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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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声响,两条船本就挨得紧,这会儿侧舷猛地相撞,板上的货跌了一半,连饼瓮都差点儿四分五裂。
像是某种微弱的先兆,紧接着整片海湾的船都一齐摇晃起来,集市北边遽然闪起火光,指顾之间便窜成了条冲天的火龙。
此时,夜与海绸缪在一起,众人的目光都在远处的动乱源头,不料漆黑的水面“哗啦”一动,一道影子破水而出,攀着船舷而上,轻巧落地。
缠头水匪,是为海上劫道者。
弦月堕入一线乌云中,接二连三地,越来越多黑影破水而出,所经之处灯灭船翻,先前灯影缭乱的集市在突袭下逐渐暗淡,唯余北边一道嚣张的火光。
“是水匪啊!水匪袭城了!”索檀魂飞天外,当即往后跌坐下去。
绿缠头站在船中间,冷面环顾,见这左旁船上的人皆是老弱妇幼,薄刃反手握在手里,往船头步步逼近。
“呜”地一道泣声,饼大娘脸色发白,丢下油纸,捂紧了孩子的口鼻。
突然身后衣裳一紧,他当即扭头,衣摆被只手攥着,那手白生生的,细腻,匀长,指节处连褶子都浅淡,视线往上挪,对上了一张鲜灵果儿似的脸蛋。
龙可羡仰头看他,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乖得毫不设防,不知怎么回事,就能鬼使神差地勾着人心底隐晦肮脏的倾向,想掐着那段脖颈看她的眼睛盈满泪花,想把那截细窄的腰线摁进床褥摧折。
“今儿运道倒是好,”绿缠头看着,满脑子下三路臆想,晦涩地笑了声,“跟叔回去,保准儿……”
话没讲完,龙可羡立即松手,颤颤后退了一步。
那眼里的情绪一下子塌了似的,蓄了一层水雾,泫然的,天可怜见,看着就要哭了。
绿缠头为薄银几两,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良心早在刀尖上磨干净了,这会儿也无端端地,被这眼神突兀地挠在了心口。
没成想他手里的刀刚松一分,眼下便窜来只拳头,电光火石那么快!
等他反应过来时,下巴剧痛,连带着整张嘴麻了,牙齿在口中迸碎几颗,满口往外冒血,痛感伴着麻劲,力道直贯天灵,他眼前一阵阵黑,晃了两晃,哐当一声倒进了水中。
龙可羡面不改色,伸手在水里搅了搅,又拎出一个刚想攀船而上的灰缠头。
莫说那灰缠头,就连饼大娘和索檀都看得愣了。
少女的力气怪大。
龙可羡跟拎鸡崽似的,拎着灰缠头衣领,“啪”地砸上船板,将那灰缠头砸得头昏目眩,死鱼般扔上了岸。
余蔚看得眼角抽抽,立即从船篷内起身:“瞧来后边还不知多少人,这乱子自有坎西守城收拾,此地危险,先回去罢。”
可龙可羡擦着手,纹丝不动,把瓮扶稳,又从瓮里摸了块饼。闻言只是点头,但眼神直直看向索檀。
索檀后脊背毛都发起来了,哪里想过今日要遭这般怪诞的大罪,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他用力扒着船舷喊:“不要钱,给你给你,白贴给你!”
求求你,把这疯玩意儿带走吧!
