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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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卢恒留守此处的,说来还是乐嫣亦认识之人。
是一直追随卢恒的长随之一。
他心中对着皇后恼恨无比。却也还惦记着卢恒吩咐他的事情,皇后的一切事无巨细都由他盯着。
因此一见卢恒发问,便连忙道:“卑职一直不错眼盯着后头营帐。只是这几日她不肯吃东西,好不容易替她寻来羊肉汤,她不仅不吃,反倒都给洒了……”
说这句话时,亲信当真是咬牙切齿,心中恨极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
军营中众人连点肉汤都难以寻到,得了主子吩咐,为她寻来上好的羊肉熬制肉羹汤,她还全洒了!
卢恒倒是早早料到乐嫣脾性,对于她这些行径并不见气愤,反倒问起近几日营中动向。
亲信道:“对了,主子,营中那些暂住的南人不安分,纷纷问我们,主子答应过将两位公主救出,为何如今还不见两位公主踪迹?”
卢恒紧拧眉头:“先前那日我便提醒过他们,若想平安出城便该早日设法将公主送出来,先前舍不得名利,如今时机已失,反倒来质问起我来?”
他冷着脸道,并不想与这些南人有过多纠结:“叫他们回去。”
“念在同为卢氏的份上,我一路襄助他们良多,如今再无相帮,各为自己罢了!”
这便是绝了这些人后路。
南应趁朝中内乱,与北胡勾结趁机突袭大徵边境。
如今将这般将人赶出,叛军能放得了他们,其他人马能放得了他们?
可卢恒如今也不再管这些。
乱世渐起,能保住自己性命便已是不易,他如何都不宜再与南人有牵扯。
卢恒语罢,抬步赶往后营。
如今是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
京城戒严多日,襄王情况只恐怕不妙。
若是此举攻京不成,亦能搅乱这时局,大徵平稳多时,如今四面受危,必是人人自危时局混乱。
若襄王战败,世子意气用事终难成气候……
时局越乱,越有他的路。
卢恒往前营中重新部署兵力,满怀心事的回到后营中,见床榻中一人墨发散开,发尾微湿,背朝着他躺在营帐一侧,似是睡得深沉。
他微微松下紧拧一日的眉心。
瞥见另一侧案几上摆满瓜果蜜饯,粥饭等物,显然如亲信所言,她是一口未动。
卢恒微冷下脸,何曾不知她在怕什么?
饿吧。再饿两日,看看她还能不能忍住不吃。
打定主意不管她,可真看着她虚弱的身影,仍是忍不住道:“今夜我们就会启程,沿途颠簸,可再也没有能入口的食物,你若是不吃一些接下来一路便饿着。”
他语气不好,她仍是不回他一下。
女子当真是绝情。
恩爱时甜言蜜语,温言相对,只恨不得朝他掏心掏肺。转眼便恨得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对她恨也恨过,恨这个绝情,这个背叛自己的娘子,可他终究敌不过她心狠,如何也没办法忘掉她。
许她是自己第一个喜爱过的女子吧。
十几岁时的感情终究不一样。
他其实也是记得她与自己间的点点滴滴。
犹记得读书游学时在汝南遇见了她,当时他对她并未有其它所想。
那时还年少,哪里知晓什么七情六欲,只将她当成妹妹一般……当成妹妹一般处着。
他也有一个脾气娇蛮的妹妹,如何哄她总是手到擒拿。
她责怪他隐瞒她,觉得娶她只是为了前程。
其实,仔细想来,他都分不清那些情愫了。
当年同窗学友笑他颜色好,迷惑的长公主独女对自己神魂颠倒,恭贺他不日便可飞黄腾达,不用再隐姓埋名生活在穷乡僻壤。
他最初只觉又羞又恼。
只觉得自己一腔苦学的才学,通通成了无用的东西,觉得尊严受辱。
可如今想来,各种情绪之后,他是不是也有一些暗自欣喜在里面。
卢恒盯着那道孱弱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忽觉不对。
伸手将她肩头扭转过来,阴暗营帐中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面上血色褪尽,朝营帐外呼:“来人!快来人!”
营帐外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随从冒着雨匆忙入内,却见军师一脸前所未见的惊慌失措。
甚至撑在地上,梭巡着床柜。
如此狼狈,如此儿戏。
卢恒扭头,双眸猩红:“去搜营!”
