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记医师教诲。”阿四面容严肃,前所未有的认真,就差指天发誓绝不乱来。
医师稍稍放心些,最后说:“少年贪欢也是有的,男色助兴,再以柔软摩挲金沟,兴尽沐浴,也能助眠。”
可惜阿四仍旧处于倒头就睡的生长期, 完全没有失眠的痛苦。
阿四百无聊赖地应声:“我都记下了,哪天有兴趣的时候我会试试的。”
那就是现在还没兴趣。
“把这些话说在前头是很有必要的,至于其他的, 当然是由四娘的心思来。”医师为阿四把脉后, 笑容神秘,“再过两天, 四娘也要见姅了。”
姅, 就是月经。
月经是阿四的老朋友了, 因此并不惊讶, 只是有些可惜上辈子用过的卫生巾和棉条。
她好奇问:“两天?准准的两天后来么?早上还是晚上?那我得先想想用什么。”
医师眼角的岁月痕迹彰显行医的资历,笑道:“大概吧。四娘好动, 用月经衣会方便些。”又交代了清洁方面的问题, 然后带着侍从往偏房去检查两个美人的身体。
雪姑从柜中翻出木匣, 打开后,里面正是提前准备好的月水帛和草木灰。阿四翻来覆去地看,指着月水帛背面的绣图问:“这是什么?看着像是一个故事。”再打开看其它的月水帛, 背面果真都是不同的故事。
一指宽,手掌长,前有一孔, 后有两绳,正面有兜用来放草木灰。
雪姑解释:“一般来说, 四娘的用具是不必用第二回 的,但织物总是多次洗用的更为柔软贴身。既然要留着多用,自然不好太单调。正巧前些日子过年,宗庙里传出几篇鬼神图画, 讲述的是一个部族崇拜月经的故事,我们就商量着绣上去了。”
却有一图内的石台上供奉的石像不类人, 而是女阴的大致模样。
阿四点点头:“要是明天天气还成,这些就都洗洗晒晒吧……哦对,加点洗净晒干的棉花进去。或者下次的月水帛用棉布试试,棉布粗陋,就不必绣图画了。”
雪姑无有不应的,将东西一并吩咐下去。
医师给两人检查身体后就离开了,丹阳阁内恢复安静。阿四正准备就寝,今日值夜的绣虎悄声凑上来问:“今晚四娘要叫人服侍么?”
“没兴趣。”阿四边摇头边往床上坐:“往日总觉得丹阳阁尽够用的,今日才发觉还是小了些。下回我找个空暇把两人往别处安顿。”
绣虎便笑:“四娘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留下他们?即便是推拒了,宋大王也不会见怪的。”
姬宴平是多精明的人,阿四才不信她没看出来自己目前对男色没兴致。当日提出要送的时机,是在元宵宴会上,阿四刚听了闵玄璧不知所云的一番话,姬宴平是看出阿四懒得和闵玄璧撕破脸,帮着叫人死心来的。
不过,阿四也确实有事想问:“年龄到了就要操心,我们这儿多放个人没什么好推拒的。倒是我有个问题,你们知道闵玄璧对我怀春的事么?”
