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善跑出去看?,没一会儿?大门外就传来他激动的声音:“外祖父!”
佟穗看?向母亲,娘俩相视一笑,自家老爷子?去山里当郎中,这事两家大人都?知道,只瞒了佟善与表妹周桂。
佟穗走出厨房,很快就看?见了被弟弟表妹左右围着的外祖父,二哥佟贵应该是去拴骡子?了,稍后才提着一个?包袱一个?药箱跨过垂花门。
佟贵道:“二爷特意派我去半路接的外祖父,不然坐车的话,要等?明天才能进城。”
周青:“那还是今天回来的好,不然两院人就缺咱们?家这老头。”
周景春:“天天老头老头的叫,一点规矩都?没有,论?爬山你可?能还没我爬得快。”
周青还在打量亲爹,见老头比进山前黑了一层,身子?骨却瞧着越发硬朗了,便知道萧四等?人将人照顾得不错。
一家人正叙着旧,萧缜过来了。
佟穗一眼认出了他身上的布衣,还是昨早上出门穿的那一套,打了一仗却不见明显血迹。脸应该擦洗过了,额头鬓边的发都?是湿的,俊朗的脸威严端肃,只是一瞧见这满院子?的人,他便露出笑来,显出几?分平易可?亲。
周青问:“姑爷也才从外面回来吧?”
萧缜:“是啊,刚刚跟外祖父他们?同时拐进的巷子?。”
周青:“那你不在家休息,急忙忙跑过来做什么,鱼还要等?会儿?才烧好呢。”
萧缜笑道:“好久没见外祖父了,我先陪他老人家说说话。”
人已经站到了周景春身边,视线却还落在佟穗脸上。
一家人都?瞧着,佟穗转身进了厨房。
这边的菜做好时,萧缜、佟贵联手将堂屋里沉甸甸的红木八仙桌搬去了西院,其他人每人都?端着一道菜跟在后面。
西院这边也早就收拾起来了,最终一共拼出四张大桌,每桌都?摆了八道菜,有红烧鱼有焖肉,有烧排骨有炖鸡,再加上四道小炒菜,堪比过年。
萧穆、周景春与萧守义、萧姑父、佟有余、周元白?坐了一桌。
萧缜、萧延等?年轻的儿?郎们?坐了一桌。
女眷这边带着孩子?们?分了两桌。
除了成亲嫁人,佟穗还是第一次吃这么热闹的席,最吵的便是萧缜他们?那桌,以前萧延、萧野、萧涉就够能说的,现在又加上了乔家兄弟、佟贵与周献,一帮人不是说就是喝,酒气熏天。
贺氏瞧了瞧,盯着肤白?唇红的周献道:“以前觉得老二他们?兄弟好看?,现在瞧着,还是周小郎中这样的更俊。”
别的不说,周献的确是一桌儿?郎里长得最白?的,身形清瘦如修竹,坐在一圈武夫里宛如鹿立兽群。
萧玉蝉点点头,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喜欢的就是周献这样的,后来世道乱了,她再瞧这样的小白?脸便心如止水了。
姜氏谦虚道:“他天天坐在医馆,捂得白?而已,要我说,还是二爷他们?这样的英武儿?郎更俊。”
妇人们?开始互相夸起对方的子?侄来。
佟穗只觉得耳边就没有安静下?来过,想听听战前战后的正事吧,要么被女人们?的笑声遮掩,要么就被萧延、萧野的劝酒声打断。
佟穗索性放弃从饭桌上听消息了,笑着吃起饭来。
饭后她想帮忙收拾碗筷,萧姑母将她、林凝芳挤走了,打趣着叫俩小媳妇去照看?醉酒的萧缜、萧延。
萧姑母这么说,周青、贺氏都?乐意成全,二女禁不住长辈们?的调侃,并肩离去。
抱着一摞碗的萧玉蝉哼了哼,故意道:“看?来还是得找个?男人,像我跟大嫂,想偷懒都?没由头。”
周青:“怎么没由头了,去吧,你们?俩陪孩子?去,今晚这些活我们?几?个?老姐妹包圆了。”
