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平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碰上宫中养胎闲的长毛的玉照,肉眼可见地被带着走:“姬难现在还有人看得上他,你再看他二十五岁之后,就很难上嫁了。咱们家太显赫,想要找到能让姬难上嫁的人不容易了。”
阿四决定为自家正名:“回鹘称王,我们称帝,哪里是上嫁?安图阿姨位比王爵,难阿兄也是王子,两人正相配。”
姬宴平不肯承认自己刚才说错了,一心要纠正妹妹:“选兄弟的妻家,不但要看家室,还要看人品,最重要的事能不能给我们家带来助益。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回鹘王女都很符合,但很难再找到了?”
她以己度人:“世上能包容姬难的人已经很难找了!”
这话是很难反驳了,但咱们可是姓姬啊,无论如何姬难也不可能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
阿四内心有一点别扭:“我还是不想让姬难和亲她国,听说和亲公子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好的。”
姬宴平的脸色变得一言难尽,她语重心长地说:“小妹啊,住在哪里是可以商榷的。最重要的是姬难是个男人。而和亲是最好的、改变一个人归属的方式。”
和亲之后,这个人不再属于大周,而是异国人。
姬宴平半蹲下,凑到阿四近前,贴着脸轻轻说:“我们家眼看着皇位传女不传男了,但男人姓姬终究是个危险的事情。你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名分最正。”
将来某一天,要是有人想改弦更张,都绕不过阿四。
她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让未来的女儿们过得更好,而阿四最小,能看到比她们都要遥远的将来。
阿四似懂非懂,没听明白的就先应着:“我知道了,男孩还是嫁出去省心。”
“是吧是吧,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姬宴平直起身大笑,“总是想着和我争论是无用的,要紧跟大势所趋才是正道。姬难总是不明白这一点。”
内官等候许久,不见姬宴平自觉回来,终于沉下脸提醒:“三娘,裴娘子游学去了,明日先生要检查的习作可没人能替你写了。”
没了裴娘子做伴读的姬宴平就像没了翅膀的鲲鹏,再也飞不起来,只能靠自己在海里混水摸鱼。
阿四悄悄瞅一眼厚厚一叠习作,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那我就不打扰三姊了,柳嬷嬷还在等我回去用膳呢。”
这天以后,阿四在路边见到回鹘王女也不再惊讶,彼此间和气地打招呼。
偶尔她还能看见回鹘王女身上出现一些大周时兴的饰品和服饰,她猜想应该是姬难回赠的礼物。
回鹘人在大周人眼里实属异域风情,看顺眼了还是很不错的,再者,回鹘王女比姬难大五岁,经历过情爱,晓得姬难想要什么。而姬难大概也没经受过被哪个女人捧在掌心千般疼宠的感觉吧。
微妙的是,阿四感觉姬难好像更喜欢年长些的女人,经过阿四的分析,这或许和缺失的来自长辈的关爱有关。
安图阿姨总是很忙,她眼里有很多的事,只能分出很少很少的时间给不讨喜且越发不讨喜的男儿。而最初给了姬难几分母爱的乳母早在断奶后就换掉了,后来的内官毕竟是青年人,要和半大不小的公子避嫌。
亲父同是斩首的逆臣,姬难在宫中的地位就比姬若水好上一点儿,好在姬难的母亲是安图长公主,且安图长公主当年亲自枭首驸马,换来一场泼天富贵。以后姬难大概率也要像姬若水一样做个富贵闲人。
尤其有姬宴平在前比对着,姬难总是有点不甘的。
凭什么呢?
