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活该被别人踩在脚下的,一种注定要把别人踩在脚下的。”
“任何地方都?有?秩序,人和人之间存在不同的等级,连我们这个训诫所也不例外。所以呀,假如你不想?被欺负,不想?被抢走食物和衣服,你就应该表现出来。用你的拳头,用你的计谋,把所有?敢挑衅你的人撕碎,将他们打倒。如同他们对待你的方式一样,你也应该粗暴地、野蛮地回敬他们。千万不要觉得残忍,不要被可耻的同情心打动,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动物。”
“人类是?虚伪,做作,自欺欺人的。”
“动物是?纯粹,自然,随心所欲的。”
——‘纪老师’。
那是?祁越进入光海训诫所的第一天,九成力气用于抵抗袁成铭雇佣的保镖身上,最?终还是?被折着胳膊,押送进污浊潮湿的地下室。
就像一只鸟,翅膀夹断了,随手扔到笼里自生自灭。
他闯进一个新的世界,那里已经有?成形的规则与?团伙,轮流招待他,让他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狼狈、最?疼痛的一天。
那天夜里,他近乎赤i裸地躺在水泥地板上,纪存知端着一小?块香甜的蜂蜜蛋糕款款而来。
“一座树林里会有?大象,有?老虎,有?狮子,还有?兔子羊羔和老鼠,老师希望你能变成生物链顶端的那一种。”他垂眼望着他,目光怜悯而蔑视,“可惜我们所里已经有?太多?雄狮,必须摧毁他们,才能多?出来位置给你。”
“明白吗?祁越。”
“去做狮子。”
“——你这只该死的吸血虫!”
新的训斥声蹦出来,恍如一把切蛋糕的刀,沿着他的头颅中线切下来。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那个女人是?骗子!骗子!骗子!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随便扔两块破饼干哄你,就是?为了利用你而已!你个不中用的废物!破猪脑子!你是?乞丐吗?一点骨气都?没有?,随便捡到什么垃圾都?当做宝!”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种穷酸丢脸的东西?!早知道?这样,一出生就掐死你好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东西?藏着能量!里面?全都?是?能量!!让那个恶心的女人通通交出来!你要变强,听到了吗祁越!你要变强,杀了袁成铭,还有?那个死婊i子和她肮脏下流的儿子!杀了他们!我的儿子必须比他们的儿子强!!”
一串串歇斯底里的叫骂,流动交错的脸庞。说来说去无非说祁越,这人天生就是?坏的,差的,没人要的,招人厌的。
到底说够没有??!
不嫌烦吗?
反正?祁越烦了,烦得很。积压的情绪宛若沉沉乌云,酝酿着一场雷暴雨。
轰隆雷声落下,刺眼的闪电撕裂幻觉。
他从暴怒仇恨的泥潭里挣扎醒来,从头到脚散发着屠戮的欲望,本能地,迅速地,将手指伸向离他最?近的生物。
一只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的笨蛋企鹅。
饼干,地图,发烧,斧头,吃饭,早点回来……破碎的词句连着影像一起掠过,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在叫嚣着杀杀杀,杀死这个表里不一阴险狡诈的贱货。
然而当祁越触摸到她的体温,白腻的皮肤,以及掌控住那脆弱到好像一下便能折断的脖颈时。一种奇怪的情感,使他用力克制住直接掐死她的冲动。指骨与?脑袋神经下达的指令莫名地抗衡着,手背爆出一根根难看的青筋。
“给我……”他忍着疼,喘着气说:“把那些晶石给我!”
心想?,如果她拒绝的话,就可以杀掉。
祁越不喜欢被拒绝,所以理所当然地除掉所有?拒绝他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就算企鹅也不能例外。
那是?她自找的。
和他没有?关系。
“没错。”辅导员说,“除掉阻碍你的人。”
袁成铭说:“这才勉强有?资格做我的儿子。”
纪存知说:“老师非常欣慰,你终于弄明白游戏规则了。”
“祁越,我的孩子。”那个女人则用柔情到近乎诡异地语调,轻轻吟唱,“妈妈爱你。”
就像以往每一次那样。
祁越知道?,只要他杀了这只企鹅,接踵而来的肯定与?鼓励,短暂消停的头疼,准能让他稍微舒服半天,好好地睡上一个没有?梦也没有?乱七八糟声音的觉。
他瞪着林秋葵,脊背弯曲,指尖再度收紧,一副跃跃欲试的危险姿态。
不料对方张了张嘴,饱受挤压的小?巧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字:“好。”
——她说好。
为什么说好?
