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曼见到沈兰棠,似乎不觉得奇怪,她收到的汇报里,戚桐君见面最多的就是沈兰棠,她们有固定的约会路径,才方便他们行事。
时间拉回到两个时辰前,齐王府,乳娘正要出发,却见阿依曼也跟着出来了。
“公主,你怎么也来了?”
阿依曼脱去了汉繁琐华丽的服装,身着一套朴素的汉人男子服饰,把玩着手上一把骨刀。
“我们汉克族人以骁勇善战为傲,不能冲在最前面的人不配当塔得尔的勇士,要杀戚桐君的人是我,我不会躲在我的勇士后面。”
乳娘也还未从塔得尔一贯观念中脱离出来,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劝阻她的理由,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阿依曼便随着仆从往外走,她身材高大,只需稍稍垫宽肩膀就能展现男子身形,面上修容后,她就到了沈戚二人约定见面的书斋,方便随时探听行踪。
又或者,其实她心里,还有更加深沉的想法。
“小姐,戚姑娘到了。”
宝珠站在凭栏处张望,眼尖地看到街上的人。
“到了么?”沈兰棠起身,打算到楼下接她,然她才走到楼梯口边上,一道熟悉男音触不及防地闯进耳中。
“真是巧啊,又和桐君妹妹遇见了。”
——是四皇子。
沈兰棠脚步猛地一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楼下戚桐君的身影,和站在她对面的四皇子的鞋尖。她下意识就要下楼,电光火石间,站在戚桐君身边的燕儿朝楼上看了一眼。
沈兰棠硬生生拉住了脚步。
戚桐君此前说得不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哪怕只是小事,恐怕也会让素来为人追捧的四皇子殿下记恨在心。
此刻白日昭昭,厅堂敞亮,又有掌柜小二在场,却也不用担心,只是——
“这个四皇子也太烦人了吧,他是狗皮膏药么,非要黏着姐姐才行?”
靠窗的雅座,正举起一个杯子的“男子”手势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个茫然和震惊交错的表情,下意识地扭头看着楼梯口。
——她在说什么鬼话?!!
沈兰棠毫无察觉,她现在就像吃下了裹着数十层枇杷糖浆的糊团团,实在是恶心得不行,若是前两次遇见还能用“碰巧”形容,这一回显然是有心,刻意,蓄意为之。
他知晓自己作为皇子身份有多高贵,也深知世间对女子忠贞的严苛,却还是一次次“巧遇”,“偶遇”,丝毫不顾及此事对戚桐君可能造成的伤害。
当然了,他若是知道且忌讳,也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这事往深里说,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条条道道都能将四皇子驳得脸面无存,但沈兰棠不是文化人,没办法也懒得用儒家大义正气凛然地批判他,她眼下只有一个最直接的感官,就是觉得他烦人。
“简直跟个癞蛤蟆一样,死皮烂脸地扒拉着我家姐姐。”
又是一声毫无尊敬的咒骂,这一次甚至事态加重,用上了“癞蛤蟆”三个字。
癞蛤蟆?
阿依曼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胸口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他们汉人不是最讲究礼仪尊卑的么,她怎么敢这么骂他?
她看向沈兰棠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好奇。
“而且他家里不是有一个妻子了么?男人啊,就是这样,家里红旗不倒,还想外面彩旗飘飘。”
想到他的妻子,沈兰棠心里也生出几分无奈的可惜。
可惜和同情还是不太一样的,同情是单方面的情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但可惜往往还带着对对方的认同和尊重。
沈兰棠回忆起她只短暂见过两回的四皇子妃,那是一个高傲的女子,带着家乡的珍宝不远千里到达陌生的城市,用她不算宽阔的肩膀承担起两个民族和平建交的重责。
她没有她的经历,不曾负担过和她一样的责任,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遭受丈夫的背叛,绝对是一项难以容忍的侮辱。
在沈兰棠看来,戚桐君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大美人,但阿依曼的冷艳高傲也有独属于她的美,那种美是充满个性的,无法复制的,和戚桐君一样独一无二,怎么会有人有了这样的妻子,还要在外面寻花问柳?
“那样美丽高贵的女子做他的妻子,还不知足,果然自古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尤其是这个四皇子,更加是个叻色,人渣,垃圾,土豆,恶人中的大恶人!”
