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沈见鹤当即下到客栈一楼,逮住一个小二打听。
小二知之甚少。
一问三不知。
一晚上摇了不下十回的头。
他牢记着掌柜的嘱咐,没事少和沈见鹤这种人接触,见有新客人进来就找借口迎过去了。
沈见鹤端着一盘瓜子磕,似感受不到小二刻意地疏离,上半身没骨头似的倚靠桌椅,翘着二郎腿,目光往客栈来来往往的人扫。
掌柜安分守己记账。
直到一盘瓜子推到掌柜的手侧,他拨弄算盘的手轻顿,算乱了,又重头算过。沈见鹤抬掌过去压住珠算,笑眯眯道:“掌柜。”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沈见鹤还是客栈的住客,掌柜看似热情笑着:“公子需要些什么?”
他还是笑:“不需要什么,只是想找掌柜您聊聊。”
掌柜很忙的样子。
沈见鹤完全没有打扰人干活的心虚感,见掌柜转身搬酒坛,他敏捷接下,似很好心道:“您年纪这么大了,重活还是我来帮您吧。”
想借着搬酒坛离开柜台的掌柜无奈,又不能露出来,搜肠刮肚道:“您是客人,怎么可以让您帮忙干活,还是我来……”
沈见鹤:“没事。”
掌柜只能让他搬酒坛到酒窖里。
抛开沈见鹤是干见不得光的活儿不说,掌柜说句实话,他平日里还真的挺喜欢这种愿意出手助人、还能说会道的年轻人。
可惜了。
长得不错,气质也好,怎么就想不开去盗墓呢。
掌柜开客栈也开了几十年,半截身子快入黄土,什么人没有见过,看沈见鹤的一身行头就猜出他是干盗墓的,百姓称为折寿的活儿。
沈见鹤按照掌柜说的摆好酒坛,拉他在酒窖找个地坐下来,好像要跟人促膝长谈。
盗墓者不仅命短,还克身边人。
掌柜暗道不好。
忽然,沈见鹤握住掌柜的手,套近乎:“掌柜,其实您长得有点像我爹,我瞧您亲切得很。”
掌柜觉得被盗墓者握手很晦气,想抽回来,不成想沈见鹤力气大得惊人,他怎么也抽不动,皮笑肉不笑:“我像令尊?真是有缘。”
沈见鹤点头:“对啊。”
掌柜见他还不松手,客气地问一句:“令尊如今在何处。”
“早死了。”
掌柜讪然:“……抱歉,提起您的伤心事了。”
沈见鹤潇洒地摆手:“这不是我的伤心事,随便提也没事。不过掌柜您真的太像我死去的那个爹了,我都不想离开这客栈了。”
笑得像哭的掌柜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能干笑着,开客栈不能赶走客人,但他真的不太想接像沈见鹤这样的客人。
最后掌柜还是抽回了手,因为沈见鹤松开力气。
酒窖很暗。
掌柜有点害怕。
干盗墓这一行的人应不是善茬,手段多得很,大部分喜谋财,否则也不会冒险下墓,万一此人也是那种利令智昏、随意杀人的人呢。
掌柜越想越害怕,后悔和沈见鹤单独进酒窖了,但他也是个老狐狸,定然不会表露出来。
沈见鹤敲了下旁边的矮凳。
“请坐。”
掌柜感觉沈见鹤此时比他更像客栈的主人,不自觉听话,撩起衣摆坐下了,坐下后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这么言听计从?
可不坐都坐下了,再站起来不好,话虽如此,掌柜还是如坐针毡,时不时瞄一眼沈见鹤。
沈见鹤随手拎起一瓶小酒坛。
他永远都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掏出一锭银子抛给掌柜,拔掉酒塞,仰头喝了几口:“掌柜,您是风铃镇的老人了吧。”
掌柜在这方面没什么好隐瞒的,说他的确是从小在风铃镇长大,祖祖辈辈都是风铃镇的人。
沈见鹤又喝了一口酒,还想给他也倒一杯,但酒窖没酒杯。
掌柜婉拒了。
“掌柜您说您家祖祖辈辈都是风铃镇的人,那您应当对风铃镇很熟悉,我想问您一些问题,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回答我?”
