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顶爱交朋友。”钟四说罢,想起什么似的,将鼻子微微一皱,“不过,裴家的那个长女除外。”
谁料这话恰好戳进蒋培英肺腑。他刚打算通过钟四攀上些裴家的关系,好同那僧录司裴松仔细打听夏斌一案的内情,此时不由得苦恼:“裴家长女又怎么你了?”
“刁钻跋扈,心眼儿小得很,当时昀......”钟四说到此,忽然明白不应提起故人,便转了话头,“总之我与她不和。还有她弟弟,原本是个文文弱弱的,做了官,竟当着我的面玩弄侍女,好色至极,真是无礼。”
“还有这等奇事?”蒋培英惊讶。
“就是太后派我去僧录司里探望他那天呀,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和一个女子在榻上......说起来,那天还是姐夫你送我过去的呢。”
“怪不得那天你怒气冲冲地从里头出来了。”蒋培英若有所思地说。钟四不愿多谈裴家,便又说起各家生辰贺礼,海珠如何亮,金簪如何沉,兴高采烈,直嚷得蒋培英走神。二人就这般出了院子,往大堂中去。短短几步路,就让蒋培英有了筹谋。
求人办事,最怕碰上铁板。既然裴松好色,那反而好办。蒋培英满脑子都是那块恼人的玉佩,一时间放心不下,索性命人立即往僧录司送了封名帖。
可惜名帖送到僧录司,却无人拆阅。只因僧录司里所有人,都正集聚于北坊验所。
彼时裴训月听林斯致说尸体消失,半分犹豫都无,立即往验所里跑。北坊衙门离僧录司很近,她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同身后众人遥遥追赶的劝喊,以及宋昏恍然惊呼的那句——
“我知道了......”
跑至验所里,只见停尸房果然空空如也。唯一的窗子大开着,跳出去就是街道。她扶着窗框气喘吁吁,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人命呜呼的现场。自刎的刘迎,咽了气的陈小珍,还有那浑身血污的张通。
每次离真相只有一步路,而她一次都没有抓住。
“你刚才知道什么了?”她抓住赶在身后的宋昏,掌心里是他的衣领,摇摇欲坠地问。
“尸体没有消失。”宋昏压低声音急急道,然而彼时司里众人也都匆匆赶来,他便立刻住了嘴,显然不想继续吐露下去。司里的人见她激动,生怕怪罪下来,连忙七嘴八舌地述明。原来几位衙役把张通运进停尸房后,就都回到塔内继续帮着疏散人群。而验所这儿只有一个守门的老爷子。老爷子却说,他没有看见过任何可疑人等进出大门。
裴训月盯着停尸房的窗框出神,那儿分明有两枚慌乱的脚印。很明显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了。她看一眼宋昏,又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众人。张通暴毙,所有人诚惶诚恐,唯独宋昏一脸平静。
他之前那种惊恐的神色,好像又消失了。
裴训月略一思索,便吩咐:“尸体被偷,携带者肯定跑不远。来一批人速去通知了金吾卫。剩下的人,将验所附近的街道一个个寻!”
众人迅速领命,四散开去。停尸房便只剩宋裴二人。窗子大开,冷风不断灌进来。“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了,”裴训月向宋昏走近一步,道,“你前面说,尸体没有消失,什么意思?”
宋昏指了指窗框上的脚印:“尸体没有消失。因为,”他抬眼,低低道,“根本就没有尸体。”
裴训月大怔,一时间脑中空白。没有尸体......她回忆起那只放了一个恭桶的房间。
完美的密室。唯一拿钥匙的人却自称不是凶手。
被偷的尸体。守门的老大爷却声称没见过出入任何人。
还有窗框的那两枚脚印......
张通......张通不是被人偷走的!他是自己逃跑的!他根本就没死!
怪不得那是一间无法藏人的密室。怪不得宋昏会觉得喷溅出的血液很奇怪。怪不得恭桶被人踢翻满地秽物让人无处下脚。那都是张通做出的伪装。不是凶手故意阻止人进房间去查看尸体,而是张通故意阻止别人进去查看他自己!
一个僧录司里的副监工,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威胁,以至于宁愿泼自己一身屎尿也要假死逃离?
裴训月只觉目眩神昏。
她扶着窗框,盯着那两枚脚印飞速地思索。眼下,既然张通能够豁弃自我地假死,想必寻好了藏身的退路。一时间从偌大的北坊里找出他来也极难。对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想明白:张通假死到底是筹谋许久,还是冲动为之?
