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by宁夙
宁夙  发于:2024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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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高了,也更冷淡了。
她的钰儿完美继承了她的相貌,像个瓷娃娃一般精致好看。但性子却十足十像极了陆寒霄,甚至比他更冷淡内敛。紧绷着小脸,一身的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宁锦婳对旁人不假辞色,但对上这个让她心怀愧疚的儿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近了怕惹他厌烦,远了又舍不得,她内里小心翼翼,面上却不露端倪,直到陆钰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府?”
宁锦婳呛了一口水,捂着胸口直咳。
陆钰一双瞳仁黑黝黝,直视着她:“您外出一年有余,如今父王归京,您也该回来了。”
当初宁锦婳另辟府别居,而后不出一个月,陆寒霄动身回滇南,旁人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平日吵归吵,闹归闹,临了还是舍不得的——他们都以为宁锦婳是不想在世子府睹物思人才搬出去。
其实在那之前,两人的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她甚至拟好了和离书,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男人就走了。
她和陆寒霄这些乌七八糟的纠缠,宁锦婳不想让孩子知道。她含糊道,“再说吧。”
陆钰抿着唇,近乎固执地问:“母亲可否给个准话?冬日天寒地冻,这一方小院,连地龙都烧不了,您若在此受了寒,儿子内心惶恐。”
“……”
“难为我儿惦记。”
宁锦婳放下茶盏,斟酌着语气,“每日成车成车的碳往这儿拉,我哪里会受冻……钰儿,我在这里很快活,”这句话不假,世子府修建的宏伟壮丽,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和皇宫别苑比也不差什么。可她嫁进去后,从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诺大的院子里永远都是她一个人,晚上黑漆漆的,她让人燃上烛火,彻夜不熄,可她还是害怕得睡不着觉。
那里太黑、太冷了,她不喜欢。
——陆钰垂下眼帘不说话。宁锦婳沉默着喝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忽地,陆钰道:“今日父王进宫请封世子。”
“嗯?”
宁锦婳面露惊色,“这么快?”
虽说钰儿是铁板钉钉的世子,但陆寒霄才回京几天,这么着急做什么。
“快么?”
陆钰神色忽冷,抿着唇,“儿子并不这么觉得。”
钰儿生气了。
宁锦婳的直觉很敏锐,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不说母子连心,她和陆寒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陆钰跟他爹一个性子,她对他们父子拿捏的透透的。
可她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更不知该如何补救。
她对陆钰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就怕万一弄巧成拙,让钰儿更疏远她,她们母子之情本就生分,再经不起磋磨。
宁锦婳干脆岔开话题,“就算要回去,也得先做打算。衣食器具,行走车马……这些琐事整理起来,少说也得三五天。”
“急不得。”
陆钰绷着小脸,“儿子自会安排妥当,您只管安心。”
“……”
宁锦婳心里无奈,钰儿跟他爹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罢了,这里虽是个世外桃源,但远离内城,不管是宁府女眷还是遗诏,在皇城里才好办。
而且,她舍不得拒绝她的钰儿。
那是她永远的痛。即使生了宝儿也弥补不了,没有人能取代他,她的钰儿,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爱他,也……欠他。
在别苑住了一年多,抱琴和抱月不知不觉添置了许多物件。好在陆钰有备而来,足足叫了五辆马车,又跟着许多护卫仆从,仅仅用了半晌,行李已全部收拾妥当。
用过晌午饭,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
宁锦婳和陆钰坐在中间的马车里,最大,也最华贵。里面宽敞舒适,座榻上铺着厚厚的鹿皮毯,中间置一桌小案,白玉花瓶里一株梅花吐蕊芬芳。角落两侧各一盆银丝碳,把小小地方烘的暖洋洋。