绣虎憨笑:“这事,我们做奴婢的也只是看着,哪里说得准。”
“这里就我们俩,你只管说吧,别遮遮掩掩的。”
“那我可直说了。”绣虎谨慎地关上窗门,轻声说,“四娘和闵小郎年纪都小,有些事情上云里雾里是常有的。未必是闵小郎真心,或许是身边人多说了几句,闵小郎当真了也未可知。毕竟闵小郎暂居在大公子从前住的承欢殿,西边的几处殿宇近二十年才收拾出来给皇嗣住,从前都是给后妃们居住的。承欢殿距离后宫贵人的住处最近,贵人久居深宫,身边的人不免多嘴多舌,见闵小郎风雨无阻地给四娘送花送礼的,久而久之就有些流言传出来。”
绣虎感慨道:“四娘身份尊贵,想要攀龙附凤的自然不少。闵小郎出身也不错,但比起四娘还是差了许多。这事肯定还有他身边人的鼓动。要我说呀,闵大将军忙于军事,难免忽略了家中小事,闵小郎身边那些个乳母侍从的,都不大安分的模样。当年就有闹出过事端来。”
阿四静静听完,笑道:“反正闵玄璧送来的东西你们别再搭理,他以后是东宫的人了。”绣虎应下,服侍阿四躺下休息。
她也记得闵玄璧身边的乳母是出过事的,但事情久远,具体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闵世子大发雷霆,闵玄璧身边的侍从乳母全部都被闵世子换过一遍了,似乎闵玄璧如今脆弱的身板也和这事有点关系。
闵玄璧从小喝奶又喝药的,和从未生病的阿四几乎是两个极端,连哭声都是细细小小的,可怜极了。
想到这,阿四有点同情闵大将军,这样的一个男儿,除了留在鼎都做人质也别无他用了。
阿四恍然大悟。
是了,这大概就是闵玄璧最大的用处。放在鼎都里,做千里之外的将军母女放在皇宫的牵引绳。
闵玄璧当然是不需要太健康的身体的,甚至也不必有后代。闵家根本不缺人,三五不时的就有跳出来的闵家族人,闵大将军若是缺人,完全可以像皇帝一样从宗室找些得用的女人出来。
实际上,这些人实在有些多得碍眼了。
阿四此刻有点怀疑,当初闵世子更换闵玄璧乳母,是否有故意的成分在内。
闵玄鸣在阿四的印象里一直是很踏实且沉默的人,她和姬宴平站在一起时,旁人很难立刻发觉她的存在。
但是,这不对。
阿四依稀记得听哪个内官说起过,当年四个公子要选三个去和亲,皇帝召集孩子们问询,姬若木和姬赤华争执,最后是闵玄鸣做下的决定。
闵玄鸣说——“留下最漂亮的那个。”
这可不像是一个老实孩子会说出来的话。
那时候,还没有阿四的存在,姬宴平尚且是个垂髫小儿。
闵玄鸣其实要比姬宴平大四岁,并不能完全算是同龄人。所以姬宴平还无法参与的话题,闵玄鸣已经在场了。
阿四记忆中的闵玄鸣的沉默,或许只是成长了,或许是对妹妹——姬宴平的包容,并非本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木讷的人。
闵玄鸣从来都不是无能之人,她在北境军中风生水起,声名斐然。阿四不相信闵玄鸣会不知道闵玄璧身边人的问题,这可是连绣虎都有耳闻的事。
但是,她多次以看望幼弟为由回京,除了给闵玄璧身边添了更多的人手和请医师更换药方以外,并没有太多动作。
啊,阿四刚才还想自己的睡眠一向很好,现在好了,她真的有点睡不着觉了。
不期然的,阿四梦回孩提时期,尤熙熙从曲江池荷花中冒出的场景再次重现。不考虑荷花从中后来浮现的尸体,那场景其实很悦目。
梦醒时分,阿四含恨啃被角,十多年过去了,她仍旧与“大人们”隔了一层,后知后觉。
姬赤华带着吵着要见小阿姨的长庚久违地进入丹阳阁,见到的就是精神萎靡的阿四。姬赤华把长庚丢在长榻上,挑眉问候小妹:“四娘昨夜是熬夜了?眼底下都青了。”
阿四打了个哈欠:“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了。”
“嗯?”姬赤华笑道,“那该是美梦才对吧?”
