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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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身后, 果不其然, 仍旧是走漏了消息,南应兵卫追堵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
乌泱泱的卫兵, 一道道身影手持刀剑长枪快速袭来,他们面上都涌动着疯狂恨意。
“公主被他们挟持!”
“速速救下公主!”
“其余人等杀无赦!”
数十道身影迎着刀光剑影将乐嫣所在的马车护卫在中央,陈伯宗率领众人面对此等架势毫无惧意,驱马上前,抽刀便与最前涌来之人翻砍冲杀而起。
“我等断后,你们先走!”
陈伯宗一声厉呵,领着数名手下断路,长刀在掌中翻转,登时鲜血飞溅而出,一时间没有一人胆敢闯上前。
“调精兵围堵,务必去追回公主!”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厉令。
陈伯宗回头,只见黑夜中一人款款策马而出。
他约莫三十余岁,一双细长凤眼中闪耀着厉光。
上将军刘守晖一挥衣袖,身后千军万马便犹如得了赦令,不惜放过陈伯宗等人,朝着北城门奔袭而去。
刘守晖方才得到消息,北城门前众多流民动乱,公主被人挟持着往北城门去了。
想来便也知这是一通早有预谋的里应外合。
如今国难当头,何人会如此冒风险接走这位身世离奇的公主?
国君朝外封锁关于这位公主过往身世,可却瞒不过有心人。
他通过宫中的国后姐姐,自然能知晓许多旁人不知晓的消息。
比如这位公主还有另一重身份——北朝废后。
再比如,这位几乎从不露面的公主,似乎传闻身怀有孕。
他往日不敢擅言,毕竟自国君掌权之后待他们刘家早就不复往年亲近,甚至屡有猜忌。
可如今却顾不得了。
这位废后竟惹得如此阵仗前来营救,如此看来以往他与他妹妹都看轻了这位公主。
只要留得公主在皇宫之中,说不准便能牵住大徵千军万马!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是何等愚蠢才会放了这等人归北朝!?
眼见一批批追兵竟被十几个北朝死侍阻断,刘守晖面上隐隐带着急切,顿时下令众兵,“去调来弓弩手。”
厮杀之声不断,诸兵道:“是!”
这群人人数上不足他们十分之一,然面对他们数百人围堵一路边打一边撤,却也叫他们讨不得好。
尤其是为首那人一把刀耍的好生凌厉,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眼瞧自己麾下不断送命,却靠近不得分毫。
刘守晖气恼之下不惜亲自提刀上阵,却不想方才派回去求援军的麾下苦着脸赶回。
“将军,国君有令,令您立即放人……”
刘守晖一听,面容瞬间僵裂。
陈伯宗见众人迟疑,立马吩咐道:“撤!”
刘守晖眼睁睁瞧见那群人撕破围堵,朝着北城逃去。
如何能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放过?
刘守晖心中挣扎几刻,狠狠一抽马背当即道:“来人啊!全给本将追!”
驻扎北城门的便是他麾下,足足千余人,到时候任凭他门如何也能将人夺回来!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兵,一路从内城紧追城外。
百姓们早就自顾无暇,见到寒光闪烁,只尖叫着四处躲闪。
苍穹一片漆黑,风声簌簌。
四周除了马蹄声,似乎都岑寂下来。
忽地,离得近了,北城门外隐隐可闻呼声震天。
那呼声愈来愈近,几乎就要踏破城门。
一道道火箭穿刺而下,火势宛如一条巨龙,瞬时间席卷猛上,卷入整座城门。
城门骤然被撞开,火光中一列黑甲重骑如驱雷鸣,踏破城门直驱而入。
铠衣铮铮,黑夜中重甲骏马犹如野兽,呼啸而来。
为首之人身量高广,夔龙纹铁罩面,战靴沾满血渍。
对上那双罩面下幽深冰寒的眼洞,刘守晖忍不住升起狐疑。
可不待他做出反应,那身影似是嗅到风声,已是单手策马,冲他面门雷霆奔来。
刘守晖到底是沙场老将,不慌不忙将长刀提到胸前,调整呼吸反扑了过去。
“砰——”
刀枪相交,发出令人颤抖的脆响。
一次劈砍,巨大的力道都叫刘守晖手臂发麻。
战场之上,往往真正决定生死的只那么一两次交锋。
他想要撤退,那人却像是亡命之徒穷追不舍,他只得矮身抬刀,从那人马腹下方偷袭。
岂料那人像是四处生了眼,趁他矮身之际,一转枪头重重将他横扫落马。
刘守晖胸口挨一记重击落马,登时口鼻流血不止。
他摔倒在地上,仰头看着熟悉的身影,忽地像是想起来什么。
想起那个数度与他交战的男人。
刘守晖喉间含着血发出一阵怪异嗓声。
“北朝皇帝……”
“是北朝皇帝!”
