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韩队,到你们了。”
林秋葵走在最后,按约定好的次序叫人。
许是下面情况太乱,她低叫了好半晌,没人回应,更没人爬上来。乱糟糟的枪打嘶吼中只零星传来几声阿金的怪叫,说什么自己?打小?肺活量差,被体育老师骂,憋气两分钟就是极限。
“林队长。” 意识到第二批队员并未如?约进入管道,后援组中年纪较长的那个,惴惴不安地停下:“阿钢同志说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是挑一条先走,还是等童队长上来商量了再说?”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他不敢乱拿主意。
相比之?下,林秋葵更放不下祁越,怕他不听安排自顾自地打架上头。加上唐妮妮太容易被花花绿绿的怪物迷眼,叶依娜又是喜欢隐忍逞强的性格……
她认命地呼出一口气,刚想?说其?他人接着往前走,留她原地接应就行。不料忽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上排风道,耳边陡然炸开一声轰鸣。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一丝荧光跃进灰暗的管道,紧接着两块铁片从衔接处遭到外力的强硬拉拽。好比桥梁顷刻崩塌,那个年长的后援组员不幸正处于?衔接点,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保持着爬行姿势跌入层层叠起的怪物浪潮之?中。
“老梁!!”
林秋葵和他搭档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下意识伸手想?拉,不防重心失衡,也跟着翻滚下去?。
年轻组员登时放声大叫:“韩队!童队长!!”
而林秋葵尚未发出只言片语,一只连接着长长触腕的三角锥眼,如?水母般悠然划过眼梢。
双方不经意地对视,怪物锁定目标,人类骤然迎来幻象。
咔嚓,咔嚓,在缓慢走动的黑色倒计时中,她没由来地看见太阳与月亮的消亡,万里天空就此沦为六翼怪物的领土;看见大海自长久的死寂的休眠中醒来,某种人身?鱼尾的庞然大物率领众多深海妖物,逡巡游走于?怪异的白石宫殿之?中……
沼泽,森林,瀑布,岩石,万物主宰一一诞生,伴随着婴儿凄厉的啼哭,人类引以为傲的堡垒再次倾倒覆灭。这颗星球的一切自然再也不属于?他们,尽数迎来新生……
倒计时走到尽头,又一场浩瀚的流星雨降临,炙热的火光席卷大地。
尖叫、哭泣、绝望的祈祷与长久不息的诅咒几乎要将人淹没。在那熊熊燃烧的建筑物中,狼狈逃窜的生物群外,林秋葵依稀捕捉到一抹纤白的幻影,一条破损的纱裙。
“……救我。”
祂抬起头,半脸盖着蕾丝,鲜红的唇瓣轻启轻合。
“愚昧的人类背叛我,舍弃我。” 祂平静地说:“未来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但?此刻的我还未诞生。如?果不想?最终与我为敌,林秋葵,记住我,或许你还来得及救我。”
……你是谁?
话语噎在喉中,林秋葵发不出声音,旋又听到另一道坚定而肃穆的男声:“你必须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我已经为人类付出了所有?,而你们需要我的帮助。”
……你是谁?
毫无预兆地,人类新建的住楼轰然倒下,夜空中掠过巨龙的阴影。逐渐分崩离析的街道对岸,身?着婚纱的女人脚边,无声多出两个手牵手的孩子,面目模糊,语调天真。
“妈妈!”
“妈妈!”
他们一边叫一边笑:“姐姐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姐姐。真正的妈妈不见啦,吃掉啦,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姐姐,你想?不想?做我们第九十六个新妈妈?”
……你们又是谁呢?
与此同时,如?同接到信号,数道似曾相识人声一并袭来。
“林秋葵,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林秋葵,快把他们带走!”
“秋葵对不起,我果然还是……”
“我要离开了,因为这里已经不需要我。”
“我要回家!呜呜呜去?他妈的小?说我想?回家!!”
“如?果我没有?说那些话就好了,如?果我……”
“秋葵,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秋葵,你为什么不肯回家?
“明天就是最后的希望,人类和异种的最终之?战!”
“……请称呼我们为异种,而非不礼貌的怪物。”
“……为什么痛恨我们?死亡难道不是生存的必要前提?”
“异种就是人类敌人?不,你们错了,祂们明明是人类完美的进化?!”
