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 by磐南枝
磐南枝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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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的树上还是有埋伏,你看到了么?只要你回头去寻楚工,那些人就会来伤你。”宋昏一字一句道。
裴训月心惊:“你是说,我今晚遇刺是因为我要下塔?”
“不然呢?”宋昏奇怪,“否则为什么专门埋伏在你下水轮梯的路上。”风大,他说的话支离破碎,却瞬间点醒了裴训月——宋昏不知道那张夺命纸团。所以他会很自然地认为刺客的目的是阻止裴训月下塔,而不是要她的命。仔细回想起来,那飞来的短刀,角度确实恰好擦过她耳边,不像是要杀人。
这样说来,今晚的刺客,和写那纸团的人,或许是不同的两方。
眼看马儿还没骑进僧录司,却被裴训月伸手瞬间将缰绳扭了方向。“你要去哪儿!”宋昏诧异,却见裴训月轻轻一喝,马儿就顺着她的口令继续往前。宋昏的骑术远不如她,电光火石间,马背上只能任裴训月驾驭。转眼马儿已停在三仙居的后门。“去借身衣裳。”她说,快步走了进去。
宋昏在招牌前愣了一瞬,便瞬间反应过来。“到底还是要去查,一点拦不住。”他叹。不过片刻,只见宋三仙果然推着一个烂漫金裙的女子出来。“裴大人,下回要什么衣服,尽管来找我啊。”三仙嫂攥着帕子道。
“你怎么和她说的,难道三仙嫂也知道你是女子?”宋昏等裴训月走近,好奇。“她不知道,我只说我要伪装查案。请她借我身衣服。”裴训月道。“还是老板娘仗义。”宋昏笑,眼睛却盯着裴训月衣袂上飞舞的群蝶,那蝶翅镶了碎镜,在夜色下闪烁星光,星光璀璨中映出她的脸。宋昏转瞬便移开了眸。这回轮到裴训月拽他上马,他还没坐稳,一只纤细的手已经游过来,手里是一瓶小小金疮药。
“为你讨的。”裴训月学他的样,凑在他耳边。
她一扬鞭,那马儿就带着两人疾驰向前。
水轮梯的侍卫果然没认出来裴训月是谁。为了保险,她又在脸上覆了一层面纱,行莲步装成婢女。宋昏亮出僧录司发的仵作牌,以查小庄案为借口,带着她一路走进小楼。二人路过小楼的某一处房间,只见楚工匠正对着茶杯叹气。他们于是偷溜进去,并将这间由监牢改造的四方四正小隔间的铁门关紧。
楚工匠偶然回头,差点没咬破舌头,以为自己见了牢里冤魂。
“别怕,我是裴松。”裴训月把声音放低,在楚工匠瞪如铜铃的眼中指指身上的衣服:“说来话长,我被人跟踪了。所以换身衣服来见你。”
楚工匠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惊愕还是艳羡,憋红了脸,夸一句:“裴大人男身女相,真是清贵之兆......”
“谬赞。”裴训月摆手,“楚工,你约我来,到底为什么要事?时间紧迫,还是速言为妙。”
楚工匠连忙称是,又将铁门加拴一层,这才从自己怀里抽出一轴诗卷。这诗卷极长,蒙了灰,倒像是从废墟里拾掇出来的。卷上题了一首闲情词,裴训月从左往右依次读了三遍,只觉得无比熟悉。她甚至看了上句就能隐约背出下句来。
“这是太祖的词。”楚工匠小心翼翼提醒。
“传颂京城的那一首鹧鸪天?”裴训月猛地忆起。
“正是,”楚工匠点头,“这词是十几年前利运塔初建好后,太祖来此地对月写下。一词成名,被方丈们裱起来,挂在塔里的第八层。”
“太祖盖世文采。留一首词,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何异常么?”裴训月问。
楚工匠不答,却将词卷翻过一面来,拿来盏烛台,仔细炙烤,只见那空白的页上,竟慢慢显现出一列列字来。沙弥王,方丈李......细看来,全是和尚的人名和进塔日期。随着烛火烤得愈久,整张词卷的背面竟被人名列满。裴训月只觉脑中一片白光。这是——
这是僧人的花名册!