这一场交战一直持续。
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绵雨,苍穹漆黑一片。
无数次有刀剑声、闷哼声擦着车身而过,而后又有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
一声声厉吼。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胆怯的人,遇到危险时只敢紧闭着眼。
直到那些声响慢慢平缓,结束了,可听着离她马车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她并不觉得解脱,甚至仍是抖得厉害。
她蜷缩着身子,无休无止的害怕,不知这一场苦难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忽地,车帘被大力掀开。
无数的血腥味前仆后继的漫涌进来。
他与她隔着铁甲面罩,浑身雨水,鬓发湿透。

那张姣洁秀丽的面上皆是未曾擦拭血渍、泥尘。
她抬眸, 怔怔地看着他那双藏在盔甲之后幽深的眸, 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怔怔看着自己。
这番伶伶仃仃, 诚惶诚恐的模样, 只叫他心腔都随之被搅碎了。
他眼中酸涩一股股朝着鼻尖蔓延。
原来喜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便得患得患失, 不堪一击。
“是朕……”
他嗓音沙哑, 眼眶里是干涸的, 可胸腔里却沁满了血。
他小心翼翼伸掌向她,却被她微微避开。
二人近在咫尺, 却只是彼此相望, 有那么一瞬间, 连触碰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事。
仿佛今日的这场会面,又是一场梦, 只要一触碰到就顷刻烟消云散。
“你…你……”
乐嫣捏着袖口, 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她一度以为自己又是幻听了一般。
一如这些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里。
“你又是再骗我么……”她喃喃。
他后知后觉, 急促将自己面罩拆下。
面罩之下男人的眉眼,一如往昔的冷硬深邃, 他睽睽的眸光不舍得眨动一般,直勾勾凝望着她。
太多太多的曲折, 一场又一场离奇, 叫她纵使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也不敢相信。
她甚至仍是害怕, 挣扎着后退。
她这一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已经不敢相信旁人了……
他只得抬起指腹,伸手捧起她的手。
将她冰凉的指节覆在自己面颊上。
一遍遍,毫无不耐的解释着:“你仔细瞧瞧,捏一捏,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
他一遍遍说着,喉嗓里涌出的声音沙哑苦涩,深幽的眸中竟隐隐浮现水光。
乐嫣真的触碰到了他,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慌不择路扑上他怀里。
“陛下…陛下……”她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汩汩落在他冰凉的胸甲上。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腔里,泣不成声。
数日以来强做的镇定,如今一朝坍塌,她后知后觉的恐慌与绝望才涌上心头。
攻城的这些时日,随着南应一场场战败,直到大徵兵临城下,她的害怕一直被自己悄悄隐藏在胸腔角落里。
她时常心中问自己,真若是有那一日,国君会如何抉择?
他可还会善待自己?
自己不过是他数位孩子中的一个,且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没有在身边长大的女儿。
他有太子,有他的江山社稷,有他的许多儿女,能分给自己的宠爱能有多少?