掌柜一听便知沈见鹤目的不纯,犹豫道:“这……”
沈见鹤专注地凝视着掌柜的脸,妄图从上面找蛛丝马迹,识别他接下来会不会撒谎:“我想问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燕无衡的人。”
燕无衡。
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的掌柜疑惑抬头:“我小时候好像听我家太公提到过此人。”
得知有可能从掌柜口中找到关于燕王墓的线索,沈见鹤想追问下去,还没开口就看到有小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他喊着大事不好了。
小二正要说外面发生什么事,身后追来一人,扑倒他。
掌柜没能反应过来。
沈见鹤眼疾手快将酒坛砸过去,砸到那个张嘴欲咬人的男子,哐当一声,酒坛碎掉,为小二拖延了一点时间,他得以逃离。
掌柜回神,扶起小二。
男子的脑袋被酒坛砸出个血洞,却不怕疼似的爬起来,还要咬他们,沈见鹤捡起地上用来绑杂物的绳索,缚住男子的手脚。
小二颠三倒四地述说着外边情况,掌柜听得糊里糊涂。
沈见鹤则听懂了。
他一改玩世不恭,变得有几分正经,看向被绑住后毫无自我意识、只知道咬人的男子:“你说外面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人?”
小二颤抖如筛糠。
“是。”
还在客栈上房的贺岁安看着长街的惨状,有在做梦的错觉,当她看到下面出现一张不算陌生的脸时,转身就跑出房间了。
跑到楼梯,贺岁安往客栈厅堂看一眼,有一个衣衫褴褛、呲着滴血的牙的女子在厅堂晃荡。
她心跳加速。
贺岁安想退回上房。
却又发现一个被挖了双眼的男子沿着走廊摸索,他面部青筋暴起,张大嘴巴,流着血的同时淌口水,里面夹着几不可见的虫卵。
前有狼后有虎。
贺岁安进退不得,最终选择往下走,脚步放得很轻,恰好碰上女子转身看客栈大门,她拖着发软的腿跑向客栈后门。
长街尽头站着一人。
贺岁安就是因为看见她才会从房间里跑出来的。
蒋雪晚不再像她们在卫城初遇那天的衣衫破烂,穿了一条齐胸襦裙,手拿着两串冰糖葫芦,眼睛、鼻尖泛着红,像是哭过。
她被逃窜的百姓撞得踉踉跄跄,委屈巴巴地抹眼泪,抽泣不止,嘴里一声又一声喊着三叔。
大家忙着逃命,没人理她。
也有人朝蒋雪晚奔去,不过那些都是失去理智的发狂人了。
贺岁安忙不迭跑向蒋雪晚。蒋雪晚也看见她了,似乎也还记得在卫城时见过贺岁安,揉着哭得微肿的眼睛想往她那边走。
蒋松微气喘吁吁地从巷子里跑出,身上有打杀过的痕迹,见到蒋雪晚便拉过她,急匆匆带她离开长街,没看见贺岁安在街的另一头。
她也不敢大声叫,因为他们之间忽多了两个发狂之人。
而且贺岁安出客栈的目的就是想让蒋雪晚脱离危险,如今对方脱离危险了,她没必要再追。
找个安全的地方躲才是正事。
贺岁安原路折返,想回到客栈等祁不砚。没想到蒋松微牵着蒋雪晚回到长街找她,大约是听蒋雪晚说她也在,拗不过蒋雪晚要回来。
他手持一把长剑,杀过几个发狂之人,他们都算不得是人了,若不杀他们,死的便会自己,还会让他们到处去传染别人。
蒋雪晚很喜欢地抱住贺岁安。
贺岁安愣了愣。
“三、三叔。”她喊蒋松微。
蒋松微警惕地看四周,神经绷得紧紧,分神应蒋雪晚:“见到人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蒋雪晚伸手拉蒋松微的衣角,另一手还拉着贺岁安。
“三叔,我们、我们带她一起走,可不可以啊,雪晚喜、喜欢她。”蛊未解,她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无法流畅说完话。
贺岁安受宠若惊。
蒋松微闻言看贺岁安。算上卫城那一次,她们两个才见过两次面,蒋雪晚居然说喜欢她?
