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转眼便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而连乔的册封大典也如期而至。内务府早就命人送来皇后翟衣,那衣裳刺绣繁复,十分精细华美,唯独颜色近于深红一色,如同干涸的血迹,令人心瘆得慌。
皇帝特意派了两个干练的老嬷嬷来帮助连乔穿这件衣裳,连乔侧身端详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只觉心神恍惚。这一路走来虽然不易,但也未必十分艰难,回想起来仍如一场梦般。
紫玉一干人就不会想这许多,纷纷赞道:“这衣裳虽然老气了点,得亏娘娘压得住颜色,反倒更显风韵了。”
长得标致的人,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连乔对于自己的样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她施施然抬眸,“起身吧。”
楚源提前一步在怡元殿外等候,为的是接她一道去太庙祭祖。见到皇帝的一刹那,连乔脸上的笑容徐徐绽开,如同御花园中开得正热烈的牡丹,她也沐浴在封后的喜悦中。
楚源长袖微抬,从底下牵起她的手,悄声向着她道:“阿乔的美还是这般惊心动魄,连朕都险些无法自持。”
这样庄重的日子,亏他还能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连乔如嗔似恼的斜睨他一眼,到底未将他的手甩开,反倒任由他牵着。
楚源小心的不让笑容暴露在外,而是正了正脸孔,牢牢抓着连乔的手,两人缓缓走下丹墀。
两旁的宫人夹道相迎,准备恭贺这位圣眷隆重的新后。
一片肃穆中,斜刺里忽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冲出来,哀哀的扑在地上道:“陛下,您怎么能立这个女人为后呢?她心肠毒辣,对您根本没有半分情意,唯独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哪!”
连乔停下脚步,认出她是沉冤得雪的顾笙箫。自经历那场陷害之后,顾笙箫的神智就不清楚了,后来虽然重得自由,却依旧闭门不出,今日大概是听闻楚源另立新后的消息,经受不住刺激才跑出来。
当初设局的人并非是她,连乔自认对于此人并无过错,可顾笙箫的话也未尝无理:她的确心肠不好,对于自己的夫婿更是薄情寡义。
不知这位疯妇的话皇帝能信几分,连乔下意识想看一看楚源的面容,但是还不待她侧头,就觉得皇帝攥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几分,他平静说道:“顾美人患了失心疯,你们将她带回去好好诊治吧。”
今日乃册封大典,不宜多造杀孽以伤阴鸷,否则依皇帝素日的性子,此时就该命人堵了顾笙箫的嘴,拖下去乱棍打死。
连乔向皇帝投去感激的一瞥,为了他难得的宽和,也为他难得的信任。
楚源先她一步站到平地上,伸手搀扶她下来,两人耳目交接的一刹,他轻声说道:“不用理会那疯妇的胡言乱语,你的心意朕怎会不了解呢?”
连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比起顾笙箫对皇帝的一片真情,她的情意微末到可以忽略不计,只是这一点,皇帝永不会知道罢了。
那不合时宜的疯子已被侍卫带下去,只从风里听到一两声凄惨的悲鸣,连乔神色平静,从容的跟上皇帝的脚步。
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任何人、任何事都无从打扰。
从太庙回来,还得应酬来访的官吏和各位宗亲,等一连串的流程过完,连乔才得以回殿中小憩——楚源原想为她另造一座新宫殿,连乔本着节俭的名义坚辞不受,只将怡元殿略微修缮得华丽了些,并更名为凤仪宫,以彰显皇后地位。
才踏入寝殿,连乔就闻见一股略感辛辣的香气,下意识以袖掩鼻,皱眉道:“什么怪味?”
“朕命人用花椒和泥作壁,取其温暖多子之意。”楚源笑道,“怎么,你不喜欢这椒房?”
椒房的意头自古有之,但连乔并不觉得有多好:生那么多子嗣有何用?身在天家,免不了自相残杀,像她如今一儿一女正是恰到好处,再多一个都嫌麻烦。
难为皇帝一腔盛情,连乔也便朝他笑笑,径自走到床边,掀开被幔一瞧,只见底下摆满了核桃枣栗等各样坚果,想来是模仿民间的撒帐之俗。
对皇帝而言钱财都是小事,只这份心意却很难得,连乔腆容道:“陛下怪会哄人的。”
楚源从后方抱着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低声道:“朕知道,到如今才立后是委屈了你。所以即便你是继后,朕亦吩咐他们一切按元后的规制来,为的叫世人知道,唯有你才是朕唯一认定的嫡妻。”
不是不感动的,皇帝肯为她做到这份上,背后一定少不了同那帮大臣周旋打口角官司,只是这样动人的情境,也不过是建立在虚幻的情意背后——他们终究称不上心有灵犀。
连乔抱着他的脖颈,维持了一天的端庄面孔上,忽然露出几分俏皮,“陛下处处仿照民间的习俗,不知这交杯酒有没有准备好?”