阿四至今未结束的童年,就连姬赤华也想象不出能有什么阴霾。
时隔多年,阿四说起话也没了顾忌:“梦到三姊偷偷带我出门去曲江池坐船,回宫时,熙熙阿姊从荷花池里冒出来,送了一捧莲花莲蓬来。梦里在荷花丛中瞧见……人影了,怪吓人的。”
考虑到长庚还在,阿四说话收着劲儿。
姬赤华惊讶道:“原来你真的看见了啊,还记了这么多年。”
这回轮到阿四迷糊了。
不等阿四问,姬赤华接着说:“但是熙熙阿姊回来就和我们提过,虽然荷花生长的地方距离岸边远超常人目力所及,但她总觉得你看见了。但你还小话都说不利索,而且孩子的视力向来不如成人,我们当时都没当一回事。”很显然的,姬赤华现在也没当回事。
阿四道:“梦里倒是挺害怕的,醒来还好。”
“民间都说小孩子的眼睛通鬼神,说不定你当时真看见了也未可知。当时也没想到,也许该去宗庙问问巫女。”姬赤华伸手捏捏长庚的圆鼓鼓的脸,笑容依旧,“不过嘛,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命硬的,都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长庚不喜欢被乱碰,拍开亲娘的手,转身蹭进阿四怀抱里坐。
阿四抱着姪儿,拿过一个大青枣给长庚吃,继续和姬赤华聊:“梦里的事当不得真的,亏得今日休沐,我才能补觉。阿姊今天入宫是有什么事么?”
姬赤华示意乳母去看顾长庚吃果子:“陈礼部辞官的事不知道怎么在外面闹出点风波,三娘那头又忙,长姊出宫不便,这不就落到我头上了。我本来是要直接去甘露殿的,但长庚今早缠着非要来寻你玩儿,就想着把孩子托在你这儿半日。”
阿四是被一众人捧在手心长大的,丹阳阁里的孩子玩具最齐全,长寿长庚见了喜欢地走不动道。阿四也提出过要送,但在阿姊们看来,阿四也还是孩子,哪里有让自家孩子让出心爱的玩具的道理。
后来姬赤华照着模样给长寿长庚添置很多新玩具,但是在孩子们看来,别人的总是更好玩一些,隔三差五就要来丹阳阁玩闹。
“那就把长庚留着吧。最好是今晚和阿姨一起睡怎么样?”阿四受过阿姊们照料,对姪儿也很照顾,一向随着她们出入。
长庚听得后半句,嘻嘻笑靠在阿四怀里:“好呀好呀,今天我留着陪阿姨。”
医师祖传的本事诚不欺人。
阿四午睡期间感到腹部微微胀痛, 翻了个身继续睡。直到被垂珠喊醒,阿四坐起来感觉到熟悉的向下奔涌感,掀开褥子一片红。
“四娘这是长大成人了。”侍者皆祝贺。
垂珠前日里被雪姑叮嘱过, 且有经验, 取过衣裳先给阿四裹上保暖,床榻自有宫人收拾。
阿四则进浴室门, 热水沐浴后, 腰腹裹月经衣, 下垂细绳悬挂胯部月水帛, 再穿里外衣裳。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好, 阿四都没有痛经的烦恼, 穿好衣服注意坐姿, 就照常唤茶点来吃用。热乎乎的茶水喝下,更是通体舒泰,与平日无二。
初次月经的日子与及笄礼就差一点, 也是正经要庆祝好日子。中午阿四的好消息传扬开,晚膳前甘露殿的冬婳就赶到丹阳阁奉上各色厚礼,笑请阿四赴宴:“民间都说生日可早不可晚, 陛下说要给四娘早办生辰,摆在清晖阁。已经着人去请诸位大王了, 再过一个时辰是个吉时。”
阿四难得正经端坐着,笑道:“这点消息居然传的这么快,人人都知道了么?”