陆钰盯着宁锦婳怀里的靛青色襁褓,眼睛一眨不眨。
宁锦婳斟酌许久,艰难地开口,“钰儿,这是你的……弟弟。”
陆钰却不买账,他语气生硬,“儿子竟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给我添了个弟弟。”
所有人都想不到这是宁锦婳亲生的。
一来陆寒霄离京一年有余,时间对不上。二来御医曾金口玉言,判定她不能再有孕。再加上她近年深居简出,把宝儿满得死死的。即使陆寒霄和陆钰父子都以为是她一时兴起,不知从哪儿抱来的孩子养着玩儿。
陆寒霄对宝儿视若罔闻,陆钰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弟弟”。宁锦婳真真尝到了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只能抱紧怀里的襁褓。
宝儿什么都不知道,吃饱就睡,鼓囊囊的脸颊粉粉嫩嫩,看的她心都化了。她用锦帕擦擦他嘴角的口水,心里默默说了声抱歉。
负重赶路,他们一路走的很慢,等晃晃荡荡到永济巷,天已经微黑了。宁锦婳迈下马凳,门匾上黑底攒金三个大字“世子府”映入眼帘。
她忽地瑟缩一下,感觉有些冷。
“母亲请。”
陆钰规矩地在前面引路,姿态行云流水,已隐隐能看到日后风采。宝儿被抱下去吃奶,宁锦婳想了半天,最后顺从本心,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
有些凉。
宁锦婳裹着他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陆钰乖乖任由她动作,他低着头,在晦暗的夜幕下看不清表情。
王府正厅里已早早有人候着。看见他们进来,管家脸上露出盈盈的笑意。
“世子……不,如今该叫王妃娘娘,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看还有什么不妥帖,随时吩咐。”
世子府的管家名为全昇,是个高瘦矍铄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挂袍,留着一把冉冉美须,衣带袖口被风吹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宁锦婳笑道,“叫甚么王妃娘娘,折煞我了。全叔经手的,必定是无一处不妥。您做事,我放心。”
全晟抚须大笑。他很早就在世子府,几乎看着这对儿小夫妻长大,语气十分热络,“一年不见,王妃娘娘风采依旧。”
眼前的美人明眸皓齿,张扬艳丽,即使过了这么些年,已经嫁人生子,京中的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这珠美艳的牡丹依然艳冠群芳。
宁锦婳苦笑一声,“全叔谬赞了,您才是老当益壮,风骨不减当年。”
全昇好像不会老,她小时候他就长这副模样,如今她的孩子都长大了,他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跟个老神仙似的。
——这一晚,世子府灯火通明,迎接离家一年的女主人。宁锦婳精神不怠,她刚生产几个月,心里又装着事,早早就歇下了。陆寒霄回来时已经到了深夜,只有门外角檐挂着的两盏灯笼还发着微黄的光。
听到王妃携世子归府,他脸上没有太大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大踏步往房里走去。
夜凉如水。
宁锦婳睡得不是很踏实,她做了一晚的噩梦,梦见一条大蛇紧紧缠绕着她,快把她的胸腔挤碎了,呼吸不上来气。想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人亲了亲她的唇角。
等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她幽幽转醒,伸手摸了一下床边。
是温的。

珠帘叮当响,抱琴一身嫩绿色比甲,来来回回走动着,服侍宁锦婳穿衣梳妆。
在梳头的时候,宁锦婳忍不住开口,“你们晚间也警醒点,别什么东西都往我房里放。”
抱琴一滞,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手中如瀑的发丝,“主儿,这您就难为奴婢了。”
男主人要进女主人的门槛儿,她一介侍女怎得拦得住。
“好,这次不算,别苑里那次呢?”
宁锦婳秀眉高挑,语气陡然凌厉,“你拦不住,连给我报个信儿都来不及么?”
抱琴这回没话了,忽地,她把牛角梳放在妆奁上,“扑通”一声跪下来。
“奴婢知错。”
“错哪儿了?”
“……”
宁锦婳紧抿着嘴唇,气地胸口一起一伏。
要是早几年,凭她的性子早就发火甩脸子了,哪儿会这样好声好气说话。抱琴和抱月是从小跟她的,抱月衷心却有些鲁莽,抱琴虽心思重,胜在谨慎妥帖。她一般把重要的事交给抱琴,可她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上次她没说什么,是顾念自小的情谊,不是她眼盲心瞎。
宁锦婳忽问道,“你几岁跟我?”
