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 by磐南枝
磐南枝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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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裴训月见他苦思冥想,便道,“本官知道了。此案事关重大,多谢陈侍卫仗义直言。”说罢,请老书吏将陈大耳送出门去。陈大耳出了门,拒了老书吏递来的赏金,满脑子仍是瑞娘那句话“裴大人救了我们迎伢一命......”。
方才那短暂的交锋,是他第一次直面裴松。他不知自己证词会不会招来祸端,却也隐约感觉,裴松远比他想象得正直果决,对百姓来说,像险恶风浪中有了锚定。
眼见空中又有黑鸟飞过,陈大耳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在僧录司肃穆的匾额前,长长叹了一声。
这边厢,司里众人分析着陈大耳的话,七嘴八舌。
“我们昨晚去提审严冬生的时候,老奶奶分明说他出了门。这么说来,他应该是先在某个地方闲逛,然后趁司里众人都睡着了,偷偷带回来一男一女共度春宵。接着又回了自己家,取暖烧炭,却被劣炭毒死。”林斯致说。
“这也说不通啊。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度春宵,要跑到司里来?”有人问。
“也许他和老奶奶同住,不太方便。而司里却后院空僻,临着后墙的那间柴房从来无人去,是个绝佳的偷情地点。”
“我插句嘴,我今晚找两个小厮在那间柴房试了试,结果发现——”宋昏说,“人在里面说话,除非以极大的声音,否则墙外的人听不清。如果要以墙外能听清的声音说话,只怕僧录司里的人也会被吵醒。”
众人一怔。“可是陈大耳没可能撒谎啊,他讲得过于细节,一听就是真的。”有人道。
“陈大耳的话应该是真,不过人的听力可能模糊,即使耳听不一定为实。我们还是从严冬生的死因入手。他死于烧炭,这确凿无疑。我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凶手为什么要用烧炭这么偏门的法子?”裴训月说,“使刀、下毒、勒死,这才是杀人最常见的法子,也最便利。”
“那就说明凶手无法使用这些方法。严冬生是监工,一日三餐都在僧录司解决,想对他下毒不易。至于勒死和用刀捅死,我想,凶手应该是一个体力比严冬生弱很多的人,比如,女子?儿童?老人? 所以不能和严硬拼。”宋昏道。
“不错,我们去严冬生屋子时,确实在后门发现很多年轻女子脚印。”红姑补充。
“也就是说,初步判断凶手是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她偷偷进严冬生的屋子换炭,并在严冬生被毒死后把他移出屋子分尸,然后将尸块扔进裴家的马车以及北坊衙门。这也和陈大耳说他听见有个陌生女子参与昨晚的行淫相一致。”林斯致总结。
然而,接下来,大家却都不作声,推理似乎陷入停滞。
虽然凶手的画像明确,可关键在于这个严冬生是假冒的。也就是说,他所有表面上已知的人际关系,都是假的。既然连他的真实身份都搞不清,怎么判断他到底和什么女子有往来呢?
就在那时,裴训月先开了口:“这个案子的关键点,其实只有一个人。”
——“蒋培英。”
“对啊!他是唯一和假严冬生有私交的人。”林斯致恍然,“可是这蒋公子总不能像陈大耳一样,随意被我们召来问话吧。”
“既然牵扯到女子,还是得回到女子身上。”裴训月思忖须臾,冷冷问,“现在几时了?”
