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霸神色岿然不动,像是没看到周围人蕴含着笑意的眼神似的。
他这样坦然,倒让那些心里笑话他名字的人有些尴尬了,纷纷收回视线。
崔老夫人在心中点了下头。这个孩子虽身体看上去弱了些,但很是沉稳,唐国公府的家教不错。
窦氏留在高台中与其他女眷闲聊,顺带接受考验。
李世民和李玄霸手牵手跟着郑玄毅等郑家男童离开,顺带接受考验。
郑玄毅约十一二岁,一副家中兄长做派,将一众弟弟和李世民、李玄霸引到了石榴林中一处凉亭里。
凉亭里也缠着帷幕,里面放着冰块和书案、书架。
书案上有笔墨纸砚,书架上各种书籍琳琅满目。
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啧,准备真是充分。
入座后,那些绷着脸的郑家男童精神松懈了不少。有的人干脆直接抱起了瓜果啃了起来,非常没有礼貌,和刚才在长辈面前判若两人。
郑玄毅用眼神训斥,但没人理睬他。
他只能拱手道:“弟弟们被惯坏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点头,随意找了一处坐下。
“五兄,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结束,我还想回去休息。”一郑家孩童不满道。
郑玄毅瞪了那人一眼,道:“十二郎,有客人在,注意礼仪。”
世家大族的子弟排行是同辈通排,郑玄毅虽是父母长子,但在家称郑五郎。
郑十二郎叹气,对李世民和李玄霸拱手:“二公子,三公子……”
李世民道:“叫我和阿玄李二郎、李三郎便是。”
郑十二郎立刻改口:“李二郎,李三郎,你们也嫌无趣对不对?我们要不要来比一比学问?再拿些钱财出来当彩头。”
郑玄毅高声:“十二郎,你!……”
李世民打断道:“确实有些无趣。你说如何考校?”
郑玄毅不断作揖道歉:“十二郎顽劣,请李二郎别放在心上。我们吃些瓜果,看些书,随意聊聊可好?若是喜欢写字作画,那里也有纸墨。”
李玄霸:【这一唱一和的可真好听。说是玩耍,这里一个玩具都没有,难道真把我们赶到这里读书?】
李世民小幅度点头。就是就是。要做什么就做,遮遮掩掩,真不痛快。
李玄霸语气平静,语速缓慢道:“说比一比,火气太大了。不如玩些文字的游戏,诸位看如何?比如……”
李玄霸随手抽出一卷论语:“以我们年龄,大多只是蒙童,恐怕只有郑五郎你书读得稍多。”
郑玄毅闻弦知雅意:“李三郎的意思是,玩《千字文》之类的文字接龙?”
李玄霸摇头:“那多没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谁读了什么书,自己兄弟肯定是清楚的。我们李家和你们郑家各出一人背诵,再出一人在书架上取背诵者熟背的书籍,由持书者给背书者出题。”
李玄霸对着众人笑了笑:“自家兄弟出题考自家兄弟,这就是玩耍了,是吧?”
郑玄毅见李玄霸这表情,就知道李家人应该已经猜到了自家的想法。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道:“确实是玩耍。”
长辈有长辈的考量,他也有他的考量。
将来自己会出仕。唐国公府的两位公子是皇帝的表侄,将来仕途肯定很顺利。以后大家同朝为官,不宜弄得太尴尬。
其实原本不会这么麻烦,是家中选出的小娘子的父亲不乐意将女儿嫁给唐国公府,才多加了些内容,要看看唐国公府的诚意。
郑家现在少有身居高位的有实职之人。郑继伯叔父身居刺史之位,认为自己的女儿嫁作王妃都足够。且女儿年幼,而那李建成已经十六岁,待女儿嫁给他时,说不得庶子都有了。
但郑家因前一个领头人郑译不得隋文帝喜爱,仕途几经浮沉,虽然其子继承了爵位,但已经淡出朝堂核心范围。郑家急需回到朝堂中枢,唐国公府宗妇之位,简直是瞌睡就送来枕头。
若不是唐国公太挑剔,非要看女子父亲的官职,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所以这一场考校,是唐国公和郑继伯双方都要求太高的结果。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郑玄毅接了这差事就很头疼。李玄霸的提议解了他的困境,他立刻就同意了。
郑家其他小郎也提起了兴致。
“李三郎,要如何出题?可有规矩?”一个身穿红衣的郑家小郎问道。
李玄霸微笑道:“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我们玩打擂台如何?打擂台即一个守擂,一个攻擂。守擂者先出题,攻擂者必须用守擂者的题。”
“比如……”李玄霸翻开了《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下面十字。”
李世民答道:“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李世民对李玄霸眨了眨眼:“简单。”
李玄霸笑道:“守擂者答完后,攻擂者只需要也选出他手持书中任意‘下十字’就行。出题只出‘上下’。是不是很简单?”