新仇旧恨一起,沈兰棠骂人词汇连续叠加,将四皇子贬得体无完肤。
在为那个可怜的女子哀伤了数秒后,她很快又回到了正题,开始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四皇子彻底放弃纠缠,但是这种事连现代都找不到解决方案,古代更加难了,何况他身份在这。
要不随身藏个迷药,或者小刀?没有电击棒真是太遗憾了!
阿依曼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不远处的女子,她的大脑和内心还处在她“说”的那些话的震动中,自动忽略了她后面那些需要紧急报官的词汇。
她说,自己是美丽的,是高贵的,在她的心里,自己就像草原上的猎鹰一样自由高傲。
这是她来到中原后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的评价,在此之前,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排斥和轻藐,又或者把她当做怪物。
他们汉人不是不喜欢她过于修长的四肢,挺拔的身形,白得仿若透明的皮肤,还有不同他们眸色的瞳孔么?
这样的自己,不是粗俗鄙陋,野蛮不堪的么?
这样的自己,也是美丽的么?
阿依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思陷入了恍惚。
沈兰棠观察着楼下,在外人面前,四皇子果然不敢多有动作,在戚桐君几番言辞推脱下很快离开了书斋,沈兰棠松了口气,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有什么。”
戚桐君朝着她笑了笑,那张娇艳多情的脸庞有几分苍白。
表面没什么,不代表心灵上没什么啊。沈兰棠叹息了一声,她现在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办法。
“我给你叫了点心,还有茶水,点心是我从冠春园买的,还热着呢。”
“那好啊,我一定要品尝看看。”
两人默契地转移话题,有说有笑地上了楼。
戚桐君走到楼上,见店内还有客人在,客气地朝他颔首致意,“男人”也客气回礼。
两个丫鬟很快拿着东西进了雅间。
楼上公开空间一时只剩下阿依曼一人,她举着杯子慢慢饮茶,大脑不断循环着方才沈兰棠的话,还有戚桐君惊鸿一瞥的绝美姿容。
那个女人的确很美,哪怕以她外族人的眼光来看,她也是很美的,美得璀璨夺目。
那样的女子,那个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比得上?
阿依曼再次张开手心,好奇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她真的,没有比她差很多么?
沈兰棠与戚桐君坐在包厢内,沈兰棠拿出书籍,兴奋道:“姐姐,我看完话本了,写的真不错,结局也很圆满!”
“是么?我倒觉得结尾有些落于俗套了。”
“什么?!”沈兰棠震惊,她都基于这个时代的人对皇权的敬畏没有点评结局了,她竟然有!
沈兰棠好奇问:“那姐姐觉得应该如何写?”
戚桐君回忆着自己翻阅结局时淡淡失望不甘的心情,一字一句措辞着说:
“奚女本就是被迫着男装,读书进入官场都是无奈之举,与武成帝结识也是出于对他为人的看重,此后种种皆是为天下苍生,她前半生没有一日为她自己,当了皇后之后想必也是终日殚精竭虑,我想着若是她能脱下男装去掉官服,自由自主看尽大江南北就更美好了。”
“姐姐果真是我知音!”沈兰棠惊喜过望,连忙说道:
“我也觉得,她看似为后实则还是为官,既都是官,还不如封她一个闲散王爷,王爷不行,郡主也可。”
戚桐君倒没想到这一层,她不解地问:“一定要有爵位官职么?”
“当然了,要不然行走江湖被欺负了怎么办?”
好务实的她。
“等到路见不平,面对霸凌一乡的狗官拿出皇上亲赐的王爷或者郡主令牌,大喝一声:“王爷/郡主在此,还不速速下跪”,岂不是很爽?”
“……似乎也有道理。”
“这还有两本我看了觉得不错的,这本讲的是……”
两人兴致高昂地讲起了书。
桌上茶水已经凉了,靠窗位置的男子下楼重新选了本书,又叫小二换了壶茶水。
两人畅所欲言不拘小节,加上两人观念颇有相似,这一聊就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临别,沈兰棠念念不舍地问:
“戚姐姐,那我们下回什么时候见啊?”
“我近日都是有空的,不过家里有几个亲戚到访,可能需要在家招待。”
“没事,我又不急,那我们暂且约五日后,还是这个时间在这里见面?”
