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被选中的翰林学士仿佛逃过一劫地大松一口气,纷纷快步散去。留下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与痛失兰草晚一步离开的养花学士面面相觑,尤其是阿史那舍尔幼犬一般的目光,硬是拖住他的步伐。
养花学士长叹一气:“好吧、好吧,我带你们去看我新得来的茶花,但记住不许和四公主提起。”
俩男童头如捣蒜,从尴尬的氛围中解脱出来,跟着养花学士前去看花。
阿四往外走了两步就懒得继续捧着花了,再名贵的兰草也是陶瓷盆啊,她随手拦了一个力士,将建兰塞进他的手里要求对方送到丹阳阁。力士在随侍宫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不能拒绝,抱着花快步赶路去了。
无事一身轻的阿四轻快地沿着西宫墙一路走到头,跨过光顺门向弘文馆摸去。她再过两年也要去弘文馆学习,听说晋王子姬祈已经在里面,作为妹妹,阿四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进行考察。
经过提早打探,她知道姬祈有常年跑路的习惯,早一些在宗庙姬祈总是被关禁闭就是因为她只对自己爱学的东西专心研读,对于先生讲述的,连表面样子也懒得做就要逃跑。
弘文馆也不能改变她这一点,学士们都颇为头疼。
弘文馆一共就三十余学生,少了哪一个都是一目了然的,尤其姬祈还是新面孔,难免学士们要多加注意她的进度。一来二去,继姬宴平之后,姬祈也时常被请家君,齐王和晋王再次成了弘文馆的常客。
阿四今儿就是为了讨教姬祈优越的翻墙技术,特地跑的这一趟。据她所知,今儿是弘文馆考校学生的日子,姬祈铁定是在列的。
弘文馆的里的学士们瞧着要比翰林院的忙碌一些,人也少很多,弘文馆学士多是有其他官职在身的,来去也匆忙。阿四进门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她们大都在甘露殿见过阿四。也算是看着小公主从臂弯间长到现今这么大了,个个对阿四和蔼可亲,都能停下来聊两句。
既然被看见了,阿四也就不隐藏目的,径直向姬祈上课的地方走去。她让宫人走远一些等候,自己仗着身高不够窗户,慢慢地凑近人声嘈杂的所在。
阿四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她们正在讲史。讲的是秦朝建立之前的历史,再从秦国横扫六国之强势提到商鞅的变法,再后面,主要讲述的内容是《商君书》。
姬祈并不总逃学,她选择逃跑的课都是自认熟识的课业,因此谢大学士就专门拿今日讲的《商君书》来考校她。
“何谓国富而贫治?”谢大学士的声音从内传出。
“国富而贫治,曰重富,重富者强;国贫而富治,曰重贫,重贫者弱。① ” 这是姬祈清冷的声线。
阿四虽然听不明白,但她记得姬祈是个内外反差极大的人,这冷淡的声音下,心里指不定怎么跳起来骂人呢。
她指望向姬祈请教如何利索翻墙,正所谓有来有往,这时候正是她该出头搅浑水的大好时机,不然一直听不懂话还怪难受的。
小手掌自门外悄悄伸出,不轻不重地扣响门,稚童的声音打断了里面的紧张氛围:“我可以进来吗?”
弘文馆的学生读到十九岁,因此姬赤华还没从学馆毕业,她一见阿四,本来百无聊赖的表情立刻精神了,向谢大学士笑得客气:“师傅,家妹到访,正等你回话。”
谢大学士其实经常去立政殿探望阿四,就是阿四不爱待在立政殿,错过了不少次会面。
她对阿四亲切道:“四娘?进来吧。”
阿四半只脚跨过门槛才听到谢大学士慢一拍的回复,憨笑:“嗯……我是不是打扰到姑婆授课了?”