他思索道:“你若无处可去,可以跟我们走。”
贺岁安抬眼。
话音刚落,一道银铃声随风飘渺不定地散开,又似融入风中,丝丝缕缕般传入耳畔,空灵如敲冰戛玉,仿佛能蛊惑人心。
他们不约而同看过去。
一名少年出现,衣袍染血,佩戴的小银饰也溅到血渍,脚边是几具发狂之人的尸体,脖颈浮现出来的蓝色蝴蝶像是要振翅而飞。
祁不砚拂了拂手腕铃铛链子的血,像不小心沾染到灰尘,而不是沾到别人的血液。
他温润地笑着。
随后,他目光停留在贺岁安与蒋雪晚牵住的手一瞬,慢慢地移开,语气似单纯极了,眼神也是:“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蒋松微在卫城见过祁不砚,当时的他也和贺岁安一起。
蒋雪晚要回街上找贺岁安,蒋松微便猜测她现在可能是一个人,所以刚刚才会问出那句“你若无处可去,可以跟我们走”。
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她显然是与祁不砚同行的,只是未免太巧了,他们也来到风铃镇这个地方,蒋松微心想。
于是蒋松微拉回蒋雪晚,低声同她说了几句话,蒋雪晚依依不舍地看了贺岁安一眼,低头靠着他,放开贺岁安,不说话了。
贺岁安朝祁不砚跑去。
她也穿了条湖蓝色的齐胸襦裙,裙摆绣着白色的夕颜花,跑起来时袖摆与裙带随夜风向后扬,身上戴的银饰也叮铃轻响。
祁不砚是苗疆天水寨的人,佩戴银饰成自然习惯,贺岁安跟他生活了一段时间,觉得银饰也很好看,买首饰会不知不觉买银饰。
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秀丽的首饰,她也并不例外。
打扮习惯相似的原因不多,他们是生活时间长了。
这也是蒋松微今晚为什么在看到祁不砚和贺岁安一起出现后,断定他们自卫城开始就同行。
还没有等贺岁安跑到祁不砚身边,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大批发狂之人从街尾涌出。
他们双目赤红,涣散无神,见人就扑去咬。
贺岁安加快脚步。
祁不砚站原地,等她走向他。
一股幽怨的笛音渐渐传遍大街小巷,发狂人变得更狂躁。蒋松微无暇顾及他人,带被吓傻了的蒋雪晚离开,冰糖葫芦从她手里滚落。
冰糖葫芦被发狂人踩得稀烂,贺岁安神情不安,在他们追上来前一刻,拉住了祁不砚的手。
祁不砚这才有所动作,领她拐进一条无人小巷。
他笑问:“你怎么出来了?”
“客栈也有这种人。”贺岁安咽了咽口水,仰头看祁不砚,一手握着他,一手拉他衣角,
长夜映出少年的影子,挺拔清瘦,墨发尽数散在肩后,他眼睫乌黑,皮肤白润,眼尾天生自然红,像抹了胭脂般:“仅此而已?”
她呆愣地“啊”了声。
过几息,贺岁安又说:“我看见了雪晚姑娘。”
声音弱了下去。
“我担心她有危险……”
贺岁安说到后面没底气,怕祁不砚会觉得她自不量力,没什么实力,还说担心别人而乱跑。
祁不砚垂视,目之所及是贺岁安因奔跑而泛起潮红的脸,他将她颊边被汗濡湿的一缕头发捻起,指腹摩挲了下,再给别好。
他却道:“她有危险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在意。”
没说她自不量力。
贺岁安不知如何作答。祁不砚弯下腰,笑吟吟:“贺岁安,你是想跟他们走吗?”
“我没有。”
她立刻回答了。
祁不砚看了一眼贺岁安的手:“好啊,我信你。”话锋一转,“你牵她,还是她牵你?”
贺岁安有一瞬间听不明白祁不砚这句话的意思,片刻后,脑子慢慢地转过弯,迟疑道:“雪晚姑娘她牵我的,怎么了?”
祁不砚侧脸有种能混淆性别的精致、阴柔之美。
他转过头,目光回到她脸上。
“没什么。”
说罢,祁不砚往旁边走了几步,贺岁安紧随其后,笛音已经停了,发狂人漫无目的晃荡着。
苏央不知何时出现在高楼之上,身后站着一排又一排的亲卫,她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像终于下定决心,命令亲卫放箭。
亲卫整齐有序地提弓射箭。
这次箭矢不再射向手脚,射向的是心脏或脑袋,要他们永远无法醒来,彻底死去。
苏央左上方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留着短髭须的中年男人,他跟她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此人便是苏央的父亲,苏睿林。
嗖、嗖、嗖——数箭齐发。
就在他们紧急射杀发狂人之际,有一名老妇人一瘸一瘸地跑到大街上,喊着不要杀她儿子。
苏央立刻趴到楼栏边:“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他也不再是您儿子,您快躲好!”
