“阿婆,秦娘子一点也不像个神。”
年幼时候,她把自己祖辈撰写的书册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秦娘子都更像个人,她会卖艺、会卖药、会打猎,还会砍价,只要她在南江府,每到年节的时候都会来当游神的鬼将,为的是能多吃两碗肉。
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斤斤计较。
“有这样的神不好么?”阿婆反问她,“要是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又哪能看得到咱们这些凡人呢?”
她起初是不懂的。
阿婆带她看蚂蚁。
“你之于蚂蚁就是神一般了,你可知道蚂蚁想要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趁着阿婆不注意,她偷了家里的米糖给蚂蚁。
天太热,糖化了,两只小蚂蚁黏在上面,死掉了。
“当了蚂蚁的人,才知道怎么对蚂蚁好,当过人的神,才知道怎么是对人好。”
“可是阿婆,当人比当蚂蚁好,当神比当人好,秦娘子当了神……”
“她不一样的。”她的阿婆很笃定。
“她不一样的。”四十年后,武粉桃也知道了。
她是不一样的。
“娘!你看咱们的庙门!”
武粉桃转身,发现庙门上的匾额和对联都换上了新的。
匾额上的字还是“骑鹅娘娘庙”,那个“鹅”字比别的字都要胖些。
让人一眼就想起了那只白胖胖的神鹅。
至于对联,只有简简单单的十个字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
武家的三代女儿飞跑在猫儿山的台阶上,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只鹅和那个人了。
带着半边红色面具的大鬼将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惊艳了整个山海镇,又真的如一个梦一般地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一盆胙肉,一盆胙鱼,还有一大盒十几斤的供品肉三拼。
带着这些,秦四喜出现在了猫儿山的山顶,带着这一年最后的暮色,她站在了自己昔日的伙伴们身边。
如果说在凡间游走的时候,秦四喜还能感受到些许物是人非的苍凉,那面对她那些已经成了阴差的旧日同伴,她是一点儿都苍凉不起来了。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些家伙家伙凑在一起,闲着没事儿干就拿我当谈资。”
说这话的时候,秦四喜甚至有点儿无奈。
她八十岁犯的错,在这些家伙的嘴里是硬生生传了六百多年啊!
不管是她二百岁的时候认识的伙伴,还是四百岁时候认识的,全都知道,还都记到了现在。
现在有志一同拿出来当着她的面儿说得热闹。
这是啥滋味儿啊?
有的人死了,他嘴还活着。
有些人活着,她基本已经算是死了!
“唉,秦娘子,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儿就拿您当谈资。”一个身材高大留着白胡子的阴差举着酒壶笑着说,“毕竟我们都很忙,都是一边忙着抓鬼一边拿您当谈资。”
说话的人叫孟停知,他前半生是汲汲于功名,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出任县令,却发现当官不难,为人却更难,三十六岁的时候,他丁忧回乡,正好遇到了传说中一直在挖渠修坝的秦绿柳秦娘子。
那时候的秦绿柳已经三百四十多岁了,既不像一百多年前那么被人当了妖魔鬼怪,也不像几十年前那么声望正隆。
经历了这么多年,整个天下似乎终于习惯了有个不会死的女人一直在各处的河岸上修修补补,热血之人爱戴,受难之人渴盼,求功名利禄之人冷眼旁观。
孟停知跟着秦四喜干了三年,第四年,他辞了官,卖了家里的祖宅,把自己所有的家业都投到了兴修水利一事上。
一直干到了他七十岁,整整三十四年。
珉河治水一事牵扯到了朝廷党争,其中一派为了陷害出身另外一派的珉州知府,半夜偷偷挖掘堤坝,被巡夜的孟停知看见。
他一人力战七个恶徒,最后被人推进了珉河。
已经做了六世善人的孟停知因为此世的功德积累成了阴差。
秦四喜前脚给他办了丧事哭了坟,后脚就看见他坐在河边挥舞着棍子说:
“但凡我带把刀,死的就不一定是谁了。”
孟停知没有儿女,替他穿着孝衣烧纸的秦四喜差点儿拿灯笼砸他:“醒醒吧,你都七十了!倔个什么劲儿啊!”