萧姑母、贺氏、姜氏都?赞成
萧玉蝉一乐,强行?把柳初拉走,周桂也被劝回东院陪周景春。
夜色如墨,东跨院的堂屋、卧房都?点着一盏灯。
佟穗穿过跨院小门,扭头便瞧见萧缜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侧坐着,背靠一扇门板。
今晚的天边多了一弯月,他仰着头,似乎正在赏月,只是下?一瞬便将视线投了过来。
佟穗关好院门,一边走过去一边问:“怎么在这里坐着,刚喝了酒,仔细着凉头疼。”
萧缜看?着她道:“没风,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人在跨院,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厨房那边的说笑声。
佟穗垂眸道:“你跟三弟立了大功,姑母让我跟三弟妹早点回来照顾你们?。”
萧缜听了,伸开双手:“照顾吧。”
佟穗瞪了他一眼,这就准备从他旁边跨进去了。
萧缜攥住她的手腕,一手扶上她的腰,微微用力便把人拉下?来抱到了怀里。
佟穗便靠在了他的肩膀,双脚落在门槛之外,抬头的话,正好也能看?见墙头屋顶上的弯月。
确实没有风,只有他一身的酒气。
里面炉子?上已经压上了大肚子?铜壶,壶嘴里冒出热气。
萧缜低下?来,一下?一下?亲着她的侧颈。
佟穗脸上热热的:“还没洗漱过,先说说话吧。”
萧缜也是讲究人,不然刚刚会直接亲她的嘴。
他抬起头,看?着她问:“说什么?”
佟穗瞥一眼他俊朗的脸,小声道:“你给我讲讲昨晚那一仗,具体是怎么打的。”
萧野刚回家时也讲过,讲得跟说戏似的,颇有吹牛的嫌疑。
萧缜笑笑,从头给她讲了起来,他与萧野做的事不一样,讲法也不一样,甚至会刻意省略自己的功劳,只讲大局。
佟穗喜欢他这样的讲法。
“抓回来的俘虏怎么处置了?”
“老弱放了,青壮留着做苦力。”
“那个?二王爷、军师?”
“派人给反王传话了,让他们?明晚之前拿五万白?银来换。”
佟穗震惊地坐正了:“五万?反王有那么多的银子??”
萧缜笑了,先给她算萧家在卫县一共搜集了多少银两,这都?是搬进城里后还没时间提过的事,也是之前话题没落到这上面过。
萧缜:“倒也别觉得多,咱们?要养六个?千户所的兵,一个?月的军饷便固定要发六千多两,再算上这六千多兵马的粮草筹备、兵器制备、过冬煤炭棉衣、医药之需等?等?,十几?万两能用上一年便算不错了。当然,也可?以克扣军饷,克扣了就得承担失了民?心的下?场。”
反王的兵马就是个?例子?,大多数兵都?只想着苟活,遇到战事要么想着逃跑要么不加抵挡便弃械投降,聚众吓唬人可?以,攻打没有战力的小县城也行?,遇到正经军队便会变得不堪一击。
佟穗:“所以,只要咱们?把这六个?千户所的兵都?给练成精兵,哪怕反王再拉来两万五的大军正面交战也不怕?”
萧缜:“不是不怕,给我一千骑兵五千训练有素的步兵,我能将周围数县都?打下?来,但打下?来容易,却没有时间能够将打下?来的兵马练成精兵,要一群散沙又有何?用,不如求稳。”
佟穗顿觉豁然开朗。
炉子?上的铜壶突然发出嗡鸣,水开了。
萧缜抱紧怀里的姑娘,哑声道:“今晚一起洗。”
人在高兴的时候, 总会比平时更好说话。
于佟穗而言,今日所有家人都?团聚了,未来一段时间的安危也有了切实保障, 真是比过年?还要喜庆, 再被萧缜的酒气一薰, 哪里又能硬着心肠拒绝?