“好事自然是要传千里的。”冬婳再三恭贺,告辞离开。
雪姑拿出一身前日里精做的衣裙帮着阿四换上, 正经梳拢头发,戴轻巧的发冠, 乐呵道:“我们四娘瞧着仿佛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桌上放了几样阿四素日爱吃的菜,是用来提前垫一垫肚子的。
衣裳用来分别人与人身份是极好用的,花纹、用料、颜色……桩桩件件都要分出个高低贵贱,越是住的高,穿的就越繁复,首饰也繁杂。
阿四惯常不喜欢束手束脚,尚服局是减了又减,专门定做的发冠,力图轻而巧。
上回姊妹们同聚首还在元宵宴,这一年不知怎的每个人都繁忙,总是见不着彼此的面。
既然今晚能和阿姊们多说说话,阿四是很高兴的,一路走过宫道都是蹦蹦跳跳。亏得内宫无有御史,否则定是又要记一笔。
路上,雪姑特地讲解了女子月经初潮的惯例,得知初潮后,要选在多在单岁,即十三、十五、十七、十九这四年里,再择吉日举行庆祝的宴饮。主持者要是母亲或亲族内年长多子,精明能干的女人,是绝不许男子在场的。①
阿四听完长篇大论的习俗,已经走进清晖阁了:“我们家也没男人了吧?”
雪姑微笑:“便是嫁出去的男人,也是不许回来参加的。”
阿四一乐:“就是想回来也难呐。”
前后脚到的是姬宴平,她住的近,不像姬赤华和玉照还要携女儿出行,因此来的最早。姬宴平正好听见了阿四与雪姑的两句闲话,笑问:“怎么?还有什么想请来参加的男人不成?有喜欢的只管与我说,没有不给安排的。”
阿四双手叉腰:“阿姊前日里送的那两个尽够了,丹阳阁可塞不下更多的人了。”
“这点倒是我疏忽了。”姬宴平故作老成,“真好啊,阿四好像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阿姊才奇怪,明明也没有比我大很多岁吧。”
姊妹俩并肩往里走,皇帝和太子已经在内等候了。
见礼罢,阿四笑得比春光灿烂,凑到皇帝案前讨赏:“阿娘和长姊是在等我吗?”
皇帝满意地端详阿四,还是那句话:“阿四也长大了啊。”
这句话阿四在短短半天里,听见了无数次,已经全无感觉了,一屁股坐到位置上:“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又觉得好像和三岁时候没什么分别。”
今日是阿四的喜日,她的座位被往前挪到太子身边,太子拍拍阿四的肩膀,笑道:“算算时日,先前选好的地方,也该开始建王府了。有什么偏好只管去说,如今的丹阳阁确实小了些。来日再给你添一房看家理院的好人,成家立业。”
原先阿四也是很重视新房子的事,早早规划好要住在姬宴平的边上,一整个坊,一半归姬宴平,一半归阿四,以后再在内墙开一道小门,该是多亲近又惬意的生活。
后来得知这两年就要搬到新都去住,对鼎都的王府热情就淡了。
唉,这大概就是宅院太多的苦恼,要是一个个都让她去设计,可不得操心累了。
宴会向来是那一套,奏乐起舞,酒到酣畅,往前数几代的皇帝也会展现君臣同舞的和乐场景。不过嘛,皇帝并不修习舞乐,跳舞并不美观,手舞足蹈主打参与感。
当今的皇帝是不爱这一套的,因此,舞者跳完,无人叫住,下一刻舞者们也就散尽了。
太上皇尚且在外游玩,晋王与姬祈仍旧不在鼎都,未能赴宴。两个太公主身体依旧健朗,今日都来了。每个亲长都与阿四说了两句祝贺、勉励的话,也有同龄人的玩笑之语。
玉照:“早两年择选良家子之际该加上阿四,就连闵世子那头都定了一个,却把阿四单个落了。”
阿四才不听她的揶揄话:“我倒是不急的,但要是玉照阿姊嫌府上美人太多,分我两个装点门面,我也乐意接受。”
玉照的风流事是三五日都说不完的,早年多是姬赤华帮着收尾,这些年好了,有王孺人在,更是放浪形骸。也就是长寿日益长大,玉照有意不给女儿做个坏榜样,所以稍加收敛。