“好啊。”
两人说完了话,慢慢走出书斋。
“我有些笔墨要到常去的墨香斋买,那儿离这儿远,但离我家里很近,你就不必陪同了。”
“好,姐姐,那我们五日后见。”沈兰棠爽朗道。
“五日后见。”
两人在书斋门口分别。
书斋里头人本就不多,两人离开后,楼上顿时显得冷清。窗口客人慢腾腾起身,在柜台上留下一锭银子,往着书斋外面走去,她步履缓慢地进入一条巷子,钻进其中一个小房子。
“公主。”做蒙面装扮的乳娘走上前。
“见到那个女人了么?”
“嗯。”
阿依曼的语气温吞,言辞含糊,那不像是要冰冷地下令杀一个人,反倒像是回到了某种熟悉而又温暖的环境,让她的整个思绪都缓和了下来。
她的胸口满满涨涨,从戚桐君和那个人走进包厢后,一股奇异的情绪就像春雨之后湖漫出的潮水般缓慢而持久地占据着她的身体,让她平日清醒冷酷的大脑陷入混沌之中。
她目光缓缓地扫过房间。
“怎么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呢?”她出来时一共带了四个人。
“她今天回去走了不同的路线,为了防止出错,我已经让人先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啊。”
阿依曼心口再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动的潮水包裹着她的大脑,她她缓慢迟钝地重复道:“已经过去了么?”
“是的,公主。”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是,杀一个人。
“……”
“他”的目光陡然一亮,转身朝门外走去:“走,我们也过去!”
和沈兰棠分别后,戚桐君先是到常去的点心店买了几盒点心,她的马车停在对街茶楼,从大路又要绕上一圈,她与燕儿熟知地形,打算从一条小巷径直穿过。
青石板错落有致,苔藓从废弃的墙角挤出,里头空气些许潮湿,毕竟是两个单身女子,两人不由加快脚步。
前方就有可以横穿过得小路,只要走过这里,对面就是街道,戚桐君方才和朋友闲谈趣味,此刻心情愉悦,她提了提裙子,跨过地上被夏日晒破的地面。
蓦地,她眼前一花,两个蒙面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两人手上持着刀剑,二话不说向她刺过来。
意识瞬间消失,戚桐君还在愣怔中,燕儿猛地推开她,大声喊:“小姐快跑!”
戚桐君猝然回神,拉住燕儿转身往回跑,只是两人距离和蒙面刺客太近,剑光已至眼前。
第33章 獠牙
空气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叮”, 一把冷箭从正面撞上剑刃,冲击力让那人稍稍偏了方向,就在这时, 又有一人赶到, 将戚桐君和燕儿拉到身后, 而后转身和两个蒙面刺客扭打在了一起。
“小姐, 快跑!”
顾不上身后,燕儿拉着戚桐君的手飞快往巷子入口跑去,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来人啊救命啊, 杀人了!!!”
巷子里,蒙面人跟突然出现的两个侍卫缠斗在了一起, 那两侍卫身手矫捷,很是不好对付。此处并不偏僻,想必很快就有人赶到。
蒙面人对视一眼, 没有再管目标,转身往巷子里头钻了进去。两个侍卫稍一迟疑,还是扭头往戚桐君她们跑走的方向去了。
两个蒙面人熟知地形, 一边跑一边换下衣裳,回到熟悉的汉人打扮, 混入过往汉人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另一头, 阿依曼和奶娘靠近巷子, 就看到戚桐君她们匆匆跑了出来, 边跑口中边喊:“杀人了, 救命啊!”
眼看刺杀失败, 阿依曼当机立断:“回府!”
阿依曼回到密室快速换下衣裳,做回往日装扮就回了齐王府。回府以后, 四个部下齐声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请公主惩罚!”