“不成,”龙可羡摇头,有点不熟练地咬文嚼字,“贫者不食……嗟来之食。”
你还挺讲究,索檀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枚,一枚金珠。”
龙可羡接舷而去,掏出金珠,看着那沾满油渍脏污的掌心,犹豫小会儿,将金珠放在了他肩头的破洞。
随即伸手摸向那柄断剑。
同时,索檀颤巍巍地提着阿勒捆手的发带,抬向龙可羡。
两人都是一愣。
索檀反应快,在这刹那间明白了什么,立刻说:“买人送剑,本家规矩。”
龙可羡皱眉:“我不要人。”
“那可不成,”索檀心说你不要他,他便要我命,索檀飞快地把断剑抱在怀里,“没有教客人吃亏的道理。”
水匪有备而来,前突刺客后边跟着的就是装备良好的战船,投石机向岸上投砸巨石,向集市投砸酒桶,酒味弥散开来,紧跟着就是流星样的火箭。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两人眼神相撞,龙可羡头一回看清阿勒的长相。
风灯敲打着船篷,龙可羡还未开口,余蔚从饼大娘的船上跳过来,她不知因果,自然以为少君过船是为这男宠,便道:“这般绝色,合该带回碧海三山,给他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索檀汗已经透湿了后心,只能煞有其事地附和,把断剑往龙可羡手里一塞:“一枚金珠得美人,客人好艳福啊。”
“……”龙可羡握着剑柄,有点儿茫然。
“哗啦——”
左前方又一条舢板翻入水中。
饼大娘挥着水瓢玩儿命往岸上划,余蔚迟疑道:“少君——”
话音未落,余蔚衣领子一紧,紧跟着天旋地转,余蔚和索檀被龙可羡一手一个的,丢进了大娘船内。
龙可羡把断剑别进腰间,扯断阿勒腕间发带,弯身拎起他衣领,气劲刚蓄上,当顶砸来只酒桶,桶身砸在船篷上四分五裂,龙可羡浑身湿透,酒味儿浓烈,烧得鼻腔火辣,呛得她打了个晃。
晃神的瞬间,搭火的弩箭疾射而来,又一只酒桶炸开,热度贴着皮肤入侵,她的鬓边渗出汗来,回头的一刹那被黑袍罩了个严实,余光极快地瞥到火龙汹汹地冲出船篷。
“别抬头。”
阿勒贴着她耳尖开口。
这人的喉咙里简直像压了一根弦,说话时就那么在松石碧潭间轻轻一拨,低沉沉地好听。
两人被这股热浪掀翻在船板上,顺着斜面直直滚到侧舷,阿勒半身压在她身上,闻言只垂头看了她一眼,龙可羡还没有从那一眼里琢磨出味道。
第二股火浪气势万钧地朝两人咆哮而来,龙可羡被死摁在胸口,侧舷崩裂,两人像坠鸟似的被这股冲力掀入海里,溅起了巨大一朵浪花。
来不及反应,海水四面八方地包裹全身。
这一冲力,沉得有三丈深,双眼朦胧像隔了层纱,月色晕在头顶,船只一半陷海一半火光冲天,片片断木长板飘在水面上。
龙可羡察觉到腰上的手松了开,便自然地往上浮游。
可是动作间没有看到人,她往下一瞧,阿勒双目阖紧,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背后全是方才被碎木刮蹭出来的伤口,丝丝缕缕的血色漫出来,微微张着手,静默地漂浮在深蓝的海里。
既妖且异。
她停了片刻。
深水的压力挤压胸腔,心脏跳动的声音击打鼓膜,一念之差牵发动身。
龙可羡俯冲往下。一把握住阿勒手臂,手沿着他的腰窝往侧旁固定住,就这么带着人往上游。
游到一丈,周身海水带来的压力骤减,可头顶噗噜噗噜地往上冒起一串泡,阿勒眉间浮起痛苦之色,像是撑不了多久了。
龙可羡还在上浮,可是阿勒眉眼间的痛苦在催促着她做出另一种举动,她默默盯着阿勒,直到那张脸在她脑海变成颗硕大的金珠,才欺身上前。
笨拙地撬开他的齿关,往里渡了一口气。
海水隔绝了风吼,星云在巨大的天幕中流动。
阿勒的唇冰凉,柔软,她的眼睛闭得死紧,没有看到在贴唇的瞬间,原本还痛苦皱眉的阿勒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上挑的眼睛里,激烈的情绪统统对冲在一处,仅仅一瞬就烧得灰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晦涩的亢奋和久违的快活。
悬浮的手忽然往上,罩住了龙可羡的后脑,往前一压。
水波涌动间,龙可羡突然睁开眼,口中滑入了柔软的舌头。
两人像缠绕的海草,在海面下相搏,她的口腔上膛被扫过,立刻呛了一口气,酒气上脑,鼻腔喉口肺部一阵火烧般的痛。
对方又阖上了眼,把这下流的动作做得好比溺水之人的本能求生,失去理智一般吮着她的嘴唇不放。
她越不给渡气,他越是将她当作救命稻草索求。
两人“哗啦”冒出水面。
龙可羡猛地抵住他胸口,拉开距离,喘息不停,湿漉漉的手背在嘴唇上擦了七八下,擦得嘴唇鼻尖红成一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竟咬我!”