他的生母和姬宴平的生母同是长公主,两人几乎毫无分别的出身,仅仅因为性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种情绪在弘文馆读书时抵达顶峰。姬宴平不学无术,由着伴读模仿字迹代写,却屡屡得到学士的宽容对待,而姬难奋笔疾书、埋头苦读,好费心血写出的文章,即使是最优的,也不会得到学士的嘉奖。
只因为他是男子,就被事先放弃了。
安图长公主从侍讲处得知姬难的异样表现,抽出时间和他深谈过,直白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就算换到成帝朝,皇亲国戚遍鼎都都是,你是公主的外姓子,连弘文馆的门槛都进不来。二娘三娘在读的弘文馆,叫你出风头作甚?是我要求学士们不要显出你来,这是为你好。”
此后两三年,姬难虽然爱与姬宴平吵嘴,却也没再表现得尖锐,只平平地过。
回鹘王女的热情真诚是很动人的,阿四和王女见得多了,身边的宫人都说一和王女对上眼,就感觉要陷入她深深眼睛。
每个人都觉得,就连女人都喜欢的女人,姬难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
回鹘王女会给姬难奉送最绵软的绒毯,华丽的饰品和她亲手雕刻的玉石像。连外人都能从那座精美的玉像上看出雕刻者无尽的情谊,和尽心的准备。
为了讨得姬难的欢欣,回鹘王女甚至在拜见皇帝时,提出愿意在鼎都长住来表达她的决心和对姬难的爱,并且表示除非姬难成婚否则她不会放弃自己所爱。
消息传到内宫,阿四当场画烂了笔下的宣纸,学习写大名的任务再次宣告失败。
世上竟有如此离谱的事情!
阿四转头看向上首的谢有容,发现他脸上居然露出惆怅的表情。
她低下头不让人看到自己扭曲的表情。
回鹘王女可太懂了,这是什么高调宣爱、变相逼迫啊。
后来,姬难对回鹘王女的态度开始暧昧难言,不再在外表示自己对回鹘王女的抗拒。极少见的,阿四还看见两人出门花前月下地谈天说地了。
大概是回鹘王女从细枝末节中察觉了姬难心底那一点不甘不愿的心思,厚脸皮混进皇帝的家宴,当场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心意,表示希望能够在鼎都成家立业,希望皇帝允许她购买田地房产,转到宫外住。
皇帝允许后,王女又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伟大的皇帝陛下,可怜我的心意,赐给小公子一个可以出入宫廷的职务,让我可以在偶尔的见面中宽慰相思之情。”
大概是真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宴会突兀地安静下来了。
皇室人实在是太凋零,没有比回鹘王女脸皮更厚实的顶回去。
看在除夕的份儿上,皇帝笑看一眼姬难:“小郎,你也想从朕这儿领个官职,方便出入?”
令阿四匪夷所思的是姬难竟然被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话感动了,他点头:“……是的。”
连阿四都说不出话了,这时候应承了和告诉天下人我和回鹘王女有私情毫无区别。就算这次不和亲,下次要和亲了,真就得你上了啊!
人活着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随便感动啊。就算想要一官半职,也该亲自和皇帝说啊,就算是回鹘王女开的口,那也是皇帝给的情面。这债,眼看着就要你还呐。
皇帝笑了:“很好,我家小郎初长成了。安图,你处可有什么打算?”
安图长公主今夜没什么胃口,双手拢在腹前,笑意淡淡:“今日是难得的佳节,合该喜上加喜的,任由阿姊安排便是。”
第41章
皇帝先加封安图长公主为晋王, 食邑一万户,再依照旧例加封姬难为安图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食实封三百五十户, 赐府邸,赐婚回鹘王女。
旨意中言明, 婚期定于载初五年六月, 此后若非回鹘王或晋王大丧, 不令安图县公离京。
冬婳宣读完毕, 将圣旨收入锦盒转交,祝贺道:“大王双喜临门, 实乃大喜。”
晋王接过锦盒, 笑盈盈:“都是天恩, 来日还请冬相来饮一杯喜酒。”
寒暄罢,晋王也不避讳,指着后头长长的车队问:“这是做什么?”