“你既想要,朕变戏法也得给你变出来。”楚源点了点她的额头,果然从桌上摸出一把精致的小银壶。其实它原本就在那儿,只不过被香炉挡住了而已。
楚源给两人各倾了一杯,连乔接过略尝了尝,不满的道:“这完全是果子酒嘛,闻着香,一旦酒味也没有。”
她近来酒量也渐渐练出来了,原以为新婚之夜能酩酊大醉一场,谁知楚源别的事情大方,酒水上却这样小气,拿些果子酿的假玩意唬人。
楚源吻了吻她噘起的嘴唇,解颐道:“若真喝醉了,朕还怎么和你云雨欢好?”
他永远有本事将耍流氓说得清新脱俗,连乔气不打一处来,放开酒杯想去捶他,但是拳头还没落到他肩膀就被他攥住了,再也脱身不得。
“阿乔,朕说过,你体力太差了,还得多锻炼才是。”楚源呵呵笑着,如同饱食后的猫儿,不急于吃掉猎物,而想着好好戏弄一番。
但是当连乔被他抱到床上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他就成了饿肚子的狼了。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楚源今夜的精力格外充沛,一直到三更还不肯歇。末了当连乔被折腾得涕泪连连,纤腰酸麻得跟花枝快折断一般,楚源这才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大发慈悲的将她松开。
“还来吗?朕看你精神挺好的。”这不正经的死人偏偏说道。
连乔瞪他一眼,得到的却只有嬉皮笑脸的回应,无奈下只好不予理会。她懒散的趴在枕上,简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哪还能任由楚源予取予求。
幸好楚源还有点良心,见连乔这样受累,他却得到餍足,便想着回报些许。
他所能想到的唯有为连乔按摩腰身。
别说,皇帝那双粗糙的大掌按压起来力道得宜,居然十分舒坦。连乔惬意的阖着眼,在经历一天的劳累之后,任由皇帝为她松缓筋骨,心里并没有半分内疚。她若仍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老婆,当然不肯让皇帝这样纡尊降贵,但她已是记入宗谱的正妻,将来说不定还要与楚源同葬陵墓的,在这种天然的优势下,连乔也就自然而然的能与皇帝平等对话了。
比起一味的谨小慎微,这种宽松的气氛当然是好事,但楚源心内仍有疑惑未能解决,就像喝下一杯印着蛇影的酒,即便大夫说了全然无事,但那股不安是难以消除的。
他盯着连乔肩背那一片雪光玉肌,犹疑道:“阿乔,今日那顾氏……”
“什么?”连乔如在梦呓中一般,声音都含含糊糊起来。
她大概是倦了。
“无事,你睡吧。”楚源笑了笑,勉强说道。他记起从前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连乔给予他的答复都未变过,再问下去怕是得嫌烦了。
他身为一国之君,本就不该这样患得患失的,何况,她已是他的皇后。楚源这般想着,见历经疲累的女子已闭目安心睡去,于是轻轻为她盖上薄被,他自己反倒盯着连乔的睡颜出了一回神。
顾氏已经疯了,她说的话自然是不可靠的。他要是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信,还能相信谁呢?楚源微微叹息着,伸开两条长腿侧躺下去,却依旧支起臂弯,看着侧畔女子恬静的睡脸,仿佛永远看不够似的。
作者有话说:
别被这章的字数给迷惑了,这不是结局!还有几章内容,到完结我会标完结字样的~?
因着连乔被册封为后,她本家的族人也蒙恩赦入宫贺喜。
连钺连镛已相继病殁,她那位大兄连肥也因身子虚弱经不起长途跋涉,因此连乔在凤仪宫所接见的,就只有连胜一人。
连乔端详着这位兄长,北疆数年的辛苦打磨,令他比先前沉稳了许多,褪去周身浮躁,逐渐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能力的男子汉了。
连胜行礼之后,就恭谨的向她道喜,尽管心里未必是十分情愿的——即便连家自己亦有过失,也不乏孙氏栽赃,可连家,毕竟是毁在皇帝手中。即便连乔如今得到封后的殊荣,但认真细想起来,依旧是意难平。
连乔并不计较他是真心还是勉强,只关切问道:“我听说哥哥在军中做了百夫长,如今可还习惯么?”