阿勒脸色呈现病弱的苍白,像是听不清楚,恍惚地探出舌头,卷舐掉了她唇角的血珠,舌尖沾着点儿红,喉结上下一滑,便把血珠全吞入了腹中。
“你这个……”
龙可羡怒得两眼冒星,可话没说完,阿勒一脑门撞在了她颈窝。
昏过去了。

天快亮时,洒了阵小雨。
龙可羡坐在廊下,身上落满花影,握着锤子,对着桌上稀奇古怪的白贝满面愁容。
轻轻一声响。
龙可羡抬眼往上看,庄子外边泼了满墙爬山虎,一片青绿的尽头有扇木窗,窗屉支开,阿勒已经醒了,斜靠在窗边。
他唇间开合,声音散在咸湿海风里,但她读懂了那四个字。
“金屋藏娇?”
昨夜落水之后,龙可羡带着阿勒爬上了半张船板,集市火光冲天,把水陆隔成了两边天地,他们被离岸水流带远,在海上漂了两三个时辰,才在一片白沙滩上搁浅。
这是一座小岛,在坎西港外很常见。
城里的富户们会在渔场周围的岛上建几座庄子,供闲时消遣。
龙可羡脚程快,天不亮就把整座岛摸查了一遍,或许是昨夜水匪袭城的关系,近海的岛屿难逃一劫,庄子里留的人跑了个空,岸边不见半条船影。
她不想对“金屋藏娇”四字做出任何解释。
沉默是最舒适的状态。
他们是意外促使、临时结合的伙伴,昨夜坠海前后的你来我往都揭过不提,至于那莽撞又怪异的……触碰,更应当有碰后即焚的自觉。
但阿勒显然不是这样想,他眯眼看着被风撩进窗台的爬山虎,下了楼,坐到龙可羡身旁:“昨夜凶险,幸得姑娘援手。”
“嗯。”龙可羡拿锤子柄戳着坚硬的白壳,回答得十分敷衍。
阿勒:“日后便要仰仗姑娘的照拂,敢问姑娘芳名。”
脑子还在盘着前半句话里的深意,后半句答话已经脱口而出:“龙可羡。”
“哥舒策,姑娘也可以唤我阿勒,”见她望过来,阿勒弯了唇,“家里穷,取个诨名好养活,在我们那儿,是水洼里小鱼的意思。”
龙可羡停了停手:“你们那儿?”
“小地方,不足挂齿,”阿勒看出她的敷衍,话锋一转,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龙姑娘瞧着面色不佳,难不成……是我昨夜做了什么冒犯姑娘的事?”
龙可羡一句话哽在喉头,逐字逐句地拆解他后半句话。
脑子里思索怎么把——“我用一颗金珠买下你,结果你咬我,还舔我,吞我的血”这种丢面儿的事情讲出口。
阿勒目光垂向膝头,眉目与声音齐齐柔和下来,显得无害,诚恳道:“我少时家住得离海远,不会凫水,情急之下若是做了……”
“没有,”龙可羡打断他,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你昏过去了。”
“这般简单?”
“当然,”她再次重复,“你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
阿勒抬眼,不作声地看她一会儿,才饱含歉意道:“如此甚好,先前我在海上遇着风浪,身子一直没好全,落到人牙子手里也不能反抗,幸好遇上龙姑娘,若不是你……”
“这没什么,”龙可羡招架不住,连连摆手,“一颗金珠而已。”
原是病糊涂了。
龙可羡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她觉得不无道理,偷眼去看阿勒,见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血色,却很坦荡。
退一万步讲,舞不动铁锤,扛不起大鼎的,在龙可羡眼里都算弱得需要保护的崽子,即便阿勒无伤无病,要摁死他,龙可羡抬抬手就能做到。
她不耐烦多思,常凭本能行事,在她这个阶段,动手要比动脑子省事。
在阿勒身上感受不到敌意,龙可羡便也舔着唇角,一本正经地强调:“我这唇边小伤,也是落水时自己咬的。”
完全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怎么写。
阿勒差点儿喷笑,忍得肚腹酸痛,半晌才压下,道:“自然,日后还是当心些。”
他说话时,把腿自然地伸直了,像是某种诱导放松的暗示,龙可羡余光瞥到这个动作,心里完全的松了气,拿指头翻动白贝,把两人的处境简单说了。
“水匪打不进坎西城,他们的目标是港口停泊的商船,捞了油就会走。要不了几日,这庄子的主人便该派人来了,我们只需在此静等就行,”阿勒把裂壳的白贝从她手底下拿走,“稍等会儿。”
庄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物件儿全被顺走了,好在日常杂物一应俱全,阿勒摸出一袋金珠,权作这几日的暂宿钱。
随后从后厨挑出来一只红泥小火炉,搁在屋前空地,他手脚很利索,串了几条鱼架着烤,炭火底下还埋了两只红薯。
龙可羡坐在廊下扶手上,双腿晃荡,瞟一眼那鱼,又瞟一眼那鱼,眼神简直黏着在上头:“你会下厨?”