冬婳道:“圣上另有嘱托, 体恤大王骨肉分离之苦,许安图县公搬离内宫,回公主府……该称晋王府了, 许郡公搬回晋王府居住,也好让年轻人往来。”
送走了冬婳, 晋王回到屋内坐等姬难下学回府。
她当年不愿再忍受生育之痛,年近四十独一子,说是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可偏巧是个男子。
男子也就罢了, 若能入淑太主家王璆一样豁达些,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偏生得姬难心思纤细, 忌恨成性。
以至于晋王不禁后悔起,当年若是任由姬难随吴家姓氏,或许能遏他的性子,不至于让他生出这多般心思。
事到如今,再多思虑是无用的。
听侍从禀告郡公归来,晋王摆手:“叫他进来吧。”
姬难略带惶惑的脸出现在晋王的视线中,他俯身见礼:“阿娘。”
晋王将今日冬婳的来意一一说了,又问:“既然你是乐得这门婚事的,我也就不与你分说其中利害了,想来你也是不在意这个的。年后,我为你提前备上礼,属官会随你往宗庙祭祀祈福,见到巫女恭敬些,收起你的脾气。”
突如其来的变化太快了,姬难猝不及防地从安然的生活掉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但他的母亲、他心中的天却没有要为他解惑的意思,反而更加地冷淡了。
姬难难以接受:“阿娘,我突然就从宫里搬出来了,什么也不知道,您也什么都不说……您一直什么都不和我说。要是阿娘看不惯这门婚事,最初却是阿娘允许阿史那德清出入宫廷……我真是不明白,阿娘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我才是想不通,我怎么会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晋王从姬难清瘦的脸上隐约瞧出他亲父的影子,带一点无畏和憨直,以及深不见底的、为男的愚蠢。
她自坐床走下,赤足踩在熏有地龙的温热地面,缓慢地走到姬难的身边。新一代的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像姬赤华、姬宴平,十四五岁身高就足以和母亲持平,但男孩总是要慢一些,再慢一些。尤其是姬难,慢的有点不像是她的孩子。
总是要人花很多的心思去引导,用更多资源交给他浪费,才能渐渐养出一点样子。就这一点才气,却不知道收敛,掐尖要强,总是闹出事端。
姬难在母亲面前再无半点巧言,一切语言都化作苍白无力的呢喃:“……我又做错了什么?我都已经尽力了啊。”
“是啊,你尽力了。”晋王生来消瘦,这一点母子俩如出一辙,但晋王的双手要比姬难要有力的多,“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这或许是我的过错,当年看中吴家人的愚蠢和好糊弄选了你的亲父,弄得你现在身子随了我,头脑却和吴家人一模一样。之前吴家旁支的人私下笑话你,说你生的不像是吴家人,可见他们眼瞎心盲。在我看来,你和他们简直相似极了。”
姬难惊愕,这些事他从未和母亲说过,“阿娘竟然知道……那为什么不替我正名?任由我受人耻笑?”
晋王也惊讶:“这算得了什么?你姓姬啊,难道姬家人像吴家人是一件好事么?你要是忍不住,就多学着点三娘,只要不把人打死了,圣上还能不向着你吗?要是能忍,就学王璆,唾面自干、好处占尽。不过嘛,现在许出去了也好,我倒是省心很多,不至于百年之后还闹出掘坟鞭尸的丑事。”
“姬宴平她整日四处惹事,不过纨绔子一个,阿娘却觉得她更好?”姬难痛苦难当,根本听不进晋王话语中的意味,“还是说阿娘只是想要个女儿,才觉得她处处都比我更好?”
见说不通,晋王也不再计较,而是一反常态地拉着姬难坐下,怜惜地说:“好了好了,阿难不吃气了。阿娘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有些事就是这样的啊。我不是更爱三娘,相反的,我更爱你。阿难不懂的,最后一年里,阿娘都会告诉你。”
姬难吃软不吃硬,面色立刻和缓很多。晋王见状神色更冷,揽住孩子靠在自己颈间,呼吸可闻,又说了一些安抚宽慰的话。如她所料的,简单的甜言蜜语即刻安抚了姬难波澜起伏的情绪。
冷不丁的,晋王说:“你就这么喜欢这一套吗?我的孩子。”
姬难霎时面容惨白,抬起头时神情委顿:“阿娘”
“这就是爱你,却更重视三娘的缘故。我先前对你疏于管教,这一日都补给你,想来你一生也不会忘了对不对?”
“小郎们近来时兴的是擦金粉么?倒是不错,我儿眉清目秀、秀骨天成。以后大概也轮不到我操心了。”晋王扼住姬难的下颚,一手去摸孩子耳侧沾染上的一抹金粉,“你这张脸倒是像极了我的舅家陈氏,细看还是颇为出众的。陈氏总爱养出姣美又柔顺的小娘子送入宫中,当年我的大母就想教我这一套,我虽不屑,但现在看来还能教一点给你是不是?”