连胜从前即便不曾统领千军万马,但也算得独当一面的人物,如今却不得不从卑微兵丁做起,连乔就怕他咽不下这口气。
幸好连胜的性子也不似先前急躁,沉着应道:“事在人为,臣能保全性命,已属万中之幸,自当兢兢业业,恪尽己责,多有抱怨亦是无益。”
连乔满意颔首,“你能这样想,本宫也就放心许多了。”她深深望着连胜,“连家虽垮,但未必一蹶不起,若能休养生息,日后未必没有复原之日,端看阿兄能否动心忍性。”
原来她对连家亦有深切的期盼……连胜思忖片刻,颔首道:“微臣记下了,但娘娘也须保重自身才是。”
皇后的位子虽好,但登高也易跌重,未必就是好相与的。
连乔比他更知道这个道理,微笑说道:“本宫的事情本宫自会处理,倒是阿兄你们远在北疆,轻易见不上一面,今日难得进宫一回,也该看一看你的侄儿。”便让侍女将楚珮和楚弘带出来。
连胜流放之时楚珮还小,自然记不起这号人物,楚弘那时则根本还未出生。然而两个孩子听完诉说后,都乖乖的站到连胜跟前,亲昵喊道:“舅舅。”
的确是很好的孩子,连胜一贯冷硬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摩弄着两个孩子的头顶,也各自送了点饰物聊表心意——那是一挂狼牙做的吊坠。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连胜这大老粗脸上难得显出几分羞赧之色。
“哥哥有这份心意就很好了,何况,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呢。”连乔笑道,温柔望着两个一般精致可爱的小人儿。
京中不是连胜久留之地,没待多久,他就向连乔起身请辞,还得赶着收拾东西好回北疆去。
连乔没有留他。
晚间皇帝过来,自然瞥见楚珮脖颈间那颗白晃晃的狼牙,不禁咦道:“这怪模怪样的东西是哪来的?”
“是家兄带来的些小玩意,臣妾瞧着也没多好,偏偏慧慧和弘儿都喜欢得不得了。”连乔道。
楚源便叹了一声,“你哥哥难得进京,朕本该多留他住些时日,可是军令难违,若朕因私而废公,只怕外头人就会上行下效。”
连乔做出理解的模样,“臣妾明白,陛下您对臣妾恩重如山,臣妾怎敢再起奢望?”
这句话并不带有讽刺的意义,可楚源难免想起,当初就是他下令将连氏一族逐出京师,若无他的谕旨,连家大还可以好好的。
楚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叫那一点负疚之心战胜,开口道:“朕想着,待你哥哥再历练几年,就让他回京复职吧。你如今贵为皇后,若娘家太不得力,对咱们的孩子也没好处。”
连乔没有别的感激之语,唯有再三称颂,“陛下圣明。”
“朕不过是为你罢了。”楚源叹道。
但是他这句幽微的感叹并未落入连乔耳里,即便听见,也被她下意识的忽略掉了:她无法相信皇帝会有这样单纯的动机,若说是为了扶持弘儿,她倒是很相信的。毕竟时至今日,皇帝也唯有楚弘这么一个儿子而已。
成康十四年春,北漠使节入京拜访上邦,商议互通商贸之事。自从呼延旭继位大君以来,大兴朝与北漠的关系改善了许多,已有数年未生战乱滋扰。这呼延旭本就是楚源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倍感亲切,也幸而呼延旭自身是个颇有能耐的,才未曾辜负楚源寄托——当然,呼延旭的心眼也不少,若换了个蠢笨的,只怕早就被楚源死死拿捏在手心里,如今却彼此各有顾忌。
酒宴上宾主尽欢,连乔也恰如其分的展现出一国之母的气度,未对这群举止粗卤的北漠蛮子表露轻蔑——因为先前呼延茂兄妹的事,她对于北漠人实在难有好感。
当时还能谈笑风生,可是当楚源晚间告知她呼延旭的另一个来意时,连乔的笑脸就绷不住了,“您说什么?呼延旭想与我朝和亲?”