他伸手,李世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沙漏放在李玄霸手中。
“沙漏的沙子漏完还未答出,就淘汰。”李玄霸道,“我和哥只有两人,就由我们先守擂。”
郑家几位小郎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好像很有趣!”郑十二郎道,“真的不来些彩头吗?”
郑玄毅叹气:“十二郎,不可赌博。”
李玄霸摇头:“只是一些彩头,不算赌博。就这样吧,我看我们都挂有玉佩。参与者各出一个玉佩代表擂台资格,输了就把玉佩赠予赢了的人。有几个玉佩,就代表能有几次可以答错,或者跳过题目的机会。到长辈来寻我们时,各自手中的玉佩就当做彩头了。”
郑十二郎击掌道:“这个好!”
李玄霸把自己腰间玉佩递给李世民:“我身体弱,就不和你们一起玩,只给我哥当出题者了。你们若不想玩,也可把玉佩赠予别人。”
郑家几位小郎纷纷摇头。
就算郑家内部也是有竞争的,他们可不想被人说怯战。
“那就开始吧。”李玄霸将《论语》放下,拿起一本《春秋》。
郑家小郎纷纷一怔。
李家二郎三郎居然已经开始读《春秋》了?
郑十二郎扫了众人一眼,取下一本《诗经》交给郑玄毅:“我先攻!”
李玄霸笑道:“‘夏,楚人围巢。秋,滕子来朝’。上十字。”翻转沙漏。
李玄霸:【来朝。二月庚子。子叔姬卒。】
李世民装模作样地屈指算了算,一个字一个字道:“来朝二月庚子子叔姬卒。”
郑玄毅道:“‘谁能亨鱼?溉之釜鬵’。上十字。”翻转沙漏。
郑十二郎迅速掐算,道:“‘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李玄霸翻页:“‘冬十月,滕子来会葬’,上五十字。”
郑玄毅提醒道:“《春秋·襄公三十一年》在这一句之前没有五十字。”
李玄霸道:“上五十字,是这本书的上五十字。”
郑玄毅和郑十二郎的脸色都僵住。
李玄霸翻转沙漏,和李世民对视一眼。兄弟二人露出如出一辙的温和微笑。
郑十二郎头上沁出汗珠。
“咦?那是大郎、二郎、三郎和四郎?他们不是正与友人清谈吗?”
正聊着的女眷们,从帷幕敞开赏景的那一面,眼尖地看见对岸四个行色匆匆的俊秀少年。
这四人皆已经束发,其中一人还已经戴冠。
“去看看。”崔老夫人看着窦氏着急的神色,心里也不由着急。
难道是自家小郎们和李二郎、李三郎起冲突了?
她只是说考一考这二人蒙学学得如何,不应该会起冲突啊。
窦氏顾不上再保持雍容的姿态,提起裙角就朝着岸边小跑。
郑家女眷们也不由加快了脚步。
“时间到了,承让!”李世民得意洋洋把最后一块玉佩放到身旁的石桌上。
石桌上,玉佩已经堆积如小山。
郑玄毅苦笑。他的玉佩也输出去了。
凉亭中,郑家小郎们皆面如土色。
“抱歉,我等来晚了!”郑大郎匆匆进入凉亭,拱手道,“我和三位堂弟在送别友人,现在才到。李二公子,李三公子,实在是抱歉。”
李玄霸放下手中《易经》,与李世民一起拱手回礼。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道:“无事无事,君可要继续攻擂?”
郑家此辈四位最年长者,看着弟弟们眼巴巴的神情,咬牙道:“攻!”
李世民和李玄霸笑得露出森森白牙:“请!”