抱琴没想到她这样说,细声细语回答,“时间太久,奴婢记不清了。”
她是宁公府的家生子,很小的时候就在宁锦婳身边伺候,后来跟着她陪嫁到世子府,这么多年,主子身边只有她和抱月两人,主子待她不薄。
“既然如此。”
上方的声音愈发冷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跟我这么久,还不清楚我的脾气么?”
抱琴心头一跳,急道,“奴婢从不敢有那混账念头,主子明鉴啊!”
“主子?你告诉我,你的主子究竟是我,还是陆寒霄?”
抱琴咬着唇没有应声,只跪在地上,脖子梗得直棱棱。
宁锦婳不搭理她,自顾自绾了个发髻,簪上玉簪步摇,又用朱砂描上红艳的花钿,听见微微的抽泣声。
到底多年情谊,宁锦婳瞬时心软如泥。她起身把抱琴搀扶起来,叹道,“又不是我叫你跪的,怎得还委屈上了?”
抱琴泪眼婆娑,“主儿,我对您的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我……我只想您好!”
说到最后,声音都是颤的。
是,她是自作主张,可她也是为了主子啊。公爷和大公子身在险境,宁府已经不是曾经的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点的,她们如今都要靠着王爷过活,夫妻之间,怎能还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宁府倒了,主儿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啊!
宁锦婳沉默着,给抱琴擦干泪珠。
“我知道你的心思。”
抱琴从小就聪明,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急她之所急。当年她和陆寒霄冷战,多亏了抱琴从中凯旋,她明白她的衷心。
她也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她好。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和离,日后一刀两断,再不复见。就算发现怀孕也没有打消这个心思,直到宁府出事。
父兄本就在受苦,如今更来个劳什子遗诏,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如今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了。
宁锦婳闭上眼睛,这些年的琐碎早就把宁大小姐的傲骨磨得圆润光滑,但凡早几年,让她去求陆寒霄,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安抚似地握住抱琴的手,“放心,我有分寸。”
在父兄的性命面前,她和陆寒霄那些破事算得了什么。
宁锦婳垂下眼眸,让厨房热了一碗鸡汤。
————世子府正殿的东次间,是陆寒霄的外书房,层层重兵把手,闲人不得擅入。当然,这个“闲人”的范畴不包括宁锦婳。
但若事先料想过这个情景,她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早年养成的习惯,她进陆寒霄的书房根本没有“通报”的念头,当所有人的目光“刷刷”投向她的时候,宁锦婳动作凝滞,明艳的脸上浮现一丝错愕。
“原来是王妃娘娘。”
全昇率先抚须出声。他坐在陆寒霄的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对面是正襟危坐的陆钰,小小的人儿神情庄肃,和一屋子幕僚下属相比,丝毫没有怯色。
宁锦婳定了定神,看向上首的陆寒霄。
“是妾身来的不巧,王爷勿怪。”
她微微欠身,双手交叠放在腰侧,低眉顺眼地行礼。
“嗯。”
书案后的男人淡淡颔首,他扫了一眼抱琴挎着的八角食盒,沉声道,“扶王妃进去休息。”
前朝因外戚篡权而覆灭,因此齐高祖在初定天下时就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内宅妇人更是如此。宁锦婳无心探听男人们的事,但里外间紧紧隔一层薄薄的木板,声音不自觉钻进她的耳朵里。
“京中人手已安排妥当……随时听候王爷吩咐……”
“除夕夜解宵禁,趁此机会出城……接应……”
“不可,除夕城门守备森严……”
“……”
陆寒霄身为藩王,还是拥兵自重的藩王,进京不可能没有防备,除却他带的三百亲卫,城外还有一千玄甲军整装待发,明里暗里更不知多少人马。
宁锦婳听他们的话音儿,似乎准备除夕回滇南。她不由秀眉微蹙,今天是腊月初八,离除夕只剩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这么着急么?