“朕也是才知道,呼延旭那位王妃刚刚过世,想借此缔结两邦之好,联姻自是最合适的办法。”楚源将声音压低说道。
连乔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方道:“他想要求娶何人?”
历来和亲,多半得皇室中人做出牺牲,不是牺牲真公主,就是捏造一位假公主。可如今的皇宫里,恰好就有这么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
楚源知道她担心什么,抚慰道:“你放心,慧慧才只有十岁,朕自然不会舍出她去,更何况她还是朕的亲生女儿,朕再忍心,也没有将她送往北漠的道理。”
“可眼下有年岁相当的宗室女人选么?”连乔颦眉问道。若找不到合适的,只怕呼延旭仍会在慧慧身上纠缠不休,这些蛮子胃口奇大,恐怕巴不得带走一位嫡公主呢。
两人在脑子里细细搜罗一遍,依旧想不出适龄的人选。楚源揽着她的肩,宽慰道:“看来只能在京中的贵女里头遴选了。”
连乔不言,她对于和亲向来秉持着深恶痛绝的态度,即使明知这对促进两国的邦交是必要的,她也没法打心眼里认同。家国利益之前,首当其冲是牺牲女子个人的幸福,想想还真是有些悲哀。
她身为皇后,自然不可能出言阻止,只得勉强帮着皇帝张罗。但要为呼延旭挑选一位合适的王妃也不是件容易事,既要身份恰当,又得德容言功出众,还得是能吃苦耐劳的——北漠那地方民风剽悍,何况又是孤零零远嫁,京城这些娇花恐怕活不了几年就该被摧折了。
吴映蓉却于此时悄然造访,她望着连乔微微笑道:“姐姐可是为遣谁和亲而发愁?”
连乔正乱着布置下去,随意点了点头。
“那姐姐觉得我怎么样?”映蓉轻声说道。
“你?”连乔不禁怔住,未曾想到她会主动请缨。历朝历代也不乏用宫妃充作和亲人选的,事实上连乔业经考虑过这一点,但她从未想过将主意打到映蓉身上。
她的面色不禁凝重起来,“你想好了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先前皇帝春猎时,也曾带领一批宫妃去过,娘娘们虽然玩得尽兴,但若要她们在那里久居,恐怕也是受不了的。不然怎么一听说呼延旭和亲的消息,便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这几天连门都不敢出。
“我虽不曾去往北漠,想来也未必十分辛苦,那呼延旭是求娶王妃,又不是挑奴隶,势必会以礼相待,姐姐又何必忧虑过深呢?”映蓉坦然道,“且既要遣人和亲,必得那人心甘情愿才好,不然半路上闹出寻死觅活,只怕反伤了两邦和气。”
她说的未尝无理,相反,甚至处处皆是道理。连乔心情复杂的打量她的面容,凭心而言,映蓉其实生得很好,只是她的美不是能让男人一眼发觉的类型。端庄的碧清妙目,秀美的鹅蛋脸,下颌稍尖,因此反多出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乍一看或许不够惊艳,但若看久了,便会被那双柔和细致的眸子吸进去,不能自拔。
连乔满心里不赞同她的抉择,但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唯有重复道:“远嫁必然十分辛苦,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会。”映蓉轻轻摇头,声音坚定,“要说辛苦,宫里何尝不是一样,至少在北漠,我还能有一片自由的天地。”
自由么……连乔有些微的失神,她多久没想过这个词了?
映蓉牵着她的衣袖,依依说道:“姐姐,你不要当成是我帮你,就当是你成全我,助我达成我的心愿,好不好?”
连乔从她眼里看不出说谎的意味,但是她很明白,这种说辞无非为了叫她心安罢了,为的就是让她心底少一分愧疚。
不答应是犯难,答应了亦是心酸。连乔还能做什么呢,她唯有轻轻点头。
和亲固然只是个名目,但毕竟是日后要朝夕相处之人,呼延茂提出要见一见这位新王妃。他对于这桩婚事似乎还有诸多不满,吴映蓉家世泛泛,容貌又非一等一的出挑,何况还是曾被皇帝纳入后宫之人,呼延旭难免心存芥蒂。
连乔带着映蓉来到呼延旭暂住的碧霞居外,呼延旭已经提前来到门口等候。两人各自见了礼,呼延旭便觑着吴映蓉笑道:“这是皇后娘娘带来的宫女么?姿色也太平常了些。”
这呼延旭自己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还有脸嫌弃别人。连乔登时大怒,待要呵斥他两句,映蓉悄悄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发火,自己却平静的面向呼延旭,“大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呼延旭掌权之后不复先前谨慎守礼,反倒多出几分无赖之气。他伸臂笑道:“当然,只要姑娘不害怕本王便好。”
映蓉稍稍上前一步,定定望着他道:“我相信大君乃明理之人,不会做出非礼之事。”
呼延旭含笑未语,不知是赞同她的说辞,还是觉得此人涉世未深。
映蓉端然转身,向连乔施了一礼,“姐姐先回去吧,我与大君商谈完毕便归。”
呼延旭纵使大胆,比起那位蠢笨兄长到底聪明些许,不见得在皇宫内院就敢嚣张。连乔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好,那你自己保重。”
映蓉浅浅一笑,再度欠了欠身,方跟着呼延旭进去。
连乔无心久留,也自转身而返,紫玉为她打着扇,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犹疑,“娘娘,您说吴主子到底能不能叫那人心服口服呀?”