这一句姑婆还是早两年谢有容生辰时闹的,一从阿四口中冒出来,谢大学士的笑容更灿烂了,再没了刚才面对姬祈的严肃,亲自上前将阿四牵入室内,向诸位见过的、没见过的学生们介绍:“这是圣上的幼子。”
皇子一般来说是成年或者额外受封赏才会赐封号与爵位,此前都只是皇子,若是全无爵位的皇子面对品级在身的官员是要见礼的。而今圣人有皇女无皇男,圣人对女儿们一视同仁,都是登基即赐公主爵位并食邑与食实封。阿四来的晚些,是出生再赐。
因此,阿四不是光头皇子,是有公主爵位的。
在座的三十八名学生都是皇亲国戚、高官和有功在身的官吏的后嗣,其中大半站起来与阿四见礼,依照客气些的说法阿四似乎应该回礼一二。但她年幼,连出入甘露殿都未见礼仪,这一茬也就糊弄过去。
不过谢大学士的考校不像细枝末节的礼节一样好糊弄,她无慈悲地将目光转回姬祈身上,不动如山:“刚好也让四娘见一见阿姊们平日的课业,想来是能为四娘略做表率的,继续说吧。”
阿四惊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冷酷无情的人,连打断的问答都能强行续上。她环视在场人一周,姬宴平铁定是靠不住的,闵玄鸣似乎也是武才,最后将视线落回姬赤华身上。
她手中挣脱谢大学士虚握的手,奔向姬赤华的桌案,蹭进二姊的怀抱,然后大声问出疑惑:“刚才的话,我都没听懂呢,能不能先给我讲明白再继续说?”
经过阿四的验证,谢大学士对她的宽容仿佛真的没有底线,解释道:“国家富强,再加上治理穷国方法,这就是富上加富,国家就会越发强大;国家贫穷,再加上富国治理的方式,这就是穷上加穷,国家就会积贫积弱。商君推崇的正是前者,富国贫治,是将财富聚集在国家,而非庶民手中。”
所谓穷国的治理方法,在那时是不用细想的粗暴,国库不够花就加大庶民的各种税。
阿四都不敢想,秦国变法后的强势其中包含了多少庶民的血泪。
原来你商君干的是这种富国弱民的坏事,怪不得秦孝公一死商鞅就要跑,国君一人的心肝宝贝,举国上下的仇敌啊。
第49章
在谢大学士油盐不进地推动下, 姬祈继续说:“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 则使民以食出, 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 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 重强。①”
姬赤华将阿四拢在身前坐好, 解释道:“商君认为, 庶民贫穷,就会有为生活富裕出力, 庶民努力获得了财富就会贪图安逸, 这样放纵的人多了就会成为国家的蛀虫。因此, 庶民富裕了就不会任由驱使。为了整治这种乱象,就要让庶民拿出粮食代替劳役,那么庶民就不会有贪图安逸的机会, 庶民不偷懒,国家的蛀虫没有萌发的机会,所以, 国家富有并让庶民保持贫穷,这种方法能够使国家越来越强盛。”
“这是不对的……”阿四的心情很奇妙, 这番话似乎解释了很多东西,她好像了悟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姬赤华的眼角陷下一抹笑痕,她将下巴磕在阿四的脑瓜上, 重复阿四的话:“这是不对的……但哪里不对?”
这个问题超出阿四的脑瓜范围了,她气鼓鼓地说:“人有所付出就要有所得到, 轻易地剥夺别人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这和盗贼有什么区别?”
“哈,阿四说到点子啦。”姬赤华双手一拍,十分赞同,“这正是姬祈和师傅之间的分歧,师傅崇尚儒家,而祈娘认为自古以来的国君只有嘴上说的好听与难听区别,实际上都是大盗。”
阿四挠头:“这是哪家的?”
姬赤华回:“或许是道家的?庄子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完又看向姬祈,似乎是在问她的想法到底源于何处?