底下一听,便知又是那废后惹出的事儿来了。
要他说就是军师太过好脾气,女人不就怕打么,狠狠教训几顿,只怕早就乖了。
哪里像是军师这般好脾气?要将那个废后当菩萨供着?
“军师放心,营地内外守的严实,必定放不出去!”
士兵们只能这般安慰,几人也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走出营外吩咐手下四处搜查,务必要连一寸土地都别放过。
卢恒已经阴着脸奔走出来。
“方才南应的人呢?”他问。
士兵一脸摸不着头脑:“不是您下令赶他们走么?”
卢恒脑子嗡然作响。
“速速去拦住!”
乐嫣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她脑子如今混沌的紧,甚至有些晕乎乎的却还能活动,她认识那个朝自己走来的熟人。
她放下心来,一路牵着他的手袖,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牵着走。
“陛下叫你来接我吗?”
他笑:“是啊,公主当真聪慧。”
而后,他为她换上粗布麻衣,做男儿装扮,给她盘上男儿的发髻。
往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抹上黄泥,他斯文的笑着,嗓音清朗。
“先委屈公主一路,大徵如今彻底乱了,再待不得。国君迎您回朝。”
他将她藏在马车夹层里,一路颠簸。
她被服了药,一路昏昏沉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并不知这一路的凶险。
身后前扑后继涌入的叛军铁骑如同狰狞猛兽,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
血珠洒遍车窗,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车轮辘辘声中,渐渐的,叛军自顾不暇。
她也被带着,混迹在商人车队中一路南下。
这一路总是昏昏沉沉,醒的少睡得多。
曲曲折折,尘土翻卷。千山万水,总瞧不到头。
越往南越热,商队中人早就褪下了衣物,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袍。
直到某一个秋波荡漾的暖日,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天空中凝结着淡淡云烟,雾霭山峦呈现淡淡青紫色。
瞧不到头千牛卫领着仪仗香车停在官道边,引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据说,王城迎来了一位最为美丽羸弱的公主。

当日, 暮霭沉沉,云霞漫天。
国君亲往边境军中检练,营中驻扎有数万精兵, 层层重重, 内营数百领将密谋军政, 企图趁此时中原大乱之机夺回领土。
直到傍晚, 有内侍匆忙入营帐来禀, 朝着国君耳畔低语。
军营中众人不免侧耳倾听,显然国君并未曾有与他们商议的打算, 听罢只是淡淡颔首令人退下, 继续商讨南军北伐之事。
南应盛产奇花异草, 皇宫中曲池折廊相隔三尺立着一鎏金鹤灯香炉,烛火摇曳间, 水殿生香。
直到深夜, 国君回宫, 依旧是处理政务,许久才像是想起这桩事, 移驾朝阳殿。
此事被内侍官报了消息传至南应皇后耳朵里, 南应皇后面容略柔和了些。
宫人往南应皇后面上抹上香粉, 闻言不由轻声笑道:“不过是国君年少时的风流韵事, 您何必为此苦恼多日?国君心怀愧疚罢了,那本就不是生长在跟前的儿女, 愧疚又能愧疚上几日?您有太子和公主,还有与国君相伴二十载的情分……”
皇后闭着眼, 唇角轻启, 声音刻板而又飘乎:“我的女儿流落北地,生死未卜, 她倒是被平安送回。”
宫人眉眼未抬,只安慰皇后道:“公主身侧护卫众多,想必如今必是返朝程中罢了。”
皇后知晓如今两朝形势,两朝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女眷会沦落到如何境地?
想她千娇百宠的女儿,如今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她心中煎熬,却要强忍着恶心,与宫人道:“明日你叫太子去朝阳宫中,代替本宫望过,到底是国君的女儿。”
宫人闻言道:“娘娘何须如此?不过是个私生孽女,最多差宫人送些礼前去已算是给她颜面了,太子又是何等身份,万万不该如此……”
“你懂什么。”
皇后睁开眼眸,瞧着烛火晃动,瞳仁有一瞬间紧缩。
“邓愈千里迢迢护送她,国君为她折损了多少暗桩?”