“她会有办法的。”连乔幽然叹道。以吴映蓉的心智手段,这世上还没有她说服不了的人,她要是想争宠,如今也不会只是个美人了。
但即使明知她会成功,连乔心底也浮不起半分高兴。她甚至巴不得映蓉这次失败才好。
第二日就传来消息,呼延旭愿意接纳这位美人吴氏为其继室。连乔悄悄问起她是如何劝说的,映蓉只道:“我不过向呼延旭阐明利害罢了,他身为北漠大君,自该深明大义,怎会以区区外表来评判人?”
她顿了一下,迟疑道:“还有,我业已令他知道,他将要娶的新王妃仍是处子之身。”
连乔不禁哑然,她不知道映蓉是如何告知呼延旭这一点的,但也可以想见,其中必然少不了羞辱和委屈。她现在即使问起,对于映蓉亦是进一层的屈辱,连乔唯有牢牢握着她的手,给予她一点茫然无靠的安慰。
皇帝特下恩旨,封吴映蓉为永宁郡主,赐其父一等公爵位,连她的母亲,也蒙恩封为诰命夫人。外人看来自是风光已极,只是在这风光背后,绝想不到交托的是一位女子的终身。
事情既已解决,呼延旭不欲在京中久滞。楚源为其举办盛大的送别宴,席散之后,北漠来的车队就浩浩汤汤出发了。
连乔立在宫门口,望见映蓉身着一袭瑰丽红衣,仪态端方的登上马车,脸上并无半分凄容,好似她并非远嫁,而是和这京城里任何一个正值妙龄的新嫁女一般,怀揣着对未来无穷的美好希冀。
“吴氏真乃巾帼丈夫,朕都从未发现,原来朕的后宫里还有这么一位大义不让须眉的人物。”楚源感叹道。
皇帝眼里何曾有过旁人?他爱惜的只有自己罢了。连乔心中冷笑,脸上却只辞色泠然,也并没看向皇帝。
楚源情知她还在为吴映蓉的离去伤感,扶着她的肩劝慰道:“你放心,呼延旭并非鲁莽伧夫,既纳了吴氏为妃,必定会加以礼遇。吴氏即便去了北漠,也一定不会吃苦的。”
连乔神色缓和了些,轻轻叹道:“但愿如此。”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不过映蓉今日这一别,往后她在这深宫的知心人便又少了一个,令她无法不感到凄凉。?
第138章 死生
映蓉去后,后宫比之以前更冷清寥落,但日子还是得继续。连乔偶尔公正无私的向皇帝提起,要纳几位新人充实后宫,楚源却想都不想便予拒绝,只说如今便很好。连乔情知表贤惠不能太过火,只笑了一笑便算了。
也罢,横竖她这个妻子的义务已经尽到,是楚源自己不为子嗣考虑——弘儿已到了进学的年纪,楚源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力,每日下朝之后,务必亲自考究其功课。
连乔虽心疼他约束太严,但也深知严师才能出高徒的道理,只在楚源作势要打板子的时候劝上两句,旁的时候倒是和楚源意见一致。也幸而楚弘天生就是个懂事的,年纪虽小,却不像别的孩子一般活泼顽皮,这一点倒是比她姐姐好多了。楚珮仗着公主的身份,仗着皇帝的娇宠,每每任性胡为,连乔都吓不住她。
她每每为女儿怄气,皇帝却有心思说笑,“由她去吧,慧慧是朕的闺女,只有她欺负人的,谁还敢欺负她不成?”