没理由?说好。
祁越一时有?点郁闷。
搞不清楚是?因为不能合理杀掉她,去换几个小?时的安宁;还是?因为,这世界上,好像很少很少有?人会一次次答应他的要求,而没有?生气恼火地辱骂他,喊他杂种让他滚蛋。
况且这家伙是?企鹅来着。
企鹅……就是?那种矮了吧唧,白了吧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拼命扇翅膀都?飞不起来的奇怪生物,战斗力差得没法看。
她被祁越压在身下。
祁越跌入她的眼神。
海藻般漆黑绵密的长发铺开,她有?好清澈的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瞳仁圆滚滚的,线条柔软美好。
仿佛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照到自己?,黑头发,红眼睛,凶煞的气势,野蛮古怪的肢体语言,暗藏着一种原始的动物性。
像蜥蜴,像长脚的蛇,还有?蜘蛛。
他记得,企鹅不喜欢蜘蛛,说很丑。
祁越忽然想?也没想?地抬手捂住林秋葵的眼睛。
一只还嫌不够,另外一只也压上来。
手肘支住地面?,手掌大而结实,掌心微微湿着,粗粝地磨过肌肤,一下子挡掉她半张脸。
“不要看。”
视线被掠夺,黑暗中,林秋葵感到肩膀一沉,似是?祁越无精打采地靠了过来,下巴抵着颈窝,柔软的唇角无意间贴近锁骨,宛若亲吻。
“烦死了。”他闷闷地说,“别看我。”
让人想?起水缸里吐泡泡的金鱼。
危机解除了。
空气中某种血腥的东西?消失不见,气氛顿时松缓下来。林秋葵保持姿势没有?动,任他捂着,任他靠着,卷曲的头发散落脸边。
“为什么不能看?”她问。
“没为什么。”
不能就是?不能。
又问:“为什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问这么多?干嘛?
祁越有?点烦,就伸出来一根尾巴指头,往她脸上凶凶地戳了一下,示意安静。
林秋葵只安静几分?钟,“头疼?”
废话。祁越嗯一声,还是?闷闷地:“疼。”
疼死了。
搞不懂为什么这么疼,明明用刀切开皮肤,被怪物触须扎个洞都?没觉得怎样。
——经过各种培训折磨,神经对生理疼痛彻底失去感知力,对精神上的疼,心理上的疼却始终难以销毁。
这么复杂抽象的概念,笨蛋小?狗是?不会懂的。
林秋葵掀了掀眼皮,睫毛尖尖划过指掌,他又抱怨很痒,自说自话地命令她不准再眨眼睛。
她没理,双手触摸他的脸,渐渐找到太阳穴的位置,按照以前在中医馆偷师到的经验,结合档案病例页的治疗详情,试着按揉一下。
不过人体穴道?多?不胜数,真正?地道?的按摩手法要视各种情况决定。
林秋葵兼职那家连锁中医馆的师傅资历深厚,从不轻易收徒,对徒弟资质学历各方面?要求颇高。她一个负责招待客人,端茶送水,做电子表格定期电话回访的小?前台,没那个天赋,没时间更没钱拜师学艺,顶多?打扫卫生的时候看两眼,回家之后给自己?随便按一按。
好在祁小?狗也没见识过这招,以前压根不让人接近,遑论动他的脑袋。
俩人一个敢按,一个敢被按,前者问感觉如何,后者不吱声,代表马马虎虎还行吧。
这个姿势不方便,林秋葵推祁越起来,盘起腿,往大腿上放了个抱枕。
放在平时,祁越才不会躺到那个位置,没打架的时候不喜欢离别人那么近。
偏偏今天他刚醒。
他头疼。
他生着病。
一种看不见但让人很难受的病。
生病的人有?理由?温顺,允许听话,于是?他乖乖地躺下了,有?些不自觉地亲近人。
帐篷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淅淅沥沥地,显得帐篷里过度寂静。祁越突然想?跟企鹅说几句话,就问:“你们怎么没被弄死?”
语气一惯的傲气,想?当然地觉得,这堆生物链低端动物离了他压根活不下去。
“托你的福,我们及时跑路了。”
跑得飞快,一个据点一个据点换不停,估计怪物都?被他们绕晕,心里憋屈得很。
“保安大爷没跟着我们出镇。”简单概括完祁越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林秋葵提到保安:“他还想?向你道?歉,说那天不是?故意说你,让你别生他的气。”
“你有?生气吗?”