她埋在他肩窝点点头。
萧缜一下子就把她举了起来, 真的举, 要不?是他反应够快及时收住, 佟穗的脑袋都要撞到上方的门梁。
“至于这样吗?”她撑着他的双肩, 看看难得比她矮了的男人, 别开?脸轻声嗔道。
萧缜稳稳地托着她, 看看在她耳后露出一角的弯月, 再看着她被淡淡月光映照得如?珠似玉的脸颊,道:“怎么不?至于, 你自己?算算,嫁我多久了, 平时还防我跟防贼一样。”
佟穗不?认:“我哪有那?样了?”
萧缜:“每次洗澡你都?把我关在外面。”
佟穗:“这个又不?是防你, 别说我才嫁你七个月, 就算你我都?七老八十了, 我也会尽量跟你分开?洗。”
萧缜:“为何?”
佟穗脸上发热, 为何,当然是她的脸皮没?他那?么厚,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袒露身体。
她另外举例道:“我不?想看你搓洗, 也不?想让你看我搓洗的样子。”
被窝里怎么亲密都?行,洗澡她就是想要分开?。
萧缜懂了, 将人抵在门板上亲了亲,道:“好?, 以后都?依着你,但我若做了什么让你高兴的事,你也得像今晚这样依我几次。”
佟穗应了。
萧缜放下她,拎起嗡鸣许久的铜壶进了屋。
佟穗跟进来,才发现他已经把浴桶摆好?了,里面甚至已经倒了能淹没?小腿肚那?么高的开?水,冒着腾腾的热气。
萧缜将新开?的一壶水倒进去?,估测道:“再烧一壶应该差不?多了。”
佟穗转身道:“我先去?漱口。”
她拿了杯刷与牙粉出去?。
院子里靠近东墙栽了一棵桂花树,树后还用石头围成了一长条的花坛,里面种了一溜早已开?败的月季。
佟穗与萧缜都?会来花坛边上刷牙漱口。
萧缜刚回来的时候就洗漱过了,舀一壶凉水放在炉子上后,他重新坐在门槛上,看着她布衣步裙站在那?里的纤细背影。
小小的院子,墙头有月,树下有妻。
等萧缜用凉水将浴桶里的开?水兑成微微烫的温水,堂屋水缸里的水下去?了大半。
佟穗心虚,站在缸边问他:“别人屋里的水用得肯定没?这么快,五弟问起怎么办?”
各房水缸里的水,都?是萧涉一大早去?后面小厨房院里的水井提上来的。
萧缜:“他不?会想这些,你真介意,明早我早点?起来去?拎水。”
佟穗:“那?你拎吧,本?来就是你非要用的。”
她自己?洗的话,兑一洗脸盆的温水擦擦就够了,又不?是炎热多汗的夏天。
萧缜一把将人拉进屋:“先洗再说。”
佟穗:“……”
在她的坚持下,萧缜将灯吹了,夫妻俩摸黑各自站在一边擦了擦,佟穗就被萧缜抱了进去?,半桶多的水瞬间涨高,稍微动一动就会溢出桶边。
“还是太?小了,以后有条件换个更大的。”
萧缜拨开?她散落下来的长发,在她耳边道。
佟穗颤着声音道:“屋子就这么大,大桶也摆不?下啊。”
萧缜:“先挣大房子,再配个大桶。”
佟穗觉得这两座宅子已经够大了,只是现在四?家人挤在一块儿才显得紧巴,或许他是想再得两套这样的宅院,夫妻俩能从小跨院搬到上房去??