连乔衔恨嗔道:“陛下说得轻巧,她这样坏的性子,您又处处纵着她,往后这母老虎的名声传出去,谁还敢尚主?”
儿女的终身是为娘操心的头等大事,但楚源显然没有这种忧虑,依旧笑呵呵的道:“怕什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实在不成,朕派御林军押也得给她押出一个夫婿来。”
皇帝也只会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
连乔白了他一眼,觉得与他商谈纯属对牛弹琴,索性懒得理他。
楚源反倒笑着扳过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道:“行了,别整日杞人忧天的,王八看绿豆都能看对眼呢,怎见得咱们慧慧就找不出一个如意郎君来?”
连乔心道皇帝的比喻越来越奇怪了,不晓得把自家女儿比作王八还是豆子——哪一种都不太好听。但是话糙理不糙,连乔也努力从皇帝的言辞里找出些许安慰:船到桥头自然直,她的确是思虑得过早了。
或许她这样费心思量也是想找点事做,她已经正位中宫,从前的敌人也都已斗垮,如今再无人能与她相抗衡。日子太清闲疏懒了,反倒不容易过去。
她现时才觉出宫中岁月的长久,原来太-安逸也会丧失斗志。但是她现在已经无需斗志了。
又是一年秋节至,细雨缠绵不断。观其天象,估计明日的重阳节也只好闭门度过了,白白糟蹋了备好的重阳糕与菊花酒。
连乔立在窗前望了一回阴霾气象,方才懒懒的踱回床上就寝。今夜皇帝在勤政殿歇宿,不会过来,她自然可以睡个早觉。
她是在半夜里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渐近中年的女人,总是格外注重养生,可想而知连乔起身去开门时,心情该有多不愉快。她正要呵斥两句,可当她瞥见顺安背后拖着的臃肿身影时,脸上就愣住了。
吴映蓉虚弱靠在顺安背上,凄然望她一笑,“姐姐。”
连乔差点没认出这位故人来,这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差太大了,何况映蓉此时还这样狼狈。她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宽大衣裳,鬓发凌乱如水草一般,脸上水津津的不知是雨还是汗,连一双明眸也没了往日的神采,反而黯淡无光——她看起来简直像一具泡肿了的浮尸。
连乔无暇细问,赶紧让顺安将她抱进来,又吩咐紫玉绿珠准备一套替换的干净衣裳,再泡一壶热茶来。
一切安置好后,映蓉冰凉的十指才暖和了些,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难看。
连乔屏退下人,回到桌旁与她对座,这才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怎么悄悄从北漠跑回来了?是呼延旭对你不好?”
她深知映蓉个性坚忍,即便遇些小小挫折,她也断不会起退缩之念。因此连乔才愈发忧心,怀疑北漠那边是否出了变故。
映蓉果然摇头,两行眼泪却不自禁的流下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自己的遭遇说出。原来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北漠那处却早已变天,呼延旭仰仗大兴皇帝的势力才得以继位,早已引起北漠贵族的不满,加之呼延旭被美色掏空了身子,不似先前头脑清楚,他那位日渐长成的八弟呼延奇也便趁机勾结乱党,非但暗中勒死了呼延旭,还借机篡夺了大君之位,只封锁了消息,不曾让风声传到京城来,而映蓉也是惧其报复,才趁乱私逃出来的。
对于呼延奇弑兄篡位,连乔并无太大感触,只是当她听闻映蓉曾遭其欺负,连乔的目光就变得古怪起来,轻轻落在映蓉微隆起的腹上。
她甚至不敢相问。
映蓉察知她的视线,仓促想用裙摆盖住那一处,最终却只是满面羞惭,掩面泣道:“那贼子……那贼子他也侮辱了我……”
连自己的兄长都敢弑杀,何况只是外乡来的继嫂。连乔只觉牙根打颤,身上一阵一阵的寒意漫上来,即便不曾亲身经历,她也能体会那种庞然无助的恐惧。
连乔无力相劝,唯有紧紧抱着映蓉身子,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轻轻拍着,口中道:“好了,没事了,现在你已经不用怕了。”
外边的细雨犹在下,打在瓦片上刮咋作响,而连乔的心中也是乱极。她从未想过映蓉会遭受这样非人的对待,至少从现在起,连乔决心尽全力保护好她。
次日一早,连乔就命人请杨涟过来。她和映蓉一样,都觉得这孩子不该留下,无论它是否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它如今带来的就只有痛苦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