“亥时二刻。”展刃道。
“还好,三仙居还没关门。”展刃只听见裴训月落下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见她匆匆出了门。
半炷香后,三仙居内某处精致厢房内,宋三仙正安排小厮们倒酒。
这间厢房极大,只因里头搭了一座小戏台。自从陈小珍名声大噪,宋三仙便辟了这间屋,专请贵客听陈小珍唱戏。
今晚,她得了裴大人的旨意,去请陈小珍来。可没想到,小厮们赶到陈住的地方,却连人影儿都没见着。
“没事,名伶不在,叫个旁的伶人来唱也是一样。”裴训月坐在金丝楠木的圈椅中,喝了口酒。
她身旁,是另一把名贵楠木圈椅,等的不是别人,正是平南候贵婿,蒋培英。
半炷香前,裴训月找到宋三仙,请她务必想个法子把蒋培英约出来。
“三仙嫂,我知道你交游甚阔、广结善缘。听说蒋公子颇爱来三仙居听戏。只是,如果以听戏为名,不知你有多大把握约他过来?”裴训月问。
“至少七成。我倒也和蒋公子不太熟,不过,我帮过他一个小忙。雪夜里提灯相送的恩情,想必他不会忘。”宋三仙打包票。
果然,裴训月半杯酒还没喝完,就见厢房口的珠帘半挑,一个华服公子满面春风走了进来,正是钟四来僧录司那天,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蒋培英。
“蒋公子,别来无恙。”裴训月笑。
蒋培英看见他,登时一愣。裴训月忽然反应过来,钟四来那天,她给自己点了许多麻子,想必蒋培英认不出。“我姓裴,是僧录司主事。”她便起身道。
谁知,光是听见那一个“裴”字,蒋培英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半分。钟裴两家关系微妙。他对姓裴的素来退敬三分。“原来是裴大人做东,”蒋培英淡淡一笑,“除夕那天,我护送钟四姑娘来贵司慰问,有过一面之缘。裴大人如今身体可康健了?”
“多谢关心,好多了。”
话音刚落,唱戏的伶人已经登场。二人落座。蒋培英盯着那红幕布旁的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叹:“那画的是陈小珍吧,可真像啊。可惜她今晚没来。裴大人听过她唱戏么?”
“没,”裴训月在酒香盈身中,朝蒋培英耳边开门见山,“蒋公子,其实我约你来,是为了我司监工严冬生的事。”
出乎她意料,蒋培英反应竟然十分平淡。“噢,为了他?”蒋培英呷口酒,并不看裴训月,聚精会神盯着台上伶人。裴训月心里忽然升起种奇特的预感,她转头,望着那红幕布旁的陈小珍画像被风微微吹动。
那是一张极清秀的脸。
裴训月忽然觉得这素未谋面的名伶,竟有些面熟。
然而红幕布已开,那时胡琴声动,锣鼓喧天——
好戏开场。

(八.下) 吃鱼
裴训月以听戏之名前往三仙居时,司里众人依旧研究着案子的来龙去脉。胖婶煮了打卤面给大家当夜宵。林斯致岭南人,吃不惯,只咬几口就放了筷,独自去后院,盯着停在空地上的裴家马车出神。
他无法放心下这辆马车,更不能忘记小庄的死。严冬生被分尸后,大家对小庄勒死案的关注日渐减弱。一个守籍册司的小吏当然比不上偌大僧录司的监工。去佛塔小楼里办事的人,也常常忽略了小庄,因为他总是安安静静坐在重重籍册架子后,在幽微的光线照射下,像一尊入了定的小弥勒佛。
只有林斯致知道小庄不是木头。
他其实见过小庄很多面,也知道他为什么来此。
“林大人,不去吃夜宵么?”忽然有人在身后喊他,伴随着呼哧呼哧吸面的声音。林斯致回头一望,见了宋昏,他正端着一碗打卤面吃得豪爽。“我吃不惯。”林斯致淡淡道。宋昏点点头,也不多问,只管走到林斯致身边,卤子油润的肉香飘过来,只见他吃得汁水淋漓,邋遢得很。林斯致皱了眉,忽然叹一声气。
“叹什么?”宋昏说。
“叹你的吃相。”林斯致从怀里抽出块帕子,丢过去。宋昏接了,猛地擦了擦嘴,蜷成一团,笑道:“多谢,改日洗了还你。”他说罢,端着碗,倚住车厢,随意夹了块萝卜去逗马。马儿鼻孔大,嘴也大,嚼着一块小小的卤萝卜,仿佛一个痴呆汉,滑稽得很。宋昏逗得肆意,弯起眼睛笑,全然不顾那车厢里曾放过砍断的人头。
林斯致却没注意马,只顾盯着宋昏。经历过什么的人才对生死视若家常?宋昏略过这意味不明的目光,大剌剌用手顺着马儿发亮的鬃毛。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宋昏忽道:“北坊禁火葬的诏令,是你求的么?”