重压之下,姬难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继而嚎啕大哭。
哭声穿到外间,侍者皆侧目,听见门扉动声,又连忙低头见礼:“大王。”
晋王道:“进去给公子收拾一下行装,梳洗一番,随后送到江陵县公府上,住上三十日再说。此间回鹘王女若来拜访,只说公子斋戒,不见客。”
侍者躬身:“喏。”
晋王深知以姬难的心性,自己的话姬难之后是绝对听不进去了。既然下定决心要好好教一教,就得找个合适的人选。姬若水就再合适不过,从前就与姬难熟识,又懂得与人相处之道。
要是姬难能学得姬若水三分忍劲,今后大概也能与回鹘王女和顺地过日子。
有家主晋王的意思在,晋王府的侍从自然有百十个法子让姬难安静下来,趁着黄昏将人悄无声息地送到姬若水府上,如数奉上重礼,“有劳公子了。”
姬若水收到礼和人,无从拒绝只能应下。晚上和姬难推心置腹、设身处地聊天,哄得对方好好睡下,才回房歇息。
第二日姬难还是红着眼出房门,见花伤情、对月流泪,就是吃汤饼时面皮断了,也要神色黯然。姬若水为姬难的颜面着想,转头和尤熙熙知会一声,带着姬难往郊外的温泉宫暂住,避开外人。
如此休息三日,姬难终于从被母亲彻底放弃的事实中缓过劲儿,跟着姬若水开始学一些回鹘的语言、文字和两国这些年的往来。
现任回鹘王还是王女的时候,两国是打过的,卫国公闵明月骁勇善战,上一任回鹘王死于她手。
回鹘与大周不同,讲究兄终弟及,当今的回鹘王再父亲死后,逐兄继位。大王子全家奔逃至大周寻求庇护和帮助,希望能通过大周边军夺回王位。然而回鹘王先一步派出使节赶到鼎都与皇帝缔结盟约,以国礼约为婚姻,嫁去回鹘的就是罪臣越王的长男,顺带八名媵侍。
数年过去,回鹘休养生息,国力日渐强盛,大周自然也要提起警惕。尤其是今年大旱才过,若是再起战事,粮草就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回鹘提出的要求皇帝并没怎么犹豫,这次来的回鹘王女是次女,也是有望在长女之后继位的,堪称“皇太孙”。不过还要看在晋王的面上,问问姬难的心思。
而晋王将这个问题完全交给姬难自己决定,要是愿意,就接受回鹘王女吧。晋王没想到的是,姬难半点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竟认真地和回鹘王女谈起风花雪月、情情爱爱了。
年宴时姬若水不在,但尤熙熙蒙受圣恩,是见证了姬难的应答的。
姬若水虽然知道其中有猫腻,但还是对姬难温和地笑:“阿难是乐意的吧?有情在,日后也会好过很多。至少晋王健在的时候,你应该可以一直生活在鼎都。”
“竟是这样么,是我错怪母亲了……”姬难当时只以为晋王是想把他送去和亲的,怄气与回鹘王女走近,后来才渐渐喜欢上她灿烂开朗的性格,因为回鹘王女待他真的很好。
“晋王脾气急一些,说话难免不好听,为人子只能多体谅。你跟我在这安心住一个月,事缓则圆,我再送你回去。下个月,你就该去宗庙祈福了。”姬若水结束了讲解,留下一些回鹘的字书给姬难学习。
姬难从未听说过这种习俗:“这是要去做什么?”
姬若水成婚不久,对这一套还很熟悉:“大概是要龟卜你的将来吧,基本上都是吉兆。当然了,要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你这婚事也要告吹吧。”
占卜一事,多是假借天意的人意,姬若水是不信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你要是不想和回鹘王女成婚,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人还是挺好的,对我也很好。”姬难如是说。
第42章
阿四不知道爱情给姬难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也不知道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姬若水,她正震撼于回鹘送上的拜年贺礼——回鹘王子。
当年大周送嫁和亲公子,顺带八个侍臣①, 这次回鹘送来的和亲王子也搭了四个异域风格的美人。
除了质子阿史那舍尔这种极少数的异类, 回鹘人的发色和眸色大致上与大周人是相差无几的,但这四个美人超出了阿四的理解。
金发碧眼倒还正常, 这红眸白发……是白化病吧?