亲卫射箭稍有停顿。
老妇人若不让开,恐会误杀。
苏睿林也对老妇人进行劝说几句,见对方充耳不闻,抿直唇,当机立断下令继续射杀。亲卫听令行事,不停地从箭囊取箭射出。
苏央不忍地摇头。
“父亲!”
虽然亲卫还在射箭,但他们也会有意避开那名老妇人。箭发如雨,贺岁安就站在巷子口,有几支箭射到墙壁上,与她擦身而过。
贺岁安根本出不去。
祁不砚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老妇人还没走到他儿子身边就被其他发狂之人围住,苏央赶紧拿起一把弓,用箭瞄准他们。
她手一松,箭射出。
还是晚一步,老妇人被咬了,咬她之人正是她儿子,老妇人瘦扁的身体孱弱地抖几下,很快就沦为发狂之人的其中一员。
苏睿林也是有女儿的人,理解老妇人克服恐惧都想找到自己儿子,可这只是无谓的牺牲。
苏央扔下弓箭,走到他面前。
“父亲。”
她想向苏睿林请求下古墓。经过调查,第一个发狂之人曾到过凶宅附近,被从燕王墓爬出的虫子钻进身体,三天后发狂咬人。
被虫子钻进身体发狂与被咬发狂是不一样的,前者身体里的虫需要时间孵卵,后者被咬当即发狂,因为虫卵顺着被咬的地方进去了。
面对苏央的请求,苏睿林没有答应,转身下楼。
苏央沉默了。
她很少违背父亲的意愿。
临走前,苏睿林吩咐亲卫仔细搜寻风铃镇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遇到疑似被虫子钻进身体或被咬过的人要先抓起来,切勿心软。
这次的发狂人太多,苏睿林知道不能像先前那次揭过去,到时要给风铃镇百姓一个交代。
接下来的事,贺岁安不太清楚了,也忘记自己是如何跟祁不砚离开那条小巷子,回客栈的。
她腰腹伤口因跑动裂开,在后半夜发起烧,意识不清。
两张厚被褥盖在身上也无法驱散贺岁安发烧产生的冷,蜷缩成一团,迷糊之时,好像摸到很暖和的火炉,她使劲地拱着脑袋往里钻。
贺岁安将脸毫无缝隙贴到状若细滑的优质暖玉上,被人捏住后颈,还不满地哼哼唧唧几声。
暖玉似乎还会笑。
捏住她后颈的手力度松了几分。
贺岁安睡觉很不安分的,将脑袋埋进去后,手脚还像八爪鱼缠过去,越过几层被她扯松散的衣裳,指尖滑过他线条流畅的劲瘦腰腹。
初晨薄雾,晓风拂面。
房内窗户被风吹得微动,床榻上,贺岁安感觉被不知名的暖香包围着,她烧退后,身心舒畅,睡得也很沉,闭着眼胡乱蹭了蹭。
贺岁安感觉有东西顺着自己的衣领进来,皮肤被扫得很痒。
除了痒之外,还有点凉。
她想弄开,再继续睡觉,却觉得不对劲,睁开眼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幅美人酣睡图。
祁不砚微卷的长发垂落于被衾,长睫在眼睑投着阴影,靛青色服饰略显松散,凹凸有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之中,肌肤白得晃眼。
蓝色蝴蝶在蔓延到锁骨,颜色很淡,若隐若现。
距离前所未有的近。
贺岁安几乎一抬头就能对上祁不砚浮现到锁骨的蓝色蝴蝶,蝴蝶身体纹路真实、生动自然,仿佛有蝴蝶生长在他的皮肤,深嵌入内。
昨夜,祁不砚也杀了人。
颜色变得很淡了,也就是说祁不砚的情绪波动正逐步地恢复如初,直到这次的蝴蝶颜色彻底消失。太神奇了,她再次感叹。
贺岁安脖颈处忽然多出来的凉意,是祁不砚的一缕头发掉进去了,发梢坠着小巧的银珠。
银珠滚过她的肌肤。
冷热交替。
她身形偏小团,趴躺的姿势像原本就挂在他身上一样。
而祁不砚锁骨之处的蓝色蝴蝶似在诱惑着人触碰他,如无声的蛊般,贺岁安不由得错开眼,下一瞬,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谁能告诉她。
她的手为什么会越过祁不砚的衣裳,伸进了他的腰腹那里。
贺岁安两只掌心紧贴祁不砚身侧往里微微凹陷的腰窝,像沿着左右两边握住了他的一截腰,暖和是暖和,但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病糊涂了。
