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拂侧身望去,不甚乐道:“长姊再不能弹琴了。”
“琴是死物, 终归是人弹的,单手有单手的弹法。长姊三十多岁的人了, 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姬宴平与姬无拂对视着,笑问,“倒是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枝随风摆动, 刮起河水轻飞溅。
姬无拂目光跟随树影移动,没有回答, 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三姊送我的陌刀,我请了匠人来开刃,带在身边了。”
“那是个大家伙,不大方便随身携带。”姬宴平解开腰间的佩剑,递给妹妹,“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送不进宫,后来又出远门耽搁了,路上小心。”
“两年我算是光在外面跑动了,小时候总想着长大就好了,却没想到长大后要面对这么多事情。”世事变幻,从不由人。
姬无拂拔出长剑,映日寒光。面对姬宴平,她其实有满腹的话想说,最终只道:“三姊,我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再回来。”
临行前,姬无拂拥抱了一下长寿和长庚,以最轻松的态度和孩子们说了些孩子话,再三保证会给她们带礼物回来。
也许这十五年来,她也是一直被这样保护着。
与前两回赶路不同,姬无拂终于感受到了一回出门游玩的快乐,更大的世界在她眼前延展。
白日赶路,夜晚之前总能停在城镇歇息,自有驿站、馆舍提供吃住。路途上见到合眼的风景,一声招呼,队伍就会停下,奇形怪状的丘陵山峰,山人开道走出蜿蜒曲折的山路,姬无拂可以坐着小轿,哼着歌儿站在山顶吹风望远。
若是在某处停的时间长久了,就支起帐篷,原地休息一晚,隔日再上路。
除了风景,人情也是沿途可观的一道景色。
偶尔路过城镇,姬若木会让队伍原地修整几天,然后带着姬无拂四处走访,了解民风民情。她们的行踪是避不开人的,但是伪装也是可以勘破的。即便两人什么也不做,多过问两句,也足以警醒地方官吏。
秋日从来是个好时节,去年的雪很大,今年的收成应该会不错。
姬若木望着平原间一望无际的、等待丰收的稻谷,从田地的归属、下种的时间、往年的收成、历来的税赋……一一问过,县令不能答的,自有吏员顶上。不远处,阿四跟地头的大娘拉家常,问了些相差无几的话。
姬若木对各地的政令如数家珍,一旦有错漏之处被她抓住,面上不言语,回到屋舍必定是要修书回京弹劾的。
能入眼的东西,大都是没问题的。只是庶民身上往往要多些苛捐杂税,不以租庸调为名,自有百十样的名头贪墨民财。
姬无拂在驿站睡得不安稳,凌晨听得院外动静,披衣起身推开一线窗门静静听了一刻钟。原是车马停驻,驿站内马儿嚼用不足,便连夜从当地农民手中购买马草。
事不新鲜,大周每隔三十里设一驿站,不少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各地驿站多是从附近民居手里采买所需物品。今夜多喧闹两声的缘由在于,上半夜和下半夜给的钱银数目不同。
管理地方驿站的驿长原先是官府从富户中随意抽调壮丁充当,赋予府兵同等的身份,免去赋役,但要承担公务。例如驿站中一些耗损,需要驿长自费承担。
只是驿长终归不是个有油水的位置,驿站归属兵部管辖,军情火急,车马耗费额外多些,往往需要驿长倒贴财帛维持。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一项相当沉重的负担,常有人为避免捉驿沦为乡野盗贼。
都城的贵人驾临,出手的赏钱大方,驿长乐得招待,采买给的价格也公道。要得急了,给出的价格分外可观。
这处的驿长难得能捞点钱财,哪里舍得轻易洒出手去,等贵人们歇息了,转头又觉得前面给农民的价太高,这才起了争纷。
姬无拂听外面的人为几文钱的事好似要大打出手,思及是自己一行人带来的负担,打开屋门令守在外面的绣虎拿着散钱去院外交给上门要债的民户:“这事实在怪不得谁,也别叫驿长惶恐了,给她再加一笔赏钱吧。”
皇帝放开了各行各业对女子的禁令,却不能断绝长久的思想禁锢,比起好事,往往是这类苦差事最先落到女人头上。
民生艰苦,艰难维持的驿长无错,售卖马草的民户也无过,该是她们这一行居庙堂之高的人,为此负一些责任。
这一晚是睡不着了,垂珠进屋点亮烛火,姬无拂坐在案前记下今夜之事。
既然遇见不平,就该想办法铲平这条路,现在想不出好办法,回到新都有的是人帮她想折子。
姬无拂与姬若木住的临近两间屋,稍有动静,那屋的人也起身了。
姬若木的声音从屋门外传来:“四娘也被吵醒了?”