被盗的僧人花名册,竟然在一副词卷的背面。
裴训月愕然,顺着蜡烛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看到了让她魂飞魄散的一行字。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她在极度惊惧中,往后跌了一步,跌进一个冰冷僵直的身躯。她没回头,却在金裙灿烂的碎镜反射中,看见身后那人如临血海的眼。
只一瞬,那种恨极的神情,就消失了。
“楚工匠,你方才说,是在佛塔的哪一层找到这词卷的?”裴训月听见身后的宋昏,淡淡问。

(六)对峙
夜深,冯利在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就盏冷茶站了小半柱香,终于看见副监工张通出现在水轮梯上。
张通很瘦,许是拉肚子拉得狠了,像个鬼魂在官袍里晃荡。他远远朝冯利蔫了吧唧地作揖:“冯大人,你怎的在这儿?”
“我来查一桩僧侣盗窃案,碰上楚工四处寻裴大人。我就叫工奴去找你来。”冯利说着,向前走几步搀了张通的手,“你在司里可有看见裴大人踪影么?”
“哪能啊。我走到一半想拉肚,找个树林蹲了好久才回来。”张通看了看一身光鲜的冯利一眼,“哎,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我又不住司里,我晚饭在家吃的。”
“京城里有家是好啊。”张通幽幽叹了一声,兀自往小楼里去。那走廊狭窄。张通虚弱,索性扶着墙走,却见远处通往二楼的木梯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像极了宋昏。他身旁还跟了个天仙般的女子,一身金裙烂漫。
从没听说宋昏有什么侍女。
难道区区仵作也舍得花银子狎妓?张通愕然。
那两人都没看见他,只一闪而过,便上小楼的二层了。
张通皱了眉,忽见楚工匠出来迎他。“张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我听冯大人说你们司里的人今晚都闹肚。”“我现在还行, 之前也闹了好一会儿。”张通微微佝偻了背,倚着门,“楚工,我在你这稍坐一会,能给杯热茶么?”他只觉肚子里又开始翻天倒海地闹腾,便抓着楚工匠的手,咬牙,“先问一句,你们这茅厕在哪?”
楚工匠见他双腿盘曲,生怕他要泻在此地,连忙将其引到走廊尽头一间放了恭桶的房。
隔了扇并不杜绝气味的镂空铁门,楚工匠屏住呼吸:“张大人,要不今晚......你们先回去休息着?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想问问修塔的砖料问题。过几天,再劳您替我约裴大人来谈?”“行行,都行。老楚,你们这有葛根茶么?再拿点纸给我,多谢多谢......”张通气若游丝。
楚工匠连忙应了一声就跑去拿了沓厚厚的草纸,见四处无人,又跑到木梯转角,对藏在楼梯口的宋昏和裴训月说:“大人,你们一直往上走,到天台的大木头椅子后等我,我给张监工倒完水就来。”
“张通怎么了?腹泻?”裴训月问。
楚工匠匆匆点头便又一溜烟跑去给张通烧水找药。小楼一共四层,裴训月和宋昏依照楚工匠的话,沿着木梯蜿蜒向上。目的地是小楼天台。据楚工匠说,这天台有段路直通一旁的利运塔废墟,能避开水轮梯,秘密上到塔内第八层楼阁。
——即是楚工匠发现词卷的那一层。
方才时间紧迫,楚工匠还没能来得及解释词卷的来龙去脉。转眼间,裴宋二人已经爬到了小楼第四层。裴训月将词卷收拢在怀里。此时看去,那词卷背面,却是一片空白。
“被烛火烤过就有字,不烤就没有,这是为何?”她喃喃,用手仔细抚摸。粗粝的纸面在指尖下还带着被炙烤过的余温。火烤现字......裴训月脑海中乍然现过许多年前听说过的一桩科举作弊案——说是学子用蘸了浓盐水的笔写在衣服上,被火一烘,就有了字!
“盐水写字,被烤过就显形。”宋昏皱了眉,接她的话,显然也想到了一块儿去。
这样说来,应该是某个能进入利运塔的人,偷偷用盐水将僧人名册临摹在这副词卷背后。可此举又有什么意义呢?裴训月倏忽想起宋昏方才看到这副词卷时狠戾的表情,心里一紧。宋昏比她知道更多的内情吗?还是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不能怨她草木皆兵。毕竟,陈清晏,那个纹遍陈小珍满身的名字,居然也在僧人花名册上。
他们已然上到天台。
往下是工奴们万千火把,往右,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抬头望,一朵灰扑扑的仰覆莲伫立塔顶。曾受举国朝拜的浮屠圣地,如今却萎缩在棋盘格一般的木制脚手架后。立杆和顺杆搭起来的方格,愈发模糊了楼阁的面目,却也隐约可见其中曾经碧椽金顶,鼓铎震天。
盛世造物,崇佛至极。
然而,天台边缘离最近的木架,至少有十几尺的距离。没有路,也不可能跳过去。
二人都楞住。
楚工匠让他们来此地等待,到底是何意?