不?过很快佟穗就没?闲暇琢磨房子的事了。
昨晚打了一仗又前后忙了两个白日的萧家二爷,困在这小小的浴桶反倒变得更加勇猛,佟穗既心疼自己?,又心疼那?一波波洒出去?的辛辛苦苦提过来又烧热的温水,而且每当一波水砸到地上,佟穗的心都?要跟着震一震,怕外面的人听见。
泡完这个澡,桶里也没?剩多少水了。
萧缜扯过大巾子帮佟穗擦了一遍,赤着脚将她抱到炕上。
佟穗裹着巾子坐在炕沿,看着萧缜仔仔细细地用边角帮她擦好?双脚,再迅速钻进旁边早就铺好?的被窝。
到底是初冬了,她在被窝里微微地抖着。
萧缜披着她用过的巾子去?点?灯,再把她的中衣送过来。
佟穗对着墙道:“你也快点?穿好?衣服。”
萧缜摸摸她的头:“我可不?怕冷。”
佟穗先穿好?中衣,穿完人也不?冷了,枕着枕头往地上看,发现大一半的地面都?是湿的,她之前脱在桶边的鞋子更是泡了水。
萧缜披着巾子站在一旁,似乎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手收拾。
佟穗忍不?住道:“以后还是少这样吧,不?够麻烦的。”
萧缜看过来:“过河拆桥?刚快活完就忘了?”
佟穗:“……”
她转过去?不?理他了。
萧缜先把最占地方的浴桶搬了出去?,冲一遍水摆在堂屋后门外。
跟着是两人的湿鞋,先放在屋檐下,明早阿福自会带去?河边刷洗。
地面的水不?用收拾,一晚过去?明早就能干得差不?多。
拧完巾子挂好?,萧缜吹了灯,爬进被窝抱着她道:“哪里费事了,下次该洗还要洗。”
佟穗:“昨晚都?没?睡,你是真不?累。”
萧缜:“那?要分什么事,你让我忙完两天再去?种地,我肯定觉得累。”
佟穗不?想跟他扯这些,转过来,问道:“明日,反王那?边真会送银子过来吗?”
萧缜:“一个亲弟弟一个军师,是我我会给。”
佟穗想笑?:“弟弟没?得说,那?个范师爷害他们打了败仗,反王还能舍得为他花银子?”
萧缜用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你是看我跟祖父厉害,才会觉得范师爷可有可无,可在反王那?边,范师爷大概是第一聪明人,反王攻打其他县城时真不?能少了他。”
佟穗惊了一下。
短短两日,她居然就不?把反王身边的军师放在眼里了……
想当初刚知道怀县出了个反王时,她可是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就怕第二日反王便要打过来。
是因为身边的人太?厉害了?
从流民到囚龙岭的山匪,再到才吃过败仗的反王,每一个刚冒头的时候都?是心腹大患,最终又都?成了萧缜祖孙的手下败将。
所以,她当初答应萧家的提亲,还真是嫁对了人。
可就算萧家足够可靠,也只是暂时的,萧缜都?说了萧家占城练兵是为了求稳,稳都?要努力去?求,一年?半载后形势会变成什么样,祖孙俩也未必预料得到。
佟穗刚嫁给萧缜的时候,没?想过要将安危完全寄托给萧家,现在,她依然不?会。
靠山山都?会倒,更何况同样肉体凡胎的夫家,萧家对上反王是强了,可还有赏罚未定的朝廷,还有北地各处的其他势力,万一将来萧家遇到抵挡不?住的强敌,萧家男人们自保都?难,女人们也只能各施手段逃命。
亲友确实会努力提供帮助,可如?果她始终都?有自保的手段,便能反过去?援助亲友,再不?济也能在亲友施加援手时帮对方减轻些负担。
“那?反王会不?会不?给银子,带兵来攻城,用武力逼咱们放人?”
萧缜笑?了下:“他敢说这话,却?没?有那?个胆子。”
佟穗:“也就是说,咱们县会太?平一段时间,明天我们可以放心去?街上走动了?”
萧缜:“城内确实没?什么危险,你想去?外面逛逛?”