看到秦四喜似乎被孟停知说的有些沮丧,另一个阴差举着秦四喜分的胙肉,木着脸说:
“秦娘子,你想啊,我们本来当阴差都当得没有生趣,倒是因为都跟你共事过,反倒有了能说话的,你这是在我们生前带我们干事儿,在我们死后还帮我们交朋友。”
秦娘子,好用的嘞!
这算是安慰么?
秦四喜抬头,看了这个阴差一眼:“孙瑶瑶,要是我早知道你跟着我干了三辈子,我肯定不把你当新人那般用,你一成人我就让你上石场。”
女阴差似乎想笑,忍了忍,没忍住,发出来一阵让人心寒的鬼笑声:
“谁让我喝了两次孟婆汤呢,秦娘子,这世上也没几个傻子会喝了一次又一次的孟婆汤还跟在您身后挖泥掘土呀,您多教教我,本就是应该。”
孙瑶瑶,她第一世的名字叫孙大如,是个老河工的女儿,秦四喜修起来第一个堤坝,第一条水渠,她都一路陪着,五十岁的时候累死在了河岸上。
第二世,她的名字叫骆娇儿,是个木料商的女儿,这一世她给秦四喜做了十五年的账房,得病回乡,那几年秦四喜被人当了妖魔鬼怪满天下地追杀,她在病中惊怒,捱了三年就去了。
第三世,她成了名医之女孙瑶瑶,通河水患,秦四喜带人去救灾,遇到了十五岁的她,她就提着药箱又跟着秦四喜到处走,这次,她陪了秦四喜三十九年。
死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挖了一辈子的土,而是三辈子,整整八十七年。
“真是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成了阴差之后,她跟秦四喜说。
正给她给她烧头七的秦四喜笑着喝了一壶酒,说:“好好好,都给你记上了,行了吧?”
还有邢初、于招娣、路青青、石寒山、佟铁锤……
举杯喝酒的时候,秦四喜看着自己的这些故友,脸上带着笑。
他们都不复活着的时候那般鲜活,成了阴差,获得了世人所渴盼的长生,却也是长久的冰冷、孤寂和疲惫。
但是在她的面前,这些脸颊青黑、身体冰冷的家伙,都语气轻松,只叙旧闲聊。
没有人说起黑暗中冥河的奔流声让人心悸,没有人说黄泉路两侧的阴暗和绝望,没有人说望乡台边他们抬头看多少次,都没有再看见她。
“其实当神也挺没意思的。”秦四喜把手里的胙鱼分了鹅一半。
“经常闲到没事儿数星星,到现在,我偶尔睡迷糊了,还惦记着自己得去挖水沟呢。”
“哈哈哈!”所有的鬼差都笑了。
山风似乎都被吓跑了。
“秦娘子你根本就闲不下来!”
“劳碌命,真是劳碌命!”
“咱们谁又不是劳碌命呢?活得久就得干得多!”
这一句话真是说得神鬼无言。
一群阴差都看着活得最久的秦四喜。
秦四喜叹气,端起酒:“算了,吃吃喝喝,别想了。”
你一言,我一语,群星闪烁,银河流转,一弯旧年陈月,先升后落。
“轰!”
不远处的山海镇上,有人放起了烟花。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
跟他们的生命相比,烟花明亮的瞬间短暂到让人惊叹。
数百年弹指一瞬。
子时过了。
孟停知站了起来:“我有同僚今日替我驻守枉死城,他也几十年没歇着了,秦娘子,我与你喝最后一碗酒。”
“有酒有肉还能想着同僚,都怪你带的酒太淡,下次我带了酒请你,包管你醒了之后就看见阎罗亲自请你。”
“哈哈哈哈哈!这话快替我记下!抠门的秦娘子要请我喝酒。”
端起碗一饮而尽,孟停知拿起了勾魂杖:“秦娘子,山河久长,我们下次再见。”
看着他消失,宋霜也站了起来:
“我也该走了,秦绿柳,你下次回来别再偷偷吓我这小阴差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是存心的,正好碰上了不是。”
铁链声响,宋霜的身影在夜雾里渐渐淡去。
又走了几个,孙瑶瑶小心看了眼秦四喜的脸色。
“秦娘子,昨日我被调去了文判麾下。”
“哟,要升职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孙瑶瑶的脸色因为本就太难看而不能更难看:
“秦娘子,文判官说了,您一招灭厉鬼无数,让她之前做的五十年善恶账都成了白纸……”
判官分文武。
要加班加点重制善恶账的文判官没办法跟一个神讨公道,就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同伴身上。
秦四喜看孙瑶瑶的脸,依稀看出了几分委屈。
“……我这鹅挺会算账的……”
鹅怒瞪秦四喜。
秦四喜移开了目光:
“算了,它打架太厉害,我怕你们文判更恨我。”
想了想,她掏出了一个玉瓶:
“这是修真者用来去心魔的,你只管给她,算我道歉了。”
孙瑶瑶也不客气:“要是文判不收您下次来我还你。”
不一会儿,她也走了。
鸡鸣,天亮。
猫耳山顶只剩了一个带着鹅的神。
凡人境新的一年开始了。
“鹅,走,咱们干点儿闲事。”
鹅白了她一眼,这两天四喜干的哪件事不是闲事?