阿依曼看着下方四个汉人长相的部下,汉克族人中亦有汉人血脉,有的是逃走融入,有的是两族后裔,她临走前,父亲特意为她挑选了汉人长相的仆从,方便她使唤。
失败了,竟然失败了。
阿依曼本该失望愤怒,然不知为何,她心中毫无反应,甚至感到几分轻松。
奶娘看她脸色怪异,以为她愤怒,上前一步道:“公主,这次是我们没把握好情况,下次还有机会。”
“不,不用了。”
阿依曼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眼底漏出浅浅笑意,语气轻快地说:
“暂时先不用。”
戚桐君被刺杀的事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方面是她身份特殊,关联着戚谈两家,若是她真的有个什么事,戚老学士能把整个兆京翻过来。
另一方面时随着秋祭日子到来,兆京防守日益严格,城门每天进出都要盘问登记,万万没想到在城内出了问题。
当天晚上,谈绍远就带着人到了兵部和管辖兆京治安的内城司,听说当晚兵荒马乱,谈大公子发了好一阵子的火气。
等沈兰棠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戚桐君回去后担心沈兰棠出了事,便请人到谢家,得知沈兰棠已经回家就没说什么,到第二日,才派人通知了沈兰棠昨日的事。
沈兰棠听后大惊。
“戚姐姐被人刺杀?!!”
谢瑾被人刺杀也比她被人刺杀有可能好么?
“怎么会,戚姐姐平素也不会得罪人……”
戚桐君为人和善,从不与人交恶,即使口角摩擦,也不至于到买凶杀人的地步,以戚家和谈家的地位,要是被查出来那是妥妥的祸患家人的大罪。
而且靖朝官场风气不算很差,不同派系之间互相攻讦的有,到暗杀这种程度的还真没有,天子脚下,谁人敢如此行事。
要是不说刺杀,绑架迷晕之类的,沈兰棠倒是有怀疑人选,可刺杀……猛地,她心头跳上了一个人名。
不不不不,她立刻摇头。
这种念头,是她不该也不配想的,兹事体大,没有绝对的证据,她绝对不能这么猜测!
“戚姐姐没事吧?”
这件事是谢夫人先听说的,她面上也是忧心忡忡,回答道:“幸好人没事,近来兆京守卫森严,那些人不敢闹到街上。”
“那便好。”
沈兰棠抚着胸口,狂乱跳动的心脏才渐渐平复下来。
“母亲,我想去看看戚姐姐。”
“你去吧,替我好好安抚她。”
“儿媳晓得了。”
沈兰棠也不顾五日之约,当即上车到了谈家,戚桐君遇刺一事并未告知她父母,谈家也未声张,只是因沈兰棠昨日正好与她一道才来确认安全,也提醒她小心。
因此府里并没有外人,沈兰棠很快进了谈府。
谈绍远昨日被通知这件事后就匆匆敢去了兵部,严厉交待了一番后回来安抚妻子,今日也请假在家,听到沈兰棠来了,夫妻两一同出来。
“戚姐姐!”
沈兰棠匆忙上前。
经过昨日惊吓,戚桐君脸色泛着苍白,但精神还好,见到沈兰棠,还能露出笑颜,道:
“兰棠妹妹来了。”
“姐姐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要杀姐姐,找到人了么?”
谈绍远摇摇头。
“那些人消失得很快,附近没有人见过可疑人物,也没有出城,应该是城里有内应。”
沈兰棠张了张嘴。
“那,有怀疑的人选么?”
戚桐君和对视一眼,依旧摇头。
“也是啊,戚姐姐平日里也没有得罪过人。”
戚桐君见两人表情凝重,故作自嘲地道:“此事迷雾重重,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让人恨我如此,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找错人啦。”
“如今,查也要查,实在查不出来却也没有办法,幸好前些日子你叫我找侍卫保护自己,今后一段日子,我出行都会带上侍卫,想必那些人失败了一次,知晓我加重防守,该是不会来了。”
“希望如此。”
沈兰棠在谈府留了两刻钟左右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他们依旧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之后几日,城里也加派人手调查可疑人物,都没有结果,倒是查出了一些别的藏污纳垢的东西。
再之后,皇帝祭祀开始,所有人都开始忙碌此事,刺杀一事,也就被放了下来。
夜色阑珊,两盏灯笼照着门前,装潢华美的马车在门前停下,吁的一声,车夫下车,慌忙叫来门口守卫一起扶车里的人下来。
四皇子在从属那儿喝了酒,这会儿半醉着脚步踉跄,几人怕他摔着,赶忙扶着他进去。
“不用你们扶,不用扶,我能走,能走!”