“宋昏,你下楼回去吧。”裴训月想了想,说。
“大人不信我?”宋昏嘴角微微勾起来,却不像笑。
“如你所说,有人不想让我进塔。”裴训月说,“越靠近,越危险。你救了我一命,无须再救一次。”
“无须再救?”宋昏轻笑,“大人对自己的身手真有自信。”他走近一步,一张脸在夜色里沉得看不清,“前面如果不是我从树上跳下来击晕黑衣人,你的耳朵只怕要被他的长剑削掉。”他说着,竟然手抚上她的耳垂,像玩弄一盏如意的玉柄,“你那女侍卫说的没错——裴训月,你一点不惜命!跟着你的人活该受苦。”
“你不惜命,所以你用功徒劳,什么也查不到。”他说,此时声音却又轻如叹息,几乎同她呼吸可闻。
裴训月只觉得喉头发紧。用功徒劳四个字直戳她心,如同窟内阴风震得她微微发抖。刘迎自刎,陈小珍跳崖......每每查案都到最后一步,却戛然而止。这这一直是她的心结。宋昏显然对此清楚得很。这个一身破袍的烧尸人,一炷香前还替她月色下挡剑,带她城郊外疾驰。自从看了词卷后,竟完全变了副面目。“你一直都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她啪地打掉宋昏的手。
“为什么你总是比我先一步知道线索?”
“为什么你能恰好在我今晚下塔的路上遇见并救下我?为什么你看见词卷就变了脸色?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全名——”裴训月袖里那把遗留的刺客短刀被她霎时间握在掌心,竟直接横在宋昏的脖颈,“信不信我能一下就要了你的命,宋昏。”
“你满口说自己生于岭南,可你无论口音饮食,都像极了京人。你说自己烧尸图个营生,可我去密林时,那烧尸炉分明炉灰重重却许久没有尸体。还有那只海东青!”短刀锋利的尾已堪堪抵在宋昏的喉咙,“那只鹰,脚爪上分明有缚痕,是你养来传信的吧。”
“你是谁?你的背后又是谁?”裴训月用星月漫天下那双晶莹的眼睛,盯着他问。
宋昏一动不动,甚至仿佛看不见那短刀般,只慢慢抬眼,眨了眨,朝裴训月笑望。
那一眼看得她心神俱颤。
“我是谁?”宋昏喃喃。
毫无惧色,哪怕刀尾要刺穿他喉。
“大人,我已就我的身世说过数遍。我虽然生于岭南,但游历江湖,口音早就变了味。我那烧尸炉的炉灰,不过是积久未清。至于我养鹰,纯粹个人喜好。我知道你的名字,因为侯府无非只有一位女公子。”
“你既然连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为何要留我当仵作?为何赏我俸禄?为何许我前途?又为何——”他说话间,竟又倾近一寸,声音低哑耳语,“究竟为何,允我近你的身?”那喉结的皮肤已然被刀磨出了血珠。
因为你像他。
因为俯仰天地,沧海万粟,只有你最像他。
裴训月倏忽收回了短刀,轻不可见地摇摇头。
宋昏就是宋昏,不是什么旁人。烧成灰的人不可能复生。李继昀行事如何温润,性情如何温柔,天下无双,凡间难有。没认识过他的人根本不能想象。李继昀不可能憋着一肚子秘密跟她吵,更不可能嘲讽她不惜命。
李继昀如果还活着,才是天底下最支持她查案到底,不畏险阻的那个人。
“你既然也说了自己是仵作,那就干仵作该干的事情。无论你实际什么身份,我留着你,只为了你这一身的验尸手艺。”她说着,用袖子擦擦宋昏皮肤上沁出的血珠,“今晚若没有你,我没法下窟。论理,我合该多谢你。但你若还想插手旁的事,若想对我查案有一丁点的阻挠,都是僭越。”
“我能聘你,也能辞你。”她冷冷说。
宋昏盯了她,轻轻嗤笑一声,还没回答,却见楚工匠匆匆忙忙跑上天台。“大人,大人......”他连滚带爬上了最后一级阶梯,半跪在裴训月身边,声音带了哭腔。
“出什么事了?”裴训月问,心里迅速攀上一股不祥之感。
“张监工......张监工死了!”