自古以来, 白化的动物似乎极容易被认为是吉利的代表, 就连人也不例外。
不过, 律法保护耕牛的力度,比保护贱民的力度要大得多。从这点看来, 把白色的人作为一种吉祥的代表献上来, 也不太意外了。
曾有百国朝贡的盛况在先, 而今几个奇特的美人对见识非凡的大周贵族来说不算太出格。因此,只有阿四表现得特别惊讶,眼珠子都没挪开过。
纱巾和珠宝半遮半掩地盖住了美人摇曳的身姿, 盈盈下拜的风情大概也是经过额外的训练吧。
皇帝粗略地扫过一眼,随口让冬婳领着人下去安排住处。唯有年轻的王子依仗身份留在宴会上,但他的大周官话学得糟糕, 最多就是与人道一声安。
这天是赐婚后姬难头一次露面,整个人看着精致又平和。
过了年, 姬宴平十四岁,已经算半个大人了,她的桌面上也被允许放上一小壶酒。她端起酒杯向姬难致敬:“听说你最近在学回鹘语了?你可要用些心思,否则将来你就得和那谁似的, 满堂中听不懂一句话,只能呆呆坐着。”
“就是就是。”阿四帮腔。
姬宴平也到了最难相处的年纪, 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但这种不好听不对阿四发挥,阿四也就当是没看见。就阿四的观察,姬宴平也不只是看姬难不愉快,她就像鬼差说的,平等地看不起所有的男人。
路过看到老翁都想上去踢一脚。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姬宴平随侍的内官都会帮着圆场,但今天没有。内官一脸无奈地示意姬难身后的宫人,宫人上前两步,告知姬难:三公主初来月事,此时最好不要与姬宴平起冲突。
阿四耳朵尖,听到这个挺新奇的,还以为宫中女子会比较避讳月事,没想到都挺直白的。转念一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来月事,合该是没顾忌。
大周并不限制未婚女男婚前见面,甚至私会也会被长辈体谅。只要不闹大,伤及彼此颜面,世人对“情不自禁”这事非常宽容。
姬难和回鹘王女阿史那德清就被分到同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算是举世皆知了,别说同坐,就是同寝也无伤大雅。
阿史那德清也是女人,完全理解姬宴平近日的不快,特意说话哄姬难高兴:“小郎面似莲花,尤其是额间一点红砂,如同莲花的红蕊。”
姬难不由莞尔:“梳洗打扮耗费不少时辰,德清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做这样的妆面。”
“平日已经很美了。”阿史那德清笑言,“素日里的小郎,天然去雕饰,可谓是莲花似小郎,非小郎似莲花了。”②
……又听见人说私话的阿四,不由自主地对阿史那德清升起由衷的敬佩,真会说话啊,还用的是大周官话。
混过宴会,阿四跟着柳娘回到丹阳阁,她摊开手任由宫人帮她脱厚实的冬衣,扭头问柳娘:“我听见刚才三姊的内官说三姊月事初来,不该多饮酒,且不许她吃寒凉之物。柳嬷嬷,什么是月事呢?”
柳娘拆去阿四发上的金丝红绳,她不必猜都知道四娘要问什么:“四娘不必担心吃食,距离四娘来月事还要十年呢。至于月事,就像天要下雨湿润大地,是为万物生长做好准备。而月事就像人身上的雨,是为生育做好准备。这是千万年来,人能亘古不朽的缘故,新一代的人传承,老人会死去,幼儿会出生,但人总是一直都在的。这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权力是最值得骄傲的事,等到四娘来月事那一天,圣上一定会让厨下备上四十九道美食赐给四娘的。”
阿四被束缚一天的头发弯弯曲曲,柳娘拿过木梳一点点理顺,木齿轻柔划过头皮的感觉舒服得阿四双眼眯起,饭后困意上涌,她迷迷糊糊地点头:“是吗?那果然是很好的。”
无论是作为女人、还是权力、亦或是美食,都是很好的。
宗庙在吉时大开,姬难终究在亲人的冷眼旁观之下,走向一个说不上好坏的选择。姬难被晋王领着从侧门往里走,留守宗庙的巫女并非闭塞之人,她称呼姬难为:“安图公子。”
姬难非但冠上母亲的姓,连自身的名也被掩盖了。
悠长的通道以夜明珠光照,巫女手中提着一盏微微发亮的灯,越往里走能看见的越少,唯有脚下的路被照亮两分光芒。临在石门前,晋王停住脚步,侧首问:“阿难,你可想好了?”
“母亲,我已没有退路了。”姬难眼前一片黑茫茫,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事到如今再反悔,又有什么用处?