“赶走异种!消灭异种!”
“我们可以与异种和平共处!”
“赶走异种!消灭异种!”
“异种王承诺绝不滥杀人类!”
“赶走异种!消灭异种!”
“我们都能无条件加入异种基地!”
种族、国土、生死。
一声声喊话和一幅幅纷乱的画面全?无逻辑地缠绕到一起,恍若钝刀切割脑神?经。
那些人、那些话到底象征着什么?
毫无根基的臆想?吗?或是某种警示?
林秋葵只觉心脏抽疼,思维紊乱。
一声突兀的猫叫打破意象,她回过神?时,那颗怪物眼珠正飞速后退。
定睛望去?,原来是祁越及时赶到,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拎着后援组两人跟怪物搏斗。
再狂热的暴力者也架不住身?上三个累赘,叶依娜见状拆下两块墙板,一棍挑飞周边怪物:“祁哥,这边!”
她起了个好头,唐妮妮扔飞镖,童佳使?双刀,袁南卷起风暴。阿金随手捡起一把消防斧镀金当武器,骨女手握长鞭甩得威风凛凛,很快清出一片立足之?地。
祁越跳到墙板上,还没松手。头顶忽然冒出一个去?而复返的江然,整个人怂龟似的缩在排风口,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喊:“祁哥祁哥,快把你手上那人扔了。”
?哪个傻逼在说话?
祁越漫不经心地抬起眼角,小?胖子以为得到回应,高兴得心花怒放。
“就那个,你左手提着的比较老的!”
童佳对来历不明的预言者怀有?戒心,时刻留意着他的动向。闻言回头扫了一眼,瞳孔蓦然放大。
“祁越,放下老梁!”
“祁哥快松手!”
“我操,他被咬了!这玩意儿还长嘴!”
“你们小?心别被传染了!
其?他人都发现异常,七嘴八舌喊出声。
刻骨的疼痛冲击神?经,老梁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当他真真切切看清自己?小?腿边挂着的丝状病毒后,先是头脑宕机、两眼发黑足足十秒,而后竟转头朝搭档小?张笑了一下。
“这是埃……埃博拉病毒啊。” 他笑得疲倦但?洒脱,无奈地发出临终叹息:“看来我……是不行了,后面只能靠你了,小?张……一定,一定要帮他们把资料带回去?,完成……部长的期望。”
说完,体内病毒迅速扩散、繁殖,发作。
老梁的脸色灰败无比,体表鼓起肉眼可见的巨大水泡。
源源不断的黑血从他的眼角、鼻腔、口腔和双耳中喷涌而出。他痛苦地抽搐着,张大嘴——像是要把自己?的脸生生撕裂那样用力地张大嘴巴,从中呕吐出模糊的血块。
那便是他身?体里坏死的器官组织。
埃博拉病毒作为这颗星球上鼎鼎有?名的存在,位列4级生物安全?等级,被公认为全?球最恐怖的致命病毒之?一。一旦入侵人体,将在短时间?内引发埃博拉出血热,导致血液坏死、器官病变,常规情况下通过□□进行传播,死亡率最高可达90%,至今无应对疫苗。
祁越在众人的提醒和老梁的哀嚎声中松开手指。
后者扑通一声跌落地面,引起怪物的狂欢。
它们争先恐后地扑上去?,好比一窝倾巢而出的白蚁,密密麻麻抢夺着猎物的头颅,撕扯他的皮肉,啃咬他的骨头,吸食他的骨髓,连一根发白的头发丝都不肯放过。
鲜艳的人血遍地泼洒,林秋葵闭眼偏头,雨衣下摆浇上一片猩红,带来隐隐的痛觉。
她知道,那不过是人近距离目睹死亡后产生错觉。
但?还是有?种火焰烧灼着皮肤的刺痛感。
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更没有?友好的提前通知,这趟地下探险行动第一个明确的牺牲者——老梁,就这样凄惨地死去?,在大家眼前被生生分食。
砰的枪响,一颗流弹擦脸而过。
林秋葵循弹道望去?,开枪那人浑身?发抖,眼中浓浓的惊惧几近夺眶而出,居然是武装队精英之?一?
