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偷
“我......我只是为了抓老鼠才放的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鞫辞簿.胖婶言》
病去如抽丝。裴训月将身子彻底养好,已至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城中将四处设花灯宴。司里众人也打算放了手头的案子,提前一晚就布置了灯谜,包好了汤圆。独裴训月悄悄地披了件大毛衣服,一清早就偷偷骑马往密林口去。
那里悄无人声,方便悼念故人。
进了密林,裴训月脱了大毛衣服,取下背后藏着的包袱。她将包袱里的锡纸元宝和龙须酥放在地上,燃起火折子。
裴训月盯着锡纸元宝烧成灰烬,只觉满腔肺腑之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古人说给死者烧纸要直呼其名,否则阴间收不到。
——“李继昀,你在地下好好过。”她于是道。
“明年元宵节,我再来看你。”裴训月想了想,又说,顺便踩灭了余下的微弱火焰。
明年她二十岁,再不婚配,对大梁女子来说就算晚了。这佛塔重修想必两三年不能完结,于拖延婚事上,倒是一种幸运。
“大不了以后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裴训月喃喃,却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她抬头,见一只硕大的海东青,朝她直直逼视过来。那鹰一点不怕人,飞来停在她伸出的臂弯。
“你也觉得我说的对,是么?”裴训月笑。
鹰啄她衣服上的毛领,一下一下,拧头,左右地看,活泼如同家宠。裴训月看得惬意,却突然变了神色——只见那鹰的脚爪上,分明有被细绳缚过的痕迹。
这居然是用来传信的鹰?
她立刻收了手,任鹰飞走,自己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可密林里除了宋昏留下来的那座焚尸炉和他以前住过的草屋外,别无人烟。裴训月狐疑地捡起炉旁的夹骨钳,伸进炉洞里掏了掏,一无所获。她又走进宋昏的草屋。这屋子里的物什都被宋昏搬到现住的僧录司去了。只留下几双破袜子,还有,一副对联。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恰由她本人提笔写就。那时应该是大年二十九的夜,她吃多了酒,大笔一挥写了数副对联,送给僧录司的街坊四邻。裴训月将对联翻一面,只见那红金交杂的纸背后,又写满了许许多多个单字,应该是宋昏执笔。
细望来,竟全部都是“昀”。
想来是自己告诉他的那独字横批。
裴训月盯着看了一会,心想这字未免写得也太丑了。她将对联收拢进袖,出了草屋,抬眼已是艳阳天,索性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溜回司里,途中为了给自己这一趟秘密烧纸找点借口,还去三仙居买了早膳。
到司里时,从门前望去空无一人,只有勤恳的老书吏扫着院子。想必大家都还没起床。裴训月提着数份豆浆糖油饼,高声道:“快起——本大人给你们买了早饭。”
无人回应。死一般沉寂。
裴训月觉得奇怪,便问了问老书吏。谁知那老人是个常年耳背,吐着方言半天说不清楚,只向她指了指后院厨房。她走向后院,却见那小小的厨房,竟站满了人。
全司的人都在了。
“出了什么事?”
裴训月边问边穿过人群挤到中间去,只见众人的中心,站了胖嫂,正喋喋不休地诉苦。
“我辛辛苦苦做的腌菜咸肉,怎么能把它偷了?还每次只偷一点。我但凡粗心大意一点,就被蒙混过去了!幸好我日日检查...... ”胖婶说着,见了裴训月,像见了青天大老爷般揽住她的手。
“裴大人,您可千万帮我把这小偷捉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本来,元宵节早晨,大家喜气洋洋来厨房讨碗汤圆吃。谁知道胖婶发现她囤的菜肉被偷了,一口咬定是司里的人干的,直接撂了锅碗瓢盆,嚷嚷着要抓小偷。
裴训月被胖婶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得浑身难受,恍惚间想起来,早在她病中,林斯致就报告过厨房丢菜的事。
“胖婶,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偷去呢?没准是老鼠,或者什么野猫野狗的。”她说。
“一定是人!那老鼠和猫狗儿行动都是有痕迹的,我在厨房干了这么多年,难道分不清?而且,此人不仅偷菜,还偷盐和面。”胖婶坚定。
裴训月蹙眉。她余光瞅了一眼司里众人,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个人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那人头发花白,穿一身旧衫,望去憔悴无比。
裴训月收回了目光,拍了拍胖婶的手:“胖婶,你把丢的菜肉数量告诉我,我尽数补给你。不过,我认为这司里,若说小偷呢,恐怕是肯定没有的。大家都有俸禄,谁还吃不起这一口粮食?只怕是有人看不惯你囤菜,所以把那些陈年的腌菜都扔了也说不准。婶子,你恐怕还不知道,上回我们下窟查案,吃了你包的饺子,结果上吐下泻,一个个差点不省人事。”
这番话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大家立刻顺着话头连声抱怨起来。胖婶被讨伐,涨得脸红,嗫嚅道“以后不再囤了便是”。这桩小闹剧也就揭开不提。裴训月笑眯眯喊一声“我给大家买了三仙居的豆浆糖油饼,请去前厅取吧”,等众人四散,才把红姑拉到身边悄悄问:“我病中这几日,司里来过什么外人没有?”