林斯致一愣,还没回答,听见有人提着两尾鱼走过来呼唤。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严冬生被分尸后,他整日魂不守舍。今天听完陈大耳给的新线索,才鲜见打起精神来。“你们俩聊什么呢?”张通好奇。
“打卤面不合林大人胃口,我来替他解闷儿。”宋昏笑,走上前,盯着张通手里提着的鱼,“这么活泼,刚杀的?”他问。“嗯,买来放进冰桶里,能吃上新鲜的,比吃胖婶囤的熏肉好。”张通道。他讲话喜欢吞音,像是地道京城人,却常年住在僧录司里,大抵也是寒门出身,无家可归。几人一时无话,在几桩命案的重压下,对着钩子上已然死去还微微反抗的鱼,竟都有些怅惘。
还是林斯致先打破沉默。
“去厨房,问问胖婶红烧还是炖汤吧。” 他说。
“不如做鱼片粥,也该照顾照顾南方人口味。”宋昏接话,嘴上笑着,眼睛却盯着鱼被剖开的肚,冷淡得很。
院中的马儿漫无目的咀嚼着萝卜,用一双温顺的眼睛看着几人走远。死鱼倒映在马儿的眼中,微微摆动的鱼尾上是肥厚的腹肉。多少栋楼宇之外,也有户人家正用筷子戳破一尾肥鱼,将那腹部无刺的肉捻进小孩儿许明龄的碗里。
“龄子多吃点啊,补脑。”陈大耳边给许明龄夹肉,边憨憨一笑说。
他今天心情算不上平顺。僧录司里的一番讯问,使他反复回忆起十日前听见可怖对话的夜晚,心里惴惴得很。他索性从司里出来,往附近的兄弟刘迎家里去,希望将心情平复下来。
刘迎虽然哑了,他的妻子瑞娘和儿子许明龄都活泼得很。瑞娘刚烧好晚饭,将一盆红烧鲫鱼摆上了桌案,又给陈大耳添双筷子,四人就围着灶台前的木案上吃了起来。案后放一只大水缸。墙上高处木架放了暖黄的油灯,映在水缸里,晃晃悠悠的烛影。
许明龄叽叽喳喳讲着自己上山捉兔子的故事,听得大人们直发笑。陈大耳一个独居京城的单身汉,鲜少体会这样的温馨,索性将苦水咽进肚子里,只顾逗孩子玩。直到几盆菜馔都见了底,瑞娘带孩子去解手后,他才沉吟片刻,对刘迎开口:“兄弟,我今天遇到件事。”
刘迎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小门小户,做菜也无甚油水,那盘子一抹就净了。他一边拿丝瓜瓤擦锅,一边朝陈大耳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僧录司里那个监工严冬生被分尸了,这事你知道吧?”