如果是冲动为之,和那张夺命纸条,有关系吗?
“宋昏。”她唤一句,却又抿住了唇。只见他腰间那伤口还裂着,一片白色粉末,是粗粗上了药。他今晚陪她从利运塔奔波到僧录司,一句怨言也无。她合该信他一回了。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两人在狭小的停尸房内四目相对。宋昏盯着她,却没先出声。
裴训月心里叹息一声:“胖婶在鱼肚子里发现的纸条。我以为你知道的。”她伸手搭上他在风中歪斜的毛领,“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跟着我救了我,还在天台上斥责我不惜命?”
“你说我不惜命,跟着我的人活该受苦,我却觉得做你的同伴也吃心得紧,”她蹙眉,“你心深如海,迷雾重重。我想信你,却都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信起。”
可她还是信了。
否则怎么会将这番心声脱口而出?
宋昏站着一动不动,面上没一点波澜。他低头,看见裴训月的手放在衣领。豆蔻年华的手,光滑得一丝皱纹也无。到底是侯府的独女,没吃过皮肉的苦。他当然最不愿意看见她吃苦。她合该快乐。积年累月过去,他没有一天忘记她。
他多想握住啊。
可惜他受过地狱的淬炼。
信我干什么?我重罪加身,苟延残喘。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张纸条。”宋昏摇头,声音低得像呓语,“但我见到刺客,就觉得有人想阻止你下塔,”他顿了顿,低头,像陷入一种漫长的回忆,“大人。”他又喊。
“你如果惜命,就不要往下查。”这回定定地看她,却不再是命令的语气。裴训月心旌大震,因为她借着月色看见一点模糊的水光,几乎以为那是宋昏的泪眼。
可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
毛领从她手心里滑过去。她抓不住。
北坊的梆子忽然响了起来。像饱含感情似的,一声声余音漫长。
居然已过子时。
那一晚,金吾卫和司里众人果然什么也没有寻见。拘寻张通尸体的状令贴满北坊大街小巷,却一点踪迹也无。
之后的这两日,裴训月却安生在司里待着,再没下塔。外人眼里,她仿佛已将楚工匠和张通等事抛之脑后,只专心处理些僧侣盗窃的小案。 但贴身跟随的展刃和红姑知道,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她再次装成普通百姓,去了八鲜行,终于打听到鱼贩张大每天中午会回家歇息半个时辰,期间并不关摊。奇怪的是,街坊说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挑鱼,对着鱼左右摆弄。据左右四邻回忆,那人走路一跛一跛,却衣着不俗,看样子,是什么高门里的家仆。而裴训月问了胖婶,胖婶说,为了便宜,她总是下午开摊时第一个去挑鱼,买回来就放在冰桶里。
第二,她仔细和胖婶排查了厨房的所有物事,发现张通假死那日,让众人都腹泻的东西是一块卤水豆腐。她没下筷所以逃过一劫。而那天吃了豆腐的红姑林斯致等人,无不泻肚。据胖婶说,豆腐当天买来就放在厨房里,没人碰过。不过,冯利大人倒是借口查看菜品,进厨房转了一圈。
第三,裴训月拆开了蒋培英给她的那封名帖,信里说,北坊荒僻寂寞,凶案频发,蒋培英好奇裴松查案决断,想请他花前月下,红袖添香,共赏娇花,同探故人案情。
裴训月收集完这些线索,又暗中去了柴房几次,和严冬生交流了从楚工匠手里拿回的词卷。严东生表明,他对“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这句话中提到的人名一无所知。不过他对“开平十四年”很有印象。
开平是梁太祖的年号。开平十四年,裴训月才八岁。严冬生那时大约十四五岁。
“我记得那年有一件大事,波折到我们保定府——开平十四年,林太傅受贿案。当时太祖震怒,要彻查官学。我当时在读书,为此禁了大半年的学。我们那时候念的读本,好多都是太傅编撰的。”严冬生用茶水慢慢地写。
裴训月盯着太傅两个字,像忽然被人挑起脑中一根积年沉寂的经脉。太傅林归一,位列三公,太子之师,天下尊崇,帝王抬爱。可因为某一桩大罪,他好像忽然就被捉进诏狱,过不了多久就被车裂而死。裴训月那时候太小,根本记不清来龙去脉。她只记得李继昀死了老师,消沉了一整个夏天。
开平十四年......那是大梁盛世的开端。太祖文韬武略,爱民敬天,四方来贡。而她阿爹裴振安在那一年彻底平定漠北。镇北侯从此声名鹊起。
阿爹娘亲也是那一年才从漠北回京,带回了她那身体羸弱的弟弟。
十三年前的事了。开平十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裴训月忌惮宋昏的嘱咐,怕刺客又来,所以没有贸然下塔和楚工匠会面。但这诡异词卷上的一句话,尤其“陈清晏”三字,使她夜不能寐,朝思暮想。
终于,在离蒙人春贡只有五天的那一晚,裴训月做了个决定。
她给钟家去了一封回帖,封面写:吾兄蒋培英亲启。