大周惯常称皇帝为圣人,姬祈虽然不问外事,但也不是傻子,她当即否定:“我倒没读过《庄子》,不过是看些古书有感而发罢了。至于阿四所说的‘理所应当’,这人间的道理也是人定的,说来也是没意思。”
阿四明白过来,姬祈和谢学士的冲突在于见解不同,而她刚才算是赞同了谢学士的看法。
这可不是她来的目的,阿四立刻调整方向,做一颗哪边风大哪边倒的墙头草:“那祈阿姊的话也没有错呀,既然都有道理,那么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就是因为都有道理,才没必要只取用一个呀。”姬赤华修长的手从两边捂住阿四的脸颊,不出她预料,果然是柔软有弹性的触感。
皇帝的意志就是世上最大的道和理,就连礼法也大可抛弃在脑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没有理所应当的属于庶民的东西。
历朝历代赋税、劳役……具是层层盘剥加诸于庶民,满口仁义道德的统治者和嘴脸丑陋的盗贼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太大分别。无非就是一个制定规则,通过庞大的制度软刀子割肉地剥削。而另一个直截了当地夺取了无辜人的性命或财物。
这一点谢学士也好、姬祈也好,她们并不多加争辩,心知肚明。
但有秦朝暴政恶名在先,后世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乐见自己的统治亡于治下的庶民之手,自然要用一些柔和的手段、宽和的条例装饰一下、对庶民稍加安抚。例如汉朝高祖初与乡亲父老约法三章,在汉朝成立后依然沿用的是加以修改的秦律。
汉朝就发觉了儒家学说的妙处,以儒士治国,柔化了社会矛盾。
姬赤华笑意融融地提点:“我们学《商君书》正是要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要以史为鉴,明白商君一道的不可取之处。谢师傅并非是看不惯祈娘的见解,而是她太过‘黑白分明’,两样杂糅到一处用又能怎么样?嘴上何必说的那么直白。”
这话可比姬祈的辩驳令人难堪的多,幸好谢学士也不是有信仰的儒家学者,听了也没什么反应。要是谢家几个老不死的棺材板在,一定是要脸红脖子粗地和姬赤华大吵一架。
谢学士轻咳一声:“好了,既然祈娘已经把《商君书》读明白了,这堂课不上也罢。”
弘文馆的学生们不止要学文还得习武,阿四揪谢大学士衣袖,仗着对方的看重,硬是将姬祈赖走了,“姑婆,就这一回,我想找祈阿姊玩儿,下回再不来打搅的。”
这话说的,哪里有人舍得拒绝,至少谢学士不行。
她最终允许了不好学的聪明学生跟着另一个不好学的学童一起出去玩。
倒是坐的远一步的姬宴平眼睛盯的都要冒火了,果然有新人在前,阿四是记不起苦学的小阿姊的。
姬赤华反正过了年就解脱了,她瞧妹妹那副样子就笑:“祈娘早些年在宗庙都学过的,就是学的偏门些。你早些年和阿四一般只顾着玩了,这几年谢学士是绝不放手的,就是阿四来求情也没用。”
还是好友闵玄鸣更懂得劝说:“总比小公子似的借住在江陵县公府上学回鹘语和礼仪要好得多吧?”
小公子——是姬宴平一圈友人对姬难的代称。
姬宴平轻哼一声,倒也没在说要逃学之类的话,她心里也清楚,裴伴读的出门远游正是谢学士看不惯她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才写信举荐裴伴读去拜访各地隐士。
既然提到了姬难,姬宴平往周围打量一圈,发现回鹘王女竟不在此,不由问武师傅:“阿史那娘子呢?”
近日皇帝对质子们施行新的管理,要求所有人不得对质子和外国来使采取歧视的态度,要以亲友相待,并且要求礼部拟定全新的称呼和制度用来管理数量日渐增多的质子们。
作为皇帝的孩子,姬宴平也不得不做出表率,甚至连称呼都换成了大周的习惯。
武师傅消息不如天潢贵胄们灵通,用了一会儿反应,回答:“弘文馆学生有定员,备嫁的安图县公的名额又有祈娘子顶上,圣上下旨将阿史那娘子与其他各族的宿卫一并指到太学就读了。”
大周中央设有六学二馆。国子监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二馆是弘文馆和崇文馆。
学生都以其母辈官职划分,国子学收文武三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太学收文武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以此类推,四门学收文武七品,律学、书学、算学收八品一下官员的子孙或庶族地主的子孙入学。
弘文馆本就不是会开放给外族人就学的地界,阿史那德清被重新安排倒也不奇怪。至于宿卫,就是新拟定的对于各族质子的代称。
姬宴平摸不清楚的事情是,回鹘王女真不回去了?
姬赤华对此表示:“姬难都开始学习回鹘礼仪了,回鹘王女许诺的聘礼我们还没收到呢。恭王太妃也盼着归故土,毕竟恭王太妃距离百岁只有一步之遥拖不得了,再者,结婚怎么能不告诉长辈。无论如何礼部都会催着她们早点启程的。”
要是回鹘王女回头出尔反尔了,大周也只能从内宫的和亲王子和阿史那舍尔之中挑一个出来用以祭奠姬难逝去的爱情。
阿四坐在墙头将两个阿姊的话全部收入耳中,被她垫在身下的姬祈也有自己的手段,姬祈学过一点唇语,将对话猜个七七八八:“你们姊妹和我那个弟弟关系不好?”