周道渊许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可他却也是一国之君,如何会真放过自己这么一个合心趁手的人质……
便是他愿意留自己一命,他的臣子会愿意么……
乐嫣自从入了南应皇宫,便知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天日的路。
她甚至已经渐渐丧失了能逃出来的打算。
这些时日,她将自己伪装的成熟稳重,面面俱到,她将自己伪装成坚不可摧的巨人——可再多的伪装,这一刻见到了他,便也开始一点点坍塌殆尽。
在他到来的那一刻,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都彻底融化了。
她再也不想强撑了。
“我以为……”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我以为,我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份了……”
她说的悲哀无比,哭的有气无力。
他手足无措的轻轻安抚她,吻如雨点一般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朝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很爱她,甚至爱的不知该如何诉说心意。
他想,他当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才会叫妻子吃了如此多的苦楚。
他自少年始便忧国奉公,以天下为己任,后来登基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怀柔天下。
可最终,他的臣子们,他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回报他的。
心怀天下的圣人难做。
他再也不想做了。
早该叫万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
黑夜笼罩,雨声不绝。
本该是个一如往常的寂静深夜,而此时南应皇宫,又是另一番油煎火燎。
自大徵铁骑攻下数座城池,兵临皇城,朝中内外早已人心惶惶。
而今夜北城门口又发生如此令人震悚的一幕,北城门外大徵骑兵忽如其来,前扑后继朝着内城涌入,整座城门处处皆是沸反盈天的厮杀。
地动山摇之间,已被大徵前锋部队撕破一个缺口。
若非皇城军援军及时,北城门只怕此时早已被攻破!
明德殿前,经彻夜北城门动荡,朝臣们皆是浑身胆颤,难以安稳,连衣冠都来不及齐整,便匆匆顶着雨水入宫请见。
“国君!臣等要面见国君!”
“玉城失守,西北二地已被徵军垄控,斥侯又传回报,大徵调大批攻城车不日将至城下!到时候皇城必定楚歌四起!国君!请您即日下令南迁吧!”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仍未曾听闻国君半点消息。
众臣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忍不住嘀咕而起:“听闻北朝皇帝亲自领了骑兵来的,才一千!单枪匹马的,多好的机会……怎的反倒叫他们将人给截了回去!”
“那刘守晖!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擒贼先擒王,他们倒是没把握真能抓住那北朝皇帝,可若是人质留在手里,如何还不都是他们说的算?
有人思及此处忍不住后悔叹息:“倒是叫我们没能提前察觉,如何能想到北朝皇帝竟待那废后如此……若是知晓她有用,怎么也不会……”
“哎,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当真是悔之晚矣!上将军如今可还都是生死未卜,如今朝中能领兵的将军,还有几个……”
刘守晖方才才被人送回城内,据可靠消息,刘守晖落马伤及肺腑,一路咳血不止。
纵使侥幸得手下救下,可日后能不能恢复如初可真不好说。
先是两位陆将军,如今再到刘守晖,与大徵才战起几月的功夫?就频频损失这么些大将,他们还该拿什么打?
朝臣们每说一句,面上便阴沉悲戚几分。
彼时朝中传来北朝消息道是徵帝遇刺身亡,顿时朝中群龙无主,一个个藩王相继反叛。
那时他们朝中得到这等好消息,自然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只觉重续国祚,重拾当年家族辉煌都该是早晚之事。
可谁曾想不过两月间,一切都成了笑言。
众人都能预见的风雨欲来,可也非别无退路——
如今,南奔似乎成了唯一法子。
怎奈国君自打一连战败,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众朝臣心急不已,偏偏无计可施,只得每日雷打不动往宫中走几遭逼迫国君尽快做出弃城出逃的决定。
今夜朝臣在明德殿外跪倒一片,又是纷纷请命,老生常谈:“望国君能以大局为重,即刻下诏,南下避难!”
又有人出着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道:“如今为社稷,为万民,一请国君南迁,二还请国君修书劝公主出面,为朝廷请徵皇立即退兵!”
他这一开腔,立刻便有人起声符合:“是啊,怎么说都是国君的公主,如今又得北朝皇帝宠爱……既如此,都是一家人,何须说什么两家话!”