蒋培英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光着膀子泡盐浴,热气腾腾中他一刀划开了封蜡,对着“吾兄”两个字轻蔑一笑。
“这么客气,到底是谁套谁的近乎。”他嗤。
虽然如此,他依旧认真看完了回帖。帖子上寥寥数语,讲了很简单的两件事。第一,裴松恭贺他新春,感激若无他帮助,自己万万抓不到真凶陈小珍。第二,裴松答应了他的邀请,自己定会赴约,将夏斌案子内情转述。
嗐。蒋培英读完,把名帖一扔,躺进澡盆悠悠舒了口气。说得这么文绉绉,无非就是——
好色之徒,上钩了呗。
蒋培英回忆起裴松那薄得风吹就能倒的身板,咽了咽口水。找女人倒是不难,不过,找十个八个的,这厮受的住吗?
他鼻孔朝天,仔细思索了起来。
收到回贴的第二日一早,蒋培英就命人把裴松约到三仙居的某个隐蔽偏厢里。
偏厢帘栊一开,两位盈盈如玉、倾国倾城的美人。
蒋培英花得意,却见裴训月摇了摇头:“蒋兄,你误会,我不好这些。”
他一愣,却听见裴训月靠过来,轻轻说:“我想要的,是潘家班里头那样的。”
裴训月说罢,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其实对潘家班背后的营生一知半解,无非想借此激一激蒋培英。前朝瘦马之风颇盛,民怨沸然。大梁初立索性禁止朝官狎妓,并将强奸幼女罪入律,于男风上却未有禁止。
这几日,她反复回想起貌如潘安的假严冬生,便猜测潘家班许与男风暗盛有关。无论如何,这个地方是她唯一明确的突破口。
她要亲自试一遭。
果然,蒋培英听了她说的话,眉头一挑:“你当真?”
“当然。”
“你既然想要潘家班那样的,这京城里肯定无,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大概能满足你的胃口。”
“哪儿?”
“袁记裁缝铺。”
像听见重棒击了鼓,裴训月只觉脑中嗡鸣不绝。
她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起点。
“今天日中,你进去等我。”蒋培英说。
日中。太阳强烈,裴训月脱了官服,换上一身素袍,走进了袁记裁缝铺。
这是她第一次来此处。上回查朱府一案,还是宋昏直接把溶线交到她手中。裴训月走进铺面,盯着满墙的绣品。许多衣服上的图案都诡谲得很。硕大的金凤,张了尖嘴。抑或是歪着脖子的侍女,人影重叠。她盯着出神,没注意身后已有人静悄悄站在那儿。
“裴大人?”袁老板喊她,把手揣进袖子里,朝她眯起眼睛笑,“里面请。”
裴训月跟着袁中乾往铺面深处走,那是一条极其狭窄的长廊。越往里走,越隐约闻见脂粉香气,耳边是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声。她的心跳得厉害,却装作熟练。今天来此处,是她单刀赴会,一个人也没有告诉。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处庭院。庭院上方却支了黑帐,明明是白天也像黑夜。两旁全是一间间的厢房。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引路。“蒋培英呢?”裴训月低低问,却见袁老板挥挥手:“我只负责待客,您进了房间便知。”
小厮带着裴训月走进了其中一间厢房。那房间初进很窄,一扇巨大的屏风挡住去路。“客官稍等。”小厮朝她行礼,却拱手奉上一方木案。案上尽是些清凉的小衣。房里置了熏笼,热得人直想脱衣。裴训月接了木案,小厮便拢门而去。窗上逐渐放下帘幕来,一切都变暗了。她恍如置身无尽的黑夜,不晓得自己等待着什么。
屏风渐渐被打开了。
望去极黑一片,忽然有盏灯亮。一双手举着灯笼伸过来。那是一双极其柔嫩的手,手指摸到她的腕,叫她脉搏砰砰跳。袖里再往下三寸就是她携带的匕首了。她不知道这些人在卖什么关子。孤身查案,一旦事变她要立刻杀人自保。她把一颗脑袋悬在脖颈,往深渊里一看。
好小的一副身体。小小的身体上是一张团团的脸。
“哥哥。”那人朝她甜甜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像脆弱的玉珏,能一掰两断。裴训月只觉浑身血涌。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弟弟。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应该恰好是开平十四年。弟弟被阿爹娘亲领回京,一张团团的脸笼在厚重的大氅里,吹不得风,见人就咳。
她长在京城,由乳母带大。那是她和弟弟第一次见面。“裴松。”她端架子直呼其名。谁知小人儿一下子就扑过来,带着热气的身躯贴著她,小小的一团。她能一手掬起他的脸,望见清如蓝天的眼睛,就好比此时此刻,她掬起那捧着烛台的人的脸,一双手却颤抖不止。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孩子。
小孩朝他一拜,又将木案上的衣服尽数抱在怀里,拉住他的袖子:“哥哥希望我穿哪件?”