下一刻,鹅扑棱着翅膀跳进了秦四喜的怀里。
“四喜!这是哪儿呀?”
“这里呀,是地谷之底,我昨日清除厉鬼的时候就发现,这里是凡人境厉鬼最多的地方。”
看着浓烈的疠气,秦四喜皱了下眉头。
太浓了,浓的不正常。
“灵疠相应,凡人境灵气不得流通,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疠气?”
掏出山海随性扇,秦四喜看了看天。
天上的一朵云很像一只趴在天上的猫。
这朵云已经猫猫祟祟跟了她两天了。
宋霜她们专司捉拿厉鬼,不会不知道此地的猫腻,却对我只字不提……
手中扇子一转,疠气都被吸入了其中,秦四喜看着还在丝丝蔓延出疠气的地缝,选择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
“来,咱俩算算账。”
她抬手对着天上一勾,一小片云轻飘飘飞了下来。逐渐变化样子,到了秦四喜怀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小猫。
“怎么这么小?”
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白猫还是乱蓬蓬的,一双眼睛更无辜更可爱了许多。
“这是传音小猫,凡人境结界,天道不能入内。”
小猫一边说话一边追自己尾巴。
秦四喜抓住了猫猫揉啊揉。
天道小猫猫奋力反抗却被镇压。
“这个地缝是怎么回事。”
“这是与神无关之事,喵!”
“与神无关,那与谁有关?凡人?还是……修真者?”
小猫猫不能控制地被秦四喜挠肚皮,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妄动因果,斩断了藤妖新身和你的联系,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个藤妖还没产生灵识就和一个神有了因果,受因果牵引,定有以身魂还债的一日。”
秦四喜语气平和,藤妖应该是自由的。
它是新的妖,不是文柳。
“你还私自诛杀厉鬼。”
“黄泉借路,我回报一下怎么了?”
“你!你还留了神力在山海镇!”
小猫猫动了动胡须,这个,你怎么反驳?
“嗯,我都做了。”神笑着说,“你罚我吧。”
天道小猫猫被挠得翻了个身。
秦四喜捏着她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
“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才让你忘了,我是神,而你只是天道?”
第52章 我道
人间境的地谷之底在高峡之下数千米之处,深幽无际,百瘴丛生,是凡人和修士都从未踏足的地方。
别说鸟不下蛋的地方了,这地儿连蚂蚁都不想待。
一片如亘古长久的静默里,一个神和此界的天道在这种地方对峙。
“正因为你是神,才应该在此界被天道管束。”
天道小猫猫挣扎了一下,小爪子软软的,哪里能挣脱了秦四喜的手。
秦四喜捏了下它爪子上的肉垫儿:“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九陵界,许多事之前不与你计较。我成神虽然只区区一百多年,也从未听过诸天神界的神要受天道管束。若二千世界都如你这般把一个神从诸天神界叫下来加以管束,那神还是神么?”
天道小猫猫抬头看着她。
她的眸色深深:
“我自一开始,就没有要在此界为尊为主的意思,从我降临此界,我所行所做,只求无愧于心,我说得可对?”