“国君如此算来,都是那徵皇的老丈人——”
殿外厚颜无耻之徒一声赛过一声的嗓音叫嚷,一字不差落入明德殿内。
忽地,紧阖的明德殿门缓缓由内打开。
漆黑的深夜像只吞噬血肉的巨兽,沿着诸臣身后,弥漫入殿。
香音泛泛,烟火缭绕。
殿内金玉帘箔,明月珠壁,一灯一柱皆是奢华无比。
国君信佛,如今军事如此紧急,北城门险些破了,他竟还在内殿中不慌不忙的焚香。
众臣见此暗咬牙根,忍着恼火,纷纷相劝:“国君,还请国君下旨南迁!只算暂且躲避一番,等日后一切平稳,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大殿之中高广空渺,周道渊玉冠华袍,坐在矮塌上。
他瞧不出年岁的面颊上有烛光投射,俊美无匹。
周道渊唇角轻扯,忽地笑问:“裴侍郎方才道,徐徐图之?”
兵部侍郎裴仲卿闻言,立刻拱袖,欲继续劝,却被周道渊挥袖打断。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神容不改,眸光越过一众朝殿外吩咐,“将后宫诸位,皇子公主都召来。”
众臣一怔,耳畔嗡嗡声响起,一个两个竟都不知这位天子如今不提火烧眉头的事,反倒深夜传召后宫来是何意思?
国君两度差人去请,皇后终是在天明之际领着后宫嫔妃仓促赶来。
南应后宫中妃嫔约莫二十余人,往日每宫中贵主出门,皆是众星捧月,珠围翠绕。
只今日一个个都从睡梦中被唤醒,皆是妆容不整,面容哀愁。
众女眷甫一入殿,像是早早得了口信一般,不约而同都朝着国君跪了下来。
金殿之中,妃嫔皇子哭做一团。
纷纷求着国君南迁。
淑妃以袖掩面,才听闻徵军攻城,顿时哀哭难止:“不过是一时失势,臣妾之父统治五羽多年,总会维护陛下统治——大徵如何也不敢打过去!”
五羽乃是黔南诸多部族中一支,亦是最强盛的一支部族。
便是连皇后,往日雍容华贵的面上如今早已尊容失尽。
她将太子牵去国君身前,纵使往日与淑妃并不对付,如今也忍不住顺着淑妃的话哀求:“陛下,淑妃说的不错。你还有太子,您还有好几个儿子……您别忘了您的身后,您身后还有刘氏,还有许多大臣,还望您快做决断。”
皇后边说着,边将太子往国君跟前推。
国君沉默着,眸光移向发鬓微乱,抖抖瑟瑟的太子。
他见此,忍不住微微恍惚。望着这般年幼无助的太子,只觉似曾相识。
太子如今面对的,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此时太子的惶恐难安了。
周道渊脸上浮起笑意来,他生的当真是俊美,笑起来时风流酝藉,光风霁月。
在皇后与朝臣震惊的眼神中,他招手叫太子上跟前去。
“太子可是受了惊吓?”他与太子对望片刻,温和的问太子,仿若一个关爱孩子的慈祥父亲。
太子闻言咬紧牙关,唯恐怕父亲看到了他的胆怯。
他道:“不,儿臣不怕……”
周道渊又问:“若是城破,太子当如何?”
太子听闻此,忍不住偷偷去看身后皇后的眼色。
却在看到父亲微微蹙起的眉头时,连忙道:“我……父亲若是不愿南下,儿必追随父亲守在皇城……”
虽是如此说,可他苍白的面容额角上滚滚滴落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皇后闻言心头大恸,跪下去几乎是哀求周道渊:“我父我兄还有两万军马拱卫朝廷,必能平安护送我们出城!臣妾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他是臣妾的命,陛下,如何你也要放他出城啊……”
周道渊充耳未闻皇后的诉说,他掌心轻轻覆在太子后脑之上。
“你可还记得父亲教你的第一首诗?”
太子哆哆嗦嗦,却也念着:“君王死社稷??”
周道渊有些欣慰:“你是个敦厚的孩子,可惜生错在了乱世,生错在了周家。”
“不……不要,父皇,我……”太子瞧见周道渊不似作假的神情,便是再单纯的孩子也有些怕了。
他似乎预料到了父亲的决心。
太子哭道:“母后说,去了南边儿还能当太子,日后便还有江山……父皇,您就听诸位叔伯老师一言吧,如何也是活着好……”
朝臣妃嫔亦是紧接着太子的话,纷纷下跪哀求:“国君,妄国君三思!”