对方握着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也知道是被老梁的意外惨死吓破胆,以至于?不小?心走火。
可祁越才懒得管前因后果,更搞不明白什么病毒什么传染。刚才队伍叽叽叭叭老半天,他就勉强听进去?一句话,那就是:打架的时候不能喘气,不能受伤,更不能嫌麻烦就摘掉面具脱雨衣,不然死了活该。
他自己?傲,不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脏东西放在眼里,该喘气就喘气,想?露脸还露脸,但?从没想?过让林秋葵跟着冒险,更不允许任何人胆敢怠慢拖累她。
武装队员不经意的行为算是越了底线,祁越突然暴怒,沉眸咬出一句恶意淋漓地:“找死?”
而后随手抛开小?张,放下林秋葵。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电光石火之?间?,他们只眼睁睁看着那名武装队员如?破布风筝般往后飞出数十米,咚一声撞碎了整面实验室钢化?玻璃墙。
怪物们闻声而至,韩队下令开枪。
祁越还想?追上去?亲手掐死没事找事的家伙,必须捏爆他的头、扯烂他的肠子才解气。偏偏该死的袁南半道冒出来阻拦,俩人新仇旧恨数不胜数,一面抵御怪物,一面大打出手。
童佳她们忙着应付被鲜血激发斗志的怪物群,排风道里阿钢见后头迟迟没人跟上,又听说下面死了人,不免询问自己?该带着小?孩老人继续跑路,还是先下来帮忙。
正值混乱之?际,童佳大喊:“你们先撤。”
阿钢:“那我沿路做记号,你们记得看!”
他有?防御无敌的碳钢异能,用来开路再好不过。
两个队长最初商定的计划是整支队伍一起逃,奈何意外打得人措手不及。此时管道里仅剩强壮的阿钢、小?薇、包嘉乐、夏东深、江然五人,不同队伍间?战斗力存在明显差距。
说慎重也好,心理?阴暗也罢,林秋葵并不打算把自己?队里的老人和小?孩完全?托付给外人。因而听到阿钢的回应,转头也叫到处扔飞镖玩的唐妮妮加入第一批撤离小?队。
童佳大约猜到她的提防,眸光有?些闪动。
林秋葵不认为自己?优先保障自家队友安全?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余光瞥见唐妮妮水蛇一样慢慢卷起身?体爬进管道,天真的脸上就差写?上‘我很能打,但?超好骗’的字眼,当机立断决定再把叶依娜给捎上。
“让我和妮妮先走?那你和祁哥?”
叶依娜收回长棍,犹豫良久,才在林秋葵隐晦的提点下,双手按住铁板往前一翻进了管道。
五分钟后,韩队救回后背扎满玻璃的下属。
袁南不晓得用什么神?奇方法暂时按压下祁越沸腾的杀意。
总之?人齐了,轮流击退周边怪物,总算得到一点喘息的间?隙。祁越单手握住刀柄,超级粗暴地把小?张一把塞进排风道当盾牌使?,接着再把着林秋葵的腰,抬高手臂把她托上去?。
上去?后,林秋葵没有?马上走,回头喊他:“祁越。”
“干嘛?”
祁越撩起眼皮,一滴血从眉梢溅落。
仔细看的话,他的头发、下颌乃至喉咙,到处都是血迹。
手腕敷衍地缠了几圈绷带,也被染成浓郁的暗红色。
他这人就这样,兴奋起来总是很擅长把自己?弄得又脏又乱,活像在垃圾堆屠宰场里滚了好几圈。但?论起伤亡程度,他更擅长残暴地对待看不顺眼的敌人,而不是让自己?流血。
底下还有?太多太多的怪物伺机而动,当下祁越、童佳、袁南、韩队都走不了。他们综合能力突出,担着善后的重担,最好是甩掉怪物之?后再另找机会溜走。
时间?不容耽搁,林秋葵长话短说:“只打怪,不打人。”
“知道了。” 祁越有?点不高兴地应着。
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他就不乐意再听。
他不喜欢戴防毒面罩,怎么劝都不肯戴。上楼前林秋葵好说歹说才让他松口答应戴上一幅黑色口罩,结果打着打着,这会儿左边挂绳都掉到下巴了,他还假装不知道,压根不想?理?它。
老是这么不听话,又懒散,难怪让人放心不下。
林秋葵伸出手,勾着那条细棉绳挂回耳朵,又捏一下鼻梁上的固定条。最后摸了摸他的脸,指尖拂去?眼皮上残留的血渍,说:“能帮就帮,能救就救,实在不行就算了,不用特别管他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祁越挑起眉梢:“他们死了,你不生气?”