还有什么“守备”,难道要避过皇帝偷偷回去?这更不可能了,钰儿还在京城,名义上是世子,实际上是质子,陆寒霄不可能触怒皇帝,陷钰儿于险境。
宁锦婳心中存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正准备听他们到底说什么,却意外撞入了一双幽深漆黑的寒眸。
四目相对,宁锦婳心头蓦然一跳,被蛰住似的背过身去。
陆寒霄眸光微闪,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在浮雕螭虎纹书案后,食指骨节轻轻敲着桌案。
“继续。”
忽地,宁锦婳心底闪出一丝异样。
这样的陆寒霄,很陌生。
细算起来,自成婚后,男人到神机营当值,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她生了钰儿,两人嫌隙陡陡生,更没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
再后来他回了滇南,两人分离一年有余,上次见面又是不欢而散,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宁锦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些年,好像只有她被困在过去。
她抱着曾经的回忆在守在诺大的宅院里,一日又一日,直把她耗尽了。而那个记忆里的少年郎却一直在蜕变,成了如今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镇南王。
连他们的长子都这么大了的。她的钰儿坐在一众幕僚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赢得一众呼和赞誉。
宁锦婳的心像少了一角似的,空落落,不是滋味。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人说道:“王爷放心,属下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护姜夫人母子平安。”
宁锦婳:“!”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美眸瞪的浑圆。
她屏吸凝神,把耳根紧紧贴在门后,想听的更清楚些,不巧的是,陆寒霄只淡淡“嗯”,了一声,这件事便没有后续了。
他们又说起别的事,大都是军政要务,她听的云里雾里。
大约一盏茶后,幕僚纷纷起身告辞,陆钰似乎还有话要说,被全昇伸手拦下。他笑眯眯道,“小世子,老朽对方才的您说的‘声东击西’尚有疑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
全昇把小拖油瓶叫走,房里瞬间空旷下来。陆寒霄大跨步进里间,和没来得及退回去的宁锦婳撞个正着。
“我没有故意偷听。”
宁锦婳不自在地别过脸,今日她穿的水红色对襟掐腰襦裙,一头秀发高高绾起,恰好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无妨。”
陆寒霄神色温和,他似乎心情不错,“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按照她如今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宁锦婳敛下眉目,轻声道,“我要劳烦你一件事。”
就算陆钰没把她接回来,她原本也要来寻他的。
她把那日叶清沅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还有三个辅政大臣的异样,石沉大海的拜帖……宁锦话越说脸色越难看,直到陆寒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莫慌。”
“没有遗诏。”
他声音沉稳,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岳父和兄长我已派人照料,按照脚程,如今大约已经追上了。”
“真的么?”
宁锦婳面露惊喜,随后拉着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可还吃得饱,穿得暖?”
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面上神色十分慌乱。陆寒霄抬起她的下颌,盯着她的眼睛,“婳婳,相信为夫。”
“岳父和兄长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邃笃定,这一刻,宁锦婳焦灼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她挣脱他的钳制,声音有些不自在,“对不住,我失态了。”
陆寒霄摇头轻笑,“难得。”
难得她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样子。
宁锦婳性子要强,即使年少时也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成婚后更是张牙舞爪,脾气大得很。
宁府的祸患对她打击太大,是他回来晚了。
陆寒霄看着眼前的宁锦婳,她似乎心有余悸,脸上既茫然,又有些害怕。
他蓦地想若干年前,在他进京为质的第三年,一个雨夜。
那时滇南突然传来母妃去世的噩耗,她穿着一身单衣,裙摆被雨水打湿透了,她紧紧抱着他,也是这副神情。
她说,“三哥别怕,你还有我。”
“我会永远陪着你。”
时隔多年,如今他们已成婚七载,她为他孕育了子嗣,再次看到她这副神色,陆寒霄内心蓦然柔软,生出无限的怜爱。
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

蜻蜓点水般的,微凉中带着一丝柔软。
宁锦婳瞳孔骤然收缩,她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做,等人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放开她了。
他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粗粝的指腹触碰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颤栗。
“莫慌,一切有我。”
宁锦婳怔了片刻,倏地推开他,咬着牙道:“你、你如今怎如此孟浪。”
她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心中翻涌澎湃。
“我今日身子不适,你若真想,我……”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男人声音淡淡,“婳婳想到哪里去了。”
陆寒霄眉目冷峻,看起来再正经不过,“为夫尚有公务在身,岂可白日宣.淫。”
“……”
宁锦婳咬牙暗恨,若旁人看他这副样子,说不准就被骗过去了,可她是谁,这么多年下来,她还不了解他?