穿过重重缠绕着茂密蓊郁花藤的宫廊,越过道道白底绣金茱萸纹帘幕。
外宫墙上绘画着彩色壁画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朝阳殿内壁之上镂雕着玉雕莲花纹花朵,花萼时而洁白,时而玉碎浅氲蓝紫各色,骨瓷一般泛着透明光泽。
水晶珠帘逶迤倾泄而下。
凉风自罅隙中穿梭而来,乐嫣被阵阵寒意惊扰,意识渐渐回笼。
她睁开眼眸,便见朦胧月光映衬下,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立着一个黑影。
乐嫣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手腕轻轻颤了颤,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深夜潜入女眷寝宫,这便是你们南应的待客之道?”
乐嫣眉心紧蹙,面容不由得浮现出冷笑,纤细手臂抬起来,猛地掀开纱幔。
千里迢迢将她虏来,如今就是这般折辱的不成?
许是困苦经历的太多,如今的她早就不在意什么生死。
她冷讽的语言,却在帘幕掀开猛地瞥见眼前男人面容之时,瞳孔缩紧。
那是一个姿容飘逸,修目如描的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皙白肤色,挺鼻如梁,太过出尘的气质,让人觉高不可攀,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岁月都格外宽容了他,该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才是,如何会深夜闯入娘子寝室?
甚至,乐嫣直直望着他,竟让她觉得……像是透着一面水镜,看到了熟悉的神态。
她看他时,那人也仔细观量着乐嫣的五官轮廓。
灯火下,他眸底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
忽而,她似乎听见他发出极轻一声叹息。
忽而,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缓缓皱起,爬上了山纹,才有了几分凡人模样。
“你唤什么名字?”他眼中有着淡淡的她看不明白的神色,好似失落。
他失落什么?
乐嫣心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中渐渐浮起冷意。
她掩下双眸,任由那男人问她几句话,至始至终只不发一言。
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那人也未曾动怒,只道:“一路苦了你了,如今既来了应宫,便好好歇息,白日里可带着宫人四处散散心。”
语罢,他也并无留恋,悄无声息离去。
殿外灯火晃晃,立着好些人影,宫人们闻国君走远,纷纷踏入内殿来。
宫婢手中捧着鎏金铜盆,漆盘之物,上盛鲜花丝帕各色香豆诸类。
见殿内公主清醒过来,一个个皆是欢喜迎上前。
“公主可是醒了?”
“公主可是饿了?”
“您昏睡了大半日,连一口水都未曾饮下,奴婢们准备了蜜酿,还有甜汤……”
乐嫣面容朝着殿门方向,一副受惊模样,宫人们连忙劝慰道:“方才的是国君,公主勿怕。”
“国君来时公主正在昏睡,他便在外室候着,未曾踏入公主内室一步。”
黔南民风奔放,并没有汉人宫廷中的颇多规矩。
大应自从南迁,数年间无可避免的融入了当地风土人情。
迎着一阵阵轻风,乐嫣额角细发被轻轻浮动。
她手脚冰凉的坐回床榻上,听着那人的身份,听着这处竟已是千里之外的南应宫廷,恍惚间像是落入了一场梦。
一场离奇诡异的梦。
她忍不住回忆起来脑海中点点滴滴,快到捕捉到了草蛇灰线。
她忽地紧紧攥着身前宫娥的手腕,微红的眼眶透着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风情,却是冷言叱问她:“不准唤我公主……容寿呢?容寿他在何处!?”
“公主说的是谁?容寿是何人?朝阳宫中,并没有宫人内侍唤容寿的,你们可有人认识的……”
满殿宫娥皆是摇头。
乐嫣尤是不死心,急切地咬牙追问:“送我入宫来的那位大人,穿紫色衣裳生的文弱斯文的那人,他是何人?”
被她质问的宫娥约莫只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庞仍是怯生生的,见这位公主神情冰冷斥问自己,当即吓得不断连摇头。
“那是宫外来的……奴婢也不知……”
“可要奴婢差人替公主问问?”
乐嫣一下子松开攥住她的手,手心冰凉。
想来,容寿这个身份定然是假的了,就连名字更是假的……
容寿可是长春宫太后身边的宦臣,听说入宫二十来年……
乐嫣尤记得,自己少时入宫,便见容寿伺候跟随在陈太后身后。
谁曾想到?
他竟也会是南应之人?