裴宋二人登时脸色煞白。他们赶往小楼一层的时候,那间放了恭桶的房门正打开着,里头一股熏人秽臭传来。裴训月走到门前,看到了她此生难忘的一副死状——
张通的裤子褪了一半,躺在倾翻的恭桶前,屎尿泼了他一身。
胸前插了把刀,流了好多的血。
“大人......张监工进了这间房后,就让我去给他拿草纸和止泻的葛根茶。我准备好后敲门,他却不开,门也被他锁住了。我从那铁门上方镂空的栅栏里一看,他竟然......他竟然在了里面流了好多血......”楚工匠唾沫横飞,像是精神崩溃了一般,“我拿钥匙赶紧打开门......这里太脏了,我根本不敢碰......一摸鼻子就知道人没了气......”
裴训月听得浑身血液倒流。她望了望铁门背后的那把大锁。“这茅房的门一直可以从里面锁上?”她问。
“对,因为这里是公用的......不过也能从外头打开,但钥匙只有一把,一直放在我身上......”楚监工哆嗦着,像打了摆子般面色惨白。
又是一桩密室杀人。
裴训月看着张通满身的鲜血,只觉得一颗心快蹦出了胸膛。那张鱼肚里的纸团......她咬紧牙关,险些天旋地转。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按日期算,这不过是她收到夺命谶语的第一天。

(七)众生
恭桶的臭气熏得人直流眼泪,满地秽物更是无从下脚。裴训月到底看得不忍心,捂着鼻子踮脚进房,取下墙上一块擦汗布盖在张通下身。“楚工,劳烦你速速请人去司里报案,叫林斯致他们过来。”她忍住胃中欲呕道。
楚工匠已吓得魂不守舍,得了吩咐拔腿就跑。宋昏一脸凝重,刚想抬脚进去,被裴训月一拦:“太脏了。等林斯致他们来了,叫人用水冲洗了,送去验所再说。”
二人正说着,却隐隐看见小楼入口奔来好些人,都一脸惊惶,显然听说此处有命案发生。裴训月为防事多,立即拉着宋昏闪进楚工匠的屋子。她关了门,看见椅子上搭了件青灰的长袍工服,索性套在身上掩住了金裙,又将披散下来的头发挽成一个男人的髻。外头人声逐渐鼎沸。时不时听见有人失声惊叫。
宋昏个高,便能从房门上方镂空的栅栏处看见走廊的情况。“太乱了,现在出去不得。”他皱眉,整个人怔怔靠在门上。“你怎么了,像是有事要说。”裴训月瞧他神情。
“我觉得现场很奇怪。”
“奇怪在哪儿?”裴训月一愣。
“张通胸口插了把刀,你看仔细了么?按那把刀插进去的角度,不可能喷溅这么多血。而且,看这满地屎尿的程度,很明显恭桶是被人踢翻的。杀个人而已,为什么弄成那么狼藉的现场,就好像,”他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故意阻止人进房间去查看尸体似的。”
这话说得裴训月心里一惊。她仔细回忆那房中景象映入眼帘时的情形,三面是墙,一面是门,真可谓空空如也。“可房间里藏不了人啊。凶手故意把现场弄得这么乱,阻止别人进去的动机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张通和凶手搏斗的时候,恭桶被踢翻了?”她说。
宋昏摇了摇头:“不可能。张通是在拉肚子的时候被人捅死的。何来搏斗的力气?那是人最虚弱的时候。”他顿了顿,用手比划在心口,“而且那把刀的位置,很明显是凶手从张通正面捅过来,而不是埋伏在什么角落。”
可那间房是个十足完美的密室。
唯一的钥匙在楚工匠身上。但楚工匠是最不可能杀人的那个人。
——他明知道裴训月和宋昏在小楼天台等他,怎么可能趁这个时间动手。
但,没准他恰巧利用这常见的思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可楚工匠如果杀张通,杀人动机是什么呢?裴训月只觉脑子一团乱麻。她裹紧了身上这件随手套上的工服,摸到那副词卷仍别在腰间,才微微舒了口气,身体却仍然止不住地颤。像一种难以克制的生理反应。人面临极度的恐惧之后,都会有的那种反应。
她抬眼,竟发现宋昏笼在月色烛影的半张脸,也在无法克制地轻微抽搐着。
他唇色几乎惨白,简直像比她受到了更大的震撼。
裴训月心里像被小缒重重击了下。以往两桩案子,哪怕是面对假严东生四分五裂的尸块,她也从未见从宋昏脸上出现这种神色。
她怕的是夺命谶语成真,那宋昏呢,他怕的又是什么?