说起来,尽管林秋葵没有?刻意强调过‘绝对不能杀人’的准则。但?自打离家出走那一出后,祁越长了记性,大概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杀人、不能对某些人见死不救、也不能在某些死人面前太嚣张跋扈,否则就要惹她生气。她生气了就会不理?不管他,甚至直接丢掉他。
生平最暴力且蛮横傲气的祁越真是不服死了,委屈死了。
可是没有?办法,因为他爱她,就只能老老实实收起爪牙,努力学着做那种听话的狗。
如?今林秋葵破天荒地说不管别人也可以,不用他勉强自己?照看那些看不上眼的废物。脖子上长期套着项圈的小?狗本该感到解放,可他很怀疑这是一个陷阱,反倒万分警觉起来。
“我不揍他们——”
偏心的企鹅,超智障企鹅,白痴白痴白痴。
不就是几个只会说废话的家伙?为了保护他们居然对他用上这种反向套话的破招。
成功会错意的祁越这样想?着,恶声恶气甩下承诺:“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他们死,行了吧?”
刚好韩队长体力不支,轮到他上场了。
祁越提起刀要走,一根尾指却被拽住。
干什么?不是都答应管着那群垃圾了吗?
还有?什么要求要说?明明都没空关?心他。
诸如?此类小?家子气的怨言有?很多,说到天亮都说不完。
祁越带着几分烦躁的臭脸回过头,在毫无防备的心理?状态下,撞进那双波光莹莹的眼睛。
“……又在发什么脾气?”
林秋葵跪坐在夹板上,排风通道里雾蒙蒙的,使?她看起来雪白又小?只,很容易捏死的样子。
——胆小?脆皮鹅。
祁越再次狗言狗语发泄怨气,却也默默补上一句:是他的企鹅。
呆瓜企鹅大概不知道自己?正在挨骂,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格外严肃:“我说过很多次了,祁越,这次行动很危险,我们不是来玩的。所以不要任性也不要再胡说八道,没有?人要你不顾一切地护着别人,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值得你那样做,听得懂吗?”
——听不懂,懒得听。
祁越觉得她说话语气很差,很凶,本来想?故意唱反调的。
但?当他真正注视她时,得到的眼神?分明又是专注的,温情的。
不像色厉荏苒地痛斥他,嫌恶他,反倒像是眷恋地亲吻他。
于?是阅读理?解能力差到令人发指的祁小?狗终于?明白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其?他人。
在企鹅眼里,只有?他才是世界第一最最最重要的。
“听到没有??” 林秋葵第二次问。
该死的废物又催打架了,祁越攥着她的手指,一时兴起地咬了一下,紧接着又轻轻舔了一下,拖腔拖调地应着:“听——到——了。”
这次没有?不耐烦,他乌沉的眼里满满当当装着她,尾音像动物尾巴一样得意地扬起来。
没办法。
谁让企鹅这么爱他呢?
有种被蜘蛛爬过大腿的?不适感,林秋葵反射性拉开距离:“你为什么在这?”
打着预言者的名义加入队伍,这一路走?来, 江然无非做了两件事:一、不看氛围脸色地抖机灵、反复发表无情商言论;二、见缝插针地吃吃喝喝。
自己包里食物糟蹋完了,还笑?嘿嘿地找包嘉乐各种套近乎, 硬是哄骗小孩跟他分享了好几块面包和矿泉水。实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非童佳为大局着眼, 估计压根没人想?管他的?死活。
不过管了又有什么用?十分钟前商量对策,童佳特地把江然放进优先撤离的?那一队, 结果呢?
当事人还不是玩得好一手?阳奉阴违,仗着管道黑、下面情况乱,一个人闷声不吭地躲在岔道口, 直到阿钢、叶依娜他们都走?了, 再兴冲冲地跳出来露脸。
这人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看着那张隐没在暗色之中、梦魇般的?脸庞, 林秋葵无话可说。
大约看出她的?不喜, 江然急忙给自己找理由:“这不是、不是因为东子嘛!那个叫阿钢的?恋弟狂肌肉男,长得就特记仇,万一背地里暗算报复我怎么办?那个童佳也拽拽的?!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果然还是你——您最靠谱, 所以想?跟您一起走?,行?吗?”