和她初见弟弟时一样大的小男孩。身量最多齐腰。裴训月牙齿打着颤,轰得一声掀翻了木案。衣服落了一地,连同那小孩手中的灯笼。孩子被她吓得面色苍白,整个人止不住地抖。柔嫩的手往上,隐约伸出几处陈旧的疤痕。像是被火燎的。她冲上去撸开袖管,看到密密麻麻的伤。火舌舔破了灯笼纸,熊熊燃烧中,她看见地上逐渐汪出一滩水来。
小孩子被她吓得失禁了,蜿蜒着膝行过来捉她的手:“别生气......呜呜......我错了,客人,我错了......”
他泪流不止,开始磕头。
霎时间天地旋转。裴训月愣住,忽然脑海中炸裂般蹦出湛江乱石拍岸的涛声。涛声惊破天地中,鬼魅的女子朝她轻烟般地一跳。抑或是陋室里刘迎横在脖颈的碎瓷。血涌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就倒了下去。看见满身的刺青。她何其愚笨地逼问——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凄厉回响中,一只巨兽从她心口撕咬出来,钻痛她的血肉,和那脆弱的,所谓高门的风骨。一只手失神地垂下去,袖里匕首悬而欲坠,刀刃只指心尖。一只手一把拉起孩子,叫那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颤抖。泪如雨下,连绵不绝。
火舌冲破屋顶。她抱起孩子就跑。跳出窗子是北坊的长街。艳阳当头。她抬眼,看见裁缝铺里火势滔天。许多街边百姓呼喊着,要去救那些绣品。扭曲的热浪里,锦缎上的金凤,朝她张开了妖冶的巨口。
——她何止不惜命。
如果有敌,她就杀敌。如果遇山,她就移山。
如果她看见深渊,她就要往深渊里去。她此生都不会回头。
袁记裁缝铺失火这条消息,传到僧录司的时候,离晌午最烈的日头,仅仅过了一炷香。红姑正在热一盏茶,听见这条消息,心里倒是微微一动。一个时辰前,裴训月又说去八鲜行挑鱼了。从八鲜行回来,必定路过袁记。红姑眼皮子不断地跳,惴惴不安中,却看见宋昏神色紧张地来寻她。
“裴训月呢?”他竟然直呼其名,紧紧摇住她肩膀问。
“我......我不确定,她说她去了八鲜行......”
“你不确定?你不确定,那侯府要你们保护她有何用!”宋昏气极反笑,他夺门而出,取了裴府的流金鬃就收在自己胯下。流金鬃拼命地跑,他在赫赫炎炎里几乎喘不过气。短短的一段路像走了一辈子那样长。他死过一回,苟活到如今。可她呢?他们会放过她吗?