她们都还年轻,若是能活,谁有想要去死呢?
周道渊却是心意已决。
年幼时他以为自己是卧薪尝胆。后来,他也总自叹自己时运不济。
这天下,本就是他周家的,是旁人抢了他的位置。
他幼年时,父亲常将他抱于怀里。有一句这些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说,根烂了如何也救不好。
以往他不明白,他懊恨过,总觉是旁人夺去了他家的江山。
他又将周氏重续国祚又二十载。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臣子百姓为了这个早就腐朽不堪的江山奉献生命,看着一批又一批本该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臣民为了他,为了世家的争权夺利,失去生命。
以往不察,这些时日,他才如梦初醒。
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意孤行,被旁人挟持着太多太多年。
他甚至耗费了半生光阴,追求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既是由他开始,也该由他结束。

大徵军营临时搭建在才攻下的玉城之中。
自北向东, 计攻平城、踏破玉城,而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功夫。
隔着曲曲折折的蕉岭河,南应腹地甚至连国都都已处处林立大徵铁骑。
大徵此番南下的兵马足足二十六万, 已于这一月间陆续自各州府驻扎而入。
如此多兵马注入, 意味着当今拿下南应的迫切之心。
十二月末。
大军拿下南应腹地, 前锋兵发皇城脚下, 与皇城隔河相望, 数日无人敢掉意轻心。
雨淅淅沥沥落了一整夜,四处染上潮湿, 寒冷的气息。
这日天初明, 风烟俱净, 天山共色。
东方拂晓之际,河谷对岸军营之中, 竟见前锋班师回营。
铁骑滚滚涌入间, 众将远远一瞧只觉心中诧异, 队伍之中竟随着一辆青蓬马车。
车声辘辘,风尘声中, 一众将士有目共睹, 主帅将一个裹着男子氅衣的女人抱下了车, 大步往营帐中踏去。
行走间帷帽被风吹起, 众人只惊鸿一瞥帷帽之下那娘子如云缎般的乌发。
雪白狐裘之下,她眉梢映着皎洁柔情, 肤如凝脂,气质脱俗。
军营中众人一个个嘴巴张的老大, 半晌寻不出话来。
“都看够了?看够了就去练兵去!”
陈伯宗昨夜留下来指挥战场, 足足折腾到天亮才暂且退兵。
谁曾想倒是与早行了半夜的殷瞻一同回来了。
主帅也不骑马了,甚至连轿子都行的格外的慢, 一路往外不知传唤过几回,又是命人寻来斗篷,又是命人端来茶水,还要温的。
啧啧,果真是——有了娘子便以往不一样了。
陈伯宗心中暗啧几声,心中却也诚然大松了一口气。
昨夜几处轮番进攻,看似攻打北城门是假,借乱叫南营皇城中措手不及,趁机营救出皇后才是目的。
便是连他也不曾想过主帅会亲自赶过去。
主帅亲临平城,如何如此快得了消息?
平城距皇城足足有百里,又是如何神速赶至?
陈伯宗并不懂天子这等在他看来孤军深入不亚于发疯的行径,他而今想起只觉后背湿透。
可无论如何,到底是将皇后平安接了出来。
日后他们围城攻城也再无后顾之忧。
营帐密不透光,四处升腾着暖意,温暖若春。
随着帐内炭火升起,她睡得愈发香甜,一张面容却苍白的厉害。
她睡觉时,止不住蜷缩起身子,便是他一路抱她下马车,也惊不醒她分毫。
她有多久没这般睡过一个安稳睡了?