刘迎又点头。
“他死的那一晚,我听见他们司里有怪声,恐怕和凶手有关。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官府,哎,没想到在酒楼里和人吹牛的时候,被他们司里那个仵作给听去了。”陈大耳愁眉苦脸,却见刘迎听见“仵作”二字,手上的动作倏忽一顿。
“怎么,你认识?”陈大耳问,“那人原来是个烧尸的,好像叫宋......宋什么来着。”
“宋昏?”童稚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许明龄接完话,笑嘻嘻跑进来。可他身后赶来的瑞娘,和那正在涮锅的刘迎,听见那名字,都陡然间面色凝沉。陈大耳看在眼里,觉得奇怪。刘迎一个金吾卫,怎么会认识宋昏?他还没来得及细问,瑞娘就将许明龄领走了。而刘迎也刷完了锅子,沉默地转身,从灶台旁的木盒里拿出些自家做的精致糕点递给陈大耳,又给他舀了瓢水。
陈大耳靠着墙,望着刘迎忙忙碌碌,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这么清俊的样貌,一身扎实的功夫。刘迎的身手有多好,他最清楚。做金吾卫甚至也是屈才。可竟然一朝自刎割喉,成了哑巴,如今赋闲在家,就算偶尔回到金吾卫的交班所里,也只能做些洒扫的杂活。
“兄弟,不知道你是何苦。我觉得真奇怪。那裴松不像个无理之人,怎么就逼得你自尽?我不信你杀人,既然你没杀化虚,为什么不去伸冤?”陈大耳说着,盯着手上那盘精致糕点,忽然就来了气,“整日围着三尺灶台,弄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用糕饼,就是你想要的?”
刘迎放了手上的丝瓜瓤,抬头,看见陈大耳翕张的嘴唇,嗡嗡说着怒话,不中听,却都是为他好。
他心里忽然轻轻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抬了手。
陈大耳看见刘迎朝他伸出手来,并没什么其他动作,只是轻轻地将盘子上被陈大耳挥乱的糕点放回原处。刘迎的手很大,骨节覆着薄茧,同其他练武之人没什么分别。可那因怕洗涮沾湿衣裳而浅浅撸起的袖口,却露出腕上几道发白的痕迹,同小麦色的皮肤大不同,一望而知是伤疤。“你怎么还割过腕?”陈大耳大惊,猛地攥住刘迎的腕不放,却见刘迎只是摇头。
瑞娘听见二人隐约争执,忙进来打圆场,却见陈大耳盯着刘迎腕上的疤。她心里猛地一动,望向自己的丈夫。只见刘迎也安安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清秀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大耳哥,你想多了,哪来的割腕?这是刘迎给龄子刻冰蜻蜓的时候不小心被竹刀划的。”瑞娘开口,笑道。陈大耳见她平静,也就放了手。刘迎接过陈大耳手中的糕饼,重新摆成原来的形状。豌豆黄应该放在最上头。杏仁酥偏苦,要延后吃。桂花蜜饯点缀在盘子周边。这都是瑞娘教给他的。瑞娘是顶顶会生活的人。
如果自己没遇见她,恐怕那割喉的一刀早就下了实手。
许明龄趁此时跑进来,吵着要陈大耳陪他玩棋,两人闹哄哄地走远了。刘迎掰了半块糕放在自己口中,慢慢抿着。瑞娘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夫妻二人默然无声,却觉得光阴一瞬如有千钧。决定太难做了。那仵作来找他们,三番五次。刘迎终将一切和盘托出。整整过了十三年的苦难。瑞娘哭了整整几个晚上,才能接受。
她的丈夫不止一次想过去死。陈大耳如果观察再仔细些,就能看出那伤是陈年的疤。
美好的日子是镜花水月。瑞娘盯着水缸里摇动的温暖烛光,心想。可刘迎却忽然反握住她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他手指有浅浅的茧,粗糙又温柔,无论多少次,相触都叫她觉得心跳。刘迎不是强摆男子气概的人,却叫她明白真正的男人会如何生活。可惜原以为倾其一生能互相陪伴的人,也许就要半路远走了。
皇宫的城楼最高处,有一架大如象身的登闻鼓。任何人都有权力击鼓鸣冤。一旦鼓响,那是皇帝必须当着万民亲审的案件。
“你想好了那些人跟你商量的事么?”瑞娘问,声音已略带上颤抖。
刘迎哑了,说不出是与不是,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瑞娘只是看见他轻轻张嘴,慢慢咧成扁扁的一个笑。她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甜。”
答非所问。“很甜么 ?”瑞娘笑,刚问出口,就见刘迎把剩下的半块糕塞进她嘴里。二人静静对望,嚼着,眼睛倏忽就有些湿润了。瑞娘转过脸去,戚戚之际,忽听得门外几声猛然叩门。
“陈大耳在吗!刘迎在吗!快收拾佩刀赶紧出发,马统领发话,所有金吾卫速去密林找人!”那人喊。
“出什么事了?”瑞娘和陈大耳齐声问。
“有人坠崖了。”那人说,“僧录司裴大人,坠崖了。”

就在陈大耳和刘迎受到那可怖消息的一个时辰前,三仙居里。
裴训月不太爱听戏。她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吐字实在太慢。今晚这出《伐子都》却罕见地叫她聚精会神。正听着台上子都挥斥方遒时,还是蒋培英先开了口:“裴大人,你刚刚说,为了严冬生的事,是什么事?”
