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不一定看得懂他们的论证,但房杜二人都看得明白,只是把高高在上的士族门阀拉入了讨论,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已经是对他们声望的巨大打击。
士族门阀在百姓中的声望下降后呢?
李玄霸巡视黄河堤岸,查探黄河两岸灌溉良田非法霸占情况,就是要趁着百姓对士族门阀的崇敬动摇时,再次对士族门阀的经济根基动手。
无论是抬出宁愿全家灭门也不肯自降门第嫁女的王、谢二族,暂时堵住士族门阀用女儿换经济支援的举动,还是清丈士族门阀在乱世时多占领的田地,都是对还未恢复元气的士族门阀经济基础的重大打击。
同时,如果李玄霸这一招得手,士族门阀不仅经济受挫,声望也会再次受损。
但这一招又不致命。
士族门阀还有从前朝继承的合法的永业田,就算不再找偏财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只是不能奢侈度日;李玄霸推出的与如今世家门阀打擂台的没落士族门阀也是士族门阀,士族门阀之间的攻讦常有,不会真的让他们跌落云端。所以李玄霸的连环招仍旧只是敲打,顶多稍稍多扇了几巴掌。
房、杜二人都能看出,李玄霸只是想让这些自命清高的人老实一点,积极给大唐当臣子,不是真的想扶持新的士族门阀取代他们。
可李玄霸的动静太大了,计谋也太阴损了。
如果他们没料错,李玄霸清丈田地后,说不定会故意弄出动静污蔑构陷世家有谋逆之心,吓唬他们自己把利益吐出来。
无论目的再光明,但用多了阴损的计谋,都是折损大唐和皇帝的信誉,且会带坏朝堂风气,让朝野上下构陷成风。
当初隋炀帝的朝堂就污蔑构陷成风。
房、杜二人本想趁着李玄霸回京,劝阻李玄霸过分之举。谁知道,李智云遭遇了刺杀?
他们还以为这也是李玄霸转移视线之计,自己回京,让李智云接替完成计谋。
现在看已经没了外人,李玄霸眼中露出的真情流露难掩阴鸷酷烈,他们才放下心来。李玄霸纵然再喜欢阴谋诡计,心里还是有底线,不会让小五陷入险境。
李玄霸听到友人的唏嘘,嘴角直抽搐:“在你们心中,我的形象是不是太坏了一点?我不会让小五陷入险境,自己也不会故意赴险。我对我这条命宝贝着。至于构陷,我有污蔑谁吗?我可什么都没提,只是让自己心虚的人入京自辩。小五被刺杀,我都如此冷静了,还不够?”
房乔和杜如晦赶紧轻声细语安抚李玄霸,夸赞李玄霸做得太好了。
李玄霸直翻白眼。你们把我当小孩哄吗?去去去,只有二哥才需要被当小孩哄。
杜如晦叹息:“不怪我俩担心,你的手段实在是……唉,你对世家似乎恶意太大了,我也算个世家子弟,我都有些害怕。”
房乔道:“你不仅对他们恶意十足,甚至仿佛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自己。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是如何想到利用’门第钱‘一事打击他们的声望。要知道民间不仅不认为这是他们卖女儿,还认为这是世家清高的表现。求亲者趋之若鹜。”
李玄霸微笑:“我知道啊,我还知道你们本来也会成为那群’鹜‘中的一只。”
房乔和杜如晦:“……”
李玄霸道:“一直自诩和世家子弟合不来的魏玄成也一样。”
他笑容浅淡:“世家门阀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经营他们的声望,民间看到他们如同看到圣人在世,哪怕理智上知道他们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也羡慕他们的家世和名声。在世人眼中,世家子世家女家中经过了几百年的诗书熏陶,怎么也比旁人厉害几分。”
他笑容更淡,却笑出了声:“哈,其实他们想的也没错,世家子弟的才学和教养确实超出普通人。所以他们受到尊崇也正常。我只是想让他们老实一点,把他们的才华用到正途而已。你们不用担心,我一直很现实,比谁都更注重当下的实际。”
“我和二哥已经商定好了,接下来不仅不会对他们趁火打劫,还会安抚他们,重用他们,让他们好好发挥自己的特长。”
房乔皱眉道:“你做了这么多准备,就是为了向他们施恩。”
杜如晦摇头:“你那么怕麻烦,绝不会只图这个。连我们也不能说?我们虽然羡慕山东郡姓的清贵,但……”
“好了,别对我表忠心,要表忠心对二哥去,听着就肉麻。”李玄霸道,“我和二哥当然不仅为了施恩。如你们所说,那是阴谋小道。”
李玄霸看见李世民正站在大兴宫门口,抱着双臂,脚尖不断点着地,一副等自己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我们要的是注经权。”
“儒也罢,道也罢,佛也罢。”
“所有学说教义的注释权,必须牢牢掌握在大唐手中。”
“东汉的今文经古文经之争你们还记得吗?”
“汉武帝罢黜百家和汉光武帝建立太学,你们肯定知道他们背后的用意。”
“更早一些,秦始皇书同文也是为了这个。”
“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必须要有一套统一的思想。”
“现在的世家都是经历过汉末今文经和古文经之争,是’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胜利者。如今无论儒道佛,他们是公认最有学问的人,所以无论什么学说的注经权都在他们手中。”
李玄霸脚步加快。
李世民跳下了大兴宫的台阶,朝着弟弟和友人走来。
他已经听到了弟弟的话。
“我和阿玄年幼时讨论史书,就思考过朝堂若想将天下人才都收入囊中,那就一定要抢夺注经权。人才皆有注经的野心,朝堂拥有注经权,他们要实现野心就只能进入朝堂,为我所用。”
李世民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又继续前行,走向他的“房谋杜断”。
“再者,王朝会毁灭,思想不会。我怎么也想不到让大唐一直延续下去的办法,只能退一步,让后世王朝都遵循唐制,以唐为镜。”
“若后世与我一脉相承,岂不是也能证明我大唐不灭?”