跑过一个街头,他就看见她了,风尘仆仆地裹着一件燎了灰的大氅,怀中抱着一个小孩子。砰!像红日在头顶倏地爆炸。他一下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背后是巨大的利运塔废墟。震天的工奴号子中,他去望她。
心像瞬间沉进海底。
她没有出事。她全须全尾地站着。可那比出事还可怕。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她看见了。他知道她看见了。
若说这李梁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名承旭字继昀,七岁擅剑,十岁赋诗,文治武功,更胜其父。时人盛赞说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可他自己知道有两样。第一,他学不会他父亲的字。第二,他学不会直视裴家的小妹妹。
那小女孩容颜胜雪,笑声如铃,朝他一望他就心如擂鼓。他只比她大几个月,情窦却早开了好几年。他记住她的小字,在心底念过至少一万八千遍。
这两件学不会的事,李继昀于是多年反复练习。他要向父亲一样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他要娶裴家女为太子妃。他觉得这是长大成人后再自然不过的两件事。只要熟能生巧,功夫不负苦心。他意料不到,他的性命终结在十六岁的一场旁窥。他早该死了,他早就该死。他苟活又苟活,将自己临摹过的千万幅父亲的字都撕碎。
他小时候学不会的事,这辈子都不会学会了。他看见裴训月朝他走过来,依旧心如擂鼓不绝。他见她第一眼就心跳,北坊的衙门里,他打着饱嗝,是生怕旁人看破自己慌张,他正眼瞧她,是因为多少年梦里苦盼终得再见。
“你一直都知道,是么?”裴训月问他,轻得像马上能碎在这烈日炎炎下。
你问我知道什么呢?是问我知不知道这李梁王朝看似海清河晏其实早就虫蛆附骨,还是问我知不知道大梁权贵明禁幼女暗豢娈童。还是问我知不知道人贱如蝼蚁,性命三六九等,八议贵族上不至死,平民百姓诉冤无门。多少家庭分崩离散。只为那权贵的恶癖!床榻的暂欢!软弱的贱根!只能在孩童身上发泄的权力!
“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呢,盘盘。”
他叫她小字,从来温顺。一点听不出这小字本身百步九折萦岩峦的气势。裴训月的双唇颤抖着,一双手遥遥地伸出去,她终于抓住了他的毛领。他温顺地低头,任她死死揪住她的衣襟。胸口逐渐喘不过气来,他听见裴训月咬牙切齿:“宋昏,你果然是他……你一直骗我,李继昀——”
“你知不知道,十六岁那年,东宫一场大火,我为了见你,挨了整整一百下鞭子啊。”
李继昀盯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起初无声,一点点发出声音来,她哭得气竭,一点拦不住,毫无成年人的隐忍,就像把一颗赤诚真心连皮带肉剥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李继昀目瞪口呆。他忽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他根本拦不住裴训月。他要她惜命,他反复跟踪她来保护她平安,他阻拦她继续往下深查,全是徒劳无功。
裴训月的心比他更硬。她比他更懂精卫立志,至死不渝。他至少蛰伏软弱了三年,可她初初见此,就决定付出性命去对抗了。
她怀里的小孩子紧紧揽住她身,像抱住再世父母。孩子的衣袍被火燎出一个洞,显然是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李继昀是什么时候身临这一幕的?
开平二十二年。大梁太子十六岁。那一年夏,皇家礼佛。官学整整放了一个月的休沐假。他玩疯了,四处晃悠。某一日蝉鸣之下,他看见某个大学士请他父亲进利运塔。大学士姓朱,是翰林院有名的才子。而父亲身边只带了常年侍随左右的小禄子。他想捉弄大人们,便捉了虫在手心,亦步亦趋跟着。大人们走进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一级一级爬上去。
李继昀跟在后头,满心欢喜。塔里冰扇带檀香气的凉风吹得他心念悠悠。木鱼声敲得他神静生畏。他几乎怀疑自己这种恶作剧是否正派。佛祖不会惩罚他罢。他惴惴不安,不知道走了多少层,终于看见大人们停下来了。少年李继昀躲在壁龛后,看见他父亲面前站了位小小孩童,穿着沙弥样的衣服,稚嫩得像一只幼猫。
他平时极敬重的那位朱学士,正带着满脸奇怪的笑容,对父亲说了几句,随即退到屏风后去了。而他的父亲,那位史书里千秋称颂的人,他此生最敬佩、最想成为的英雄,正站在屏风前。雕刻佛头的镜子反射出他父亲的脸。檀香味一阵阵冲进鼻子里。李继昀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着,一种积攒多年才有的呕吐欲充满了他的喉。
他看见英雄褪了裤子,把小孩子按下去了。
塔顶金钟忽鸣。世间菩萨倒坐。众生不肯回头。神佛难净人心。
阿鼻地狱!我见地狱!