“严冬生被分尸案,蒋公子可曾有所耳闻?”裴训月答。
“当然,此事可是闹得满坊风雨。”
“据我们查来,这严冬生其实,”裴训月冷笑了声,“是个冒牌货。他手里的文书,应该是从真正的严冬生那里偷或抢来的。而真正的严冬生,则生死未卜。”
“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蒋培英咋舌,他望着前方武生耍刀,眼里晦暗不明。
“裴大人,我也有桩奇事,想和你说呢。”蒋培英忽而微微侧了头,朝裴训月笑,“江南有个著名戏班潘家班,你听说过么?”
“有所耳闻。”裴训月想了想,“我虽不曾去过江南,但记得京城的戏班里,也有‘潘家名伶’一说。”
“是,这潘家班的戏,在全国都出名。不瞒你说,我是金陵人,从小听潘家班长大。你猜怎么着?我曾经在潘家班里见过一个唱小生的,姓夏,竟然长得和那严冬生,一模一样呢。”
裴训月心里一惊:“这姓夏的可是阉人?”
蒋培英奇道:“你怎么知道?这小夏子早年是预备进宫的,不知犯了什么错,后来被人顶了名额。因为相貌生得美,索性进潘家班学戏。可潘家班驻扎不定,在江南各处开场。我后来进京,便也没怎么见过小夏子了。”说罢,他微微一笑,那眼里的惋惜似假非真,“谁知,竟然在僧录司里看见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还被分尸了。你说怪不怪,裴大人?”
裴训月心如擂鼓,她试探:“所以,这也是你去严冬生住处访他的理由?”
蒋培英坦然转头,扬扬眉:“裴大人果真神探,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他凑近了,悄声道,“除夕那夜我在三仙居里遇见他,以为他是小夏子,所以找他叙旧,谁知他却表现得不认识我。我只好走了。路上还因为吃醉了酒,睡在街边,还是三仙嫂派人送我回去。”
蒋培英说完,暗暗窥探裴训月的反应。他隐去了被严冬生迷晕,以及得到带有“澜海”二字玉佩的细节,生怕被裴训月瞧出来,却见她一脸凝神,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蒋培英长舒口气,人也坐得自在些许。严冬生为什么被分尸,他完全不关心。他只希望裴松这把查案的火别烧到他自己身上,毕竟他刚和钟家女成亲。蒋培英得意地吃口酒,把话题往别处引了引:“说起来,这潘家班里生得美的少年可真不少。我记得当年,好多穷苦人家,但凡生了孩子略平头正脸的,就挤破头往潘家班里送。”
“世人皆道戏子是下九流,怎么有把孩子专往戏班送的道理?”裴训月疑惑。
“嗐,给的银子多呀。说得难听点,那是卖儿女。毕竟这潘家班的背后可是当今......”蒋培英忽觉失言,连忙住了嘴,喝口酒。裴训月听他话里有话,忽然电光火石般想起,她第一次听说潘家班,是在某次京中贵胄的家宴上,大人们提起潘家班,说那里头的戏也平平,之所以出名,只是背靠大树罢了。
靠的是谁?她苦想,只觉耳边是唢呐京胡做道场,一时间吵嚷个不停。阉人,戏班,少年......霎时间,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陡然闪过,多少年前大人们的话也随即浮现——
“不过因为那潘家班的班主是周澜海的弟弟罢了。”
是了,是这三个字。当时大人们讳莫如深却又悄悄挂在嘴边的名字。陪侍太后身边多年,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
裴训月沉思不语。此时台上一幕《伐子都》已经唱到高潮,子都饮酒,吹起乌梅屑变脸,乍然间容貌改变。这是京剧里著名的变脸之学。而这位子都,许是为了讨贵客欢心,竟然顷间三变其貌,登时引得蒋培英连声叫好:“果然一人千面!”