“没。”红姑利落摇头,又看了看裴训月身上大毛衣服沾了灰,问,“你一大早上去给他烧纸了?”
裴训月诧异,却也点点头:“我以为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熟睡呢。”
“他去世以后,你每年都去烧纸,我又不是不知道。”红姑叹,又道,“你问司里来没来过外人作甚?难道你也怀疑有小偷?”
“小偷肯定有。正如胖婶所说,老鼠猫狗是不会偷盐和面的。只是刚才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好直接说,”裴训月做了个嘘的手势,“我怕这司里,有小偷的内应呢。”
“不会吧?”红姑诧异,“又不是战乱年代,谁还缺这几口吃食?”
二人正议论着,厨房外一墙之隔忽然有人咳嗽几声。红姑连忙住了嘴。裴训月打开棉帘走出去一望,原来是严春生站在那檐下。
“严老,豆浆和糖油饼拿了么?”裴训月见严春生两手空空,问。
“噢,多谢大人——”严春生又咳了咳,“拿了些,不过,我吃不惯甜食,就又分给旁人了。”
裴训月点点头。她望了望严春生的背影,一身旧衫,步履缓慢。这仵作长不过年纪刚过五十。他来认尸那晚,还是乌黑的油发,此时,短短数日,竟然已经满头花白。
红姑等严春生走远,叹口气:“这也算一夜白头了。夏斌分尸案已结,他弟弟严冬生却没下落。他留在这边,每日苦苦等消息。”
“长兄如父啊。”裴训月幽幽道。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对着胖婶耳语几句。
当晚,城中花灯四起。那些平时不住在司里的官,纷纷跟裴训月告假回家去吃团圆饭。余下京城里无家可回的,则齐聚在正厅,围着铜炉涮羊肉吃。
展刃本应送完补给马车就回侯府。但因为追凶那场变故,他耽搁了几天,索性也就在僧录司住着,当个护卫。
林斯致拿出自己一早准备好的灯谜,兴致勃勃一一展示给众人看。
“四通八达,打一成语。”他念。
“头头是道。”宋昏紧接着答。
猜得如此快,众人立刻喊黑幕。宋昏笑笑,也就闭了嘴,光顾着吃肉喝酒。林斯致到底是科举一甲出身,灯谜一个塞一个文绉绉。这回轮到一个复杂的谜面,谁也猜不出。一时间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忽然于万籁俱寂中,从厨房传来胖婶响亮的尖叫——
“啊啊啊!”
“快来人啊!小偷被毒死了啊!”
(二)中计
众人听见胖婶那句可怖的尖叫,顿时惶然。“我去看看。”展刃立刻起身。裴训月紧随其后,嘴里却淡淡道:“估计胖婶又为了她的老腌菜一惊一乍了,想来没什么大事。我下午给了她一些老鼠药,没准儿是毒死了老鼠,吓到她了。”
既然是捉老鼠,何来毒死小偷一说?大家虽然狐疑,见裴训月这样反应平平,也就罢了。有些勤敏的,便跟出来看看,剩下稍心大些的,照坐原位,吃肉喝酒。
裴训月趁着月色穿过庭院,刚踏进厨房的门,就看见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陌生男子。
胖婶惊惧,吊起一双眼:“我......我听裴大人说估摸着没人偷菜,可能只是老鼠,才在菜上边放了些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男子头发里全是草泥,瘦成一把骨头,穿身破烂棉袄,臭不可闻,嘴里还塞了些腌菜,翻着白眼。
展刃立即蹲下身验了鼻息,吐口气:“还好,人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胖婶呜呜咽咽:“冤枉呀,我当真是无心的......”