地谷实在幽暗,天上只是飘来了一朵云,地谷里就彻底黑了下来,越过无数嶙峋枯槁的荒石才到达此地的光急匆匆鸣金收兵。
它们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小心翼翼,并无破敌之力。
天道小猫猫晃了下尾巴,一点点细微的光渐渐升起,照亮了四周。
“我要做什么也与你商量……你借我之力我应了,我要借你之力也与你有一说一,我说得可对?你,一界天道,如何对我的?”
天道猫猫不吭声,只有眼神很严肃。
严肃得有一点点心虚。
秦四喜把它放回自己的膝头,由得它坐在自己的膝头:
“从何时开始说起呢?就从,你落于我身上,试探我这因果之神是不是真的能阻隔因果开始说起?还是从,你让我掐断弄雪神君与北洲之间的因果开始说?又或者,我们来说说,为什么你让我来到人间境,‘偏巧’让我遇到了那对去祭拜‘还圣元君’的未来帝后?”
金色的光团从秦四喜的身上缓缓飞出。
“一十年帝运,你是想我给谁?武家女儿?孟停知?还是,孙瑶瑶?宋霜?又或者,那个在黄泉道上送我的阴差?徐不忧?”
天道小猫猫低下头,舔了舔爪子。
“你一界天道,想要借我之手不沾因果,却对我多加隐瞒,几番试探,做了这些,你何曾守了天道的本分?你是天道,怎么能将神如棋子一般摆布戏弄?”
毛茸茸的小脑袋被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天道小猫猫抓了抓自己不听话的尾巴。
它偷偷看秦四喜,只看见她一脸闲适地看着自己。
它说:“徐渡归杀生十世,积善十世,有功德加身,他身有气运,本不该做阴差,而是做一十年乱世之君。”
“徐度归?”秦四喜的手指顿了下,“原来是他。”
真没想到,那位喜好唱歌的阴差,也算是个旧相识。
“他不肯当皇帝,你就要从我这儿把帝运给他?一十年乱世之君……这人间境才太平了不到一百年吧?又要乱世了?”
天道小猫猫喵了一声。
“这些疠气一直在浸染凡人境,厉鬼丛生,黄泉生波,你之前五百年活人九百六十九万二千四百零……二十四。”
“加上你建的堤坝水渠让许多人都能吃饱喝足生孩子,让朝代动荡也小了许多,再过几年,多出来的人就会有几千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生气,凡人境的结界承载不下,缝隙更大,到时候不仅有疠气,甚至会有魔物顺着缝隙爬上来。”
“凡人根本无力对抗,只靠黄泉阴差也难以支撑,想要人间境不沦为鬼蜮,最好的办法就是起乱世,这就是天道的平衡之法。”
起乱世,多死一些人,人间境的结界就能多维持些日子。
“原来如此。”
天道小猫猫探头,它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神。
“就算你昨日杀了几千极恶厉鬼,也只能管一时,不能管一世……”
最后这句话,真的很像是威胁。
秦四喜转头,看向幽幽散发着疠气的地缝。
凡人境的结界……下面是什么?
小猫猫瞪她:
“人间境结界与天道相连,你如果对这些结界缝隙动手,就会立刻被驱逐离开九陵界。”
在她怀里,天道小猫猫渐渐化成了云气。
“沧海神君,你在此招引天道,已不为此境所容,虽然二日未到,你也该走了。”
黄泉路旁,一个阴差提着灯站在彼岸花丛中,见到了从黄泉路上带着一只鹅走过来的女子。
“秦娘子,阴差徐不忧为您引路归途。”
秦四喜停住脚步,看向他。
“徐阴差,我提前了将近一日回来,怎么你还在这?”