他推开几人,自己朝着卧寝走去。
这本该是他最自由的地,他心里却老大不愿意回来,都怪他母妃,非要他娶什么汉克族族女,一个蛮荒之地的女子,长相又那么怪异,没有情趣不懂温柔,他在这家里根本一点乐趣都没有,说不得老大老二还在心里偷偷笑话他,笑话他娶了这么一个老婆!
四皇子喝了酒,平日里的怨气不由浮了上来,心里更加躁动不安。
“殿下,殿下!”
门口宫女见着他,匆忙上来扶住他。
“不用你们扶,说了不用扶!”
四皇子推开宫女,走进屋室中,满屋子熠熠光华下,一个女子坐在梳妆镜前,笔直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柄骨头梳子,慢慢地梳理她乌黑浓密的长发。
她今天穿得很不一样,上身一件齐胸内衣,外罩着类似护甲的背心,背心正面闪耀着数不清的金属片,手臂上没有任何服饰穿着,只在左上臂戴了两个黄金制成的臂钏;
下裳与汉族服饰相差不大,只是裙子更加贴合,不易被风带起,但在上衣和下裳的接连处,腰部却没有布料严密的缝合,甚至能看到她腰部中央清晰分明的一条凹线。
四皇子脚步猛然一顿:“你这是什么装扮?换下来,快换下来,袒胸露腰,不知羞耻!”
阿依曼透过镜子睨了一眼他,慢吞吞道:“我倒是不知道殿下如此保守,我看殿下对待那些更加裸露装扮的歌女如此温柔,还以为殿下喜欢呢。”
“她们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清不清除你自己的身份,你是要别人嘲笑我们齐王府么?”
“嘲笑?谁敢嘲笑我?!”
阿依曼的声音陡然变冷,她挥臂扫下桌面饰物,在宫人们“王妃息怒”的惊呼中站起来直直地对视着四皇子惊怒交加的目光。
“我父亲是汉克族族长,塔得尔的王,我母亲是草原最悠久部落,传说中溪流女神哈喀莎的后裔,我带着十万军队的嫁妆嫁到你们,我看谁敢嘲笑我!!”
她的视线直直地刺入四皇子的瞳孔,过于强硬的神情让他楞一愣,继而意识到自己被妻子当众顶撞,一时间恼羞成怒。
“果然是外族女子,毫无礼义廉耻,女子出嫁后当以夫为天,你父亲就没教过你么?!”
“没有。”阿依曼冷冰冰地说。
“我父亲从小就教导我,那些不听话的人是无法用道理说服的,只有拳头和实力,才能让他们臣服。”
“你——”四皇子怒极,仿佛孺子不可教般摇着头,语气满是鄙夷:“果然是蛮人之子,蛮人之子!”
“蛮人之子?蛮人之子又如何?”
“自诩礼仪之邦的中原大地难道就不需要蛮人的十万军马为你们巩固边域么?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汉人缺乏军队才让你这位金尊玉贵,满口道德礼仪的皇子殿下不得不娶我这位蛮人之子么?”
她也曾想过和夫君好好相处,琴瑟和鸣,她学习了汉人的礼节学习了如何品茶斟茶,穿戴了那些华丽繁复的衣饰,把自己装在汉人的面具下,可是他呢?
他可曾有一日待她如妻子过?
阿依曼陡然爆发的强大气场震慑的四皇子不由倒退了半步,他张开口,却一时语塞。
“你——”
“殿下。”
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翠绿色的瞳孔不带一丝情绪地射入他的眼睛,涂抹了口脂,殷红浓艳的唇瓣轻轻张合:
“殿下,我是皇帝陛下下旨命令你娶的人,我们的结合是汉人和汉克族人的联盟代表,我很尊敬你,也希望你同样尊敬我,就如同汉人和汉克族人的友谊一般。”
“我想,你也不希望你的父皇知道我们争吵的事吧。”
夫妻之间的事被提到两个民族的层面,心底一直掩盖着的一层薄纱被揭开,四皇子张口嘴却无话可说,他浑浑噩噩地被下人扶着进了屋里,到最后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等四皇子被扶走后,乳娘皱着眉走上前:“公主,汉人男人最好面子,你这么说话,殿下或许心中记恨。”
“他记恨就记恨吧,又能怎么样呢?”
