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雪浓没动静,心想着摆明了老爷夫人不要她了,任她在这观中自生自灭,不想吃就随便她饿死,她们还能早点回府。
赵婆子遂带上门又出去了,丝毫没注意,那床上雪浓烧红的脸。
赵婆子出去后,和钱婆子发了一顿牢骚,钱婆子倒好脾气的劝她,“里面毕竟是小姐,现是给故去的老夫人祈福,说不得哪天就回去了,咱也别太得罪了她,一日三餐伺候好就行了,旁的再别搭理。”
说着,她偷偷摸出一瓶酒来,“这酒是我托人从山下带上来的,咱姐俩吃了,也好歇去。”
赵婆子发笑道,“老姐姐,这观里还有你相好呢?”
钱婆子老脸一红,“我可没你这般老风流。”
两人边拌着嘴,边就着几道斋菜,把一瓶酒全喝进肚中,春天好眠,酒足饭饱,两个婆子便各自回房睡去。
上夜的时候,钱婆子趁赵婆子睡的死沉,悄悄从屋里溜出来,趁着天黑瞧不见人,她从这香堂转出门去,顺着门前的照壁走了段路,正是观中东边的云集园,云集园的角门半开,钱婆子溜了进去,约莫再走了小半盏茶,才到一间山房里。
房中有一中年道士,见她来了,便猴急的把她一把抱住,“可叫我好等,我原以为你来不了了,你伺候那娇小姐也是遭罪,不若同我一处快活,管她死活呢?”
钱婆子道,“她原就是个养女,也不是老爷夫人的心肝肉,说是留她在观中给老夫人祈福,我寻思大抵是丢在这观中不管了,关房里一阵寻死觅活,没把园里的贵人惊动吧?”
“贵人先前听到些许哭闹,是有问过,不过被我给搪塞了过去。”
那道士跟不少妇人厮混过,哪有清心寡欲的念头,有些动了歪心思,只说,“你们老爷夫人真不打算要那小姐了?我之前在道场偶然瞧过一眼,真是个美人儿。”
钱婆子劈头给了他一巴掌,醋劲上来声音也大了,“你还肖想到她头上,打量我是死的!”
道士把这想法藏心底,连忙一阵哄,吹了蜡烛,两人便滚到炕上去。
恰时屋门被人从外踢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几个人冲进来,先拿了他们。
道士见那门口站着的人,是常跟在贵人身边伺候的小厮,名叫何故,一下就颓了,小声求饶几声,何故笑道,“这婆子一进园子,就有人报到我面前,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可你们动静也太大,二爷都被你们吵醒了!”
说罢,叫人先把他们捆上,他自己去上房回话,把听到的一字不落的承禀,须臾再出来,他对那道士道,“重玄道长,你给二爷念过几天经,二爷说不必张扬从宽发落,你自己去顺天府衙告罪,二爷就当没这回事。”
白云观的道士个个都有官府度牒,有朝廷衙门的庇护,还能免地税徭役,和一般的野道不同,白云观的道士在顺天府这一带德高望重,向来在人前超凡脱俗,但做白云观的道士也有规矩,既是出家人,便不能沾染红尘是非,一旦贪恋红尘,这便是坏了规矩,度牒还得被朝廷收回去,白云观也不会再留这人。
那重玄道士自不愿担罪,狡辩道,“贵人有所不知,道士跟和尚不同,虽同为出家人,我们却能行这俗事,这在我们叫修行,为这修行,就是在身边豢养炉鼎也不少见。”
何故一笑,还想着把那小姐占为己有当炉鼎呢,也不听他这些歪理,命两个护卫把他扭送进衙门,那道士下场自不必说。
地上已然吓傻的钱婆子一个劲的磕头,何故遵从自家二爷的吩咐,把她直接送去了宣平侯府。
彼时温德毓夫妇得知此事,一时心下忐忑惊恐,既见了来人,也是好声好气的招待,随后就当着人面发落了钱婆子,待人一走,两人也睡不着觉了,思前想后,倒觉出个中门道了。