徐不忧脸色僵硬,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亮,唯有手中的灯散发着冷冷寒光。
他对秦四喜行了一礼:
“秦娘子斩杀数千厉鬼,功震黄泉,阎君命我早些相候。”
唇角轻轻一动,就是阴差不会有的生动笑意,秦四喜说:
“那多谢徐阴差。”
徐不忧又行了一礼,才跳转了身子,手里的灯也是一晃。
徐不忧,徐度归……
人生的最后几年,秦四喜听过这个名字。
带头作乱的江洋大盗。
接济流民的豪侠义士。
她修建沧浪渠的时候,被觊觎修渠银子的知州刁难,事情闹得不小,连很多同伴都劝她不如暂时等等,先去修九曲江。
一天夜里,徐度归给她送来了十万两白银,和一颗人头。
东西摆在河堤上,整整齐齐,寒光凛凛。
知州的人头上放了一封信,写了几个字:“杀人者徐度归,修渠者秦娘子,善道有君,杀道有我。”
朝廷中有人以“与逆贼勾结”之名想要问罪于她。
不过第一日,那人就被
徐度归一箭射杀在了上朝的马车上。
京城最热闹的街头,徐度归手持长弓,大笑道:
“这般一个脆头狗贼,竟敢将你爷爷我与秦娘子相提并论。”
直到她飞升,徐度归还是朝廷心中的一根刺。
至于他的结局……
秦四喜看着面前缓缓走路的背影。
脚踝不能弯曲扭转——只有跪死之人成鬼之后才会如此。
走了好一会儿,走过了望乡台,走过了转轮殿,走过了孽镜台……没有人说话。
冥河已经遥遥在望。
徐阴差终于开口,语气寡淡:
“秦娘子回凡间一趟可曾尽兴?”
“见了不少故友,很是高兴。”
秦四喜抬头看了一眼黄泉的天,是如来时一般的昏昏沉沉。
“徐阴差每日往来于冥河黄泉,不觉得无趣么?”
“不觉无趣。”提着灯的手紧了紧,徐不忧的脚步停在了冥河岸边。
激荡的冥河渐渐平缓。
“秦娘子。”
徐不忧站在岸边。
“您来时,冥河断流,您走,便让众生之念送您吧。”
说完,徐不忧抬手,握住了他那盏幽白的灯。
灯碎了。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从碎开的灯里飘摇而出,一点点凝聚在了冥河上。
“秦娘子保佑。”
“秦娘子啊!救苦救难神仙在世!”
“多谢秦娘子,多谢秦娘子!”
“每次看见我这田啊,我就只想谢谢秦娘子!”
“多谢秦娘子挖了蓄兰渠,不然咱们一家老小今年就要逃难去了。”
“好险呀!琴江坝拦住了洪水!多谢秦娘子!多谢秦娘子!”
“娘,这里也是骑鹅娘娘修的吗?我要谢谢骑鹅娘娘。”
“江山浮沉沧浪中,千里平波一娇娘。”
“今日明日,十年百年,我等虚名如灰,还圣元君只会香火更盛。”
“高坝拦水起,良田万顷生,至今忆秦娘,一生奔波忙。”
光点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像是静谧的风,又或者无波的浪,荡涤了整个幽冥。
这是,数百年间,人们对她的感激。
秦四喜看向徐不忧:
“徐阴差,你不替我引路了吗?”
灯已碎,提灯的手柄也湮灭成尘,如今是阴差的徐度归低了低头:
“秦娘子,这是众生对您之念,旁人怎可踏足?”
秦四喜看了一眼那座桥,又看向他。
“徐阴差,你我从前可曾是旧识?徐不忧,这个名字我实在未曾听过。”
照亮了冥河的光照亮了徐度归半边的脸,仍是一如既往的青黑呆板。
“秦娘子,若说旧识,天下得您护佑之人数以百万计,我生前也不过其中碌碌一人。”
顿了顿,他又说:“您本就不必记得所有应谢您之人。”
冥河上的桥已经成型,他缓缓弯下腰:“秦娘子,请渡冥河,冥河对岸,自有其他阴差送您回去。”
“善道有君,杀道有我。”秦四喜想起了当日的那封信。
杀道,善道。
什么道,谁去走,又是谁说的算的?
秦四喜突然笑了。
她抬脚走上桥,鹅跟在身后小心翼翼踩了下,鹅也能走!