“展刃,你速去找个大夫来给他催吐解毒。幸好那老鼠药只洒了一点,不然只怕命也没了。”裴训月懊恼,又连连安慰胖婶不是她的错,让她把话记在鞫辞簿上,自己一定给她做主。
一桩偷菜案至此查明。大家盯着这可怜的饿汉,叹了一会世事多艰,就纷纷回正厅去了。独有仵作长严春生颤巍巍地靠在门口棉帘边。只见他不断用手摩挲自己苍老的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严老,有事么?”裴训月奇道。
“没,没。”严春生挤出个勉强的笑,又忍不住看着地上的流浪汉几眼,催道,“大夫怎得还不来呢?”
“展刃脚程快,已经去请了。不过,今天是元宵节,只怕一时半会难寻到人。”
“这....人命岂能儿戏?”严春生急得跺了几脚,叹一声,索性奔到昏迷的流浪汉身边,将他小心翼翼扶起,把那嘴角泥巴腌菜一下揩去,又抄起缸里木瓢舀了冷水便要掰开流浪汉的喉,往里猛灌。可水灌下去却从嘴边溢出来,饿汉依旧不省人事。严春生急了,索性伸出手要从喉咙里扣。
一番动作看得裴训月目瞪口呆:“严老,你莫急,胖婶只洒了一点点药......”
“那可是老鼠药!搞不好要死人的!”严春生这回甚至有些被激怒了。
裴训月也急了,来回踱着步:“这样吧,严老,我找人把这流浪汉背到附近的北坊衙门去,那衙门里一定有值班的大夫,叫大夫用专业的物事给他催吐,自然就无碍了。”
“不可!大人!不可去衙门!”严春生急忙反驳。
“这又是为何?”裴训月道,“胡知府心善,一定会帮忙。你既然这么想救他,还是听我的。”她说着,就要出去喊人过来,半只脚还没迈出去,却被严春生一只枯爪似的手死死拽住了衣衫。“严老,你怎得......”裴训月疑惑转头,对上严春生心急如焚的一双眼。
只见他死死抿住了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把厨房的木门猛地一关。这下,屋子里只剩下严春生、裴训月和那昏死过去的流浪汉。
“大人,”严春生忽然定定地喊,随即扑通一声,跪在裴训月脚边,“我在北坊验所干了二十年,请大人垂怜,念在我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务必帮小的这一个忙。”
“什么忙?”裴训月怔住。
“请大人救我阿弟一命,请大人救我阿弟一命啊——”他说着,用手紧紧拽着裴训月的袍子,“绝不能送我阿弟去衙门,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你说什么?”裴训月大惊,“此人是你阿弟——严冬生?”
“正是。”严春生垂了头,哀哀地道。
裴训月思忖一会,用力扶着严春生的手:“严老,你先起来,我们慢慢谈——”
“大人不答应,我长跪不起!”
“别激动,严老,”裴训月叹口气,“你放心,我给胖婶的根本不是老鼠药,不过是一些蒙汗药罢了,大约半炷香,你阿弟自然会醒过来。”
严春生大惊,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起了身:“大人的意思是,你早知道我阿弟藏在这附近?”
裴训月苦笑:“我又不是当真包拯在世,料事如神。我哪里能猜得到?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僧录司厨房里的一些腌菜咸肉,谁会知道它们的存在呢?如果被人偷了,要不就是司里人偷的,要不就是小偷和司里的人有内应。所以,我故意下了蒙汗药,想守株待兔罢了。”
“原来是这样。”严春生叹,“是我焦心阿弟,所以中了计。”
“严老,你且说来,你是什么时候与你阿弟相认的?”