阿依曼面无表情,仿佛对此毫无感觉。她垂下眼睑,重新坐了下来继续梳头,忽地她想到了一件别的事,眼底漏出浅浅笑意。
“我那天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上有卖油泼辣子面,我听说那个东西很香很适合胃口不好的时候吃,我明天想尝尝看。”
全城严查了几日还是一无所获,而戚桐君也毫无头绪,暗杀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时间很快推到了皇帝祭祀的日子,这一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寻常的一天,唯有朝中各大要职官员,全都为此忙翻了天。
谢恒作为文官之首,因为地位过高,反而也显得无所事事,总不能这种祭祀的具体操作事宜还需他来操心吧?
他在家里统计有谁想跟着一起去看军队演练,听闻可以现场观看军队大阅兵,沈兰棠兴致勃勃地问:“父亲,那当日我和母亲还有婶婶她们都可以去么?是坐在上方观看表演么?”
“差不多,若有家人想去,需提前报备参司属,人数太多或有名额限制,但我们家应该不会的。”
来了来了,权臣的底气!
沈兰棠愉快地享受顶级权臣的特权,难得地抱住谢夫人的手臂道:
“那母亲,儿媳要去,母亲也一起去吧,儿媳一个人去害怕,想来瑛瑛也是想去的。”
“好好,都去,都去!”
听闻有表演能看,谢瑛果然积极想去,反正谢家两位老爷都是朝廷高官,带上全家名额也是顶顶够的,于是乎一家人除了还小的谢弘文一辈,其他人都去。
沈兰棠后来联络了戚桐君,得知她也要去。
戚桐君倒不是头一回观看军队演练了,她小时候就被她父亲带着去过,态度很冷静,沈兰棠表示很理解——就她一个“普通”阶级嘛。
从知道有节目表演后,沈兰棠便掰着手指数,很快就到了巡视这一日。
这一日,沈兰棠早早起了床,这两日天气凉快了下来,内衣外穿已经没有了,她习惯在胸衣外再穿一件短衫,小小一个行为,温度却大不相同。
又因着要见皇帝,说不定还有其他王公大臣,衣服花样是不用多的,她只穿一身月牙白短衫和长褙子,腰间系一抹绿色腰带作为配色。
打扮洗漱后,她到了公公婆婆的主院。
“兰棠到了,一块出发吧。”
众人一同出发前往检阅场地,那是一个位于城西的校场。
这个校场由前朝瑞帝所建,但因怀帝骄奢淫逸军队凋零而被废弃,高祖立国以后重新修缮,又用了起来。
校场内场铺着坚实的石砖,四面围以高墙,边上是成组的合院建筑,供日常休息,处理公务所用。在合院一侧设有台基,台基上做旗杆台,众人到时,一杆印有“靖”字标记的旗帜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轿徒步进入校场,校场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演武场,约有半个足球场大,演武场边缘设检阅台,这检阅台竟然都是石头堆砌,做成向外辐射的台阶模样,从最核心位置向外呈扇子状,每一排都提前设置好了位置和铭牌,防止走错,就这格式,和现代的体育场都差不多了。
沈兰棠粗粗一看,整个检阅台约能容纳两百来人,倒也不算特别得多。台子中央最靠前位置是一个宽约一米的宝座,座椅两边扶手雕刻虎头,椅背上也绘有一条盘曲着的游龙,威严霸气。连同左右两侧位置亦不同寻常,乃是皇后或太后凤驾。
沈兰棠她们提前找到位置坐下,自校场门口一路都有官兵,浑身铠甲,持有长枪,更别说目光如炬,使得气势十分庄重,众人皆不敢大声喧嚷,唯恐触怒王权。
众人入座之后不久,伴随着把守几处要害士兵纷纷下跪,和庄严的乐器声,皇帝终于出场。
顺德帝时身着明黄色大龙袍,端坐于轻步舆上,轻步舆无顶盖,帷幔,底下由八人抬轿,已然是皇帝卤簿中最小最轻便的规格,步舆两旁是皇宫禁军,身形高大面目俊朗,不苟言笑,自他们一身威严华贵的护甲散发着肃杀之意。
步舆随后是十二面龙旗:风伯、雨师旗各一面,雷公、电母旗各一,木、火、土、金、水星旗各一面,左、右摄提旗各一面,北斗旗一面。旗后则是专用车队,其中包括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