风休止,水静默,万众赞誉之声如唱如诵。
不知道要花多久,用什么手段,什么代价,才能将它们变成一盏灯。
“徐度归。”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秦娘子的嘴里说出来,徐度归猛地抬起了头。
却只看见了那人的背影。
“杀道未必有谁,善道也有旁人,我道,必定有我。”
说完这句话,秦四喜抬手召出了那一十年帝运。
金色的光团,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冥河忽然震荡,飞溅起的浪如同一把长矛刺向天空。
极深远的苍穹之上,有声音在激昂回响。
“沧海神君,你吞下帝运,便是有凡人境有了因果,你身为神君贪恋人间权柄,必生孽业……”
站在白光灿烂的桥上,秦四喜笑了。
“我就算是神,也不做你天道口中的神。”
“我做人,也只做自己心中之人。”
她是凡人时,所求的不过是天下少些灾殃,少些如她一般的孩子,如阿婆一般的老人。
怎么,她当了神,就要眼睁睁看着凡人境陷入战火,看着自己和同伴五百年所求之事毁于一旦?
“既然我当神的时候,不能对凡人境的结界出手,我当人,带着人去杀厉鬼魔物,总行了吧?天道猫猫,到了投胎的时候记得叫我。”
摆摆手,她沿着众生之念,走到了冥河的另一边。
带着她的鹅。
凡人境,寿王府内,跪在蒲团上求“还圣元君”宽恕的寿王妃江九月突然觉得腹中一动。
北洲,戏梦楼里,弱水沉箫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神尊。
“神尊您回来了?”
“来来来,我有个生意跟你说。”
几日不见,神尊还是笑眯眯的。
弱水沉箫小心凑过去,还有些期待:
“神尊您有什么生意?”
“我打算去凡人境投胎。”
秦四喜压低了声音。
弱水沉箫:“……???”
第53章 叶动
正月初三,是山海镇祭骑鹅娘娘的最后一天,深夜,吃饱喝足闹够了的人们端着自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离开了被打扫干净的骑鹅娘娘庙,一盏盏的灯笼飘摇着各自归了各自的家,只留下了还未散尽的爆竹气。
对着“骑鹅娘娘”的神像,三代武家女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
即将接任下一任主祭的武桂心小声说:
“沧海神君,骑鹅娘娘,您来了一趟也看到了,山海镇好着呢,以后也是一样,经商的安稳回家,打渔的不经风浪,种田的风调雨顺……”
武粉桃在一旁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桂心性子跳脱,拜神的时候总是不肯按着阿婆和阿娘的路子来,从前武粉桃偶尔也会担心她不敬神,现在却释然了。
她们的骑鹅娘娘,一直是她们的骑鹅娘娘。
白胖胖的鹅,酥烂烂的肉,甜滋滋的点心,热闹闹的山海镇——她笑容满面地钟爱着的正是这些琐碎。
“骑鹅娘娘,不管您在哪儿,愿您事事顺遂,步步如意。”
武粉桃一磕到地,比过往的几十年都更加虔诚。
春芽一直跪在旁边,阿婆磕她也磕,姨姨磕她也磕,阿娘磕了她还磕。
别人是在向骑鹅娘娘祷告,她觉得骑鹅娘娘现在好忙啊,她在跟神鹅说悄悄话:
“神鹅你要保佑我天天上课不打瞌睡,读书不犯困,写字不手抖,我给你上供栗子糕好不好?”
神鹅可好哄啦!
春芽还讨价还价:“要是我岁考能考第一,我给你上供三块!要是我考不上,就只有一块啦!”
在各种各样的祈愿中,“骑鹅娘娘庙”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神像前的灯静静长明。
夜晚带着凉意的微风里,一片竹叶落在了地上。
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自竹叶中渐渐显形,他环顾四周,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和秦四喜昔日的故居,怎么就成了这么一番模样?
心知凡人境七百余载已经是沧海桑田,男人还是不悦。
还是该寻人来问问。
正要打开灵识,男子突然停住了。
“天道对修真之人的桎梏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过刚刚动念,就能感觉到自己的丹田与识海被不可阻拦的神异之力紧紧束缚,要是真的用灵识寻人,即使以他的修为,也会在瞬息间就会受到重创。
天道什么时候有了这般本事?
抬头看了一眼天,男人手中一片竹叶悄然显现。
用法相替他承担着天道的约束之力,男人缓步路过了正殿,向着庙外走去。
正殿外三丈长的通道墙壁上写满了字,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其中的一行,他停了下来。
“秦娘子?”
四喜,从前也是被称作秦娘子的。
想起了些许旧事,男人顺着那一行字继续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