姬祈被过继给晋王,姬难又比她小一岁,两人在礼法上已经是亲姊弟了。
“还行吧,”阿四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觉得好像是不错的,平日最多也就是打闹一番,并没有大的冲突。”
姬祈了然:“那就是感情不深,利益要紧。”
这话也说不上错吧,但有点不符合阿四的道德观念。
于是,阿四费劲搜刮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相处记忆,补充修饰一番姊弟情谊:“阿姊们只是必要重视难阿兄的意愿而已,他自己喜欢回鹘王女,乐意嫁到回鹘去呢。阿姊们不放心,刚开始一直都没松口,还是回鹘王女说愿意长住鼎都,阿姊们才勉强答应的。”
姬祈看向阿四的目光顿时变得奇怪:“……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四迟疑地望望周围,学着一丈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吹了两声口哨,最后架不住姬祈的眼神才承认:“这些都是我听力士和宫人们谈话,她们是这么说的啦。”
“你自己呢?”
“我觉得吧,”阿四手指比划出一个樱桃的间距,“是有一点问题啦,但这不重要啊,难阿兄又不听我的。”
连小宫人都称颂的、位于两国之间的伟大爱情的主角——姬难,他必定是要深陷的,每一句来自围观者的赞美都是泥潭深处的手。如果这场爱情不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也必须凄美。
姬难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现在的他只能被动等待一个独属于他的结局。
虽然小宫人和力士会在公主面前谈论八卦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但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嘛。说不定阿四只是喜欢和小宫人交朋友。
怀着这样的想法,姬祈没再追问,而是开始畅想未来:“我记得圣上登基时来朝的国家不在少数,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国家想和我朝和亲呢,我看庐陵郡王家的小郎就很合适。”
阿四的记忆不出错的话,她记得姬祈原先就是庐陵郡王的女儿,庐陵郡王被过继了姬祈之外就只有一男。
她不禁感慨:“祈阿姊,那个游方道士也没说错,你是真克兄弟啊。”
姬祈嗤笑:“你不晓得么?女人克死的男人越多,她的命格就越尊贵,这可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第50章
在鸿胪寺孜孜不倦地催促下, 回鹘使节终于定下了回国的时间。皇帝对恭王太妃有两分感情在,特地带着齐王和谢有容提前一日前往恭王府和恭王太妃叙话。
阿四作为疯狂想出门的熊孩子,被皇帝当做搭头带去凑热闹。
不过, 离别终究是伤感的。
阿史那珠儿年事已高, 她因岁月佝偻的身躯连走路都成了难事。她曾是草原的明珠、战场上的弓腰姬,但一切都化作尘烟了。
她不急着和一双外孙告别, 而是握住了皇帝的手, 喊出久违的乳名:“阿幺, 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拂, 早些年大周和回鹘起战事不曾波及我,而今两国交好, 也是拖了你的福, 我才能回去一趟。”
面对这个年纪的老人, 已经无法做出礼仪或者其他方面的要求了。
皇帝也确实很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大多数能够亲昵称呼她的人,除了兴庆宫内颐养天年的太上皇就只剩下眼前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公主了。
皇帝轻轻回握, 愿意给老人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两国之间的事本就不该涉及叔婆的,这些小事叔婆今后切莫挂怀,只活的高兴就是了。”