走廊外忽然隐隐听见林斯致的声音。显然司里的人已经来了。裴训月拧开门把手,却猛地被宋昏拦住。他握紧她的腕,像抓住什么深海里的浮木,厉声:“你要去哪儿?”
“出去查案啊,”她腕上吃痛,“你放了我。”声音在宋昏灼灼的目光中逐渐轻不可闻。只见他摇摇头:“我怕凶手就潜伏在这小楼的人群里。今晚这样乱,这边你不如交给林斯致去做。把面纱覆好,我带你出去。”话音刚落不由分说要将那面纱的系带束得更紧。“你等等!”裴训月低低地喊,脑中像白光一闪,她猛地攥住宋昏的手,“你到底在怕什么?宋昏,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那鱼肚子里的......”
她还没说完,就自动抿了唇。
因为正对上宋昏沉默地回头望。
他居高临下,那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神情。空荡荡的,却像看见漫无边际的海,卷起了惊涛骇浪的一边。
一门之隔的走廊,匆匆赶来的林斯致正拎着水桶,冲干净了张通身上的屎尿,又替他把衣服穿好,才叫衙役们抬上担架赶紧送回验所。塔里的工奴听说死了人,都惊恐又好奇地围聚小楼打听,把走廊和入口挤了水泄不通。金吾卫正扯着嗓子疏通人群。
林斯致好不容易从里头挤出来,只觉自己满身臭气,便站在楼旁的空地上,叫小厮端了水来不停洗手。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他一向温和,鲜少这般举止。 端铜盆的小厮觑他脸色冰冷,吓得大气不敢出。
“林大人,您还要换水么......”小厮端着水盆只觉双臂酸痛。“最后一遍。”林斯致沉了脸。忽然有人粗暴地将架上毛巾丢进水盆,咬牙切齿喊了一声:“林斯致!”
林斯致抬眼,看见冯利。“怎么了,冯大人?”他甩甩手,竟似笑非笑。“你这手要洗到什么时候?张通都死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赶紧去把那楚工匠拘起来?门锁住了,只有他有钥匙,不是他杀的还有谁?”冯利很激动,唾沫星子险些飞了林斯致一脸。
林斯致往后退一步,冷笑:“到底是谁杀的,我自然会连这小楼里一只苍蝇都不放过地审问。”他说着又紧紧盯着冯利,“倒是你,冯大人,听工奴说你今晚整夜都在这小楼门口闲晃,你不是刑部调来查僧人案子的么,从来不知道你对修塔这么关心。”
“我来这儿是因为偶遇了楚工匠,他一直在等裴大人说塔里的事,我就替他叫张通过来罢了!”冯利梗着脖子喊。
“是啊,”林斯致面无表情,“张通是被你叫过来,才会进这栋小楼的。”他说着冷笑了一声,“我倒是真觉得毛骨悚然,凶手为什么要在茅厕杀了张通。他怎么知道张通会进茅厕?今晚司里大家都吃坏了肚子,唯独你,”停顿,眄了冯利周身一眼,“面色红润,毫发无伤啊,冯大人。”
他说完,面色冷冷地哗啦一声泼光了铜盆里的水,转身就上了水轮梯,身后紧跟着一大群司里的人,看那架势,显然是要去验所验尸。
冯利留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浑身寒栗顿起。他不晓得平时一向温润腼腆的林斯致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凌厉,更不晓得为什么张通竟会死在那腌臜的茅房内。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得了宫里上面人的授意,叫他阻止裴松去查有关佛塔的事。下午,他听说裴松晚上要下塔,便偷偷在饭菜中下了泻药。
顶多是拉几顿肚子而已,为什么会死人?死的还是跟自己日日相见的同僚。冯利感觉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衣衫,懊悔无极。他千不该万不该收了钱,把自己牵扯进这趟混水。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浑家要治病,小儿要读书,他缺钱,胆小,要保住自己的官。他以为抱住了顶好的大腿,谁知,是一场血案的肇始!