祁越撇了撇嘴,不想?理睬这个问题。
“饼干。”他没头没尾地说。
林秋葵给他一块,他又不吃,当玩具似的握着玩,以至于碎屑洒了一地。
一道?雷电闪过天际,祁越突然警觉,质问她有?没有?趁他睡觉的时候,给唐九渊吃饼干。
“给了。”
祁越:压眉毛,沉眼睛,准备生气。
“他不要。”
算他识相,欠揍的树袋熊。
祁越:改变主?意,懒得生气,麻烦。
林秋葵换个地方,有?一下没一下按着后颈穴,问出自己?的怀疑:“你威胁他了,不让他拿饼干?你喜欢的零食,是?不想?给妮妮,还是?谁都?不给?”
这人每次牵扯到食物都?要发脾气,尤其一恢复精神就索要饼干追问饼干,看着相当在意的样子,她才顺口问了一句。
祁越只说:“我的。”
“那以后不给别人了。”
林秋葵道?。听起来像一个承诺,可她说得如此随意,如此自然。
祁越才不会弱智到缠着她问真的吗,说到做到吗。但他也忍不住抬起眼睛,稍稍仰起脖子,躺在她的怀里盯着她看。
仔仔细细地观察,分?分?寸寸地扫描。
一如野兽逡巡自己?的领土,他做得大摇大摆,明目张胆。
又似侦探侦查犯犯罪现场,意图搜索到犯人撒谎的罪证。结果最?后都?没找到什么。
林秋葵也不回应他无聊的‘你看我,我看你,比谁看得更久’游戏。
雨下得越来越大,祁越拽着她的头发玩了玩,发现没意思,又松开。
按摩所带来的舒适感仿若涟漪,一圈一圈轻柔地漫开,弄得他好像掉到羽毛堆里,看着看着就睡着。
卷毛脑袋压着枕头,还不自觉地往人的肘边蹭。这副模样,林秋葵很难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脱身。
干脆替小?狗盖上被子,自己?掏一个豆袋懒人沙发,推推按按,整理成背垫的形状,靠着睡觉。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包嘉乐小?朋友遵守妈妈制定的假期学习计划,自己?拼着拼音,读完小?学一年级下册的第六篇课文。
夏爷爷做好早饭,他一如既往地跑到另一顶帐篷边,叫秋葵姐姐起床。
“姐姐,吃饭啦。”
掀起帐篷门?帘一看,咦!他赶紧捂住嘴巴,掉头跑到火堆旁边,拉着夏爷爷过来。
“爷爷你看,那个小?狗哥哥好像醒了,可是?又睡觉了。”
他指了指里面?。
夏冬深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两人皆以一种自然又不自然的姿势睡在靠垫上。
林秋葵侧躺着,身材比较娇小?,占面?积自然小?,双手抱一个抱枕,背对祁越。
祁越无论何时都?延续着我行我素的独i裁做派,一个人抢走多?数位置,还非要往边上挤。
两个人贴得很近,祁越身体长,高出一截,便将脑袋低垂下来,抵着林秋葵的后颈。
一条胳膊肆无忌惮地横过去,扯住抱枕一角。看着既像抢夺,又像婉转地兜住笨蛋企鹅,免得她睡着睡着滚到地上。
“爷爷,我们还要叫哥哥姐姐起来吃饭吗?”包嘉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眨眼睛。
“不用了,让他们睡吧。”夏冬深说,刚想?拉起帘子,一只悠闲的黑猫散步经过。
“喵喵~”
你们在看什么?小?黑也要看!