裴训月走神错过,心中依然悬着案子,问:“蒋公子,那你从除夕夜后,可还有再见过这假冒的严冬生?”
“没,”蒋培英不屑,“我见他作甚。这几日年后家宴频频,我也忙得很。”
“昨夜......公子你也有家宴?”裴训月狐疑。
“当然,”蒋培英笑,“昨夜我在钟府里整夜吃酒,陪一群酸文人,听他们作诗,听得我头痛。”他说罢,举起小盅和裴训月捧杯,“幸好裴大人是个投我所好的,知道我爱热闹,请我来看戏而不是听诗。”
裴训月见他笑得放松,面红唇弯,已经喝得上了头。她心下大震,一时间觉得之前的推理都错得没了边。这个蒋培英,显然自认和严冬生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那陈大耳听到的那段对话又是怎么回事?“蒋公子,你再仔细想想,关于这个严冬生......又或是小夏子,他的住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他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女子?”她急急问。
台上公孙阏《伐子都》里的角色名在金钹震天中大喊“今日里拿住儿要报仇冤”,唱得叫人沉醉,蒋培英听见了裴训月的问话,便略有些不耐烦:“这我怎么知道?我与他也只见过除夕夜一面。他的住处很普通啊,不像是有什么女子同住,不过,他那个房东老婆子到是有些奇怪的。”
“把自己裹得特别严实,戴个斗篷,莫名其妙说要放鸟。”
斗篷?放鸟?裴训月心里一疑。她琢磨着蒋培英的话,眼前却看见了台上子都再次变脸。那涂了油彩的面容,根本看不清皮肤和五官,却叫人霎时间觉得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人千面......蒋培英刚才的喝彩声犹然响在耳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任何人都没能发现她的行踪呢?
为甚么她能随意进入严冬生的房间换炭?为什么后门有她的脚印?为什么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小屋里的老奶奶,将被炭毒死的严冬生分尸?
也许,根本就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呢?乍然间,金钹一响,震耳欲聋,裴训月口呆目瞪 中,联想到了一个让她心胆俱颤的答案。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子。从头到尾,严冬生身边出现的女子,只有那个老奶奶而已。
她是装成老奶奶样的年轻女子!所以不敢显露肌肤,即使身处暖屋也要以雪帽斗篷示人!
裴训月登时站起了身,险些将手边的酒壶泼翻,吓了蒋培英一跳。“裴大人......”蒋培英还没说完,只见那裴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门。他愣在原地,不晓得裴松此举何意。台上的戏也停了,角儿们尴尬站在原地,不晓得要不要唱下去。
宋三仙一头雾水,但也只能过来打圆场,请蒋培英继续坐着听戏。蒋培英走神中,摸到了腰间那块小小玉佩。这镌了“澜海”二字的玉佩,看料子雕刻,显然是宫里才有。而自从到了他手中,没有一日敢离身。
蒋培英摸不准那假严冬生给自己这块玉佩是何意。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种威慑。如果假严冬生当真是小夏子,那他就应该是周澜海的人。他当时知道蒋培英很有可能揭发自己的假身份,所以要暗示身后是周澜海撑腰,示意蒋不要胡来。
蒋培英当然畏惧周澜海,所以把这玉佩的秘密死守在心里。只是,他想不通这些人费尽心思去顶替一个监工,到底图什么?这僧录司里的监工能掌握什么惊人的秘密?还是说,难道与那利运塔有关......