不等绣虎答话,姬无拂高声应答:“长姊进来吧,我醒着。”
驿站几间屋子由驿长的腰包维持,不破不漏已是极限,隔音是指望不上的。姬若木显然是听见了姬无拂吩咐绣虎的声音,关心了几句,才知是为马草一事。
姬若木坐到阿四对面:“从不知你觉轻,行程再放慢些,尽量睡在城中吧。”
姬无拂随意几笔写清今夜事端,把书卷摊开给姬若木看:“遇到些事情也是很有趣的,长姊能关心农事,而我是五谷不分的人,只能学着从边角上下点功夫。”
姬若木便顺着内容追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姬无拂思考良久,说道:“朝中官员子嗣多有门荫府兵卫兵,吏部铨选可见官吏冗余,何不筛一筛人,将那些多余的官宦子送到各地方上去做驿长。总归官员贪污是防不胜防的,这头放放气,也是好事。”
说完,姬无拂挠挠头:“我这也只是随口一说,具体的,还是要专人去商议。”
“这已是很不错的主意了。”姬若木支使侍从打开窗门,放进一轮圆月,“能够承担的军队人数是有限的,经鼎城叛乱,减少盗匪流民一事会得到朝中重视。你便以此为由,写一封奏疏送回新都吧。”
又要写长篇大论的策论,姬无拂的眉毛纠到一处去,她最讨厌这玩意了。
“好不容易出来玩,我不爱写这玩意,要不长姊写了?”顶着姬若木明晃晃的视线,姬无拂越说越小声,“不然,等我回新都,我叫王府长史代笔……属官么,就该干这个。”
姬若木左臂一顿,复而伸出右手点点桌案上的纸笔:“人的忘性是很大的,等你回去,捉驿一事就未必依然受这份重视了。来,我教你几句话,你写个大概事宜,再传书回王府,由你属官润色上表……”
姬无拂被说服了,在姬若木的指点下,写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
天际泛白,朝阳升起,绣虎带着睡醒不久的老医师敲门进来,为姬若木施针。
姬无拂这才反应过来姬若木并非被远处的争执吵醒,而是夜半疼醒的。她放下笔,就要带着人退出屋子,将空间留给姬若木和医师。
姬若木先说道:“四娘留下吧,我并不在意伤处被人看见。”老医师施针的手法稳健,飞快安抚住异样的痛感。
姬若木的神情分毫未变,反倒是姬无拂不忍细看,埋头继续完善文章。思绪被打断后,想要接上并不容易,写着写着,又停住笔不动了。
做长姊的到底多吃几年米盐,姬若木看出妹妹有话想说,吩咐屋内侍从退至院外守候。
等侍从们放下手中物什,关上屋门,如数推到院门外。姬无拂终于忍不住问出藏在心底很久的话:“长姊,鼎都那晚你是不是故意走出东宫的……即便崔孺人无事,也会有其它的理由,你都会走出宫门的,是不是?”
断手留下的伤疤依然隐隐作痛,姬若木含笑唤妹妹:“四娘,我可是在生死上转悠了一圈回来。”
姬无拂为长姊手臂上狰狞的伤口感到刺痛,闭了闭眼:“或许只有这一点是长姊没能料到的吧,否则二姊不会这样的忙碌。”
她私下里找人翻来覆去地把那几家宗亲查出花儿来,也没瞧出他们有任何的人力财力去收买太极宫的宫人禁军。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肇事的宗亲是从旁人手里得了这笔资财行事,东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尤二郎在里面住了三年也没能透出半分消息,区区几个宫人禁军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那天晚上,真正出自宗亲本意的,唯有他们敲响端王府后门的求救。
最后将罪名安给闲散宗亲,只是姬若木看准了皇帝手中正好缺少一个处置宗亲的名义,顺手栽赃的罢了。
抛开姬若木的手伤,这场局其实很完备,左相、姬赤华、卫国公、姬宴平、玉照……无一不在其中。姬无拂也并未逃开,四处奔忙见证一切的正是她。
姬若木说自己棋差一着,那这一场棋局的执棋人又是姬若木和谁?