“林队长, ” 搭档刚牺牲不久, 小张被夹在两人中间?, 不得不开口:“不然你们还是出去?再说吧。”
当务之急是沿管道找地方落脚, 林秋葵抽出手?电筒, 没再说话。
江然就当默认, 握拳耶了一声,喜滋滋地放起彩虹屁:“我就知道葵姐你人美心善天神下凡大智若愚……”
也不知他那肉墩墩的?身体是如?何在有限空间?里做到随意转向的?, 总归相当灵活,不亚于长蹼的?壁虎,贴管壁爬得飞快。
三人来到和阿钢分别的?双岔路口,糟了,这是个重?要节点!
江然光速运转大脑,组织语言:“葵姐,前面有两条路,看标记老夏他们肯定走?了右边那条。但是吧,我冥冥中突然有种预感,特别特别强烈的?那种预感,说我们必须走?左边那条路,不然一定会出事!你说这咋办啊?”
又是预言?
林秋葵抬手?按压太?阳穴,还没说话,那道神出鬼没的?怪声再度袭来。
“……左边。”
喑哑的?声线好比飘忽不定的?风,远远近近地回响:“左边将通往控制室,那是你们最理想?的?中转站,不是吗?”
算起来,这已?经是怪声第四次试图发?起对话。
第一次问地球坐标。
第二次问她的?来处。
第三次主动告知异卵所在地。
整支队伍里好像只有她和江然能听到,连精神能力濒临b级的?包嘉乐都毫无察觉,足以说明发?声者就是隐匿的?高级异种。
可它为什么要和人类对话?
为什么打探消息,又为什么要告知线索?
总不能是闲得吧?
鉴于对方不曾表现出攻击性,林秋葵稍作斟酌,终于予以回应:“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说谎?”
“说谎,动词。”
对方接得很快:“指说谎话,隐瞒事实?。”
它出声的?刹那,双方建立联系,眼前的?光陡然熄灭。
顷刻间?,仿佛世界上所有颜色、有所声响都静静地睡去?,古老而沉寂的?氛围降临。
林秋葵置身绝对静止的?昏暗中,抬眼依稀可见,那遥不可及的?彼方,竖着一团瘦又长的?轮廓。
祂约有四米高,外表呈现被机器挤压过的?扭曲形状,周身散发?着无比刺眼的?光辉,光辉外又萦绕着浓郁的?灰雾。
雾中数不胜数的?颗粒物质,宛若遭到驯服的?宠物,成堆依附在祂的?——那是一个极其叛经离道的?物件,以人类有限的?见识,委实?难以分辨它的?身体构造,或它根本没有构造。因此只能含混地说,那些颗粒依附在祂……硕大的?躯体上,缓慢地收缩,再膨胀。宛若一粒粒精致微小的?体外心脏,宛若静谧宇宙中,亿万颗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行?星,竞相向祂们伟大、神秘、至高无上的?恒星献上热诚。
在直视该物之时,微小的?人类如?置山巅,如?坠海底,沉甸甸的?眩晕感和压抑感扑面而来。
恐惧如?电流般快速蹿过皮肤,血液在身体里疯狂逆流。
——好可怕。
森然,阴诡,妄诞,猎奇……纵然你用尽人世间?最险恶最丑陋的?文字,也无法?表述出祂的?万分之一可怖。
然而与此同时,它又是那般卓越不凡,处处彰显着高级生命的?深邃与壮丽,仅仅存在着就使人无法?自抑地心驰神往。
望着祂,人们竟本能地想?要臣服!想?要归顺!
多想?狂喜地哭泣着尖叫着伏下身体!褪去?人皮!成为其忠实?的?信徒!!
“你就是……跟我说话的?……”
良久,林秋葵克制住浓烈的?自毁欲,说话时,仍能听到唇齿战栗发?出的?轻响。
“是。”
那个东西答道:“听闻人类有对视的?礼节,我们并没有眼睛,但希望能注视你,以此表示尊重?。”
“……”
灰雾似火摇曳,不断蛊惑神经。
这是梦吗?
不久前,她刚产生过一段斑驳陆离的?幻觉,这次又算什么?