“首辅大人怕不是给雪浓出气来的?先是雪浓不慎在他衣服上洒了水,也未见他苛责,而今雪浓在观中,这还没一天,那婆子就背着主子出去跟道士私通,若说出去,倒是叫雪浓难堪,首辅大人却能这般贴心,晚上偷偷把人送府里。”
夫妇俩越想越是这个理,惊喜之下,大晚上再挑个老实本分的婆子,把她和大丫鬟流月一起送入观中。
流月进了香堂,入后方静室,才发现雪浓已经烧的昏迷不醒,嘴里断断续续要水喝。
流月赶忙先倒茶,茶早已冷了,还是喂她喝下去,那桌上的饭菜也凉透了,随后去把睡得鼾声阵地响的赵婆子叫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便指使她和另一个婆子赶紧去做事。
赵婆子怎么也想不通,睡醒了怎么就钱婆子不见了,来了个厉害的丫头,还跟着个只会干活的孙婆子,便是有一肚子想问的,也看得出来,府里约莫还是对雪浓在意,也许不久就会再接回去,自不敢马虎,和孙婆子去下房烧热水,再做些新鲜的菜食备着。
雪浓被热水擦洗后,勉强醒过来,一眼见流月趴在床前打瞌睡,流月见她醒了,自是高兴,正要出去叫婆子端饭进来,雪浓却把她拉住,哑着声道,“你是来给我收后事的。”
她说的很肯定。
流月想解释,雪浓摇摇头,轻道,“我存了一些银子,不是府里给的,我跟着徽姑做绣活挣的一点体己,放在我房中的书柜里,钥匙在我身上,共有二十五两,你和妈妈各留五两,剩余的你帮我还给他们,我就不欠了……”
她流出两行清泪,眼重新闭了回去。
流月叫她两声,不见醒转,才知又晕厥了,身上也热的吓人,慌忙让婆子们出去请大夫。
可这大半夜里,白云观的观门都已关了,婆子们根本出不去,赵婆子主意大,记着东面的云集园住着贵人,雪浓姑娘再这么烧下去,性命难保,到时府里问责,她们这些婆子也难逃其罪,不如过去求一求,或可一救。
赵婆子拽着孙婆子一起到云集园前,敲开了门,当时便鼻涕眼泪一把的哭求起来,守门的小厮原是不想搭理,可这两老婆子声音太大,里面被吵到,遣了人来问,便不好隐瞒,只得直说。
所幸里面没怪罪,真发了善心,遣大夫出来,随她们回香堂给雪浓看病,开了几副治伤寒的药,交代要仔细照顾,不能再受冷着寒,才离去。
流月看那大夫穿的衣服很是富贵,心想不是普通的大夫,便把婆子们一通盘问,才知是云集园里的大夫,又得知里面住着何人,心下存着敬畏心,当先叫婆子们去煎药,待喂雪浓把药喝下,热退了才放下心,暗自琢磨这等事,也要跟府里那边知会,毕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可轻视了。
雪浓这一病,直过了五天才将下床,原本清瘦的身体更单薄了,精神头也没从前好,变得不爱说话,流月把请大夫的事情跟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心上,每日里抄写经文,放在祖母的香位前烧掉,再点上香,便无所事事了,时常跪在蒲团上发呆。
连流月都觉出她不对劲,从前在府里,纵使受过薄待,她也只会一笑置之,哪像现在这般丢魂弃魄,流月也跟她说过,她在观里只是暂时的,温德毓夫妇还会接她回去,这是流月来观中,周氏话语里的暗示,但这话也不能让雪浓回心转意,她依然沉寂一片。
二月的下旬,白云观中也逐渐春意盎然,恰是天气好,在流月的央求下,雪浓踏出了香堂的门,跟着流月绕过影壁,沿着清幽小径走到一处碧潭,潭中有锦鲤游水,山涧涓涓溪流涌入潭中,更不提随处可见的山花烂漫,寻常人见此情形都会心情极好。
雪浓定定凝视着潭水深处,那里好像有极致的吸引力,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人声,在催促着她跳下去,跳下去就两不相欠了。