“小时候养……”阿勒翻过一面,“养了只雪豹,不通世俗,为了改她瞎吃生食的习惯,学过点。”
“你说家境艰难。”龙可羡狐疑地看他。
怎还养得起豹子,那是有钱人的消遣。
“哦对,让她吃穷了,我只好出海寻些挣钱的营生。”阿勒撒了薄盐,把鱼串儿递给她。
龙可羡的指腹挨着他指背,微微发凉,跟清晨下过雨的风一样,他没有立即松手,有那么一瞬,看起来像是龙可羡主动握住了阿勒的手。
但很快,在那微妙的停顿转化成疑虑前,阿勒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龙可羡脑中还充斥着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模样。
她撕着鱼肉,鳞刮得干干净净,鱼皮烤得焦脆,里边肉质白嫩鲜甜,佐一小撮盐刚刚好,她吃得齿颊留香:“那雪豹还在吗?”
“在,”阿勒静了静,拨着鱼头,没什么表情:“有段时间没喂,认生了。”
“我听人讲,豹子啊猫啊,都喂不熟的。”
阿勒很久没开口,看着墙下一簇明艳艳的蟹子黄,直到手里鱼凉了,才轻声说:“喂得熟,很好养的。”
可能是吃人嘴短,龙可羡生起些不合时宜的盲目共情,她忽然丢下鱼骨头,跳下栏杆,一溜儿地跑出了庄子。
阿勒望着她风一样的背影:“很好养的,小野豹子。”
一刻钟后。
院门“砰”一声响,龙可羡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因为跑得太急,额上被催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脸颊红扑扑的,手里还提着好大一只竹篮。
她把篮子往阿勒跟前一推,直勾勾地看着他。
竹篮淅沥滴水,里头尽是些活蹦乱跳的鱼虾。

龙可羡背靠床沿,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卧在床上,看水汽从屏风下丝丝缕缕地漫过来。
她伸出一只手指,让那水雾缠着指尖游动,没有半点重量,水雾里或许裹着阿勒沐浴时,皮肤随温度蒸腾出的气味,于是她玩了会儿,便默默地收回了手,盯着帐顶出神。
这屋子忒大,隔出了前后三进,二人说是在两间屋里歇息,其实中间只隔了座屏风。
隔壁传来帘子开合的声音,龙可羡躺正了,叠着腿喊他:“哥……”
这一声出,险些咬了舌头,她心说这确是个好姓氏,若是换个小结巴来叫他,不知道要占多少便宜,当下忍着痛,含混地说,“哥舒。”
阿勒翘了翘唇角:“睡不着?”
或许是夜里太静,这座小岛孤零零地悬立在千叠万浪中,方圆百里之内,除开他俩,没有任何人影。
龙可羡屈起腿,叠着膝,脚尖晃荡:“你听过夜刹的故事吗?”
“没有。”阿勒敞着上身,趴在床上晾着后背伤口。
“据说在南边的乌溟海,有一片沉船区,逢魔时刻出没夜刹,生着一双铁臂,身上八对眼睛,耳朵别在腰间,能把人撕得四分五裂……”
半个时辰过去,龙可羡口干舌燥,屏风那边一片寂静,她起来抄着杯盏灌水,才听到阿勒声音带笑:“说完了?”
“说完了。”
“精彩,如临其境。”
“你真捧场。”龙可羡咽下水,很是感慨。
“?”阿勒起身,对镜看着后背,水干透了,纹身隐匿在皮肤下,屋内光线昏暗,他稍稍扬了扬眉,“你给多少人讲过故事?”
“余蔚,连小招,”龙可羡掰着指头,“数不完,但你是最捧场的。”
其他人在一炷香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龙可羡常常还没讲完,就听见鼾声如雷,在北境时,族里的婆婆睡不着,会请她过去小坐一刻钟,那段日子,大伙儿看她的眼神犹如行走的迷香。
“他们有眼不识珠,日后独独给我一人讲就好。”阿勒语气轻快。
龙可羡脚尖悬停,她被夸奖的时候,面上不显,片刻后才在嘴边抿一点笑,脚尖晃荡得更欢快。
“先前听闻你从南边来,不瞒你说,我在北境长大,族里老人常说那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海里经年沉的都是骨骸,”她顿了顿,有点儿疑惑,“可到了坎西港,他们却说南边遍地都是金子。”
“金子是有的,君子却很稀罕,你需牢记这一点,日后若去乌溟海,不要轻信旁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混账玩意。不过南边有句老话,说来拗口,意思大致是,想知道一个地方深浅如何,须得用自个儿双足丈量。”
“哥舒?”龙可羡突然叫他。
“请说。”
“我想去南边看看,”龙可羡有点困意,她翻个身,背靠床沿才感到踏实,“族人都说我生了病,要回家静养,可我手脚俱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族里时常觉得不痛快,好像被捆住了手脚,嗯……你养过豹子,可曾捆过它的手脚?”