佟穗:“是啊,在家里闲着也没?事,我想熟悉熟悉县城的街道,想知道城里各处都?有什么地方,想去?四?处军营看看,还想去?城墙上看看你们究竟是怎么练兵布防的。我都?提前了解了,万一将来还有用我帮忙的地方,我心里有数才知道该怎么做,不?然就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归根结底,前几年?的兵荒马乱让她觉得哪里都?不?够安全,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想先算好?后路。
在村子里可以拔腿就跑,一直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县城太?大了,四?周还围着厚重的城墙,逃命就不?再是靠着一双腿就能做到的事。
萧缜沉默片刻,将人拉到身上抱着,道:“不?愧是猎户家的姑娘。”
猎户常年?跟野兽打交道,最了解兽性,行事自然也会沾染上几分兽性。
野兽没?有人的聪明,却?最是警惕。强大的野兽会圈出地盘,巡视熟悉地盘内的一切,根据气味脚印判断猎物所在以及周围是否有强敌出现,弱小的野兽惧怕天敌,去?河边喝水时也会随时警惕背后可能会出现的猛兽偷袭。
在这乱世,只靠单打独斗的话,蠢者无论身体强壮与否都?难逃一死,弱者却?可凭借足够的警惕化险为夷。
贺氏曾笑?称佟穗是猎户家的姑娘,语气里是轻视,此时萧缜也这么说,佟穗感受到的却?是赞赏。
前者佟穗不?为之自卑,后者她也不?会为此窃喜。
她就想好?好?地活着,别人怎么想她都?不?在意。
“你能替我安排吗?”佟穗问。
城内街道她可以自己?逛,军营、城墙都?有兵马看守,萧缜若愿意配合,她便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不?必有任何顾虑。
萧缜:“当然可以,只是明日要分兵组建六个千户所,我们这群人都?忙,包括五弟跟阿贵。这样,明后两天你先跟着岳父熟悉城里街道,初十新兵们有一日假,我也有空,再带着你去?军营、城墙逛一遍。”
佟穗当然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同时又被他勾起了新的疑惑:“千户所是什么意思??”
萧缜:“祖父原来是千户,掌管一千多兵,这样便是一个千户所。千户之下是百户,一个百户管百人,百户之下是总旗,一个总旗管三十人,最小的军官便是小旗,一个小旗管十人。现在咱们有兵了,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都?还没?定,明天就是干这个。”
佟穗:“咱们要分六个千户所?”
萧缜:“嗯。”
佟穗:“那?就会有六个千户,祖父都?定好?了吗?”
纵使夜色弥漫,萧缜也能看见她明亮的眼,刚从浴桶里出来时软绵绵随时要睡过去?似的,现在是越聊越精神。
萧缜可以给她讲,却?怕她能这么问到天亮,萧缜昨晚一夜没?睡,快活过后便有些困了。
他搂着她道:“这么想知道,明早你也别去?逛街了,随我们一道去?军营,亲眼看着我们分。”
佟穗又高兴又有点?忐忑:“可以吗?据说军营都?不?让女人进。”
萧缜笑?了,托承着她的胸膛明显地震动起来:“是不?让女人进,但只限一般的女人。”
她可是佟家阿满,敢杀流民也敢杀山匪的姑娘,他萧缜能去?的地方,她便能去?。
清晨时分, 天边刚刚亮起之际,佟穗被一阵往水缸里倒水的声音惊醒了。
她往身后看看,萧缜果然不在。
下?一刻, 虚掩的门板外?传来萧缜低低的询问:“醒了?”
如果佟穗还在熟睡, 根本察觉不了他这声音。
佟穗应了一声, 伸手拉拉被角, 兀自贪恋被窝里的温暖。
萧缜继续倾倒另一桶水, 随即放下?水桶, 推门而入。
佟穗抬头, 看?见他衣衫整齐, 头顶黑色发带紧束, 因为眉目凛然, 便?是一身布衣也当得起“一城之主”的名头。
当然,她刚嫁进?萧家的时候萧缜就长这样, 那时他只是个没落老?千户的孙子,佟穗想?的是这人气势太冷难以亲近, 没瞧出他是否能出人头地, 现在他真?的占了城掌了兵, 佟穗才将他的气势与城主联系到了一处。
“看?什么?”