“希望阿幺以后一切都好。”阿史那珠儿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平安扣挂在皇帝的手臂上, “我无所求,惟愿圣上长寿长乐。”
平安扣上系有红绳, 鲜艳非常。
皇帝将平安扣挂在阿四脖子上,向齐王点头:“你们再陪着叔婆聊两句吧。”皇帝离开前不忘拎起阿四一起出去,有她坐在一旁,祖孙三人必定是不能尽情聊的。
说出门就出门, 皇帝对祖孙三人的谈话没有半点窥探欲望。
但阿四有啊,她被抱着迅速从屋内来到院子, 眼看着就要走出恭王府的大门了。努力发挥耳朵最大的用处,终于在彻底离开前听到了哭声,咦……应该是谢有容吧。
出于安全考虑,皇帝完全没有和女儿进行微服私访小游戏的打算,而是出了恭王府左拐跨进端王府带阿四去探望另一个小孩长寿。
长寿比上次见的时候要稍微长大一点了,白白胖胖的,被端王妃抱在怀里。
阿四后知后觉,这是她头一回看见端王妃呢。
罪过罪过,她之前一直以为端王妃驾鹤西去了,没想到只是存在感不高啊。
端王妃和端王是原配,她全然符合阿四对旧时夫人的印象,脾气柔软,对端王言听计从,全无自我,对怀里的孩子和身边的丈夫带着全心全意的爱。
阿四在心底发出疑问:端王妃要是真的爱她的女儿,为什么好像从未试图改善临月的境地。
啊……也许愚蠢的临月只是不看题,直接照抄了她母亲受制于生活做出的答案。
再看玉照,她已经再次生龙活虎地投身于宗正寺的相关事宜中去了,今儿根本没碰上她的人,倒是看见不少她新选的面首。这些面首应该都是太医署派人来调理过的,一个两个都是面色清透、不惹红尘的白莲花样。
人和人之间生来的差距,很可能比人和狗之间都大,不同的孩子面对同样的环境也极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虽然满脑子爱一个和同时玩很多个看起来都不是说出去好听的爱好,但懂得给自己谋利的孩子放出去就是要比天真的傻孩子放出要让人放心。
日理万机的皇帝带女儿串完亲戚家的门,不到一个时辰又坐车回宫了。
皇帝出行免不了要清道,浩浩荡荡的仪仗和禁军留在坊间实在是有些碍事,还是早些回去好。
第二日,回鹘使节终于迈出回国的步伐,楚王姬赤华和姬难相送回鹘王女十里。
两国皇族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暂时告一段落,有关质子的宿卫制度如火如荼地推进。
大周在边境外族小国推行羁糜府州,遴选其中的首领继承人进京不再称为质子,而是作为宿卫。不但改变了“质子”的名义,连实质也照顾到了,甚至对宿卫列出了明确的学习要求:明习汉法,语兼中夏,知经国之要,察安危于古今。
质子们从母国抵达鼎都后由鸿泸寺评定品级,朝廷授予散官、赏赐,每月发放俸禄。之后会被送入太学接受教育,再送入宫廷学习礼仪。都过关了才能充任宿卫参与捍卫皇室、皇宫及鼎都的工作。
因为宿卫最近是姬赤华在打理,阿四坐在一旁认真地听了一耳朵,得出的结论就是:“爱哭的小郎以后不会和我一起就读弘文馆喽?”
这还挺好的,她不太喜欢黏糊糊的质子。
姬赤华手里拿着一长溜的名册勾勾画画,一心二用地回答:“不只是阿史那小郎,你的其他伴读也是一样的,除非长辈够格,不然她们也不会进弘文馆学习。”
这话就不是阿四想要听见的了,她皱眉道:“谁家不够格呢?”
“目前来看的话,姚蕤和阿史那小郎不行吧。”
“嗯?”阿四问,“姚蕤的祖母是淑太公主呀。”
姬赤华循循善诱:“姚蕤姓什么?”
阿四道:“姚。”
“淑太主姓什么?”
“姬。”
姬赤华笑道:“所以姚蕤不算我们姬家人,她姓姚呀。她的母亲是户部侍郎,或许等现今的户部尚书致仕了,她就可以和你作伴了哟。”
阿四向后仰面倒下,手脚贴着竹席滑动,“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嘛?”
姬赤华故作沉吟:“也不是没有……”
“什么?”阿四亮晶晶的眼睛立刻转过来。
这种被孩童满心满眼注视的感觉总是会让姬赤华笑出来:“户部尚书是年近八十的宗室亲长,她要不了两年就要退位让贤了,想来你的伴读还是能赶得及和你一起就读弘文馆的。”
“哼!”阿四翻身爬到姬赤华身上摇晃,“阿姊又捉弄我!”