面对妹妹的不落忍,姬若木完好的右臂杵在桌子上,托腮道:“四娘想说的,只有这么多了吗?想要质问我?”
“不是的。”姬无拂盯着姬若木手伤的手看了很久,“无论长姊想做什么,都不应该手伤至此,我想知道是谁坏了规矩,我要他的命。”
因为姬若木算计的太多,所以皇帝肯定了她,也不能再容许她。姬若木不可能再做回原来的那个宽仁太子,她也不会相信皇帝会继续信任自己。
姬若木笑吟吟:“谁的规矩?”
“谁的规矩都好,长姊就是长姊。”姬无拂面无表情地凝视窗外明月,神色间添了两分与皇帝仿佛的凛然。
可能这就是血缘的奥妙之处。
姬若木目光在灯火下闪烁,启唇吐露一个又一个旧事:“卫国公曾经明媒正娶的夫婿杨子青,是温太主驸马家的人,亲眷全部死在谋反案里了,包括杨驸马。但是温太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帮杨家留了三个小儿,杨子青和两个妹妹。杨子青为卫国公出谋划策,他的妹妹自然是捏在卫国公的手里,两个都被卫国公改头换面安顿在吴家。”
姬无拂接下后面的话:“一个留在吴家招赘,一个嫁进崔家旁支。她们的孩子应该和闵玄鸣差不多大。伤了长姊手臂的吴氏正有个崔姓的妻家,我还疑惑过,崔家竟能与吴家旁支联姻,原是有这一层在里面。”
“杨子青是个既貌美又聪慧的男人,即便身体差一些,也瑕不掩瑜。”
不然卫国公不会用他。
“他的妹妹自然也不会太差,一个有才华的男人家中,往往要有更出彩的女人,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姊妹,亦或者两者皆是。”
那一桩谋反案的卷宗阿四看过,昭宗年间,当时的太上皇还是太子正值临盆,推算齐王和晋王的生辰,正好能对得上。而齐王与谢有容是同母兄妹,生母清河郡主,只剩下温太主所生的齐王。
齐王和晋王的身世虽不为外人道,上一辈的大人并不对孩子们加以隐瞒。
也就是说,明面上是太子临盆,真正生产的人是清河郡主和温太主,借机谋事的人却是温太主的驸马家。
至亲至疏夫妻,多少讽刺就在此间了。
“所以说啊,杨子青的母亲是个相当有远见的女人,将孩子们送到了温公主府上,避开一劫。”姬若木半垂着眼,补上最后一点,“聪明的孩子总是记性很好,她们从不忘记母亲,也无法忘记母亲。甚至要比她们甘心安于现状的男兄杨子青,记得更深。”
为了数十年前的仇恨, 搭上自己和孩子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杨家二女真正憎恨的是谁,是下令抄家灭族的昭宗, 还是太上皇, 亦或是大周皇室?
无论她们憎恨的是谁,当彼此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时, 她们拼尽全力算计的结果, 只是那一支肮脏的羽箭。差一点带走姬若木的性命, 葬送了崔家满门。
姬若木排布了粉墨登场的一场大戏, 唯独算漏了这一支羽箭。
“吴氏确实死了?”姬无拂不能理解这份血海深仇的分量,但是这个结局显然不尽人意。
姬若木道:“见到尸身之前, 任谁也不能下定论, 崔家的人头一个也没少, 吴家人丁凋零,即使吴氏活着,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所以, 整件事确实和长姊有莫大的关联。”姬无拂啪嗒扑倒在桌案上,脸一侧贴在纸张上暗自咬牙,颓丧极了, “兜一圈回来,这仇却无处可报。左相处根本就是长姊特意没让人告诉, 二姊也只能认了这个结果。不对……太子的生母是宰相的话,哪个皇帝都不能安寝吧,这下不用猜了,再过十天半个月的, 二姊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就要传讯四方了。三姊看似平白吃了个哑巴亏,实则连锅端了好几门世家, 更是把崔家送到陈文佳的刀尖下,完成了她对好友的誓言。说到底,只有我啥也不知道,在外面溜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安稳半年,又主动跟着长姊出来了。”
姬无拂越说越委屈,策论更不愿意写了:“长姊要补偿我,帮我把这篇文章剩下的写了吧?要写的粗浅些,才像是我自己写的。”
姬若木揉揉妹妹朝上的耳朵尖,督促她赶紧起来继续写:“离京前,我不是问过你了?你自己说不后悔的。”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姬无拂大声叫屈,“连长姊都玩不转的,我才不去跳那个坑。”
姬若木掐指一算,距离怀山州还有三日的路程,顺毛安抚道:“嗯嗯,好了,天快亮了,写完刚好从驿站发往新都,你我就能继续上路了。”
憋着一口气写完了策论,姬无拂摸着该吃早膳的干瘪的肚子,面朝窗口,在阳光下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侍从估摸时间端着早膳进院子,姬无拂趁着时间歪头问长姊:“我年纪小,后悔是来得及的,但是长姊真的一点儿不后悔吗?”