不等玉照回话,长寿的童言童语先一步出口:“阿婆总说要把阿娘养的‘没用的东西’送人,要是小阿姨有喜欢的,就拿走吧。不然阿婆日日给‘没用的东西’找去处,也怪辛苦的。”
“是吗?”阿四愉快道:“我在农庄上就有听闻,近年布衣之家女子及第人数远超男子,而城中禁闝,圈养男童成风,貌美男童价贵。如今庶民生下孩子先看样貌,貌美则五岁高价抛售,貌丑则留与家中读书。就是不缺这份钱的人家,也得小心看顾自家孩子,免得被略买。如今看来,这样的奇闻轶事里,有玉照阿姊一分功劳。”
玉照很是不满:“好啊,在外耍玩几个月,学了些话就来埋汰我了。这男童上的事,多是男人在养,哪里有女人喜好男童的?一万个里面都未必能找出一个来。只是这样的地方,官府听得报案找上门去,人就说是养男,或是男仆,总是很难分辨。”
说着说着,玉照也找到了自己的道理:“能被我看中,难道不是他们的幸运吗?至少那张足够漂亮的脸,让他们能在我附近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不比被送到糟污的地方好百倍千倍?”
在贱籍分明的时代,解放奴仆是不可能的,这是封建的根基之一。阿四早已在日常生活中接受了这个现实,再加上身边亲近的男人实在太少的缘故,她对受难的男人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心。
既然总要有人受苦,这个受苦的人为什么不能是男人?
至少男人不会怀孕,少造一分罪孽。
而女人少一分苦难,阿四也多一分安心。这也不是同理心,而是坦坦荡荡的私心。
看见男人的苦,对女人来说就隔一层山海,只需要皱着眉头叹气,说一句:幸好我不是男人。
说来奇怪,阿四儿时尚且会因男人相似的苦难落下泪水,在十年后的今天,逐渐变成了微妙的庆幸和愉快。这和辣手摧花时的快乐重合了,折花、撕书、碎玉……总有些别样的快乐在其中的。
阿四嘴角压不住的笑:“是吗?这么说的话,玉照阿姊反而是那些少男的救命恩人了。怪不得端王府内的少男被送走时总是舍不得,哭着喊着要留下。”
孩子在学坏上面总有些别样的天赋,长寿瞪大眼睛,兴高采烈地说:“原来阿娘是在做好事吗?怪不得阿娘经常嫌弃那些男人愚蠢,却没有听阿婆的话全部赶出去。做好事总是很难的。”
长庚也被奇怪的话题吸引了注意力,一脸敬意:“原来如此。”转头向姬赤华奶声奶气地说:“阿娘也可以在府里做好事的。”
众人皆笑,如淑太主温太主这般的长者,更是大笑出声,丝毫不给玉照面子。齐王是最庄重的人,借举杯饮酒的动作盖住唇边笑意,轻瞪玉照。
到底是面对孩子们,玉照还是要脸的,以袖遮面隔开了来自齐王的瞪视。
姬赤华与女儿解释:“不同的人做好事的方式不一样,玉照家的王孺人喜欢用财帛助人,但我们家不同,平日多在城外施粥、向道观庙宇捐米粮助人。”
直至夜深,孩子们被抱下去休息,酒过三巡,大人们也散场了。
阿四约着姬宴平一齐回丹阳阁歇息,并肩躺在床上,睡前说些闲话。阿四问起姬宴平近日:“在没有见阿姊这样辛苦过,快一个月没见到人影了。”
姬宴平则叹:“迁都在即,事务繁杂,不是一日两日能理清的。鼎都人口日益增多,各地每日不停歇地运送粮食,却依旧吃紧。耗费在路途上的粮食比送达的还要多。迁都更是大工程,不说宗室百官,就是护送的禁军的粮食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原来还有阿姊这么头疼的事。”阿四见过的姬宴平总是意气风发的,难得见到她愁眉苦脸。
姬宴平受了妹妹的笑,也不气恼:“我只是人。”
阿四侧躺,手肘撑着脑袋,一副要认真聊天的架势:“可迁都又不是阿姊一个人的事,哪里就会忙成这样了?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第179章
“你呀……”姬宴平把阿四按倒回枕头上, 笑道:“你要是想关心我,也该在白天,夜半三更地闲话, 像什么样?”