“就在我来僧录司认尸的第二天。我去坊里买包子,忽然有人窜出来把我拉进小巷,我一看竟然是阿弟,当真是又惊又喜。阿弟抱住我哭了好久,说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又问我怎么会来北坊。我说顶替的那个监工被分尸了,他们叫我来认尸。”严春生抚膝长叹。
“阿弟当时特别惊讶。他说他当初上任的路上遭人打劫。那些人下手极狠,把他拖进树林,杀了他的书童,给他胸口也来了一刀。只是我阿弟命硬,恰好撞上一列出嫁的队伍从旁路过。那些人害怕被发现,就拿着文书跑了。没想到队伍里有个吹唢呐的人因为要小解掉了队,在树林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阿弟,就救下了他。”
“我阿弟活下来后,不敢抛头露面,怕遭来追杀,就一路逃窜。他在一个好心的猪肉佬掩护下进了北坊,才知道监工之位早已被人顶替,只好每日钻灰堆过活。”
“我遇见他后,给了他银子,但他说他不能公然买东西,怕被人发现。我看司里的腌菜咸肉没人吃,就时不时拿些给他,叫他存着吃。没想到因为这,唉——”严春生讲到此,长叹一声。
“杀害朝官,抢劫文书,罪可至死。”裴训月喃喃,“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严春生欲言又止。须臾,他拱了手,颤声道:“不管如何,偌大北坊,我只信大人一个人,请大人务必保密我阿弟身份!”
“这是自然。我既答应了你,绝对说到做到。”裴训月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我贴身的侍卫和林斯致他们——”正说着,只见那昏过去的严冬生,忽然猛地呛咳了几声,吐出几口水来,慢慢睁开了眼。
“阿弟,你醒了!”严春生赶忙走过去扶他。
严冬生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登时对着裴训月变了脸色,还是严春生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才让严冬生慢慢平复下来。
他嗫嚅着,沙哑道:“多谢裴大人收留我。”
“不必言谢。你本就是僧录司监工,我司合该礼遇嘉待。无奈你遭贼人迫害,沦落至此。严冬生,我极同情你的遭遇,可你必须明白一件事——”裴训月面色冷峻,“命案一桩接一桩,你是最重要的证人!你必须活着,但不能以严冬生的身份。从今往后,还要辛苦你继续以流浪汉的面目示人,直到捉住贼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严冬生谨遵大人命令。”
裴训月让他起来,又想了想,问:“你确定你在北坊,除了你哥哥外,没有熟人?”
“确定。”严冬生点点头,“这没人认得我。我之所以躲藏,只是怕又遇到那群贼人追杀。”
就在那时,传来轻轻两声叩门。“大人,我把大夫带到了。”展刃匆匆说。裴训月开了门,说:“这偷菜的流浪汉已经在我们催吐下醒来了,还好药量很小,他没什么大碍。”
“不过,我听他说他是西北饥荒逃过来的难民,没饭吃才来偷菜,可怜得很。司里本来缺人手洒扫,就留他扫个院子吧,住柴房里。”裴训月想了想,随后道,“他说他叫阿兴,大家以后便这么叫他就是。”
那一夜,她回了正厅,向正猜谜的众人介绍了阿兴的来历。大家听完,都叹阿兴可怜。热心肠的胖婶看见阿兴没有大碍,很高兴,烧了一大盆热水给阿兴洗澡。阿兴洗完,原来也是白白的面色。不过他好像很羞怯,一直低着头,用大胡子遮住半张脸。
裴大人似乎一直很关心阿兴的生活,时不时地就到柴房里同阿兴聊几句天。阿兴相当勤快,每天只顾扫地洗衣,从不出门。众人慢慢地就忘记了阿兴来到僧录司这桩小事,把他当作和老书吏一样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直到一个礼拜后,那天又是一个艳阳天。新雨初霁,春天将至。晌午,胖婶打算杀几条鱼给大家炖汤。她刚想剖鱼,却发现那鱼肚已然被人切开过。
鱼肚里面放了一张纸。纸团很小,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纸张带了鱼肚子里的血水,把那行字也洇得模糊,扑面而来一股腥臭。胖婶不大识字,怕是什么要紧东西,便叫停路过的裴大人替她读。
裴训月于是在艳阳天下,将那行字慢慢地读出了声——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裴训月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
胖婶不晓得纸上写了什么,只看见裴大人白如薄玉的面色,在顶烈的日头下,像张被抻开的饺子皮,下滚水翻腾了一瞬。
“大人......这纸上说了什么呀?”胖婶小心翼翼。
须臾,才见裴训月把纸条攥在手里,朝胖婶微微一笑:“没什么要紧,无非是‘吃此鱼新年必破财’之类的,倒像是小儿戏语。”
“嗐!”胖婶叹气,“我说大人怎么脸色变了。大新年的,谁竟敢送这破财的狠话——定是那鱼贩张大闹的。不就是因为我老和他讨价还价吗?敢这么咒人,看我得了空不和他理论理论。”说着便要挽袖。
“婶子别急,”裴训月一拦,“放在鱼肚子里的,也不一定就和鱼贩有关。这鱼是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儿下午,在八鲜行张大买的。买回来我就把它们放在厨房的冰桶里。”
“你买鱼的时候,鱼肚子是被剖开的么?”