姬赤华也不反抗,“哈哈哈哈哈,因为看见阿四总是很可乐呀。”
由于二姊玩笑,阿四专门抽出时间去翰林院询问伴读们这件事,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放下心来。
皇帝自己是不过生日的,但很喜欢给阿四过。今年,皇帝在麟德殿前举办了百戏表演。
百戏包含杂技、魔术、马戏等在内,有相当丰富的内容。蹬技、手技、口技、顶技、踩技、走索、爬杆、车技、踩球、驯兽……共有三百人专门表演。
阿四后世都未见过的,今时今日一次性看了个够。
有一天竺人的表演最惊险,在锋利的刀锋之间倒立舞蹈,头稍微低下,似乎就能触碰到下方的刀刃,翻身、变幻舞姿时,无数次肌肤与利刃相贴,伴奏的人站在他腰腹上也不能撼动舞者的身躯,直到一舞终,舞者毫发无损。
三百人的表演不可能一个接一个开始,各种精彩的演绎总是在同一时间流过。
阿四兴奋地快要飞起来了,在不同的表演场地不停穿梭,恨不得分出两个分身来代替她去仔细观赏。
就在这边喧嚣热闹歌舞不尽时,南边一处殿宇燃起熊熊火焰来。
“立政殿失火了!救火啊!”尖叫和奔跑的宫人逐渐盖过了麟德殿外的精彩百戏,一路跟着阿四到处跑的柳娘反应最快,她抗起阿四就往麟德殿内最高处、最清静的阁楼奔走。
阿四懵然间,周围的环境已然换了又换,站在高阁上俯瞰大半个内宫。
得力于自带的视力,清晰地看见火舌从立政殿室内舔舐而出,蔓延至整座宫殿。周围一圈圈的宫人都在不停地运送水灭火,但和火势蔓延的速度比起来也只是杯水车薪,勉强制止火焰不至于向其他宫殿进发。
柳娘冷静的声音是此刻最好的安慰剂:“立政殿啊,曾是千古贤后的住处,毁于再无皇后的今日,也是有趣。”
阿四干巴巴地说:“那好像也没什么用了,烧了……也没事吧?”
柳娘叹息:“确实啊,人还是得有用处,彻底无用的人不但为人所厌弃,连他自己都放弃活下去的指望了。”
阿四左顾右盼,终于想起来立政殿里还住着人呢,她震声:“谢师傅是不是还在里面!”
“谢学士这个时辰只会在弘文馆,四娘不必担心。”
阿四张嘴又哽住,狐疑地抬起头后望柳娘:“柳嬷嬷肯定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对吧?”
柳娘揉揉阿四跑动间早就糟乱的头发:“谢有容迟早都是要死的,阿四心里其实也有预感对不对?”
小孩子其实是很难瞒住的,甚至有的时候要比成人敏感的多,尤其是以谢有容快要崩溃的状态,只要稍微离得近一些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沉沉暮气。
越发的沉默寡言、日复一日的食不下咽、极少的交际和憔悴得可以看见骨头的身体……
谢有容的精气神甚至不如他的大母恭王太妃,而今他最后一个长辈也回到此生不能相见的回鹘,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的。”阿四手指划拉衣袖上的花纹,远处的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中跃动。
也许她要是告诉御医,不,只要她让宫人去叫御医给谢有容医治,说不定他还是有救的,至少不会死的这么快。
但她为什么要去呢?
只是这一点难过而已,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只是一点忧郁症而已,自己消化一下不就好了吗?
跑跑步、看看书,放松一下就会好的。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她都过来了,凭什么谢有容熬不过去……就算有问题,也不是她的错。
诶,他们是谁来着?
阿四眼泪扑朔而下,却还强撑着想要忍住,她怎么能哭呢?
第51章
柳娘早没了方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镇静, 连忙将阿四揽入怀柔声哄劝:“四娘莫伤怀,怎么突然哭了呢?”
她一时间竟捏不准阿四的心思,这个年纪的孩子, 不该为相处不多的人死亡而难过才对。
“嬷嬷, ”阿四哭得打嗝,断断续续说, “我心里难过……他是不是死了?”
关于死亡, 柳娘并不隐瞒, 坦诚说:“是, 他就此长眠地下,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宫廷内与宫廷外的人共同忽视的结果, 她们早就知道, 以谢有容的性格在深宫中是活不长久的, 问题只在于三五年死还是十三、五年死。
当然,这并非是说有人刻意谋害,谢有容被允许活着, 只是不允许他被世人看见。
谢有容作为皇帝不乐见的人,能有如今的结局已经极大的仁慈了,死亡于他自己而言, 称得上解脱。
倒是他决绝自焚一事让柳娘有两分惊讶,这样声势浩大的自尽, 不太像是个体面郎君。
身为家族、内宫的一员,最好是能安静地死去,带一点可治或不可治的慢病,渐渐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