“不曾,我任她来去自由,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阿勒抖开衣裳。
龙可羡没应声,因为阿勒穿衣的影子从屏风间漏过来,无声地爬上了她的床,她想要叫它离远点,又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只好看着那流淌的墨色,保持着距离,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浴房里好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你沐浴时用了好久,是在玩吗?”
“……不入流的玩意,待你好些,我带着你玩更好的。”
阿勒站在屏风侧旁,里边是龙可羡给自己划定的安全领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醒她,如今的阿勒若是跨过去,就且等着龙可羡喂刀子吧。
阿悍尔人都善于捕猎,他是个中翘楚。
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不急于入侵,通常会把自己扮成柔弱的猎物,楚楚可怜地进入兽王的领地,不惧于暴露自己的弱点,寻求庇护,然后蚕食,逐步反攻。
阿勒是个猎手,也是个信徒,想要嚼碎龙可羡骨肉,化进身体里那种。
然而他只是隔着这么点距离,抬起手,略微弯曲手掌,让影子停留在龙可羡面颊,揉了揉。
翌日,龙可羡寻了片高地,堆火燃烟,把程家船牌丢进火堆,静静地看那烟色转成妖异的橙红。
程家船牌值钱不是没道理的,这在海上比战时的狼烟还好使。
下山坡时,被灌木勾破了衣裳,长长一道口子,从腰间裂到小腿。
“……”
龙可羡提溜着裙摆,一路疾行回到庄子,对着衣柜里浮纱粉裳一筹莫展。
她捞出一件衣裳,当真是捞的,在手臂间轻飘飘的,像托着一带月辉,难以相信是条完整的裙子。
都是新作的衣裳,封在柜里作花的养料,来日添了人,就能从中绽出美色来。
龙可羡想了片刻,摸出金珠塞进柜里,把勾坏的外裳脱下,随便掏了件深色的厚实的衣裳披在中衣外,触之毛绒绒的,明显不是这时节穿,隆冬日御寒都绰绰有余,但好在能遮挡。
接着便满屋子找针线。
天色瓦蓝,日头高悬,空气中水汽蒸腾,春夏正在你来我往地过招,天色多变。院里的西海棠还未谢,夹在时节变换之间,颤颤地伸出一条花枝来,眷恋着难得的碧晴天。
阿勒站在廊下净手时,就见着屋里人影蹿动,左左右右地跑个不休,他叩门也无人应,推开一看,顿时笑了。
一只黑色的大猫蹲在窗前,低着脑袋,兜帽顺着脖颈弧度滑上去,把她整个罩住了,正窸窸窣窣地不知倒腾什么。
“咚咚——”阿勒斜倚门框看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
那大猫听见声响,手头的东西立刻丢在一旁,急急忙忙站起身,一身儿滑溜油亮的黑色皮毛垂下来,兜帽两侧缝了猫耳朵,屁股上还缀着长长的黑白猫尾。
嘿!还是九尾的。
龙可羡转过头,猫耳朵耷拉下来,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
龙可羡裹着被褥,九尾猫大披风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阿勒咬断线条,把衣裳递给她。
“你会下厨,还会缝衣裳,做你的家人当很好。”龙可羡摸着细密均匀的针脚,如是感慨。
“嗯……”阿勒卷着棉线,意有所指道,“我会的还有很多,绝对物超所值。”
他把针线盒放回原处,弯身抄起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不知联想到什么,摩挲着那手感,嘴唇若有似无地弯起来。
龙可羡正低头看阿勒在裂口处绣了个什么,余光瞥见,急声道:“别摸!”
她穿过那衣裳,给阿勒摸一把,就好像真摸在她尾巴上一般。
“啊,”阿勒敞开手臂,把它挂在臂弯,“你还要再穿么?”