三仙居这台上的一出《伐子都》还没演完,裴训月已经叫上僧录司的几个人陪她快马不停赶到了严冬生生前租住的小院。
谁料,小院的门,竟然敞开着。
裴训月心里重重一沉。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来这座院子里探访。难道那老婆子当真料事如神,提前逃跑?她往院子里走,只见一片空寂,毫无人声。“人应该已经跑了。”红姑望着地上的脚印,急促道。裴训月惶惶地抬头,看见那间原本上了锁的屋子,竟然把锁给半解开,虚虚地掩着。
她往前走了几步,踏着雪,轻轻推开了屋子的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梳妆台,台面上放着假白发、假痦子、涂抹好颜色的脂粉浆糊,以及各色斗篷手套,显然是用来易容的东西。屋子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光,刚开始无法适应那黑暗,稍过一会,裴训月陡然发现,这屋子里,竟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
几十双红眼,红得发紫。而叫人吓破肝胆的紫红中,竟然还夹杂着些许绿光。恣睢无情,像极了狼。展刃和红姑登时护在她身前。林斯致吓得大叫一声。正在那时,宋昏点亮了火折子。
众人这才看清,那原来是几十只黑鸟,停在长短不一的木制栏杆前。这些鸟像被训练过一般,柔软娇小的身躯,那黑色的鸟头竟可三百六十度地转。有一只鸟看见来人,忽然扑棱着翅膀,喊了句:“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听来竟和蒋培英的声音一模一样。霎时间,整间屋子的鸟都随之喊了起来。像是有几十个蒋培英在空中尖声怪叫。
众人吓得浑身发毛,却也登时醒悟——陈大耳墙根听来的那段对话,原来是鸟叫。
宋昏又带着火折子往前移了移,照到屋子的最里面,只见一尊巨大的铁铡,锋利的刃上往下,一道道黑色的血,衬着阴恻不停的鸟语,众人逐渐发现,铁铡之下,已是一片凝固的血泊。
“我赶紧......我赶紧让金吾卫去抓人!”林斯致被吓得腿软,往后连退几步,大喊。
“北坊坊门日夜有金吾卫严密死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料想这女子纵然提前跑了,也跑不远。让人沿着出坊的方向速追!”裴训月道。
“不对,”宋昏忽然摇头,“这凶手行事如此残忍周密,想必是早留好了退路,如果明知坊门口有金吾卫还要往那里跑,未免太傻了。”
“可是北坊只有一个入口,她还能从哪里逃走?”
“还有一个地方,”宋昏抬头,冷冷喊——
“湛江!她要独闯密林,横渡湛江!”

流金鬃是镇北侯府特驯的千里马。每每前往僧录司的裴家补给马车,均用它引路。
那马身矫健,铁蹄踏月,能跑几十里不歇。鬃毛浅褐中带几缕纯白,远远望去如同镀金。而夜色深沉中,裴训月却正坐在流金鬃上,鞭扬口喝,风一般驰进了密林。
红姑宋昏等人紧随她后。密林里有些从前打猎的人踩出的小路,可越往深处,那路越窄,转而变成弯弯曲曲的羊肠径。微弱月光下,只能凭感觉分辨地上障碍。裴训月从小于驾驭之术上极有天分。只见她两腿稍稍使力,便能使马儿腾空越过路上木桩。不一会儿,已经红姑宋昏等远远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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