无论此刻多么难为情,贺岁安也知道不能装傻充愣下去,一点一点,很慢很慢地抽出手。
抽离的瞬间,贺岁安感受一道视线从头顶看来,她尴尬抬眸,撞入祁不砚的眼底。
他刚睡醒,眼神罕见带了少许如孩童似的净澈。
便是这副皮囊给予祁不砚的优势,叫人情不自禁想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接近他,然后惨死在他手下,被去皮割肉分骨,喂蛊。
贺岁安:“我……”
祁不砚半支起身子,望着她。
长发顺着他起来的动作滑落肩头,发梢的银珠叮叮叮相撞,恍若无规律却异常好听的曲调。
贺岁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尖似还残存着属于祁不砚身体的温度和触感,滚烫炙热,肌理分明,带有少年应有的鲜活与韧劲。
“昨晚我。”
脑子乱了,她断断续续道:“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出声来。
“倒也没有麻烦,毕竟你之前便答应过我,做我的蛊香,躺在我身边也无碍,有安眠功效,就是……你抱得太紧了。”
贺岁安偷看他的腰腹,虽然有衣衫挡住,不能窥见底下风景,但她曾摸过,顿觉难以启齿。
祁不砚下床,将缠绕他手腕的丝绦解开,还给贺岁安。
她迟钝半拍接住。
昨晚,贺岁安的睡相实在是难以入目,不仅扯得祁不砚衣衫敞乱,还将自己绑在发鬓上的丝绦扯得乱七八糟,散落在床榻地上。
丝绦长细,容易缠到人的身体,祁不砚手腕便被绕了一条,贺岁安腰间和脚踝也有两条。
贺岁安也扯掉丝绦。
他们刚离开床榻,外边有人敲门,说是官府的人。
她过去开门,客栈的小二也站在房门前,他毕恭毕敬地领着几个官府衙役。小二先向贺岁安这个客人问好,再说明来意。
官府衙役前来为的只是搜查一事,确认风铃镇四处还有没有发狂之人的漏网之鱼。
他们需要逐家逐户筛选一遍。
可疑之人将会被他们带走,集中起来,由苏睿林处理。
尽管尚未找出如何彻底遏制发狂扩散,但苏央这几天的调查并非是无用功,得知被虫子钻进身体的人会在三天内产生变化。
譬如,他们的眼睛会泛红,随着三天期限近,体内有虫的人眼睛会变得赤红,最终发狂。
至于那些因为被咬而发狂的人更加容易辨认了。
他们直接就是发狂姿态。
衙役收到上头的命令是:遇到前者,先行带走关押,遇到后者,千万不用犹豫,当场击杀。
他们要搜查平民百姓的屋子,也不会放过客栈、青楼等地。
贺岁安从小二口中得知衙役来此的目的,表示理解,让开路,给他们几个人进来搜查。
小二松口气。
昨夜,他被吓怕了。
说来也是惊险,小二当时在客栈厅堂干着活儿,见一位客人难受地跌倒,好心去扶对方一把,却差点被他咬,好不容易才逃掉。
今天的小二如惊弓之鸟,不太敢靠近客人或其他陌生人,见衙役要过来检查,乐意不已。
衙役仔细搜查房间。
房间内并未藏着他人,他们看向站在窗边的祁不砚。
他们要看他的眼睛。祁不砚转过身,眸色如常,衣领领口有一抹沿着锁骨探出、尚未完全褪去的蓝色,半隐蝴蝶显得诡丽妖冶。
其中一个衙役很谨慎,皱着眉道:“你脖子下面是什么?”
贺岁安挡到祁不砚身前。
她很少撒谎,有点不习惯:“刺、刺青罢了。”
说是苗疆天水寨人特有的蝴蝶图案,他们更不会信,换作从来没遇到过祁不砚的贺岁安也不会信,她只能找了个别的借口。
质问他们的胡子衙役眉头皱得很深了,上前一步,手握腰间的剑,语气不善:“刺青?刺青颜色会变化?我看见它颜色变了!”
小二胆小躲到门后。
另外几个衙役面面相觑。
一个年纪稍大的衙役出言劝道:“郡主只让我们抓眼有异色之人,他不是,还是算了吧。”
另外一个年轻衙役附和:“宋伯说得没错,郡主只让我们抓眼有异色之人,他眼睛并无异常,我们应该赶紧去搜别处。”
胡子衙役转头看贺岁安,猛地拔剑相向,直指她眼。
“她眼睛泛红。”
此话如平地起雷,他们纷纷围住贺岁安,胡子衙役还想一剑砍下去了,被老衙役及时拦下。
老衙役道:“且慢,先不说暂未确定她体内是否有虫。郡主只让我们把体内有虫、但尚未发狂之人带走,你这是作甚?”