(十)入局
袁记的那场火烧了不多久,便被火防司的人迅速用唧筒水泵扑灭了。饶是如此,灰烟依旧漫了半条街。正月里见火,这是开年有灾。老板袁中乾满面忧愁,盯着火防士进进出出,生怕将他的绣品踩坏。
幸好烧起来的房子在后宅,离绣品库有些距离。救援结束后,火防士朝袁中乾问起了失火细节。
“后宅是我宴客的地方,大概是什么人打翻了蜡烛。正好屋子里帷幔也多,就烧起来了。”
“那客人怎么不见踪影?到底有伤患没有,你说清楚点,我们也好向胡知府汇报啊。”火防士不耐烦。
“客人应该是从窗子里跳出去避火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我待会派人去慰问慰问。有劳各位来救火,小的这铺面才能保住。”袁中乾满面堆笑感谢,又悄悄打点些金银。那些人收了钱也就作罢,在记录簿上一笔草草带过。
谁知火防军一走,袁中乾便立刻带了个小厮,悄悄往僧录司的方向去。
今天这一遭,实属他自开业以来的最大失误。袁记一向以诡谲凄艳著名,来挑选衣裳的贵族们,多半有隐私试衣的需求。袁中乾便造了后宅数间厢房供人单独试衣,久而久之,摸透了贵族们的癖好,逐渐走上些偏门生意。
那些权贵在厢房里做什么,时日久了,他当然一清二楚。不过,只要肯照顾生意,袁中乾巴不得两眼一闭装瞎聋,甚至还要倒贴上自己做的清凉小衣以便客人欢娱。今儿那间厢房,便是钟家贵婿蒋培英提前定下的,说是要请僧录司裴松过来挑衣。
从这个裴松暗暗派人过来买溶线,袁中乾就深知此人色胚,本以为是个能懂规矩的,谁知道,给他惹出这么大一场麻烦。
偏生还是个将门公子,得他亲自去赔罪才算完。
眼看就赶到了僧录司门口,刚好是下午日头正烈众人小憩之际,那院子里头静悄悄的,有些人在浇花,有些人在批文,竟一派祥和,恍若对他们的主事惹下多大乱子一无所知似的。袁中乾鼻子里出两下浊气,不情不愿地换上一副生意场上标准假笑,顺着老书吏的指点,走进了裴松的卧室。
屋子里支了架屏风隔断,屏风前,裴训月正在洗脸。
“哎!袁老板你来了。”她眯起眼睛,压低声音朝袁中乾一喊,“快快请坐!瞧你这风尘仆仆,你那铺子没事吧?”
“绣品都无碍,还好还好。大人受惊了,是小的伺候不力。”
“嗐,是我该向你赔罪才是。我不小心把烛台打翻了,那屋子里又黑,一下子有些慌,就跳窗逃出去了。”她说着长吁一口气,“给你带来许多麻烦,还辛苦你跑过来看我一趟。”说罢倾身,只见那一张清秀的脸,还带了未擦干的水珠,眼里暧昧,“火防士那边,你怎么说的?”
“大人放心,已经都打点好了。”袁中乾不敢对视,连忙垂了眼,却暗自环视这屋子,一个人影也无。可他分明记得,蒋培英的人上午把一个裹着斗篷的小矮个子送进了裴松所在的那间房。
“大人......”袁中乾努力措辞,“蒋公子那边,我得去交代交代。您......有没有什么人,要我带给他的?”
他这话说得直白。裴训月一楞,放了手中的汗巾,朝他走过来。袁中乾拱了手,嘴角笑得僵硬,心里却突突地跳。他忽然觉得后背像爬起阵密密麻麻的虫啮。失火了他为什么没有报官?因为他知道那厢房里是见不得人的营生。他把裴松当成需要维护讨好的权贵,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划分为给他擦屁股的手下人。
可如果,这裴松不是来淫逸的呢?
如果,他就是想推翻自己的老巢,故意搞这么一遭呢?袁中乾心下惴惴,他抬眼,只见那裴大人却直直地朝他看过来,手按住他的肩,笑得叫人发毛:“你派个人去跟蒋培英通个信,说他送的羊羔,我吃了,味道甚好,留在我这儿了,谢礼之后给他送过去。”说罢,又凑近了他,道,“袁老板,你也是个妙人,以后多多来往。你那房子,烧毁修补的钱,我给你出了便是。”说着,一斛光泽绝世的深海珠已经递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