窦氏等女眷赶来的时候,第二场擂台赛已经开始。
李世民和李玄霸假惺惺地询问郑家的大郎、二郎、三郎、四郎要不要换一下攻守。
这四位已经拜得名师的少年郎脸气得通红。
这攻擂还没有攻下来,怎么能攻守易型?这不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先让你三招”吗?
郑家四个郎君都比李世民和李玄霸年长十岁以上,郑家大郎甚至都已经及冠,还被两个六岁孩童让三招,这说出去还做不做人了?
郑大郎沉着脸说不用,然后取来《易经》,要与两个顽童斗一斗。
名门大族延续东汉的习惯,治经时都会主修一门,称“师传”或“家传”。郑家这四个兄弟主修的都是《易经》。
郑大郎听了这攻擂守擂的规矩,就知道这两个六岁孩童只是在规则上欺负人。
他家弟弟,背文章背诗歌都是没问题的。但这二人却一开始不把规矩说明白,待比赛开始之后,才告诉他们不是从某个章节或者某篇文章截取背诵,而是连整本书的文章、诗歌顺序都得背下。
这两个顽童肯定是有备而来,专门背诵了一整本书,就等着坑人!
显然,郑家此辈排行前四的堂兄弟前来救场时,请援军的人并没有说的太清楚。
《易经》的前后连续性很高。郑家这四个兄弟和弟弟们不一样,不是靠死记硬背,所以他们能轻松地记起上下文。
最先出场的自然是郑四郎。
以郑四郎的年龄,就已经有些欺负人了。若是及冠的郑大郎非被逼下场,郑家就算赢了,脸面上也不好看。
虽然他们现在脸面已经很不好看。
你来我往几回后,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李玄霸笑着换了一本书。
郑四郎警惕:“不问《易》了?”
李世民坏笑道:“我们最初问的也不是《易》,已经换了好几本书了。兄长大概是已经把《易》已经通背,那再问下去也没意思。阿玄,我们逼他换书!”
李玄霸忍笑:“好。哥,‘初九,潜龙,勿用’,一口气背完吧。”
李世民背着手,摇头晃脑,开口便背。
《易经》全文有六千七百字,一口气背完需要近半小时的时间。
围观的众人,居然生生等了李世民半个小时!
这期间,连崔老夫人都没有想起让下人端来坐具让她们坐下休息!
李玄霸慢悠悠地翻动书页,只在每篇开头给二哥提示一下。
李世民的记忆力本就非常惊人,虽说还不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看个几遍就能记得七七八八。
两人来郑家前,已经提前得知郑家此辈主修的是《易经》。
他们做的准备除了通读四书五经,好让作弊变得更容易之外,还通背了《易经》。
李世民和李玄霸本也不是奔着打郑家的脸而来。
如果郑家人和和气气,直接和李世民、李玄霸一起讨论《易经》或者其他儒家经典,他们也会客客气气。
但无论是一开始的绕路,还是后面窦氏送佛牌时郑家子弟冷淡的眼神,都让他们心头窝火。
就这样他们还能忍。等到了这处亭子他们就忍不了。
那群郑家子弟居然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各自在一旁玩了起来,只郑五郎和郑十二郎一唱一和要考校他们。
李世民和李玄霸无论在京中哪户贵族人家做客,也从未受过如此轻慢对待。
就算是寻常人家,主人也该先向客人自我介绍,然后认真接待吧?
看看郑家的小郎们做了什么?这亭子的瓜果客人还没开始吃,他们倒是自己抓起来啃了。
别说李世民,就是从史书中看过无数次世家子弟倨傲记载的李玄霸,心头的小火苗都不断往上蹿。
这场比试其实在郑家小郎先输了几人后,也可以及时停下,握手言和。
但郑家小郎显然很有脾气,愣是要用车轮战,还临时打了补丁。
他们的补丁是,自己这十几人每个人选的书不重复,所以李世民和李玄霸在对战他们的时候,所选的书也不能重复。
十几个人对两个人,打了小的还来了大的,李世民的嗓子都哑了。
当李世民吐出最后一个字,李玄霸把水杯递到李世民嘴边,李世民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声音嘶哑道:“继续!”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窦氏红着眼眶道,“十几个人欺负我家二郎和三郎两个不到七岁的孩童?!”