是时有人站在石桥上冲她们招手,雪浓一动不动。
流月却注意到,那是个成年男子,她家姑娘还未出阁,不宜和外男相见,恐会坏了闺誉,便要拉着雪浓回去。
哪知那人径自下了石桥,直奔雪浓这边来,停在离她们几步路的距离,十分有礼道,“这位小姐,我家二爷想见见你。”
流月从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哪管什么爷,便想叉腰上前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那人腰上挂着牌子,正和那次雪浓去王家,看见的马车上挂着的牌子一摸一样,都写了一个沈字。
雪浓立时知晓他口中所说的二爷便是沈宴秋了,沈宴秋不仅是王昀的先生,前几日于她还有救命之恩,雪浓推却不了,按下流月,让其带路,流月纵有腹议,也只能跟着。
过了石桥,竟有座竹院,雪浓站在院外都能嗅到淡淡竹叶清香,入内随着那人绕过了一排排竹林,才见到一人在院中静坐。
他的皮肤很白,白得透出几分病态,显出那精致眉眼里的慵懒,这春日里,他身上穿着很随意的便服,是件湖水色织金麒麟斓衫,膝头还盖着一条薄毯,一旁的小道在烹茶,桌上备着茶具点心,并一只天青梅花纹小罐,里面放了满满的糖块,一切都显得极怡然自得,可等闲人不敢靠近,只觉他浑身威压极重,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还有一种让雪浓感到熟悉的亲近感,她分明不认识他。
那人走到他身边,恭敬的喊了声二爷,他抬抬手,人就退下了。
雪浓踌躇着不敢上前。
小道煮好了茶,起身过来,邀她上座,她才亦步亦趋的来到茶几前,仍旧不敢落座。
沈宴秋瞧着她,“小姑娘坐下吧,陪我喝杯茶。”
雪浓便低着头坐到他对面的空座上,眸子瞧见他伸手端茶喝,指节修长如玉。
沈宴秋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雪浓拘谨的揪着手中帕子,根本不知要怎么应对他。
一时只有她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
沈宴秋喝完了茶,才缓慢问道,“还认不认的我?”
雪浓心想纵使不认得,但当朝首辅的大名谁不知,便点点头,说,“听过大人。”
沈宴秋目光闪过异色,未几跳开了话,又问,“想跳潭里去?”
雪浓当即摇头说没有,解释说是在赏潭中锦鲤,觉得好看,看愣神了。
沈宴秋没有戳穿她,把茶杯放下,从梅花纹小罐里拣了颗糖块吃进嘴里,“常有人讥讽蜉蝣憾树,可蜉蝣比人有意思多了,小姑娘你知道蜉蝣有意思的地方在哪儿吗?”
雪浓道,“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①……”
沈宴秋眯眼感受着那颗糖在口中慢慢化成了甜腻味,这时小道端了碗药来,放在茶几上,回说,“沈居士,您的学生过来了。”
他的学生那就是王昀了,雪浓也不愿和王昀在此处相见,便要告辞。
沈宴秋道,“这罐糖带回去吧,觉得苦了,吃一颗糖,就甜了。”
雪浓呆呆的看着他,蓦地伸手抱起那罐糖,匆促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他的腿膝,小声对他说,“作为回礼,我送您一副护膝吧。”
“你家里人没有教你,不能送太过亲密的礼给陌生外男?”沈宴秋问道。
雪浓腼腆起来,眼尾那颗胭脂痣红艳的让人无法忽视,她点点头,回答他,“不是特意为您做的,本来是做给我弟弟,他不要了。”
沈宴秋想起她弟弟是谁,微眯了眯眼,随即发笑,“你弟弟不要的东西,你送给我?”