“关心一下阿姊, 阿姊还不领情。”阿四顺着阿姊的力气躺倒,听话闭眼假寐。
值夜的宫人剪去烛火, 合上内外间的厚帘, 姬宴平目光所及之处陷入纯然的黑暗, 周围安静得叫人发慌, 姬宴平短促地笑一声:“阿四睡觉还是这样,非得捂得严严实实不透光, 一丝声响也听不见才行。”
她借着黑暗遮住了眼底一点怅然:“只是一些遥远的烦心事, 既处置不了, 又查不清楚,只能等着结果。”
这回阿四是真惊讶了:“阿姊也能有这么不干脆的时候……真稀奇。”阿四最后一点困意也褪去看,翻身坐起, 轻轻推姬宴平手臂,然后整个人赖到姬宴平身上:“阿姊好好地和我说一说,是什么样的事, 能让我阿姊着急。”
姬宴平被闹得坐起,伸指头轻点阿四额头, 让人重新躺好:“我看你是不想睡了,那我就和你说一说吧。说完了,就必须得睡觉。”
阿四佯作乖巧:“嗯嗯。”
“阿四应该还记得吧,我的伴读——就是裴道的堂姊裴逊, 她曾带回来一个很有天赋的少年陈文佳。我想法子让她拜师卫国公,眼下正和闵玄鸣在北境戍边。”
姬宴平很欣赏陈文佳, 这份欣赏让陈文佳受益,堪称知遇之恩。
“但是。”
姬宴平话锋一转,说起陈文佳从前的旧事:“陈文佳是睦州人,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乡亲收养姊妹后,陈文佳为了活下去给乡宦人家帮工。在灾年为了救乡民她擅自打开了主家的粮仓,因此受主家鞭笞,被乡民冒死救出后,陈文佳受官府追捕,逃入覆船山,假借女冠之名修养,她在此地遇到了裴逊,依靠裴家的影响力摆脱了受追捕的困境。”
阿四听得笑起来:“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事吗,善有善报。陈文佳现今是镇北军校尉,以她的年纪算,肯定是她们乡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吧。阿姊为什么要说‘但是’?”
“陈文佳非常挂念家里人,北境距离睦州遥远,曾托付我关照她的家人。陈文佳和她妹妹结婚都早,入京时家里就已经有丈夫了,她们姊妹是个讲究信义的人,并未因发迹而抛弃丈夫。此地有一女子,利用阁皂宗和摩尼教妖言惑众成立火凤社,她的妹夫章氏参与其中。当地官府因我之故,最终受金放人。”
百姓多愚昧,听信鬼神之说,最终成祸患的事情在史书上屡屡发生。为防范于未然,“妖言惑众”是一个要处以绞刑的大罪。
阿四犀利发问:“这女子不会是陈文佳的妹妹吧?”