郑家众人一愣。
郑家十几个小郎这才像是意识到对方只有两人,两人都还不到七岁似的,心中略有些尴尬了。
不过尴尬之余,他们更多的是恼羞成怒。
因为输的是他们!丢脸的是他们!怎么还像是他们在欺负人似的!
“国公夫人真是说笑了,这一看就是弟弟们正在玩耍。文人之间文斗,怎么能叫欺负?”郑大郎开口,没憋住心头的火气。
这两兄弟怎么回事?什么叫逼我们换书?因为你们能通背《易经》,就能赢了吗?
现在是李二郎和李三郎把郑家同辈所有人的面子踩在脚下,如果他不能胜出,岂不是整个郑家同辈全部成了李二郎和李三郎扬名的踏脚石?!
“伯婆何不带国公夫人赏花游湖?”郑大郎强硬道,“此处有我接待。内妇不该在外男处久待。”
窦氏见郑大郎居然如此无礼,不由一愣。
她更没想到的是,崔老夫人被郑大郎这么一说,还真来拉她的手,劝说道:“大郎说得有理,他们读书人文斗,正玩到兴头上,我们去他处玩。”
窦氏不解地来回打量郑家大郎,和在郑家大郎面前唯唯诺诺的众女眷。
这些女眷还都是长辈,她们却对一个刚及冠的晚辈如此弱势。
是郑大郎非常出色吗?
那也不应该啊。
窦氏这时候模糊地意识到,郑氏的家风,或许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窦氏深吸一口气,道:“二郎,三郎,娘乏了,我们回家。”
就算被丈夫骂,她也不能再让孩子继续被欺负了。二郎声音都沙哑了!
李世民倔强摇头:“娘,正玩在兴头上,继续玩下去,咳咳……”
他摸着喉咙,有些疼了。
郑大郎敏锐地察觉了事情的违和处。
李二郎嗓子都哑了,为何李三郎仍旧让李二郎背书,自己袖手旁观?
难道有过人记忆力的只有李二郎?或者李二郎和李三郎有什么作弊的方式,但只能让李三郎来背书?
郑大郎想起他在市井看到的把戏人。有把戏人会“双簧”“腹语”,还能猜出同伴手中的图画模样。
那些把戏人肯定不是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提前训练了一些暗号而已。
郑大郎问道:“李二郎,你的嗓子既然不舒服,为何不和李三郎换一换?”
李世民皱眉:“你这是何意?因赢不了我,就要找我弟弟麻烦?”
他家阿玄其实还真是过目不忘,但若背书过多,极其耗费精力。若不是阿玄身体差,哪用自己当着应声的人?
见李世民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郑大郎自以为得计。
不过他为防李世民和李玄霸真的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便道:“已经背了这么久的书,死记硬背也算不得什么学问。不如作一二诗歌,这才算是文斗的雅致。”
郑大郎这样说后,因李世民抢着背完一整本《易经》,心里正窝火的郑四郎立刻应和:“只背些文字,算什么本事?”
一些郑家小郎本来被压制了,面子上就过不去,见有人撑腰,纷纷赞同:“就是就是。”
但也有几个郑家小郎觉得此事不能如此说。
或许死记硬背些文字不算什么,但他们连死记硬背文字都输了啊,还是十几个人轮番车轮战,把人的声音都背哑了。
但长幼有序,郑大郎替他们出头,他们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把脖子一缩。
只郑玄毅悄悄离开了人群,猫着腰借着一棵棵海棠树的遮挡,去找父亲搬救兵。
他可还记得郑家是要和唐国公府结亲,而不是结仇的!
“只背些文字确实算不上什么本事,可你的弟弟们都输给了我家二郎三郎,岂不是说他们更没本事。”窦氏走到李二郎和李三郎面前,心疼地摸了摸李二郎的脸,出言讥讽,“你一个已经及冠的人,和两个不到七岁孩童斗诗,无论输赢,不都很丢脸吗?”
郑大郎皱眉,不悦地看着窦氏。
他还是第一次在说话时,被一妇道人家抢白。若是家里人,他已经出言嘲讽了。但家里人要和唐国公府结亲,他不好得罪对方女眷。
但他决定回去和长辈说一说。唐国公府的规矩实在是不好,一女眷居然出现在外男面前,脸上没有丝毫遮掩。自己都已经出言提醒,让她离开,她居然还不肯走。
家中小娘子嫁给这样的人家,真是可怜。
“我不与妇人争辩。”郑大郎冷冷道,“李三郎,你若友悌,理应替兄文斗。还是说,你们兄弟二人,只有兄长有些本事?”