乐嫣忽地起身往殿中奔走。
不顾身后人的阻止,将一扇扇花窗推开,望着窗外截然不同的风景,果真不同于大徵宫廷各处,忽地忍不住心中悲凉。
错综复杂的局势,叫她一下子心中悲哀无力到了极点。
她哭着哭着,却还知晓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那处依旧平坦,平坦的几乎叫她时常忘记了里面还有一个小生命。
先前她盼着,便是历尽辛苦也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这种想法倒是淡了许多。
如今她身处南应,会有人容得这个孩子么……
若是一出生便面对着寝食难安,朝夕不保,那她当宁愿不将它生下来才是。
罢了罢了,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一路颠簸,这个孩子还在不在多说不定……
含着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她朝着宫人问起大徵来,可相隔千里远,便是连南应朝中只怕知晓的都不多,这群宫人又如何能告诉她一句准确的事儿?
她身上连夜的药力仍在,总叫清醒的时候过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来劲儿,又沉沉睡去了一场。
再度清醒之际,时光已悄然来到翌日晌午。
朝阳宫中立着一鼎金漆鹤纹香炉,香烟袅袅,香气盈满乾坤。
晌午将过,殿中便迎来贵客。
太子携属官拜望。
这些时日中原大乱的风波渐渐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应。
牵连的四处都不得太平。
接二连三,朝中亦发生了太多的事。
邓愈自护送乐嫣归朝,如今已恢复了身份,一身公卿衣袍跟随太子身后,远远宫廊下便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一副世家公卿的风骨。
南应太子年岁尚小,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头戴紫金冠,一身绯衣金带,面容尚且稚嫩,却也早早端起威严的架子,倒是像模像样。
太子远远便见有一女郎沿着宫廊边坐着,一身绛紫宫袍云髻高盘,插钗环,佩璎珞,腰身玲珑,面容姣艳国色天香。
见到他却是只装作视而不见,只低头看着池里莲花。
太子茫然一瞬,许是乐嫣颇为冷遇的态度与旁人面见他时不一般,更与太师太傅教导他的不一般。
他迟疑瞪大眼睛朝旁边的邓愈看过去。
邓愈见此,含笑道:“公主乃是太子长姊,太子前朝为储,可这是后宫之中,太子另当以家礼相待。”
太子不似同胞姐姐栖霞那般刁蛮,反倒是被一众太师太傅教养的颇好,听闻此言便规规矩矩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弟弟给长姊请安。”
复又问她:“听闻长姊一路风餐露宿,如今身子可安好?”
乐嫣不想见他。
心中厌恨每一个南应人,她只扭过头去,一双妙眸一动不动凝望着邓愈。
容寿总是斯文儒雅,以往在大徵宫廷时还有几分谦卑模样。如今回了大应,仿若脱胎换骨,便是被乐嫣这般凝望着,也不见他神容有变。
乐嫣精致的唇角慢慢浮现一层假笑,曼声问他:“听闻邓公当年为国捐躯,入徵宫心甘当了二十年内监?”
太子有些懵懂,明白过来之际一下子嘴巴张的老大,抬眸望了望身后父皇为他新选定的老师。
邓愈完美的面容隐隐出现一丝裂缝,却也转瞬即逝。
他笑道:“公主谬赞,入宫侍奉一事不过是臣年轻气盛,不懂事罢了。”

第104章
邓愈心中自嘲, 年少时满心国仇家恨,凡事非黑即白。可后面十几载见的多了才觉自己当年涉世未深,愚不可及。
乐嫣听邓愈毫不避讳的回答, 心中惊奇。若当真是阉人之身又如何能当的太子的老师?
传出去, 岂非令世人贻笑大方?
邓愈似知晓她心中所想, 只掀唇回道:“国君博爱, 弃瑕取用, 立贤无方,实乃微臣之幸。”
听他吹捧奉承南应国君之言, 乐嫣心中麻木。
好一个博爱……
她指节蜷曲压了压眼眶, 像是认了命一般:“枉我那般信任你, 我随着你走…我以为你在宫中那么些年,你我间总算是有些交情的……谁曾想呢, 呵呵, 当真是我蠢。”
她双眸未曾落泪, 却已是潮红一片怨恨的盯着他,恨不能将他身上盯出洞来。
邓愈轻轻叹了一声, 只道:“公主, 臣对你并无敌意。”
“叛贼战败, 您若继续留在敌营中该是何等下场?”