十几年过去,两人相识的第一面,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恰好,也是在一个冬天。
.那时她是五公主的伴读,说是伴读,但大齐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女子的课业并不苛刻,她在四书五经都读不明白的年纪,终日陪着五公主玩闹。
上书房要迎接一位滇南来的新客,她们两个深宫宅院里的小姑娘,连城南都没去过,更别提滇南。听说那边都是未开化的蛮子,又脏又臭,这样的人怎么配跟她们一起读书呢?
于是,趁着太傅没来,五公主悄悄在上书房做坏事,宁锦婳在外面望风。寒冽的风雪呼面而来,落在卷翘的睫毛上。她揉揉眼睛,忽地看见远处回廊里走来一个黑衣少年。
他年纪不大,身姿却高挑修长,至少在小小的宁锦婳看来,要仰着头才能跟他说话。
“嗳——你是谁啊,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黑衣少年淡淡扫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往前走。
他竟敢不理我?
宁锦婳愣了一瞬,从未受过如此忽视。当即迈着小细腿噔噔跑到他跟前,竖眉冷喝,“大胆!你是哪家的,报上名来!”
“……”
“看什么看,说话!”
“……”
“可惜了,长这么好看,却是个哑巴。”
宁锦婳自以为找到了真相,既然如此,她就不跟他计较好了。她骄矜地扬了扬下巴,“不许进去。”
“我们要整那个滇南来的蛮子,你小心一点,不要误进陷阱哦。”
少年闻言一顿,当真停下脚步。他有一副极好的相貌,面如白玉,俊眉朗目,一身黑衣肃肃站在那里,让身后无边的白雪成了衬托。
她一时看呆了。
宁锦婳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在她误以为他是个哑巴、并对他说了不少“滇南蛮子”的坏话后,他站在太傅身侧,声音带着少年独特清冷,“在下陆寒霄。”
他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震惊的她身上,面无表情地加了句,“从滇南来。”
第一次见面就在他手里吃了个闷亏,后来相处多了,宁锦婳更知道这厮是个心黑的芝麻馅儿,面上清清冷冷,背地里不一定打什么坏主意。
时隔多年,如今再次尝到这种有苦难言的滋味,宁锦婳心底一阵憋屈。她咬着牙狠狠道,“那真真不好意思,妾身误解您了!”
陆寒霄挑眉,“好说。”
“……”
宁锦婳飞过去一个白眼,一把推开男人。她抚平了衣襟袖口,在迈出门槛的一瞬,忽地停下来。
“陆寒霄。”
“你不要骗我。”
他承诺过的,会护她父兄周全,她年幼丧母,父亲和兄长是她最重要的人,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了事,都是她不可承受之痛。
宁锦婳压下心头的涩然,脊背挺得直直地,走出房门。
一路上,她的心里并不平静。
其实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方才并未问出口。比如说除夕夜,那男人究竟有什么计划,有没有危险?
再比如说,“姜夫人”母子是谁。
宁锦婳承认,她害怕了。
怕问出她不能接受的答案。这么多年,他们吵了这么久,但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有别人夹杂在他们中间。
即使她曾打定主意和离,她也是想一个人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从未想过再嫁。更没想过陆寒霄会娶别人。
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但那是陆寒霄啊,他……他怎么能娶别人呢,他曾在宁府的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过誓,说此生不二色。
可她又不受控制地想,他也是个男人,在滇南那一年,相隔千里,他一封书信都未曾写过,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了人,夜里红袖添香,好不快活。
恍恍惚惚间,宁锦婳差点撞上廊边的红漆木柱,多亏管家全昇及时叫了一声:“王妃当心。”
她蓦然反应过来,面露惭色,“多谢全叔。”
全昇缓缓走来,“王妃在想什么,怎这般出神?”