李玄霸叹气,正想答应,被李世民拦在身后。
李世民嘲讽道:“你们十几个人文斗我和阿玄两人,中途我和阿玄多次喊停你们都不肯。我身体如此强壮都有些撑不住,阿玄身体弱,岂不是被你们生生斗晕过去?你一个及冠的成年人逼迫刚上蒙学的幼童,还很理直气壮了?”
郑大郎不被李世民的“歪理”动摇,平静道:“我的弟弟们的玉佩可还在你手中,明明是你们先辱我郑家,现在倒是用起你们是幼童的借口了?”
李世民道:“我们先辱?是谁把我和阿玄带到这里考校?是谁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先说比一比?是谁十几个人不停地来与我二人争斗,连我喝的水还是阿玄亲自去烧的?是谁小的输了找来大的,连已经及冠的人都找来了?”
“这样吧,把今日之事传出去,让人看看是我们唐国公府无理,还是你们荥阳郑氏无理?”李玄霸听着二哥的声音,声音也多了几丝火气,“比背诵比不赢了,还要换成作诗,你丢不丢脸?行,我比。”
李世民回头。
李玄霸道:【二哥,信我。你忘记我能看到后世之事?我不会作诗,我可以背别人的诗。】
李世民脸上的愤怒平静。他先对李玄霸竖起大拇指,然后拍了拍李玄霸的肩膀。
李玄霸向前一步,李世民退后一步。
两人身体交错。
李玄霸瞥了郑大郎一眼:“你随意指一事物,我十步之内成诗。我随意指一事物,你十步之内成诗。比完这场,双方偃旗息鼓,郑兄你看可好?”
郑大郎皱眉:“你还真有自信?”
李玄霸嗤笑:“是你提的,怎么,你倒是没自信了?”
窦氏的指甲抠紧了手心,强忍住带着孩子转头就走的冲动。
既然三郎敢比,她就相信三郎!
郑大郎冷哼一声,随意指向湖中白鹅。
李玄霸笑了。这不巧了吗?
他装模作样一边思索,一边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五步!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哥,这是一个叫骆宾王的神童,七岁的诗歌。我记得他应该比我们小二三十岁。】
李世民眼睛一亮。
这首诗歌有趣!小二三十岁?到时候和阿玄一起去看看那神童长什么模样!
李玄霸吟完诗后,众人俱静。
窦氏脸上紧张的神色消融,化作了一汪春水般的温柔笑容。
李玄霸回头,偏着脑袋道:“我给郑兄选的题也是‘咏鹅’。郑兄,请吧。”
郑家众小郎望向长兄。
就算他们写诗的本事还不到位,也能听出诗歌的好坏。
长兄……能行吗?
郑大郎的脸涨红一片。咏鹅他当然能咏,但没有事先斟酌,他还真没办法吟出更好的诗句。
虽然他可以应付一下,然后强行宣告胜利。但唐国公府的人只要把两人所作《咏鹅》传出去,他的脸可就丢大了。
郑大郎正在思索,要如何找台阶下时,李玄霸笑道:“看来郑兄认为我如此迅速地吟出一首不错的诗,说不定是长辈所写,我正好记着。二哥,你随意指向些事物,我重新来。”
李世民赶紧站到李玄霸身边:“来!”
李玄霸:【指海棠花。】
李世民指着海棠花树道:“阿玄,吟海棠红花!”
李玄霸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开小短腿。
一步,两步,三步……这次是五步。
“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
郑大郎脸色大变,双手攥紧。
窦氏用手帕捂住嘴,很努力地抑制住笑出声的冲动。
李玄霸:【晚唐诗人陈知玄五岁所作。啊,那时候二哥你的后人都快亡国了。】
李世民先十分兴奋,而后满脸幽怨。
什么叫我的后人都快亡国了?晚唐又是什么?阿玄你不要胡说,哥哥被吓到了!
不敢想不敢想,赶紧忘掉!
李玄霸再次对郑大郎偏着头,道:“怎么,还不信?再来!”
李世民挺起胸膛,准备听从指挥。
李玄霸:【拿一枚铜钱出来,最好是破的。】
李世民有些发愁。我去哪给你找破铜……哎?还真有!