乐嫣猛地一怔, 面上乍然浮现出喜色,“襄王战败?那陛下呢?陛下可安好?”
这一路的战战兢兢, 担惊受怕,想问却不得问, 更不敢问。
这日间, 似乎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
她将那久违的名字从嘴里呼唤出来,只觉得浑身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心乱如麻。
邓愈反问她:“你说哪个陛下?大徵如今可太乱了,听闻各州府都有皇帝……”
他眸光落在乐嫣咬的充血的唇瓣上,叹息道:“不破不立,天下早该大乱,早晚都有这一遭的。娘子原先嫁予淮阳侯倒是不差,淮阳侯城府颇深,便是风云涌动也自有他安身立业之所。你本该随着他安安稳稳不该入京,更不该……便也不会有这般风浪。臣此番亦是为搭救公主。”
大徵建朝没几年他便入了宫,那时乐嫣时常待在老太后春熙宫中,满宫殿都有她的身影。
邓愈也算是看着乐嫣一点点长大的。
于公于私,他对乐嫣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一旁作壁上观的太子听的云里雾里,见乐嫣对南应自始至终一副厌恶的态度,只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终是忍不住冷嘲而起:“长姊明明是得了老师搭救才能平安回朝,栖霞与献嘉两位姊姊如今都还不知如何呢。”
言语中颇有不忿,好似乐嫣是个叫他亲姐姐流落北地的罪魁祸首一般。
乐嫣一听,冷漠道:“此事你当怪你老师,为何不先搭救你的姊姊?反倒来哄骗起我来?当真以为这南应宫廷是我想来的不成?”
她一而再再而三甩脸奚落,叫太子气的直接道:“此处是大应皇宫,长姊姓周,当知晓自己心中所向何处才是!长姊莫非是北朝住的久了连自己血脉姓氏都忘了干净?你纵不与我们兄弟姐妹一同长于大应宫廷,如何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根骨!”
乐嫣一听终是忍不住嗤笑起来:“血脉姓氏?根骨?我是何等血脉?”
她生在大徵长在大徵,身上流淌着一半是符家的血。纵然她不姓乐,可也不该如南应太子说的这副模样。
什么血脉?什么姓氏?
自己从未受过这份血脉的半点恩德,甚至自己的苦难都是来源与此……
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
乐嫣一脸认真:“我生于大徵兴州府,养于太祖高太后膝下。”
她说这话时,由于情绪起伏微微气喘,面上隐有细汗,却是不卑不亢。
“我姓乐,我父乃驸马督卫乐蛟,我倒还不至于乱认父亲。”
“太子这声长姊我担不起。”
太子被她一句接着一句刺下,霍然抬头怒目而视,却不慎抬头瞥见幽暗长廊中一双暗影。
他面色微变,收敛心神朝着不远处廊下行礼。
“父皇…母后……”
乐嫣面色隐变,顺着太子眸光所向惊讶回眸,却见国君与皇后二人一前一后,自缠满藤萝的穹顶曲廊下缓缓迈出。
风绕过水廊宫殿,纱帘轻晃。
宫廊两侧诸多宫人都听见了方才乐嫣种种大不逆之言,颇有些胆颤心惊,朝着国君皇后行礼过后一个个都不敢抬头。
昨夜仓促一瞥乐嫣对南应国君只有一个粗略轮廓印象,今日天光下瞧见,竟又是止不住心惊。
国君身量颀长,步履闲雅。一身石青直襟袍衫,绣着大片若隐若现莲花纹,洁白通透的玉髓冠顶,细长玛瑙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眸光微敛,瞧不见眸底神色。
皇后瞧着约莫三十余,薄妆桃脸,身段略微丰腴,一双姣好桃花眼,衣饰庄重而华美,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名美人,只是追随在国君身后竟险些叫人遗忘了去。
乐嫣怔松间,南应皇后已是上前虚扶住她的手腕,毫不吝啬的称赞她:“玉承明珠,花凝晓露。依我看什么滴血认亲都不需认了,只瞧着这双眉眼顾盼流波,便十成十像了国君。”
她回头,朝着落后一步的丈夫笑说:“是您的女儿万万做不得假。”
乐嫣若无其事的将细腕自皇后手中抽回。
又听皇后好似毫无芥蒂一般,温和问她:“你母亲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儿?”