皇帝亲自将她抱回帐中,替她脱下沾满尘土的大氅。
他如今,只是一个再体贴不过的丈夫。
会替妻子脱掉外衣,会替她一点点擦干净面颊,手心。
甚至忍不住将她每一根手指头放在掌心,反复摩搓检查起来。
她的身量很小,瘦弱的肩头甚至有些挂不住衣裳,睡梦中也紧蹙的眉。
殷瞻指腹几次轻抚,都未能抚平她的眉。
他掀开锦被,叫她躺去了绒毯之上,看着她安静是睡颜,深眸中掠过笑影。
他的眸光最终落在她的小腹上。
带着点陌生,又虔诚的意味。
许是他眸光的压迫感叫她感知了去,昏睡中的乐嫣睫羽颤了颤,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掩在她小腹上。
皇帝想啊,许是母亲的本能。
又许是她这一路习以为常的姿势。
她太彷徨无措了,辗转多处,受尽了委屈。
犹记得那日,他醒来见不到她,问左右侍人,得来的却都是些支支吾吾的回答。
他已不知是如何熬过去的。
从愤恨,到恼怒,慢慢升腾起绝望,再到长久没有她的消息。
他寻不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
他不信,他自然不信,他每一次闭眼,总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
他记得自己昏睡时,她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面上的触感。
她那时在哭,可自己却无法醒来安稳她。
凭着那一场场记忆,才叫他苦苦支撑下来。
可多少次深夜之时,他只觉得血肉一寸寸的绞痛,有人拿着刀刃一寸寸剜着他的肺腑。
钻心的疼。
疼的他也难撑得住,他连睡也睡不着,魂魄像是游离在身体之外,像是从身体中被抽离,浑浑噩噩,分不清虚妄。
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他一个从不信奉神明的人,也会跪在阴暗无光的佛堂之内。
直到重新见到了她,直到切切实实能触碰到她,她还安好,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仍是不敢睡,他就着昏暗的烛光,贪婪的看着她的睡颜。
这世上在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了,他爱她逾过了自己的生命。
老天爷既是将她重新送回自己身边,他再不敢去奢求旁的了。
就这般就好。
他甚至不想要什么孩子了,什么太子了。
太多的变故,他再也经不起一次了。
就他与她两个人便好,如何都好……
乐嫣只觉得这一觉睡的深沉,她像是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梦境里。
梦境中走马观花一般出现了许多许多的人。
过往,从前。
爱的人,恨的人,都有。
她甚至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年,好像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扎着双鬟依偎在母亲身边。
母亲依旧是那个年岁,与已经头发银白的老太后说笑,却也总不忘了身边贪玩的她。
时不时就要将眸光扭转过来,确保她还安静待在身旁。
有母亲在的日子,真好。
可似乎,又有什么变了,与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忽地看向她小西瓜一般的小腹,震惊起来。
“一眨眼,鸾鸾竟也要当阿娘了。”
母亲温柔的眉眼,说话起来温温吞吞,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眉眼间皆是说不上的慈爱与欢喜。
反倒是梦中的乐嫣,有些局促急迫的捂着自己的肚子。
像是羞愧一般——
羞愧她与丈夫这段违背伦理的关系。
可要添丁的欢喜,总归是能冲淡一切的不如意。
梦中四处仍旧是春熙宫中的模样,老太后穿着一身素袍,听闻她有身,笑得很是慈祥。
她伸手抚摸着乐嫣的肚腹之上,像是每一个要做高祖母的人,欢喜不已。
老太后好似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与乐嫣道:“是个姑娘,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乐嫣听了很是哑然,续而又升起害羞,不知继续说什么话,只得胡口编着:“可是他…他说想要太子的……”
老太后听罢,当即眉头一竖,骂说:“是男是女,岂容他说什么,有本事叫他自己生去!”
乐嫣听着老太后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又觉呼吸艰难起来。
最后,她梦见被一只通体滚烫的大蟒蛇紧紧缠绕着,缠绕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乐嫣艰难睁开眼睛,却见床侧的男人紧实的胳膊紧紧圈着她。
乐嫣的惊醒,想来亦是惊醒了身边睡得深沉的人。
皇帝有三四日未曾入睡,原本只是抱着她,瞧着她,可后来也不知何时,竟睡着在了她身上。
他连忙撑着她的枕畔起身,这般一坐起,整个人将她罩了起来。
殷瞻看着身前她憋得通红的脸,连忙问她:“可是做噩梦了?”
乐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惊吓到一般,摇摇头。
皇帝见到她捂着肚子,很是着急,连忙问她:“可是肚子疼?”
她眼中雾蒙蒙的,仰眸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凝视着他,却叫殷瞻手足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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