不管怎样,林秋葵想?,自己最好是保持冷静,平静。
不要过度思考意义,不要执着探究逻辑,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抵抗精神污染。
“……我不认为外星生物也需要遵守人类的?礼节。”
不顾体内叫嚣的?留恋,她硬生生将视线从那团怪物上挪开些许。
头脑中被海绵挤压、吸食脑髓的?痛楚顿时有所减轻,吐字变得情绪有力许多:“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请称呼我们为异种。”
“另外,我们正在回答你的?问题,说谎是人类语言独有的?词汇。”
……祂在说▇▇。
祂已?经能够流畅地使用▇▇语言进行?交谈,唯独发?音仍不自然,形同▇▇▇——不,比那更?劣质更?离奇。祂是忽然双腿站立起来的?猩猩和蟒蛇,生疏▇▇地辨认着字句,低沉的?腔音还残留着一点嘶嘶、嗡嗡、咕咚咕咚的?异响。很▇,却▇▇……
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昨晚的?晚餐分别是▇▇、▇▇、▇▇▇……
思维像水一样沙一样不受控制地溢散,受到相关影响,林秋葵大脑转的?极慢,处理不了任何复杂信息。
所以她只能回:“听不懂,麻烦再说清楚点。”
异种:“……”
异种大约也没想?到会面临这样的?沟通难题,身体略一抽动,那些附着表皮的?颗粒们惊得轰一下炸开。
“或许我们应该这样回答你——” 祂沉思片刻:“说谎、撒谎,包括你们所定义的?「谎言」、「虚假」、「真?相」等衍生词,都是人类文化?中独有的?特殊概念,并不存在于我们的?语言体系之中。”
“……意思是,你们从来不用「说谎」这个词?”
四肢不住地痉挛,林秋葵尝试跟上节奏。
随便?说些什么,分散注意力,总好过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
祂答:“是。”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谎言」,因为你们不分「真?」和「假」。”
“在我们降生于这颗星球之前,是的?。”
“……”
不可思议。
林秋葵得出一个对人类而言简直不可思议的?结论:“你们不需要「说谎」,因为你们从不说谎。”
“是。” 异种似乎很满意这个交流成果,重?复了一遍:“我们从不说谎。”
有意试探对方的?诚实?性,林秋葵又问:“为什么自称我们,难道这里还有其他异种?”
“我们的?语言中同样没有「我」这个词。”
异种说:“在我们的?理解范畴中,「我」即是「我们」,「我们」即是「我」,我们并不明白人类为何要创造出具有重?复意义的?「我」。”
……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常规解读,我意味着自己,我们意味着包含自己在内的?众多人……
我对应个体,我们对应集体……
异种的?语言体系里没有「我」,就寓意着……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起来,林秋葵垂下眼睫:“……共同体。”
“是,我们生来即是「共同体」。”
一阵难以描述的?高亢的?音波贯穿耳膜,几秒后,颗粒们重?新回到异种的?身上。
“你很智慧,也很友好,是我们所接触的?人类中最安静平和的?一个。”
祂说:“我们非常享受与你的?「交谈」。”
可惜林秋葵本人并不享受。
异种身上始终延伸一股奇特的?腥臭味,臭中莫名隐藏着一丝丝微妙的?花香,似潮湿墓土下腐烂的?花茎。
这股气味化?作无形的?刀锯,不断切割着理性,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居然能在如?此诡谲的?情况下,跟一只异种聊了这么久……
……这真?的?不是幻想?吗?
自从进入诡异的?研究中心后,究竟哪些是真?实?的?经历,哪些是痴愚的?幻想??
脑海中有道古怪的?机械音提醒,濒临崩溃的?意识仅容许他们再「交谈」一分钟。
林秋葵回忆起最初的?话题:“为什么要告诉我通往控制室的?路。”
异种:“我们想?要你的?答案,因此为你提供信息,但你看起来并不喜欢「礼尚往来」。”
祂对地球抱有强烈的?▇▇……
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我不会给你任何答案,因为那是秘密。”
她突然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和冷漠态度:“你知道什么叫秘密吗?异种。”
祂沉吟着,态度谦和:“我们并不知悉「秘密」的?含义,但我们也许该学着了解。”
视野被幢幢重?影占据,自我极限拉扯,林秋葵最后道:“我该走?了。”
出乎意料地,异种接受了她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