“汪。”
小?黄低叫一声,合格的警犬应该时刻确认主?人的安全。如有?意外,除非它假扮狗狗玩偶在哄另一个小?朋友睡觉。
因此一猫一狗接连挤进脑袋,众人集体围观,唯独唐妮妮无动于衷。
不过他也困了。
雨在天亮之前停下,火堆重新烧起来,暖洋洋的。
身下铺着新的防水布罩,他往下一倒,抱着膝盖,闭上眼睛,睡了。
林秋葵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多。
睁眼的时候, 外面晴朗亮堂,依稀传来猫猫狗狗的打闹声,连同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
帐篷里只她一个人, 没看到祁越。
倒是昨晚给他盖上的浅灰色棉被,此时此刻正勤勤恳恳地, 如粽叶般紧密地包裹着她,温暖得不可思议。
不止如此。先前趁某小狗昏迷, 给他?搭配的毛绒卫衣,不知?怎的也到了?她身上。
款型有些大, 领口?松松垮垮,下摆皱巴巴堆在腰间。连着帽子围巾一个不缺,颇有种‘破烂东西?, 不喜欢, 全都还给你’的报复意?味。
林秋葵打个哈欠, 掰着脖子, 发出僵硬的咔咔声。
走出帐篷,一眼望见祁越,穿回黑漆漆的冲锋衣, 拉链习惯性拉到极点,贴着突起的喉咙, 正和唐妮妮、包嘉乐扎堆坐在火边。
问了?夏老才晓得, 原来妮妮打游戏重在过程 , 不在结果, 难怪一个简单的俄罗斯方块玩小半个月, 游戏分?数从来没有破过四位数。
没有关系。
本来没人笑话他?, 他?自?己也不懂这个。
直到今早被无所事事的祁越看到,表情宛若藐视智障, 径直抢过老年机,这样那样一顿操作,分?数蹭蹭蹭往上跳。
妮妮:……咦。
漂亮的琉璃眼珠逐渐睁圆。
乐乐:哇!哥哥好厉害!
立刻凑过来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传说中的小狗哥哥。
所谓幼儿园小朋友三人组就此组成,虽然里面超过一半都是成年人来的?
余光瞄见林秋葵,祁越一秒丢掉游戏过来,张嘴一句:“饿了?。”
当然不可能?询问她饿不饿,流浪小狗还没有体贴那种程度。他?的意?思是自?己肚子饿了?,要食物,要肉,要水。
“我烤了?面包,其他?人都吃过了?。”夏东深浅笑道:“只有祁越还没吃,他?好像有点不愿意?吃我给的东西?。”
唐九渊哪怕饿死都学不会主动?进食。祁越随口?喊他?吃面包,自?己却不肯吃递过来奶油小面包,瞅还不带瞅一眼。
应该不是合不合口?味的问题。
夏冬深隐隐感觉到,普通人吃饭挑食物,祁越吃东西?挑人,或许只有某个特定人物给的食物他?才肯接受。
林秋葵刷完牙,用烧好的热水洗了?把脸,温吞吞地说:“那下次就不要考虑他?的份好了?。”
省得浪费。
小狗败家。
“好。”对?方应声,转身收拾帐篷去了?。
“喂。我说饿——了?——”
祁越扮演一道墙,堵在林秋葵面前一动?不动?,第二次拖着尾音控诉。
要是有尾巴,恐怕老早不悦地甩起来。
他?不喜欢反复说同一句话,更不喜欢他?在说话的时候,林秋葵转头看别人,没有理?他?。
今天之?前没多所谓,但今天开始就不喜欢。
“听到了?,想吃什么??”
“鱼。”
冷风吹得皮肤干燥皲裂,林秋葵往脸上抹点护肤霜。不小心挤得有点多,她勾勾手指,让祁越低头,顺道说:“我有名?字,不叫喂,也不叫企鹅。”
护肤霜的颜色质地看起来跟药膏差不多,气味稍微好闻一点,祁越没有那么?抵触,低头让她往脸上抹。
“你又没说过。”他?好轻地啧了?一声,还觉得错不在自?己这边。
“我叫林秋葵。”下一刻,林秋葵收回手,拧上盖子,一字一字解析道:“双木林,禾火秋,葵瓜子的葵,认得这几?个字吗?”
祁越不高兴了?:“你才是不认字的白痴。”
说明他?认得字。
认得就行。
林秋葵往前走,这个时间点,早饭过去太久,直接准备午饭。徒留祁越停在原地,脑子里过了?几?遍,林秋葵林秋葵林秋葵。
林,秋,葵。
树林的林,秋天的秋,向日葵的葵。
树,叶子,花。
意?象丰富。
交织的色彩感扑面而来。
不过祁越皱皱鼻子,仍旧固执地觉得‘林秋葵’没有‘企鹅’来得好听好记。
谁叫后?面那个只有他?一个人叫。
没人能?跟他?抢。
上回吃的烤鱼用料足,味道重,弄得大家短期内不想再吃第二遍。
因此换一条别家连锁店招牌的酱香凌波鱼,外卖点的,自?带便捷的加热物件。按照包装盒上的说明文字,撕开锡箔纸盖,端上铁架,点燃一次性安全矿物油。
放着鱼汁缓慢加热,再来点铁板牛肉,鼓油鸡。老人家肠胃不好必备青蔬淡汤,小孩子需要营养,一盘虾仁蒸蛋,最后?一道蜂蜜烤鸡翅收尾。
在林秋葵准备菜肴、分?发碗筷的这段时间里,祁越一直跟前跟后?,如同馋嘴的小孩围着饭桌打转。
普通小孩可能?时不时偷吃一两块肉,这点他?不同,一个劲儿盯着林秋葵看,好像她才是一块比桌上所有菜都香的那块神仙肉。
还没玩腻盯人游戏么??