绝不能让人发现自己买的泻药,否则,按照林斯致那么一推理,自己真的有口说不清。冯利擦擦额头上的汗,也迅速上了水轮梯,往夜色中去。
宋昏领着裴训月趁乱走出小楼的时候,张通的尸体还没被送回验所。他们回到来时的那条小路,骑了马狂奔回僧录司。那一路月色清明,将裴训月胸中一团乱麻逐渐理了清。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方才天台上,宋昏说她不惜命。
——如果他也知道纸团的内容,一切就都说得通。
包括他为什么在小路上那么恰好地跳下来救她,包括那只眼熟的海东青为什么啄了刺客的后脑,包括他为什么看见张通的尸体那么害怕,急匆匆地想带她出了小楼,远离狼藉的人群。
疾驰回司,一路无话。裴训月跳下马,忍下心中一切未出口的询问,将注意力暂时集中在张通的命案上。
司里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她远远地看见,众人都在厅里等。“去验所。”裴训月甫一进厅便道,却听见林斯致打断——
“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裴训月愕然。
“尸体,消失了。”林斯致哑着声音,说。

僧录司里一片骇然的当下,隔了几条街的钟府,却喜气洋洋得很。
只因今天是府中钟四姑娘的生日。
名为钟府,其实不过住着成了婚的钟家二小姐和其夫蒋培英。宅子是钟家的资产,女婿是入赘的姑爷,自然牌匾只能姓钟。 钟二小姐成婚后颇觉孤单,便把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妹妹钟四姑娘也接来小聚。
钟四还未出阁,于礼不合。不过钟家姑娘一向跋扈,行己所欲罢了。旁人纵有怨言也不敢轻易出声。蒋培英倒是十分配合,本来就是个一顶一爱玩乐的公子哥性子,索性把钟四当自己小妹妹,带她四处游冶,好不快活。
今儿中午起,府中就摆了席,庆贺钟四姑娘的生辰。来的大多是女客,蒋培英不便同人推杯换盏,便找个僻静房间置了张榻,独自睡了场酣沉的中觉,醒来已近黄昏,睡眼惺忪中看见家仆领着两个瘦矮的男人过来。
那两人他从未见过,但看衣服,像是宫里的。
“蒋姑爷万福。周公公派奴才们来给钟四姑娘送贺礼。”
“噢,”蒋培英一听到周公公三字,立刻摆脱了困倦起身。他看了那两个太监一眼,却见二人两手空空,不知贺礼在何处。“贺礼已经被安置在大堂了,这二位公公,是另有话跟姑爷说。” 家仆道,随即觑着蒋培英的脸色,退了出去。
“可是周公公有话要带给我?”蒋培英问。
那两个太监中的一个微笑道:“是。周公公叫奴才们说:姑爷最近去太后宫里请安的少了,他一直记挂着,不知姑爷是否身子欠安?”
“我近日常犯失眠症,就走动得少。请二位帮我带个话:之后一定常去。”
那两个太监听了此话,便又一脸微笑地静默着,竟让蒋培英觉得心里乱撞,摸不着头脑。周澜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还是,想让他自己主动吐露些什么?
蒋培英天生是个混性子,不关心朝堂诡谲,每日只顾四处娱悦。他作为钟太后的侄女婿,和太后心腹周澜海的唯一交集,是那块从假监工夏斌处得来的玉佩。
不过,夏斌被谁杀头,又为何而杀头,他对内情一无所知,生怕多说多错,引来祸事。蒋培英索性沉默,却见那两个小太监问:“公子可还有话带给周公公?”
蒋培英摇头。
“既然如此,奴才们就告退了。周公公还说:近日北坊命案频发,颇不安生,公子出身富庶金陵,初来乍到,恐怕惊惶。若有任何所见嫌疑之人,所听嫌疑之事,切莫自隐自伤。宫里自有法子。”
“知道了。”蒋培英颔首,将那二内监送出了房门。天色渐暗,屋里没点烛,他盯着内监们身上衣袍绣着的银边渐远,只觉心如擂鼓。那话几乎是明示了——他混迹江南,曾和潘家班交往这些事,周澜海心里有数。
至于那块玉佩,到底是自己继续收着,还是干脆投诚,交给周澜海了事?
蒋培英犹豫不决,于庭院中紧锁眉头踱起了步。归根结底,他不清楚为什么夏斌会被指派进僧录司当假监工。如果背后有什么惊人的秘辛呢?他要淌这趟浑水吗?
正在那时,两下快落的笑声落在他耳边。
“姐夫,怪不得一下午不见你,原来是在这儿偷懒。”钟四姑娘走进院里,看着他横摆房中的睡榻,笑。
“我在女客前多有不便,索性来寻个清净了。”蒋培英笑笑,看见钟四,忽然心里一动,问,“说起来,四妹妹你久居京城,在此地,应该同诸名门女眷都有走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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