晋王却道:“那也好,人若是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算是你的福气。既然你婚期在及冠之前,我便为你提前取字,就叫怀女吧。”
这些天姬若水的教导或许真有些用处,姬难平静地应下,跟着巫女跨进石门。
晋王则转身出去了。
宗庙又叫明堂,是太上皇登基后修葺的,仅用于祭祀之用。
阿四在外层逛了又逛,对着宏伟至极的建筑喜欢非常,一个不留神就独自走进某一处殿宇,里头有一个背对阿四坐着的人。
“你是谁?”阿四主动上前搭讪,只要地方还在太极宫之中,小公主就不带怕的。
女人头也不回地说:“宗庙的巫女。”
“噢,这样啊。”阿四是见过货真价实的鬼的,坦然地绕过绳床走到巫女面前,用探寻八卦的口气问,“巫女是做什么的?又是怎么选出来的?”
巫女的样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黑红相配的广袖长袖头发半披着,就这透光的窗户,拿着手里一卷书看个不停。巫女一心二用回答阿四的问题:“都是从偏远宗室里选出来的,家里人向宗正寺报告一声,一旦宗庙缺人了宗正寺就会接人住进来。洒扫宗庙、读书识字、木雕玉雕、绘制壁画、占卜祭祀……除了圣人来的时候,做什么都行。”
诶?听起来不像是庙宇,倒像是一个偏门的学堂。
阿四又在里面晃了一圈,看见墙上挂着的长画卷:深色的坑洞里躺着一些头颅和残肢,有祭司一样的人物站在周围撒出红色的东西和小石头,一另一边有人正烧起大鼎,还有人正进行屠戮。
终归,这是一副不适合孩子细看的画。
阿四指着上头奇怪的内容,问巫女:“你能给我讲讲里面在干什么吗?”
巫女手不释卷,兀自翻过一页,说起内容也不停顿:“据说是商朝的事,里面是一家商朝的贵族,冒犯商王,全家被处死的同时祭祀。那个时候,多用人牲祭祀,当时的人认为越是出身高贵的人牲越能取悦神灵和先祖,所以这家贵族在被处死的同时被祭祀给神灵。孩子和奴仆是其中地位最底下的,他们的身体被烹食,砍下的头颅和部分残肢被埋进土层最低处,烧起的大鼎正是为的这个。红衣祭祀会在每一层埋下的人身上洒下朱砂和小卵石,埋在最上面的身份最高贵,一般是族长。画中的饰品都是死去的人为自己准备的陪葬品。”③
听得阿四一愣:“你们学习的就是这个?”
那实在是有点可怕了。
她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块地方,突然感觉凉飕飕的。
“不,”巫女终于抬起头看了阿四一眼,“我们都姓姬,自称是黄帝后人,且为周公一脉。周灭商,同时抹去了曾经残忍的人祭习俗,我们都是周公后人,自然不会学习这等惨绝人寰的人祭。这幅画只是齐王在考察古迹和古籍时的想象之作。”
齐王阿姨的画作……真是想象不到啊。
阿四惊叹不已:“真是诡异又吓人。”
屋内摆放的画卷不止一副,阿四又四处看了看,发现挂在墙上的这一副已经是其中较为温和的了。
她逛了一圈,最后安分地坐到巫女身边,踮起脚尖去看巫女手里的书封,碰巧是阿四认得出的字——《易经》。
阿四拉巫女袖子:“《易经》又和屋里的画有关系么?”
“《易经》是周文王姬昌所作,当然是有些关系的。”巫女放下手中书,端起桌上茶水喝一口,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身上的衣裳……你不是待选的巫女,你是谁家孩子?怎么独自进来的?”
两人都聊老半天了,巫女才发现不对劲么?一定是背书背傻了,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
阿四懵懂又无辜地看着巫女:“外面的小门开着呀,我看那门又矮又小,还以为是独独给小孩走的呢,我就进来了。”
巫女解释道:“那道门是留着递送用具和吃食的,这间屋子是巫女用来禁闭的。你是哪家贵族的小娘子?今日大祭,趁无人察觉赶紧出去吧,以免给家中大人带去麻烦。”
“啊,应该没关系的。”阿四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皇帝的女儿,今天跟着家人一块来的,迷路逛进来的,你知道怎么回到大殿么?”
巫女沉默片刻,起身将桌上的书和茶具挪到一边,推开桌案,手往窗沿用力一敲,窗户上的锁扣就脱开了。她将长裙拉起系到腰上,翻身往窗外爬,等在窗沿坐稳了,她冲阿四招手:“快来,我带你出去,一会儿你可得和她们说清楚,我是为了你才爬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