有关小狗那些无伤大雅的把戏,打发时间的小爱好,林秋葵向来不鼓励也不反对?,随便他?自?娱自?乐。
饭菜摆齐,大伙陆续上桌。
连今年七岁的包嘉乐小朋友都能?懂事独立地使用筷子吃饭,只有祁越,盘腿坐在塑料凳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筷,等着笨蛋企鹅挑好鱼刺,往碗里放肉。
碗吃空了?,他?就催促性敲两下。
“不要随便敲碗。”林秋葵剥下一片完整的鱼肉给他?,说:“别人看到会说不礼貌。”
谁管他?。
谁敢说。
祁越难得心情好,不想用筷子,低头咬住鱼肉,再仰头一口?气吞到嘴里。
随便咬两下,喉咙微微滑动?,几?块新嫩的肉便随之?掉进胃里,令他?满足地眯起眼睛。
接着又敲碗,谁知?老半天没等到下一顿。
林秋葵自?顾自?吃着饭。
祁越被晾好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停止敲碗行为,出声道:“快点。”
这回她不仅给鱼肉,还额外投喂一块鸡翅,骨头全部细细地剔掉,放在汤匙里。
打个巴掌给颗糖,如此粗浅的训练方式,祁越从小体验过几?百次,很快反应过来。
但他?发现,这个巴掌几?乎没有实感,反而给的糖又甜又特别,连脚边那两头笨狗蠢猫都没有过这么?周到舒服的待遇。
于是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终究张了?嘴,一口?咬住肉,代表接受交换条件:他?不敲碗,他?讲礼貌,对?应地,企鹅必须给他?挑骨头。
——只给他?一个人挑。
吃完饭,祁越自?然而然地提起刀,对?林秋葵说:“打架去了?。”
昨晚听说镇里有两只C级怪物,要不是他?头疼,早就疯狂赛车,连环漂移过去大杀特杀。
同样的道理?,今早也因为肚子饿,因为企鹅一直懒惰睡不醒,才拖延到这个点。
他?转身要走,意?外地被拉住衣角。
“不要晶石了??”林秋葵一问,祁越想了?一下,哦,想起来了?,还有这回事。
“那你快点。”
他?摆出不太乐意?的表情,仿佛深夜里突然诈尸并且掐人威胁的压根不是他?自?己。
“知?道了?。”
林秋葵一惯地好脾气,不跟小狗计较。
异能?者升级所需要面对?的风险非同小可,首先要求周边环境绝对?安全安静。
这一点,他?们身处情人镇边缘,象征怪物活动?范围的雾气淡得近乎不存在,加之?小黄小黑范围性巡逻警惕,有唐九渊把风,还算有保障。
帐篷内,林秋葵与?祁越面对?面对?着,中间一个小纸箱,装满流光溢彩的晶石,各种级别都有。
祁越将手伸入晶石堆中。
在割开皮肤之?前,林秋葵握住他?握刀的手,直视他?的眼睛,冷静道:“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忘记我的声音,要听我的话。”
“知?道了?,你烦不烦,一直说。”
祁越嘴上嫌弃,眼珠子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林秋葵旋即松手。
刀尖切开皮肤,鲜血涓涓流过雪白的肌理?。沾血的刹那,弹珠般的晶石瞬间爆发出一团奇异光彩,尽数融作液体,形状近似水蛭,成片成片地往伤口?里钻,往人类身体里倒流。
祁越毫无预兆地倒下去,肤下无数条黑线自?由地交缠流动?,仿若一窝身体打结的细蛇。
刚才就让他?躺着吧,他?非不听。
林秋葵往前倾身,拿出‘庇佑卡’,一手将异能?卡压在祁越的额上,另一只手握住他?,五指沿着指间缝隙缓缓嵌入,直至白与?白最大限度地贴合到一起。
好像另一条温热柔韧的蛇,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触碰他?,无比亲密地拥抱他?,掌心对?着掌心。
闭上眼,一股浓重的负面情绪宛若铅石重重压下。
经由异能?的链接,肌肤的传递,万千图像一闪而过。她从中窥见一部分?失真混乱的记忆片段,一些模糊交错的景象。
反复无常的母亲,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婴儿床边边,一次次放任身侧不足两个月的孩子哭到声嘶力竭浑身通红,锁着门,独自?坐在镜子前,不紧不慢地涂抹口?红,握着木梳梳理?长长弯曲的白发。
不近人情的父亲,他?厌恶这个家,厌恶家里疯疯癫癫的妻子,连带着厌恶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叫着爸爸,踉踉跄跄地朝他?跑来,意?图抱他?的裤脚。他?一边与?下属谈话,一边理?所应当地挪开腿。
孩子扑通一声摔到地上,额头贴着洁白的大理?石地面,动?也不动?,也不哭。
下属惊异地张大嘴巴:“怎、怎么?不哭呢?”