萧缜俯身撑在炕头, 一开口?眼里便?多了温和笑意, 让佟穗知道?,此时他只是她的枕边夫君。
佟穗瞅瞅暗着?的窗外?,别扭道?:“昨晚随口?说说的, 你还真?起大早提水去了啊?”
最?近他可能比老?爷子还忙还累,操心费神的, 佟穗宁可他多睡一会儿。
萧缜按了按她脑顶翘起来的一缕细发,道?:“本来也该起了, 再说为那样的缘故去提水,我乐在其?中。”
佟穗:“……那你继续去提吧,倒满为止。”
萧缜:“嗯,对了,刚刚见到祖父了,跟他说了你也要去军营的事。”
佟穗立即仰起头,紧张地看?着?他:“祖父怎么说?”
萧缜指指自己的脸。
佟穗咬唇,不得不亲了他一下?,亲完再将人推开。
萧缜笑道?:“祖父叫你打扮得精神点。”
佟穗满眼茫然:“怎样叫精神点?穿成新兵那样?”
萧缜:“女装便?可,大大方方去,好了,你起来梳洗吧,我继续去提水。”
他一身轻松地走了,佟穗爬出被窝,先?随便?套了一身旧衣,再对着?衣柜发起愁来。
出门做客都?要穿体面些,更何况要跟着?萧缜去见几千的士兵,平时总是穿来做事的几套旧衣肯定不行。
新衣佟穗也有两套适合这个季节穿的,可萧缜都?没特意穿新衣,她也不好过于?张扬。
最?后,佟穗挑了去年过年时舅母送她的一套冬装。
舅母知道?她喜欢往山里跑,送好料子怕她舍不得穿收在柜子里当摆设,所以这套冬装是百姓常穿的粗布料子,草青色的直袖短衫,配一条绣着?细竹的素白马面裙。白裙进?山不合适,在村子里穿就很显秀气水灵。
八成新,刚刚好。
萧缜又拎着?两桶水回来了。
屋里静悄悄的,萧缜往水缸里倒了水,单手挑起门帘,看?见佟穗背对着?门坐在东边的梳妆台前,穿了一身她在萧家还不曾穿过的衣裙。
佟穗的头发还散着?,正在犹豫该戴哪支簪子,透过铜镜对上萧缜的视线,她垂下?睫毛,顿了顿,再朝他招招手。
她不招萧缜也要进?来的。
小小的梳妆台前只有一张圆凳,萧缜靠到这边的炕沿前,视线在她身上过了一遍,再看?向她摆在台上的木匣。
金银玉器她都?藏着?,木匣里摆着?几支形状不同的木簪,有的簪头雕成了祥云,有的雕成了花,都?是镇上能买到的便?宜样式,唯独有一支木簪的簪头坠了根细细的黄铜链,链下?再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白玉珠。
这簪子她随他去镇上时戴过,第一次进?城时也戴过。
佟穗瞅瞅他束发的黑色发带,问:“我是戴纯木的簪子,还是戴这根坠珠子的?”
村里男人习惯用布带束发,城里大户家的男人会戴冠戴簪,如今萧家握有十来万两的金银珠宝,祖孙几个却依然是原来的扮相,佟穗就拿捏不好自己要不要稍微讲究这一点。
萧缜托起一把?她乌黑的长发,看?着?那柔顺的发丝滑过掌心落回原处,低声道?:“我想?看?你戴那些金首饰。”
也想?看?她穿最?上等的绸缎料子,她长了一副不输官家小姐的美貌,只输在了打扮上而已。
佟穗摇摇头:“进?城前祖父交待过,不能张扬。”
现在戴金子,外?人还以为是萧家从那四大豪富之家拿来的。
萧缜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从匣子里拿起那根坠珠子的簪子。
佟穗快速绾好发髻,萧缜站到她后面,动作生疏地帮她插好。
今日该贺氏母女以及萧姑母做饭,因为家里住着?的人多了,每次做饭的女眷也变成了三人,到明日便?该轮到佟穗、柳初、林凝芳这三个孙媳妇。
贺氏端着?碗筷从厨房走过来,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柳初、林凝芳中间的佟穗,挑眉道?:“呦,阿满这副打扮,今日是要出门吗?”