“这......”胖婶摇头,“记不清。我买了许多条,好像是剖开了。我叫张大帮我杀鱼的。”
“行,这件事呢,你先别告诉别人。大过年的,怕大家听到这些腌臜话心情不好。至于鱼贩张大,我会亲自去审他,定给你一个交代。”裴训月说完,朝胖婶安慰几句便走向后院。胖婶得了裴大人的许诺,便把这一桩小事压在心中,切鱼的时候却忍不住狠狠出了火气,把一锅整鱼汤做成了大斩鱼块,吃得众人都疑惑。
裴训月走到后院柴房的时候,阿兴正坐在案前补一件冬衣。
“阿兴,你如今倒是连针线活都做上了。”裴训月笑,手却往桌上茶杯里一蘸,在案上写了几个字: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阿兴看见那行字,手中的针线忽停,指尖被戳出了血,面上却颜色未改,接话道:“可不是,我得了救济,自然要为大家出力。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做起来倒不难。”说着,他亦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案上续道:何出此言?
“胖婶今晨于鱼肚中剖出纸条。此鱼昨日购于八鲜行张大,后置于厨房冰桶。”裴训月一边假装和阿兴唠着家常,一边继续写。
这个用手书代口言的法子,是如今化名为阿兴的严冬生提议的。他不敢频频和裴训月闭门交流,怕引起大家怀疑,所以想出这个法子以便沟通情报。
阿兴想了一会,又写:疑鱼贩?疑司里?
裴训月的手悬在案上,须臾,下笔落道:都。
二人对视一眼。阿兴垂了眸,那眼睫却分明在颤抖。“阿兴,让我瞧瞧你的绣活,”裴训月说着,俯下身看阿兴手中的冬衣,朝他耳边轻轻道,“我一定保你的命。”说罢,手下重力在阿兴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又起身大声道,“你看你,一个男子手工如此精巧,合该叫我身边的那些粗笨人也学学。待会儿我就叫展刃过来,让他以后也学着缝我的衣服,别整日只会耍枪弄刀。”
展刃武功高强,待在阿兴身边,是绝佳保护。阿兴感激地看了裴训月一眼,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缝补,那被戳破的手指,却在白棉花上留下一抹鲜艳的血痕。裴训月盯着,心里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
如今,这张纸条上有两个显然的疑点。第一,为什么是七日?如果有人知道严冬生的身份想杀他,为什么不能立刻动手?第二,为什么不直接指明要杀谁,而说“僧录司里”这样一个广泛的范围?
难道......除了严冬生,司里也有其他人在随时受着死亡的威胁?
日光透过窗子里来,将这间昏暗的柴房照得明亮如许。不论刘迎和陈小珍两桩案后,叫裴训月屡屡碰壁的神秘人是谁,至少,已经有人向她亮了明牌。
她起身唤展刃过来跟阿兴学学缝衣,又走到正厅,对着正在吃鱼的众人慢慢笑道:“胖婶说她昨儿买的鱼不新鲜,我去八鲜行找那鱼贩理论理论去。”
余光里,众人都并不在意这句闲语。唯有两个人停了筷。
那两人,一个是林斯致,一个是宋昏。
“大人,八鲜行市井之地,要我陪你去一趟么?”林斯致问。
“不必。”
“大人小心路上积水,昨夜下了雨。”宋昏小心捻出鱼侧腹的刺,道。
“知道。”裴训月点点头,拎了把油纸伞,走了。
众人望着她的背影,又翻了翻碗里的鱼块,怒道怪不得胖婶将此鱼剁来红烧,想必是味道不鲜。林斯致却将鱼肚子的肉兀自搛下来放入口中。一种微妙的糖醋味在嘴里化开,他抬头,对上宋昏一双过分漂亮的眼。
那人看着他,眨了一下。
嘴里的鱼瞬间就变了味。
八鲜行的档口,裴训月举着油纸伞踱到一家铺子前。铺子旁挂了招徕的牌子,恰好写了四个漂亮大字:张大鲜鱼。挑鱼的人络绎不绝,排起了长队。
“老板,这鱼怎么卖?”终于轮到裴训月,只见她指了指缸里的几尾鲜鱼。
“十五文一斤,这位公子,您看上哪条,我帮您秤。”“要这条肥一点的。” 张大听罢,立刻手捉住一只滑溜溜的青鱼,往秤上一放,浑水溅了他一身。