似乎看着脸色,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扶这一位无人在意?的副市长家的小小少爷。
佣人来来去去视若无睹。
袁成铭淡漠地瞟他?一眼,不知?何时谈完话,就走了?。
足足两个小时后?,那个孩子自?己往前爬了?一段,搭着沙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那时他?已?经不会哭,就噗嗤笑了?一下,两只小手黏着血,咿呀咿呀地自?言自?语着,往沙发上按着玩。
画面一闪,又来到2009年12月12日,祁越的九岁生日。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有家人陪伴的生日,记忆却定格在街边一家普通的快餐店,靠窗的位置。
女人戴着帽子,名?贵的丝绸衬衫被鲜血染红,眉目弯弯,大大地张开嘴巴,让他?看喉咙里卡着的一根碎骨头。
周遭围观群众们变成寂静的黑白色,好似世间所有的颜色、声音都被她吸收。
她微微蠕动?着舌头,喉头诡异地颤动?,断断续续地说:“祁越,替妈妈……杀……杀了?袁成铭……”
“他?在外面有别的……别的……女人……儿子……杀了?那个孬种……杀,杀了?他?!杀了?他?们!”
就这些场景,这些台词,祁越觉醒能?力那时反复看过八百次,麻木到不行。
许是察觉到这个,那梦魔般的东西?修改剧情,猝然间使女人吐出骨头,勾起微笑,向他?张开双臂。
“让妈妈抱抱你。”她深情地说,“祁越,好孩子,妈妈好想你。”
又楚楚可怜地哭诉:“他?们都欺负妈妈,伤害妈妈,我的儿子,快过来,过来保护妈妈好不好?”
那道熟悉的怪声随之?鼓动?:“妈妈……想你……你也想……见她吗?”
——假的。
明明知?道是假的,最清楚那个女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根本不可能?活过来,活着也不可能?想他?。
想他?死还差不多。
可鬼使神差地,一股强烈的欲望捕获了?祁越,推着他?往前走。
他?往前走出一步,人群消失,灯光暗淡,食物腐烂,快餐店阴森得宛若地狱。
再走一步,石柱崩裂,房屋倾斜,近处传来数道怪异亢奋的笑声,黑暗中亮起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好孩子,我的祁越。”女人眸光熠熠,“妈就知?道,你还是爱妈妈的,快过来吧。”
“过来……加入我们……”
“我为你……实现……愿望……一切愿望……”
蛊惑声声击打耳膜。
祁越离那个怀抱还有一步之?遥。
他?抬起脚,忽然之?间,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停下,祁越。”
那声音遥远又陌生,朦胧又绵软,与?眼前的一切如此格格不入。
“别听她的!”女人勃然大怒,“过来,祁越!到妈妈这来!”
“回来,祁越。”
那道声音也说:“回到我这边来。”
“她是骗子!妈妈爱你!”
这次那道声音顿了?顿,依稀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如果你真的想要被爱,那么?祁越,我会爱你。”
——是企鹅的声音。
祁越一下子惊醒了?,以为自?己又被奇怪的噩梦纠缠。
可这一次睁眼,天是亮的,身体是暖的。
然后?他?看到林秋葵。
她也在看他?。
那张巴掌大的脸悬在上方,柔顺的发丝犹如玫瑰枝蔓垂下来,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馥郁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