宁锦婳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不过转念一想,全昇是陆寒霄的心腹,随着他从滇南来京城,这么多年,与她也有些交情。情不自禁地,她开口道,“全叔可否知道……姜夫人是……?”
是不是陆寒霄纳的妾室?
全昇捋着胡须,神色颇为凝重:“此事干系重大,老朽不敢妄言。”
他道,“王妃为何不亲自去问王爷?”
宁锦婳咬着唇,心里猛地下沉。
全昇的反应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确有姜夫人其人;其二,她在他心里很重要,重要到全昇都不敢轻易开口。
“王妃?”
宁锦婳一个激灵,回神道,“没事,全叔,谢谢你。”
她当时没有开口问,如今更不会了,问出来又有怎么样呢?像多年前一样,大闹一场?可她如今不是宁府的姑奶奶了,她已没有任性的权力。
宁锦婳垂下眼眸:“别告诉他,当我没问过。”
————陆寒霄很忙,即使在同一屋檐下,宁锦婳见他的次数依然寥寥无几,她只有靠每日晨起床边的余温,来判断他是否归来。
不过虽然不见人影,答应她的事却没有食言。他直接遣人去牢里提宁府女眷,这不符合规矩,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何事,三日后,宁府女眷尽数被送到永济巷,没有在那东市口受辱。
女眷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见到宁锦婳,犹如看到了救世主,一顿抱头痛哭……这些暂且不提。
宁锦婳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空荡荡的宅院,神出鬼没的夫君,唯一不同是,陆钰每早会来给她请安,晨时就在外间候着,风雨无阻。
她这时稍微琢磨出来,那日钰儿为什么生气。
陆钰从小养在舒贵妃膝下,如今请封了世子,就不必再回舒阑宫。
想通这点儿关窍,宁锦婳心中有股隐隐的窃喜,甚至十分痛快。心想到底是她的骨血,那个女人能抢走她的孩子,那又如何?这么多年,钰儿还是不亲近她。
这时,外间的抱月扬声禀报,“主儿,小世子来了。”
宁锦婳急忙唤人进来。珠帘清脆,进来一个唇红齿白冷面小郎君。他今天穿着一身白色锦衣,腰缠玉带,领绣云纹,恭敬地给宁锦婳行礼。
“母亲安好。”
宁锦婳心中微涩,钰儿是不亲近那个女人,但……也不亲近她。
他对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极为周到,连躬身的角度都跟丈量过似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快起来。”
她照例叫起,母子俩不咸不淡地说这话。日日都来请安,但说的话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问问衣食,问问课业……一盏茶的功夫,什么都说完了。
放下茶盏,宁锦婳吩咐道,“抱月,给世子拿件外袍。”
早晨寒气重,他的衣角袖口都被露水沾湿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她一片慈母之心,陆钰却反应淡淡,似乎不在意这点小事,不过他没有驳宁锦婳的意思,任由她脱了自己的外衫,忽地,宁锦婳眼神一滞。
“钰儿,这是什么——”她震惊地看着陆钰脖子上的疤痕,从脖颈一直蜿蜒到胸前,曲曲折折,在如玉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狰狞。
宁锦婳指尖簌簌颤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疼么?”
这么重的伤痕,这么长,那么深,怎么会不疼呢?那伤疤呈紫红色,肉眼可见其纹理,一看就是陈年旧伤,可她的钰儿,才不过五岁啊!
一瞬间,心疼和怒火瞬间喷发,她美目瞪得浑圆:“这是怎么弄得?啊?你告诉我是谁?是不是她?”
“钰儿别怕,你告诉母亲,我杀了,我要杀了她……”
“母亲!”
陆钰清冷的声音唤回宁锦婳的理智,他微抿唇角,慢条斯理的换上外衫,遮住这条丑陋的疤痕。
“母亲,您失态了。”
他似乎不想在这上面纠缠,躬身道,“儿子先行告退。”
“钰儿!”
宁锦婳厉声叫住他,微微哽咽,“你……你是不是还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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