雪浓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手足无措道,“并、并非是他不要才送您,我是觉得您需要护膝……”
沈宴秋眸静了静,又笑起来,他有许久没听过别人谈及这点隐秘了,没想到今天遇到的少女会毫不避讳的说出来,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小孩儿说话如此诚实,倒不忍拿起官场那套做派,给她脸色看了。
雪浓唯恐再多话触怒他,抱着糖罐走了。
回去后,雪浓就从自己行李中翻出那副温子麟不要的护膝,叫流月去送,流月虽有错愕,但还是老老实实送到云集园里,回来和雪浓说,凑巧的很,还跟王昀打了照面,只是王昀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这天傍晚,观中暮鼓敲响,堂内烛火昏黄,放神龛的香位上,香灰慢慢积聚成堆,雪浓盘坐在蒲团上,从罐中拣一颗糖吃了。
很甜很甜。
观中岁月宁静,雪浓慢慢适应了观里的日子,除了每日必须要做的焚香祈福,她不需要再应付繁杂的家族关系,也不必整天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让周氏不喜,似乎想通后,她放松不少。
白云观中除了那些本就在的道士外,还有许多来观中静修的俗世人,都因着白云观原就处于顺天府闹市中,又负盛名,这繁华之地,也只有这处是旷野清幽,其中不乏有显贵家的老爷夫人入内修行。
譬如沈宴秋,雪浓才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沈宴秋都会过来静养一段时日,那云集园就是单独为他辟出来的园子,就是空了,等闲人也不能住进去。
更让雪浓惊讶的是,永昌侯的夫人柳氏竟也来了白云观。
雪浓还惦记着陆秀芷,想从柳氏那里探听一些口风。
她虽内敛,可也是大家出身,大家小姐都受过待人接物方面的专人教导,与人结交往来自有路数,譬如雪浓想与柳氏搭话,就先找赵婆子打听打听,赵婆子是个包打听,这观里什么人都能找她问到。
她从赵婆子那儿得知,永昌侯的三公子死了,柳氏悲伤过度,才进了道观清清伤心,那赵婆子同柳氏跟前伺候的婆子能聊到一起去,柳氏的口味、爱在这白云观什么地方走动,她都了如指掌。
雪浓凭着打听来的这些,迅速就和柳氏说上话了,一来二去,便渐渐相熟,雪浓也不敢明说自己和陆秀芷是知交好友,只能从柳氏的只言片语中猜测陆秀芷在永昌侯府过的不是很好。
有一日,雪浓往柳氏住的静室去看望,恰听见柳氏扯着嗓子在房中哭骂,“原本娶你回来,是盼着能给我儿冲喜续命,可你一进门,我儿竟去的更快,你这个丧门星,还来这里碍我的眼,还不快走!”