“不穿,”龙可羡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有些话难以启齿,“总之……你放着便好。”
阿勒放下披风,退至门外,见着天边盘着大团云朵,白得发亮,雀儿叽叽喳喳地在院中来回追逐。
忽地在门口说:“我有一事,需请你搭个手。”
里间龙可羡飞快地穿衣,应得很干脆:“请说。”
云团被风扯散,在天际漫无目的地飘,雀儿成排地栖息在檐角,转动眼珠,好奇地窥视屋内。
黑色衣袖一点点往上卷,露出一截小臂,上头有四五道伤口,都不深,长的有一指,短的只有指甲盖长。
“有劳了。”阿勒苍白着面容,把伤口陈在龙可羡面前,正是昨夜落水前,替龙可羡挡了酒桶炸开那一下,被溅出的木块刮伤的。
龙可羡看着伤口,想起件事,飞奔着往屋里翻找,从桌案底下找到了一团白布,她掂了掂,拿着往前屋去。
“这是什么?”阿勒坐在桌边,保持姿势没动,神情温和,但眼里发沉,方才有一会儿,他差点以为露个小臂就要吓跑姑娘家了。
说来,他后背还横着一大片细碎的伤口,但他很聪明,知道绝对没有让刚认识不久的姑娘触摸他整片后背的道理,更别提要细致地清洗伤口、上药,这不是自找打么。
得寸只能进尺,进尺后才能盘算着再进一丈。
昨夜已经是借事冒进,在龙可羡唇齿间孟浪了一回,缓了半年的渴,今日就不好压太紧。
张弛有度,才是狩猎之道。
“方才堆火燃烟时,在路上顺手采的药,”龙可羡一层层打开布包,嗅了嗅,“能止血消肿,促伤愈合,你试试么?”
“如此甚好,龙姑娘费心了。”阿勒露出笑,一副任她摆布的样子。
“你信我吗。”龙可羡讶异,不为别的,用药是极其隐秘的事儿,若是她拣错了草药,或是掺了些别的毒草,阿勒少说也要脱层皮。
她自己体质特殊,不惧五毒,没有这层顾忌,但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自然。”阿勒颔首,将手往前伸。
龙可羡没再说什么,五指合拢,草药被布包裹着,在掌心里挤压碾磨,片刻后,墨绿色的药汁顺着指尖滴落,她挤出稍许,略洗了洗伤口表层。
药泥沾上去的一刹,阿勒的小臂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他没料到这草汁这么够劲儿,简直像药虫子,顺着伤口,直往肉里挖凿,要挖到骨头缝里去也似。
“痛吗?”龙可羡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结果药汁涌出,阿勒唇间一下子就发白了,他咬着牙:“不痛……”
口中说着不痛,声线都抖了,额上青筋迸露,鬓发也湿了一层,逞强的小可怜。龙可羡慎重其事地叮嘱:“痛要讲的。”
随后顿了顿,放柔声音,“不要逞强,我给你吹吹。”
我给你吹吹。
阿勒冷汗涔涔,不知还有这等好事,痛感当即去了三分,还没忘维持着方才的声调,颤颤道:“那就有劳了。”
脚尖勾来椅子,龙可羡坐在他身前,低头下去,轻轻呼了口气。
那气息微凉,却吹得阿勒口干舌燥,哪里还记得痛,另一只手伏于膝上用力掐着掌心,才能忍住不当场把龙可羡带进怀里。
不,带进那毛绒绒的九尾猫里。
“还痛吗?”龙可羡抬起眼睛。
“……”阿勒垂首看她,把良心丢到九霄云外,颔首,低声道,“痛的。”
龙可羡却说:“那忍忍啊。”
阿勒还没反应过来,龙可羡“吧唧”一下,已经把成团的药泥全部敷上了伤口,低头下去,又给吹吹。
“这便好啦。”
阿勒汗如雨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等船来的时间里,龙可羡不急。
阿勒当真是个很好的同住伙伴,龙可羡衣食住行,目之所及的琐碎处都能见到他的影子。
余蔚也喜欢包圆她身边大小事,但阿勒和她又有些不一样。前者是大包大揽,后者是留有余地。
没有意外地,两人相当和平地在岛上过了几日。
除开睡前,龙可羡大多时候很安静,待在屋里,抱着那把断剑可以玩一天,偶尔也会在岛上疯跑,走时一声不吭,回来便会给阿勒带捣碎的草药和可口多汁的果子。
阿勒也不急,更不担心找不着人,因为待到饭点,龙可羡必然准时出现在堂屋,握着筷子,端端正正坐在桌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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