从权力中心的太子变成闲散亲王,说是一夜之间跌落凡尘也不为过。
“我不年轻了,所以才要尽快走出来看看。”姬若木的大母是崔家养的舞伎,舞伎也是双生子,因年轻貌美被两户主家分别买回,十几岁难产生了一对双生子,这对孩子就是崔孺人姊妹。姬若木的生母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又死于难产,崔孺人衣食无缺也没能活到五十岁。
同胞的男弟死在边关外,崔孺人在姬若木的怀里咽气,她心里对未来的寿数大致有数。人的寿数就和身体发肤一般,受之于母。太上皇与皇帝母女相差二十岁,太上皇至今精神矍铄,皇帝更是龙精虎猛,而姬若木才三十四岁却时常感到精力不足。
注定活不过皇帝的太子,要怎么做才好?
要么如皇帝当年逼宫更进一步,要么在储君位置上熬到头。
姬若木都不太想选,于是她坐在烟云浮动的野外驿站中,给早年逃学酿下苦果的妹妹补课。她抽出姬无拂压在手底下的文章,取笔勾画润色,念叨:“这字写的,谢大学士难道不罚你吗?”
姬无拂鼓脸:“就是她罚的大字太多了,我才一个字儿都没写,全部推给闵玄璧了!闵玄璧仿的不错,时间长了谢师傅都看不出毛笔。”
姬若木摇头叹道:\"你呀,打小就爱难为闵小郎。\"
“我这是为他好呢,多抄书多识字,不然他在宫里多闲呀。其她伴读总有自己的事,我身边宫人也各有事务,就他最清闲了。”姬无拂理直气壮道,“天底下多少人连书都没摸过,我这怎么能算是难为他。”
闵玄璧身板儿实在脆弱不堪,不等姬无拂出主意折腾,自个儿就一天三顿药喝得比吃饭都勤快。这景象下,姬无拂要是再从别的地方磋磨他,可就太难看了。只能有事没事找点小事消遣了。
“他早就绝了为官做将的路子,学来诗书不过平添苦痛,不如多锻炼身体,还能健康点。”姬若木把修改完的文章送回姬无拂手下,示意她速速抄写一遍。
读书是为明理修身,可明知道理,却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这样活着越清醒,就越痛苦。
谢有容就是想得太多,所以死的早。男人就该少读书,多做针线家务、种地插秧、开山采矿之类的事儿,最多往军队中做一做士兵,一辈子安安分分的,世上就少了大半的祸事。
姬无拂在奏疏中的提议很简单,就是把驿长的差事从民众身上收回,放到府兵上去。迁都之后,新都的禁军是各地调用的精兵,鼎城的南衙禁军与叛军消耗过,剩下的人数依旧相当可观,正好可以用在全国的驿站上。
大周目前是兵农一体的府兵制,各地有五百余折冲府,诸府分属南衙十二卫及东宫六率,每年各折冲府卫士择选优异者分番上长安承担宿卫任务。
但是各地流民状况日益加剧,府兵人员不如立国之初,再加上六品至九品官员的子孙可以门荫为卫士,而官员子孙总是愈来愈多,大量填充的官宦子不说声色犬马,也绝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士,南衙禁军十六卫战斗力大不如前。这才有了陈文佳在鼎城中以少胜多的局面。
姊妹两人用过早膳,坐上颠得人骨头散架的马车再次上路。
姬无拂想起一路所见所闻,仍旧是止不住地烦躁:“每时每刻都要受冻挨饿的人啊,偏偏国库也不富裕,这财帛钱粮都到哪儿去了?”