十分碰巧的是,李世民在亭子旁题了字的巨石旁,看到了半枚铜钱露在泥中。
他翻出亭子,捡起地上从树上落下的海棠残枝,把半枚铜钱抛了出来。
“阿玄!这里有枚破旧的开皇铜钱,你能以这枚铜钱作诗?”李世民洋洋得意。看看我这运气!
郑大郎咬牙道:“不必了,我……”
“我也想听听贤侄能否再做一首佳作。”一个中年男声从众人背后响起。
李玄霸没有看来人,嗤笑一声,道:“半轮残日掩斋埃,依稀旬有开皇巡。想见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
万籁俱静,只余风吹海棠,红花簌簌。
“好!”中年男人夸赞道,然后用严厉的视线扫视在场的郑家小郎。
郑家大郎接触到那人的视线,赶紧低下头。
郑玄毅跟在父亲郑仁基身后,擦了擦额头上因奔跑而冒出来的汗珠。
郑仁基心中满是怒火。
荥阳郑氏身为“郡望”,在地方上相当有实力。
不仅在荥阳,郑氏几乎每个支脉的小房都有人出仕地方官,从县令到太守不等。
但郑氏在朝堂中,已经好些年没有人能身居高位了。
本来荥阳郑氏在隋文帝取代北周时立下了大功劳。当时荥阳郑氏在朝堂的代言人是郑译,曾与隋文帝杨坚一同求学。这关系应该很稳固。
但隋文帝竟然以郑译品德不端为借口,多次磋磨和打压郑译,以及郑译背后的荥阳郑氏。荥阳郑氏气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虽然郑译快死的时候,隋文帝恢复了郑译的爵位和官职,给了郑译死后殊荣。但郑家就被排挤出朝堂中枢,一直没机会回去。
郑仁基其父死后,郑仁基这一脉也游离于朝堂中枢之外。郑仁基的长兄郑乾意一直在边陲防备突厥,难以回到中原。郑仁基本人靠着家族荫蔽,担任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
通事舍人掌承旨传宣之事,多由名流担任。郑仁基便是在此职位上结识了李渊。李渊和荥阳郑氏的联姻也是他牵的线。
当今皇帝兴建东都洛阳,郑仁基到处找关系,想为长兄谋取轘辕府鹰扬郎将一职。
轘辕府鹰扬郎将拱卫东都,虽品阶上与长兄目前相差不离,但终于可以回到中原繁华地方,不在边塞吃风沙。
如今皇帝的亲兄弟死的死,幽禁的幽禁,同辈近亲仅有表兄李渊一人。虽然李渊现在还未在朝中任高职,但以隋朝皇帝提防亲族但又任人唯亲的矛盾性格,李渊这个皇帝唯一的表兄肯定会受皇帝信任重用。
再加上皇帝自诩孝顺,朝野上下越是传他弑父的谣言,他就会表现得越尊重长辈。
独孤老夫人是皇帝唯一活着的近亲长辈。虽说她不常向皇帝讨要什么,但正因如此,她如果帮郑乾意向皇帝美言几句,轘辕府鹰扬郎的位置就稳了。
若不是郑乾意和郑仁基兄弟二人没有合适的女儿,早就自己上了,哪还会便宜族人?
郑仁基看着郑家小郎们,心头既窝火又失望。
荥阳郑氏这一代稍稍有能耐的人都在外地做官。他们所看重的子嗣基本都带在身边教导。留在荥阳祖宅的孩子要么年幼,要么没太上心,要么是地位不高的旁支。
这些小辈难道是在荥阳祖宅待太久,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土皇帝,看不起唐国公府这种勋贵人家?
还是说,他们原本没想过太过失礼,只是自诩才高,却输给了两个六岁神童,脾气上头,所以失了分寸?
可能都有吧。
郑仁基瞥了一眼儿子。
郑玄毅把脖子缩得更紧。
郑仁基听闻家中想要试探一下唐国公府两个嫡次子的才华和性格,以推测唐国公府这个宗妇好不好当,立刻推荐自己儿子去“领导”这件事。
他就怕这群被郑家名声惯坏了的郑家小郎们轻视李家二郎、三郎。
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么没用!
幸亏儿子还记得自己的叮嘱,及时把自己找了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