姬宴平皱眉:“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我也不能尽知。”
严谨地说,姬宴平并未感到苦恼,她微微地疑惑着:“文佳在北境,所得俸禄半分不留全托人送回家中,她的家人应当不受贫苦,观其人也不像是会听信妖言之人,这事蹊跷。”
的确是阿四无能为力的事,听完后,她安详地躺平:“说不准就是不缺花用了,才有空受骗呢?既然官府已经查清了邪门歪道,想来之后也就消停了吧。”
“或许是吧。”
姬宴平在阿四入梦后,依然睁眼望屋顶,忖量许久。
这两年阿四开始接触政务,但她本身对这些事并不敏感,从没有主动去问询过刑部以外的事。故而,阿四并不知晓姬宴平心中真正所忧虑的。
上旬传来的消息,是睦州女子和章氏为首的火凤社在月前举兵谋反,叛军短短一月内就发展到了数千人,已经攻占睦州首府以及周围县城了。推算时日,眼下叛军打到歙州城下,姬宴平也不觉奇怪。
阿四的喜礼办的匆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内。
区区民兵,迟早是会被剿灭的。
姬宴平有些遗憾,或许当年,应该把陈文佳一家老小都打包带进鼎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家一家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再者,这件事肯定会牵累到陈文佳。谋逆大罪,依律当斩,籍没全家。无论这事与陈文佳有无干系,章氏的行为都会影响到陈文佳的未来。依姬宴平来看,最好是隐瞒陈文佳,以无知论无罪。
姬宴平真正感到犹疑的是,这件事是否要向陈文佳隐瞒。她性格坦荡,从未像今晚这般犹豫不决过。
造反一事在朝廷这方来看,就如当年陈文佳帮工的主家,再大的天灾,家中帮工偷放粮仓就是大罪,必定是章氏等人心怀不轨。但是,陈文佳不同,从陈文佳过往的经历也能看出其人义气之盛,她心中自有一杆秤衡量善恶罪罚,是能舍小我为大家的人。
这样的人才,姬宴平很珍惜,作为朋友,姬宴平也敬佩。
正是这份惜才之心,令姬宴平犹疑至今时今日。当然,如果她再犹豫半月,此事大约就要见分晓了。
与此同时,章氏等贼首已率兵围婺州,婺州刺史严阵以待。
数日后,阿四才从宰相们的聊天中听见关于睦州女子称帝、以章氏为仆射谋反之事。从来只听见过歌功颂德的小皇子原地表演一个吃惊跳起,阿四瞠目结舌:“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听说过?”
不怪乎阿四震惊。
因生来的耳聪目明,阿四不必关心大小事,自有无数人的口舌响动会传入阿四耳中。可偏偏这事,百官尽数知晓,却一分也没落进阿四的耳朵里。
孟予诧异:“原来四娘不晓得么?谋反的案子每隔上十来年就有一出,或大或小,迟早会平息的。”
阿四在屋内来回踱步:“怪不得……竟是睦州的事。”
这事算是给阿四敲响警钟,不能再靠着耳目聪明躲懒,必须得时时关注时事才行。
没头没尾的话,孟予照样听得清明:“四娘是在为宋王小友陈校尉的事情担忧吧。事已至此,忧虑无用,我想宋王已经有决断了。陈校尉非庸人,会明白宋王的苦心的。”
阿四停住脚,回头看神情淡然的孟尚书:“阿姊与远在北境的陈文佳说明此事了?”
“宋王是至情至性之人,那位陈校尉更是如此,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以诚相待。几日里快马加鞭,消息也该送到北境了。”孟予笑道,“我听过几段两人的传闻,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无把握。”
阿四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我想大概是如此吧。”
一地民兵是敌不过装备精良、且兵员、粮草充足的正式军队的,清理睦州的叛军只是时间问题。陈文佳既然已经向朝廷靠拢,大概就会明白朝廷的难处,再有良师益友在侧,应当很快就会明白的。
后来阿四才知道,姬宴平非但差人快马加鞭给陈文佳递送消息,还说服卫国公给陈文佳放了一个月的长假,允许她回家处理家事。
扬州、睦州、婺州三地长史与刺史先后派兵,叛军被攻破那一日,一支流箭率先取走了章氏性命,叛军士气溃败,斩首千人,投降近万人。陈文佳大义灭亲又行招安之举,婺州刺史谢璇为她请功,等到陈文佳回到北境之日,就是升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