殿外日头正旸,天光从藤曼缝隙中筛落下来,落下满地碎金。
南应国君眉眼沉寂,立身于碎金之中,落在她脸上的眼神透着寂冷和点点温和,片刻后离开,并不见太多父女重逢的喜悦。
乐嫣脑海中茫茫一片,各种悲切痛恨错综复杂的情绪最终败在现实之中。
她朝着南应至高无上的夫妻二人平静地回答:“母亲为我起的小字,唤鸾鸾。父亲为我起的名,单字一个嫣。”
乐嫣这番话,至今仍不肯改口,叫皇后面色微顿。
反倒是国君并不在意这些,只颔首道:“过几日宫中设宴,皇后领着她去,叫朝臣都认识认识。”
这是要为她认祖归宗?
乐嫣心中只觉得讽刺震惊,更加惶恐难安,仿佛被置身于火海之中熬煎。
却也知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全凭国君施舍出的那点愧疚和宠爱。
忤逆他对自己绝无半点好处。
皇后笑道:“国君不喜奢靡,北边又打仗打的厉害,本不该如此隆重设宴的,这是你父亲他垂爱与你。只是这时辰着急,你的朝服金印只怕都来不及,便也只能从简了……”
国君眼中随着皇后的话,浮现起柔和来,他并不太会展现父亲的情感,甚至对她有些惜字如金,只道:“不过是些身外俗物,日后补上便好。”
他许是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可她已经很大了,她甚至已经要做母亲了。
她生在九月里。
很快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若是做父亲的能出现的早几年,许面对的便是一个对他充满信任和孺慕之情的女儿。
甚至如栖霞那般,任性放肆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乐嫣对这位名义上的生身父亲充满了陌生与敌意。
他们之前横着的是已经抱憾离去的母亲。横着的是他身后众多妻妾儿女,更是仇恨……
横贯着太多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与他,注定做不成父女。

自那日之后, 朝阳殿中再没见过国君,那位乐嫣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反倒是朝阳殿中时常有宫中各处妃嫔携子带女来踏访。
众人心中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帝女身世多有疑虑,奈何这位公主常紧闭殿门不出, 连这群她名义上庶母们的示好都不曾搭理。
宫中众人冷眼旁观几日, 见国君对这位女儿似是感情淡漠, 未见恩宠, 心中多有不忿者便将这位公主对她们不敬之举传去皇后处, 奈何众人也只得到皇后似是而非笑笑两句话罢了。
直到宫宴到来,诸人翘首以盼, 才算是见到这位流落大徵多年的帝王长女。
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
南应宫廷中一众内监、宫娥早早紧张忙碌起来。
宫外一众文武百官与朝廷命妇也早早等候在外。
诸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谈论的不是旁人, 自然是这新认回朝的帝女一事。
这日内宴,诸人心知肚明是国君特意为自己流落民间数女儿认回所设的宴。
南北两朝相隔千里, 如今又是战起之时, 各处官道阻断书信不通往来。更别提她们只是一群妇人罢了, 如何能知晓这位帝王遗落民间的公主过往?
反倒是这段时日多有从后宫中传出这位忽从天降的帝女生性淡漠,不敬尊长的微词。
甚至也有传言, 这位帝女已经快二十岁, 长于大徵, 早先是有过丈夫的。
如今两朝争战, 死伤无数,想来日后亦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们可曾听过这位公主过往?怎的据传是从大徵回来的?邓公亲自迎回来的?”
“呦, 你没听说?我可是听我宫中的妹妹说,这位公主是已经成过婚的妇人了……”
“这倒是奇了, 连我丈夫都朝我嘀咕, 邓公远在北徵宫廷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便是带也该是带栖霞公主回来,那位才是皇后肚子里出来的, 太子同胞姊姊。且瞧瞧,怪不得这些时日朝中皇后党羽频频发难邓家,想来是极不满意他入了东宫……”
“这些年后族势力颇大,文臣武将多有出自刘氏者,太子身边那几个官总视作自己家族门下囊中之物,如今平白被人分去了,心中能安稳才怪。”
众人窃窃私语间,忽而内宫有钟鼓声大起,一声声明亮庄肃的鸣钟声自宫内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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