立国时,战乱后流离的民众仍能维持府兵制,而休养生息两百年后的大周,府兵制却隐隐有了崩溃的趋势。
从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到收入国库的米粮,其中要经过数十道手续,损耗、贪污不计其数。百姓的土地在流失,豪族的后院财富堆积如山,世事一向如此。
这些简明的道理姬无拂明白,姬若木也知道妹妹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姬若木淡淡道:“千年前,始皇帝收受天下钱粮,百姓无有家财,人人温顺,真正送入关中的却十不存一。糟糕的局面只能缓和,无法根治。”
即便长途的运送致使粮食大量耗费,十不存一,也比单一的六国之一要好得多。
秦朝被后人指着骂了千年的暴秦,并非秦发起的统一六国的战争,而是自秦朝起,对百姓剥削到了民众无可忍受的地步。诸国林立时,民众受苦能逃亡他国,统一之后细如密网的法律将每个人框住,人不再有私财,土地是国家的财产,当兵、修城要自费食宿……触犯任何一条法律,都足以消亡家庭。
目光所及之处具是秦土,耳边是秦音,所写秦书,痛苦无可摆脱,除过一死,唯有造反。
诚然六国君主也未必是仁君明主,但是一盘果子中,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太烂的,烂果子彼此还会相互比较,稍微收敛过分的行径。完全失去选择之后,就只能坠入绝望。
民众接触不到书本、历史,统治者们坐拥书山辞海,前人的经验教训往往落不到百姓耳中,君主在朝代更迭中累积盘剥百姓的精髓。
周朝灭亡于异姓诸侯,秦不再分封诸侯,始皇帝亡后秦地战火四起,汉分封郡县并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西汉王莽亡国,东汉推行三纲。大周立国,英明如太宗,信的也是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执行的是租庸调。
国法从来用以维持稳定,追求江山永固,子子孙孙无穷尽。
用民才是她们身为皇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君舟民水、爱民如子是妾臣的奉承话,是皇帝华贵衮冕上的点缀。弘文馆教的就是这一套,也唯有弘文馆才教授这一套。
阿四可以排斥这些,任性地过耳不闻,但是走出宫廷的姬无拂不能。官员从不是百姓的母亲,官府也不是百姓的伸冤叫屈之所,皇帝牧官,官吏牧民。
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①
“《管子》有言: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②”姬无拂心中不信奉,也在师傅的课业中倒背如流。
秦政的危害在于,皇帝走上了一条对百姓来说尤为可怖的道路。秦亡之后,秦制仍然存在,皇帝每每精进一分,百姓拥有的就越是稀少。
十年之前,姬无拂无意间闯入阿姊们的课堂时,听到的也是相差无几的《商君书》。不同的是,《管子》多少讲述一些顺应民心的内容,稍加安抚少年的天真。
第218章
现在的人适应的是这套法则, 大周的地基建立在封建之上,她记忆中的世界远在千年之后。前十五年里,姬无拂一直坐在岸边观察河水淙淙, 从不伸手, 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的举动是正确的。
出于谨慎,或者胆怯, 姬无拂不愿表露出太多的异样和不同, 这让她更像一个乖小孩。明明她有着前世的记忆, 成熟地却比阿姊们晚的多。
姬无拂试图剖析自己, 所求为何?