胡子衙役面色铁青。
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放下剑。
贺岁安看着还差一寸便要刺入她眼睛的长剑,眼底倒映着冰冷的剑刃,表情无辜。
她之前的确是被阴尸蛊钻进过身体,但都是之前的事了,那只阴尸蛊在昨天就被祁不砚剖腹取出来了,怎么可能还会……
一只手从贺岁安的后侧伸过来,修长两指夹住了剑尖。
胡子衙役大怒:“你!”
祁不砚朝他笑。
“她昨夜生病了。”祁不砚轻声,“眼睛泛红是因为刚病过不久,并不是有虫入体,你若不瞎,其实也可以看得出区别。”
老衙役壮着胆子到贺岁安面前多看几眼,发现是有区别的。
她眼底泛红是红血丝未褪,体内有虫的人眼泛赤红是像染色,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慢慢占据掉眼珠子的其他颜色。
胡子衙役还想揪着不放。
老衙役的辈分摆在那里,他断言贺岁安没问题,胡子衙役也不能违逆,不忿作罢。
年轻衙役悄悄握紧拳头,不想看到胡子衙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昨夜,他和胡子衙役去搜查百姓屋子,胡子衙役误杀了至少有两人。
其中一人分明什么事也没有,胡子衙役还将其杀害。
原来那人是胡子衙役的死对头。
这不是公报私仇么。
年轻衙役刚到任几天,人微言轻,同胡子衙役说理几句,被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事后也不敢对外说起此事,怕没人信。
胡子衙役被老衙役说教一番,面子挂不住,放下剑,收剑时故意歪了下,划破祁不砚指尖。
指尖冒出血珠。
祁不砚似察觉不到疼痛,没理。
贺岁安为人虽老实,但也不是任由别人欺负的,见胡子衙役故意这样对待祁不砚,想理论。
他用另一只手拉住她:“你的脸也红了,是被气的?”
贺岁安回头看他。
祁不砚的关注点总是异于常人,贺岁安看了看他被划破的手指,闷闷地点头:“嗯。”
他笑:“有什么好气的。”
她又看了他一眼。
老衙役真心对贺岁安、祁不砚表示歉意,然后带人离开房间。胡子衙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客栈。
祁不砚很喜欢靠着窗户看大街,现在也是,贺岁安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顺着他的视线看。
街上,有搜查完客栈的衙役。
胡子衙役也在。
有人没有任何征兆地指着胡子衙役尖叫起来,他双眼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窜上赤红。
胡子衙役慌张地摇头:“不、不是的,怎么可能呢。”
老衙役震惊片刻,立马吩咐旁边衙役将胡子衙役绑起来,带回去。可还没等他们行动,他发狂了,年轻衙役迅速将他击杀。
只要发狂,当场击杀。
年轻衙役做得没错。老衙役平复心情,叫人带走尸体。
楼上的贺岁安目瞪口呆。
“他体内也有阴尸蛊?可阴尸蛊入体后,眼睛不是会慢慢变赤红,在第三天才发狂吗?他怎么是眼睛突然变赤红,立刻发狂?”
她不知胡子衙役在何时何地被阴尸蛊钻进体内的,感到奇怪。
祁不砚唇角微有弧度。
他没说话,被胡子衙役划破的那根指尖若有若无拂过窗台,勾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方才,胡子衙役收剑前,没看到有一只虫子顺着剑身爬动。
那是蛊。
从贺岁安体内挖出来的阴尸蛊。
还是涂过药粉的。
祁不砚对贺岁安说过“有什么好气的”,这件事着实没有什么好气的,杀了便是。
他长睫眨动,垂着眼,看街上那一大滩属于胡子衙役的血。
胡子衙役死后的第二天。
衙门前,苏央立于几级台阶上,俯视着下面的衙役,无端透着一股孤傲清冷的气势。县令不停以袖拂汗,诚惶诚恐地陪站一侧。
衙役都听说过这位郡主,也知道她喜欢干涉衙门行事,就是不知道她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他们忐忑不安。
苏央是风铃镇土生土长的人,少时曾与父亲去过京城,机缘巧合下,救过当今皇太后,险些舍命,被皇帝特封为风铃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