未几那房中出来陆秀芷,已是妇人打扮,人好像瘦了不少,一见着雪浓,腹中心酸也只能强忍,“先前听到风声,说妹妹孝顺,替父母来观里尽孝,原来是真的。”
雪浓询问她的境况,她才回说打从进了永昌侯府的门,她就没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丈夫在时,她要日日照料,夜不能寐,丈夫死后,家里人都责怪是她克死了人,那个家,都把怨气撒在她头上。
她走时哽咽道,“妹妹还记得我们放的风筝吗?那时我想过疯一场,也许就能挣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我太懦弱了,我劝妹妹的话,妹妹别往心里去,妹妹想要什么就去要吧,别苦了自己。”
她走后,雪浓进去看柳氏,柳氏拉着她好一阵哭诉,“若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腆着脸来宣平侯府里一趟,你这样乖巧懂事,又是有福之人,要不是你早有婚约,我其实是属意你做我的三儿媳妇。”
雪浓后背发凉,她只是养女,若周氏被劝动,她嫁进永昌侯府,那位三公子依然会死,她会和陆秀芷有一样的遭遇,她的娘家也不会帮她。
那天之后没多久,就从柳氏处听闻陆秀芷上吊寻死,所幸被人发现的及时,救下来还有一口气,雪浓劝柳氏多多善待陆秀芷,若连这个三儿媳妇都不在了,三房就真的没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劝住了柳氏,柳氏之后没再提及抱怨过陆秀芷。
时光如流水,转眼已是二月下旬,那天雪浓在碧潭边喂鱼食,心绪宁静之余,下意识往石桥上的竹院里看了眼,沈宴秋不在里面了,倒是看见王昀在院门前站着,视线正朝向她这里。
雪浓瞬时踌躇,装作没看见人,撂下手里的鱼食,就想回去。
可流月咦了声,“姑娘,你看王二爷从那边石桥过来了。”
雪浓一定脚,收了想走的心,静默着看王昀走近,与他互相见了礼。
雪浓正经与王昀见面,这是第二回 ,上次是在王府,两人行完礼就各自分开,话都没说上,这次雪浓也当跟他见完礼就会散开,毕竟她和王昀男未婚女未嫁,在外人眼中还是要遵循世俗规矩,且她先时只是顺便送了副护膝给王昀,王昀都要知会周氏,这样懂礼的人,自也明白,他们现下若说出去,就是私会了。
王昀并没立刻走,他时常出入宣平侯府,宣平侯府的姑娘们他大多有过印象,但见过最多的却是温云珠,温云珠是侯夫人亲女,又是温子麟的胞妹,是以或巧或不巧都能见着人,他对温云珠更熟悉,而面前这个姑娘,才是他的未婚妻,他从记事起,家中人就跟他说过,宣平侯的长女与他是自小的婚约,奈何因家里大不如从前,若不是他拜了先生,只怕宣平侯府也不会像如今待他热情。
雪浓之于王昀太过陌生,多数时候,只记得她很温吞,不常在人前露面,纵然是第一次去他们王家,雪浓与他也没有过交集,只除了他的祖母给过雪浓一对玉镯。
既定的亲事,王昀从前根本不对此事费心,直到他母亲孙氏说的话,雪浓故意在先生的衣服上洒了水,以此来引起先生的注意。
这话他能听见,先生必也听见了,哪怕那次先生似不在意。
身在观里,雪浓衣着比在宣平侯府里要素净许多,穿的是件淡柳青色绉纱裙子,头发梳成了极寻常的挑心髻,发簪都没戴一支,打扮的很普通,但她看起来照样恬美,春日阳光落在那雪腻的面皮上,使得那眉目有种错不开眼的冶艳。
雪浓的丫鬟给先生送护膝他看见了,先生戴着她送的护膝,与他说,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很适合做他的妻子。
他祖母也说,雪浓会是个好孙媳妇。
王昀半晌道,“这深潭水涧处四姑娘还是少来为妙。”
雪浓名义上是周氏夫妇的养女,在宣平侯府也只行四,其他几房并温德毓的妾室都先周氏有了女儿。
雪浓嗯声,很客气的多谢他,便欲沿之前的路回去。
王昀道,“四姑娘送先生贴身之物已经很不合礼规,先生不怪罪,四姑娘往后莫要做此让人误解的事情。”
雪浓一愣,她身旁流月解释道,“二公子不知道,首辅大人于我家姑娘有救命之恩。”
她把雪浓在观里生病,求了沈宴秋才有大夫治的事说出来,至于那副护膝,原本也是要说温子麟不要的,但被雪浓眼神暗示,才没说出来,这也不是好话,若不小心顺嘴传到外头,不知要引起多少非议,沈宴秋脸上也得无光,为着他的脸面,这事也不能说。
可是护膝终究不是他物,这解释再有理,王昀心里还是存着疑,他对雪浓道,“我本不知此事,既然知道了,回头会同伯父伯母说明,四姑娘暂留观里,贵府不久就会来接四姑娘。”
他要说明什么,雪浓也猜不到,她也没多信他说的,周氏夫妇把她丢在这里,呆久了,就觉得也挺好,但她很明白,那是她在这里不愁吃喝,有下人服侍,再烦忧,也不必为生计烦忧,可这些也是侯府给的,一旦哪天侯府把这些都收回去,就是真正的遗弃,既成的事实,还要怎么说明呢?