陪在老?爷子身边的萧缜接话道?:“我带小满去军营熟悉熟悉,以后说不定有用到她的时候。”
贺氏顿时没话说了。
萧野骄傲地给乔长顺、乔长安讲起自家二嫂之前的英勇战绩。
佟穗被他夸张的语气闹得脸热,用眼神提醒萧缜管管。
萧缜真?就对萧野道?:“行了,别说戏了,你二嫂不喜欢显摆这些。”
萧野乖乖闭上嘴。
萧延笑笑,看?向林凝芳:“你也跟着?二嫂出去逛逛?还有大嫂,你们都?去。”
林凝芳、柳初都?摇头拒了。
萧玉蝉来到堂屋后听说此事,立马嚷嚷着?要跟去。
萧穆:“想?去也行,弓箭、枪剑随便?一样练出样子来,绵绵要去我都?答应。”
这话是对一屋子所有女眷说的。
萧玉蝉嘟嘴道?:“怎么样算练出样子?”
萧穆指指堂屋门槛到南面的垂花门:“这么远,立个靶子能射中便?算有了样子,枪剑等你们学了再说。”
萧涉嗤道?:“这么近,我闭着?眼睛都?能射中。”
萧玉蝉瞪了弟弟一眼,没有再提去军营的事。
饭后,佟穗跟着?老?爷子等人往前院走去。
骡马都?在角院养着?,这两日男人们陆续换上了骏马当坐骑,萧家以及萧姑母家的共三匹骡子留着?自家赶车用。
萧缜一手牵骡一手牵马地走到佟穗面前,问她:“骑哪个?”
大黑骡放在村里是好东西,放在同等品质的马旁边便?明显小了一圈。
佟穗毕竟更熟悉家里的骡子,上前接过缰绳。
萧缜揶揄道?:“你还真?是念旧。”
佟穗:“……”
出了门,佟穗踩着?马镫骑上骡子,马面裙就是方便?,骑马也没有妨碍。
“阿满,你怎么也来了?”
佟贵骑着?马从东院那边赶过来,疑惑地问。
萧延笑道?:“二嫂好本事,听说今日咱们要选军官,也要过去争一争。”
萧野:“别听三哥胡扯,现在整个县城都?是咱们说了算,只要二嫂喜欢,哪里都?能去得。”
佟穗不理他们,默默地与萧缜并肩而行,前面是萧穆、萧守义父子俩。
之前萧守义负责受理城内百姓的官司,昨日孙典回来后,举荐了一位一心为民的前主簿,如此,萧守义便?能安心去军营掌兵了。
半个时辰后,卫县目前招募的五千八百多新兵都?聚集到了南营,而就在南城门之外?,已经?排上了一排新面孔的青壮,这些都?是先?前不敢入伍又在昨日听闻卫县大捷之后鼓起勇气赶来的,自有守城兵负责登记,再让他们去县衙等候遴选。
萧守义、萧缜等人都?排进?了队伍之中,只有老?爷子带着?佟穗站在前面一人多高的演武台上。
那五千八百多人齐刷刷地看?着?老?爷子,也看?着?老?爷子旁边的女人。
佟穗的手隐隐在抖。
她就是来看?个热闹,边角随便?找个地方都?行,不知为何老?爷子要带她上来。
可她记着?老?爷子“要精神”的话,尽量自然地挺着?腰杆,头稳稳地抬着?,故作冷静地扫视台下?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