“一斤二两。收您十六文,钱请放那边土盘。”张大把鱼拍晕,扔进鱼笱里。“不负责杀鱼么?”裴训月问。张大摇头:“我这铺子小,一天买的人太多,再管杀就来不及。”说着,队伍里已有人嚷嚷:“快点的,后面还赶着排队呢。”
裴训月只好给后面排队的人让开些位置。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裴大人?”裴训月回头,却看见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十分面熟,可名字卡在她嘴边。“是我呀,利运塔的楚工匠。”还是那人先提醒她。
“大人,你怎的来此地买鱼呢?”楚工匠一边和裴训月搭话,一边叫张大杀鱼。张大见楚工匠对裴训月十分恭敬,便也知道遇上了人物,谄笑:“方才那位挑鱼的公子不好意思,小的忙昏了头,您要不把鱼放这儿,我帮你杀杀。”说罢,一把揽过裴训月的鱼笱。
楚工匠对裴训月小声道:“嗐,他们做生意的欺生,看大人您不像常买鱼的,就不帮你杀了。”“多谢你提醒我,这八鲜行我确实头一回来。”裴训月道,余光却紧紧盯着张大手中的刀。那动作极熟练,转眼间已将一条鱼去鳞剖肚。光天化日,又有如此多的客人排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把一张纸条塞进鱼肚子,似乎不是易事。
“张大这鱼杀得越来越快呦。”楚工匠旁观评价。张大嘿嘿一笑:“多谢楚老哥夸赞。当初我的摊子在西市口,只有芝麻那么点大,我又不识字,还是你给我写的招牌呢。” 裴训月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不识字?” 张大抬头,楞道:“可不是?我一个卖鱼的,又不是举人,能识个什么字。”
裴训月登时转身,连那尾鱼也忘了接,还是楚工匠巴巴儿地送过来:“大人,您忘了鱼笱呦。”
“多谢。”裴训月心乱如麻地接过。“大人怎么如此匆忙?最近案子还是多哇?”楚工匠在她身后遥遥问。裴训月只应付回答了事,便往僧录司的方向赶。楚工匠看着裴训月匆匆离去的背影,叹口气 :“这么忙......那我的那桩事,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说......”
一旁杀鱼的张大和楚工匠认识有些年头了,算得上老相识。十几年前楚工匠还在为利运塔画图的时候,张大就在此地卖鱼。张大见楚工匠忧心忡忡,便问:“老楚,你找那公子有事?”
“嗐,那可不是什么普通公子,是胡知府也得高看一眼的僧录司裴大人呢。我找他,还不是为了我们塔里那点破事。之前有个好后生姓庄,是我从姑苏带来的徒弟,在塔里看管籍册,突然被杀了,你听说没有?”
“没,”张大摇头,又冷笑,“要我说,这破塔还重修个什么?这么不吉利,不如塌掉了事。”“哎可不敢乱说——”楚工匠连忙摆摆手。张大手里杀鱼的刀不停,觑着眼:“那你倒说说,什么事叫你这样焦心?”
楚工匠附在张大耳边,眼前是摆尾渐止的死鱼:“我怀疑,这塔里第八层,从前出过大事!就在我刚想去查的时候......”他又叽里咕噜悄声说了一会,引得队伍里众人都不耐烦。 张大手起刀落,将鱼生生剖肚,安慰一众客人:“莫急莫急!”说罢却给楚工匠留个眼色,“老楚,你先等等,我也有件怪事要和你说。”
就在二人叽叽咕咕的当下,长长的等待买鱼的队伍里,有个跛脚的男人,盯着张大,眯起了眼。
裴训月拎着鱼笱回到僧录司的这一路上,走过北坊数条长街。她来僧录司也快两个月了,却从未留心司外之地。百姓们来来往往,从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旁目不移转地路过,仿佛全然不记得一场大灾曾在半年前降临。
再宏大的事,发生久了,都显得遥远。
裴训月把鱼送给胖婶后,回到东厢房,将门拢好,独自盯着纸条。这纸上的字写得实在丑陋,还不如初上学堂的五岁小儿。倒像是成年人用左手写的。校对字迹只怕是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