可没两天果然如他所说的,永昌侯府来人接她回去,时间匆促的她都来不及跟柳氏道别。
等回府了,立下见周氏,周氏一改在白云观时的温情,只是不冷不热的告诉她,王家遣了人来府上,想先同她定亲,亲事若定下了,就算公之于众,她和王昀是必然会成婚的。
这种事该是家中长辈做主,可王家不同,王昀的父亲叔伯都不在了,王家只有王家老夫人和孙氏这两个妇孺长辈,王昀才能自作主张。
雪浓心里是欢喜的,从知道自己会嫁王昀开始,她就在期盼这天来,只要定下了,便不担心有变故,能够不被丢弃,摆脱侯府而顺利嫁进王家,实在是梦寐以求。
周氏看着雪浓面上的羞态,当真如鲠在喉,原先是想先和孙氏说定,让王昀和温云珠的亲事落成,可没想到是王家老夫人派了人来要定雪浓,那王昀娶谁,竟是他家老夫人说了算,要说也是这孙氏没用,连个卧床的老东西都治不了。
周氏一面气,一面又想到其他,打发了雪浓走,暗暗使了彩秀去把流月找来,一番盘问,便是喜不自禁,没想到雪浓这丫头看起来木讷,倒挺会来事儿,还知道给沈首辅送贴身戴的护膝,沈首辅竟还收下了,这要是没猫腻,都难说清。
周氏当晚和温德毓一通商议,转头又叫了雪浓来正院,这回她又和颜悦色起来,“你跟王昀的亲事,是我和你父亲私下议定的,我们也没问过你的意见,如今我想着你也是大人了,总该问问你的想法,你若不情愿,我与你父亲也不会逼你。”
雪浓没有看她,只点头。
周氏眼下一沉,这丫头原来心还在王昀身上,那跟沈首辅那事就有些迷糊了,总不能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周氏瞧着她的神情,一顿试探。
“你父亲早就听说你在白云观受了沈首辅的帮忙,咱们家也是诗书礼仪之家,他早已备了薄礼送去沈家感谢,倒是收了,但也还是觉得慢待了,我想着你同王昀若定亲,这定亲宴,免不得要请沈首辅,这事该他们王家的办,可王家毕竟家底单薄,是请不起沈首辅的,不若我们家帮衬着办了这定亲宴,也不能让那样的大人给轻看了。”
她心想都已说了沈宴秋,若雪浓有这心思,定然会纠结,可雪浓仍是点头,说遵从他们的意思。
这下周氏自己都疑惑,莫不是雪浓和沈首辅没那层暧昧,那就麻烦了,思量过便觉得问雪浓这些都是蠢的,两家结亲,还得看娶妻的那家愿不愿,递话来的也不是王昀,她是见过的,王昀和珠儿相处甚好,她不愁这个,最重要的还得摸清楚沈首辅对这丫头是什么意思。
她没再问其他,放雪浓走了。
隔日她请了孙氏过来,与她商议,这定亲宴想宣平侯府来办,但孙氏没同意,王家想自己办这定亲宴,把周氏气的不轻,都穷成那样了,还要这骨气撑着,想让沈宴秋来宣平侯府这条路行不通,便只能另寻办法了。
因上巳节将近,隔一日国子监放了三天假,温子麟归家。
府里一派欢喜,雪浓的小院仍是冷清,晚饭时,正院派了人来请她过去吃饭。
除了逢年过节需要的应付,雪浓已经很久没有跟正院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她找了个由头推掉,掐着饭后的时辰,才去正院请安,只是她运气向来不好,正院东厢房这里还是很热闹欢快。
丫鬟们在陪温云珠踢蹴鞠,她像只小蝴蝶在丫鬟中穿来穿去,咯咯的笑着,脸上沁着晶莹的汗珠,甚是鲜活讨喜。