治国理政,十个她也不可能赶上皇帝, 古人从不愚钝, 朝堂上的争纷和发出去政令, 大都是合理的。姬无拂对皇帝的位置也没有太大的欲望。
但是,她对这个世界终归是有不满在的。
她是个很贪心的,喜欢当下安稳幸福、又荣华富贵的生活, 母亲健在、家国也算安定。只要母亲还在,她就永远有依靠,第一母亲最好能长命百岁, 第二大周务必后继有人。她也有善心,看见死去的贫民、战死的卫士, 也会愧怍。
姬无拂没法儿对路边枯骨视而不见,因此她困在原地不上不下地纠结良久,始终不肯挪动步伐。
她与姬若木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我总是想得很多, 总觉得可以再赖一会儿,长大了再去做‘正事’, 一面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设想中的事,一面又害怕落到实处的东西与我想要的相差甚远,只要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做错。”
她想做个看客,又想参与其中,更害怕自己其实从始至终都脆弱无能,什么也改变不了。
姬若木“嗯”一声表示在听。
这样的烦恼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人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不着边际的理想中。
姬无拂唾弃自己心底隐秘的胆怯,忍不住向姬若木求助:“长姊,我有好多事情想做,但是……”
“那就去做。”所有小孩都会面临困惑,姬若木并不会因此嘲笑否定,她不问事情,也不问缘由,“不必考虑太多,除非败家败国,没什么是你做不得的。设想,也会消耗精力,不如直接去做。”
在姬若木看来,姬无拂只是遇见的事不够多,所接触的人大都怀有善意,这份包裹在权势下的善意养成了她温和的性格。但这不代表,应当举起刀锋时她会退却。
怀山州是姬若木的理想乡,耗时月余,终于抵达怀山州的门户药县,姬若木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振奋。
车队修整,依照习惯,县令接待吴王,姬无拂下车闲逛了解风土人情。
怀山州的习俗对临近州县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有的地方会因此更开明,有的地方则逆反着更闭塞。药县是后者,不像是特别开放的地方,街上的女子与姬无拂沿途见过的县城女子并无差别,甚至还要更保守一些。
姬无拂穿的简便,随意坐在酒肆间与当垆卖酒的娘子拉家常。
姬无拂本来是不指望能从酒肆获得消息的,她们一行人从未遮掩行踪和身份也无可遮掩,各地官吏收到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扫尾,第二就是封口。
毕竟上头来人是暂时的,地方官吏才是长久停驻在此,百姓对此相当有数,该说不说的事情大部分情况下都能隐藏地很好。
不过,架不住当地长官有意要显摆自己的事迹。
买酒娘子脸上带着惯常的爽朗笑容,和姬无拂分享起当地县令近来做的大好事:“最近我们药县热闹,有一户读书人家的男人十几年没得功名,在家不得志,惹得他家娘子整日耷拉眉眼,很不高兴,两人都闹到了和离的地步,据说和离书上一首诗写的精妙,如今已经是两家人了。”
“不错。”姬无拂一听,觉得确实还成,至少这里和离挺自由,对女人来说是件好事啊。
买酒娘子见贵人愿意听下去,笑道:“我们陆县令听说此事,见这家男人有才,将人招揽在手下做事,如今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今日陪着陆县令在外招待贵客呢。”
急转直下的故事听得姬无拂脸色呱嗒掉下去:“是那男人得了县令照拂?”
“是啊……”买酒娘子不明就里,小心说,“人人都说是马前泼水,覆水难收。”
“有此先例在,让其她受困门户,想要和离脱身的女人怎么办呢?这可不是好事。”姬无拂手中木杯转悠数圈,没对买酒娘子再说什么,在桌上放下一串铜钱,起身离开酒肆。
此类故事,不过是恐吓女人,生怕女人有二心,弃之而去。
若是任由这件事发展,药县、甚至整个州府内,十数年内怕是无人敢轻言和离,不知要坑死多少女人。
姬无拂回到暂居的宅院,前厅内姬若木正与药县官吏闲谈。县令与其他胥吏起身相迎,长揖见礼。
姬若木见姬无拂面带不悦,问她:“这是怎么了?”
姬无拂先复述了外头听见的故事,当场质问陆县令:“朱买臣四十无所立,于家无功,后来得志,却衣锦还乡逼死贫贱之交。依我看是个十足的小人嘴脸。不知陆县令以为如何?”
陆县令擦去额角汗水,心里思量数个来回,才意识到这事的错漏,连忙点头道:“这事是某思量不周全,不该随意任用胥吏,今日便将人发还家去。”
出身微寒的男贡生不娶妻,只等进士及第,再求娶高门子助力前途。早年鼎都放榜后,多少青春少年被许配给三四十岁的男人。直到太上皇一朝,鼎都少年不再成为科举后的战利品,而是科举的主角。
陆县令人到中年之时进士及第,又熬了三年才补县令缺,为官三载,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古板迂腐堪比地下埋了二十年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