雪浓进来时,王昀和温子麟站在一起,两人都在看院中温云珠玩闹,温云珠一脚将蹴鞠踢到王昀这边,王昀捡起了蹴鞠没有还给温云珠,举起来不让温云珠够着,温云珠直跺脚,缠着他叫哥哥,他才发慈悲还了球。
熟络的太过亲昵,有眼睛的都看到。
雪浓只往王昀身上扫过一眼,立时收回目光。
他们也看见她了,温云珠立刻撇撇嘴,冲王昀做鬼脸,才拿着蹴鞠去玩,王昀和温子麟下了台阶,转身往西厢房去,是实打实的避嫌。
雪浓一抿唇,进房中就见周氏在看礼单,身边还围坐了几个妯娌,都在说着请客的事,雪浓坐了会儿便要走,周氏才抽空告知她,龙凤胎的生辰宴紧要,又是温云珠的及笄宴,所以得先办他们的事,等他们生辰后,再让王家来办她和王昀的定亲宴,这次生辰宴,她也是要足了脸面,托王昀给沈家递请柬,请他们赏脸来府里做客,也是为沈宴秋在白云观搭救雪浓而感谢。
雪浓知道这只是借口,邀沈家来龙凤胎的生辰宴上才是周氏想要的,沈家人若来,龙凤胎这场生辰宴将会被京中各家艳羡。
雪浓出了正院便卸下一身气力,回屋熄灯歇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闪过许多人,一时是周氏谈及沈宴秋时的得意,一时是温子麟的冷漠,再是温云珠与王昀的打闹。
她逼迫着自己把这些都清除出去,只要他们不捅破这张纸,她便当作自己眼瞎耳聋,她只想出了这里。
龙凤胎生辰这日,宣平侯府门庭若市,府里大摆了四十席,虽比不得皇家公府阔绰,但在一众仕贵里,也是顶顶豪奢的了。
周氏更是借着娘家嫂子的面子,请了魏国公夫人来为温云珠加笄,看的一众小姐们好生羡慕。
雪浓也给温云珠准备了及笄礼,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十五两银子买的一对缠枝蝶戏花金步摇,送给温云珠时,温云珠不掩嫌弃道,“今日是我的及笄礼,雪浓姐姐就送这么寒酸的东西给我?”
别人有送金玉翡翠、有送琉璃珠宝来讨好她,雪浓送的步摇实在不够看。
可是单单这样一支金步摇,也让雪浓的荷包空了。
雪浓每个月的月银只有一两,这一两若是在平民之家,或可保一家两三个月吃喝,但是在侯府里,却是不经用的,打点下人、胭脂水粉、衣裳熏香等等,更不提还得给正院做衣物、菜食,绸布纱线菜类都是花钱买来的,雪浓自己可以节省,但给正院的都要紧着最好的用,这一两银子,得有□□成用在正院上,剩余的也不够她过一个月,从她能做绣活开始,这些年有徽姑张罗,她才能靠着做针线活计维持开销再紧巴巴的攒下一点,徽姑性情好,从没在外人面前透露一星半点,不然她这个小姐脸面更没了。
温云珠的月银也是一两,她不用操心雪浓的那些难事,那一两银子也只是供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她住在正院,周氏会给她包办一切,即使没有那一两月银,她也不缺什么,所以她无法体会雪浓的拮据。
但她说雪浓送的这支金步摇是寒酸之物委实不对,有人送的礼贵重,那也是比她们侯府门第高才能送的出手的,其他与宣平侯府差不多的人家,送出的礼,未必有雪浓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