“我要凝聚大唐的思想,第一步,就是必须把注经权抢在手中。”
“房相,杜相,可否助朕一臂之力?”
李世民伸出双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房谋杜断”的肩膀,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
李玄霸站在李世民的身后,正好笼罩在李世民的影子中。他转身看向房乔和杜如晦,笑容也学了他哥的灿烂非凡。
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注经权。
注经权?!
几百年了,注经权一直在世家手中,世上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还有“注经权”。
今文经古文经之争,离他们太过遥远,仿佛只是故纸堆里没什么意义的记载。
离秦始皇的书同文,离汉武帝的独尊儒术,离汉光武帝建立太学让天下大儒必须为大汉所用,离东汉末年大儒进入乡间如孔子一般向百姓传道,都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的让人忘记“注经权”是可以抢夺的,更让人忘记“注经权”本就该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必须拥有的权力。
而世家门阀如果没有了“注经权”,还算得上“门阀”吗?
房乔和杜如晦呆立许久,才缓缓下拜。
“臣愿为陛下肱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礼记》曰:“礼不下庶人。”
这句话另外一层含义, 便是庶人之上的阶层,吃饭睡觉,一言一行, 都要遵循礼。
自周朝起, 维护阶级统治最基本的工作就是“礼”。士人有士人的礼, 大夫有大夫的礼,诸侯有诸侯的礼,天子有天子的礼。
春秋战国礼乐崩坏, 到汉朝重新平定天下时,也重新塑造了“礼”。
这“礼”不单单指礼仪,还包含了思想、文化等方方面面, 笼统来说,可以算是当世的“规范”。
当世家掌握了注经权后, 学识垄断反倒是小事, 庶族有了足够的钱财,也能换得学识。
但“礼”的解释权掌握在他们手中,不仅是学识的评价标准,连士人一言一行的“规矩”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完美的士人”。非世家门阀的士人想要获得较高的评价, 必须通过他们的认可。
魏晋南北朝时,他们扪虱而谈是清贵,烂醉如泥是清贵, 只知清谈是清贵, 吃多了五石散满大街裸|奔那也是狂士风范。
你说这不符合孔孟荀子的教导, 他搬出黄老庄周, 但一说起学问,他们又个个都是儒经大家。
这件事换到后院里, 便是世家女子头上戴绢花,小家碧玉的女子头上戴珠钗,自然是世家女子清雅;换作世家女子头戴珠钗,小家碧玉头戴绢花,便是小家碧玉寒酸;就算二者都戴绢花,那就是小家碧玉对世家女子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注经权”在他们手中,他们说什么都是对的。哪怕皇帝说不对,世人也认为是世家说得对,皇帝应该遵循“先贤”的规矩。
李世民对房乔和杜如晦侃侃而谈:“一个强大的王朝必须有一个强大的朝堂,一个说一不二的皇帝。皇帝可以主动听从劝谏,但不能被任何人钳制。”
李玄霸频频点头:“这就是君主专|制,中央集权。”
不同的时代需要不同的政策,在如今,正是封建制度发展的黄金时期,最适合现在生产力的生产关系就是君主专|制,中央集权。
直到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发展到顶峰的时候,也是封建制度即将灭亡的时候。
现在大唐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绽放封建时代的光和热,造就封建时代最璀璨的辉煌。
然后,辉煌之后就是灰烬,灰烬极尽升华,迸发出新的火光,诞生出全新的璀璨辉煌。
下个时代的人自会做下个时代该做的事。他们立足当下,需要的是将当下能做的事尽善尽美。
历史中的李渊李世民父子二人也抢夺过注经权。
唐太宗兴儒学,建立弘文馆、史馆、司经局等机构,命令大儒编纂勘校书籍;扩建国子监,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六学;命令全国官员积极举荐士子参与科举考试,并试图深化李渊当初的“投牒自举”的政策。
科举考试并非一朝一夕形成。隋文帝建立分科考试,是改革了两汉时的察举制。
两汉被举荐的孝廉入京后要经过考试才能授官,隋文帝将考试规范化,分科取士,是为“科举”。但隋朝时的“科举”不允许士子投牒自举,必须由五品以上官员举荐,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而且隋文帝时考试时间也不固定,实际内核仍旧是察举制。
李渊当皇帝后,不仅设立“常科”考试,每年固定考核人才,还在武德五年允许士人向各自州县官员“投牒自举”。
“常科考试”加“投牒自举”,才是后世科举的雏形。
不过李渊当时所下的“投牒自举”的命令,仍旧是让士子先去获得各自州县地方官员的举荐。唐太宗试图让“投牒自举”扩展到士子直接参与科举考试,被魏徵劝了回去。
《旧唐书》曰,“(唐太宗):’致治之术,在于得贤。今公等不知人,朕又不能遍识,日月其逝,而人远矣。吾将使人自举,可乎?‘而魏徵以为长浇竞,又止。”
哪怕魏徵自己也是寒门士子,也认为让士子直接参与考试,会让社会风气变得浮躁,助长自吹自擂之风,必须通过官员的举荐。
这一点在后世人看来一头雾水。为什么向官员推荐自己就不是浮躁,直接参与官府的考试就是浮躁?
但这在当时就是如此。无论是两汉还是魏晋,士子都要先拜到官僚门下,得到官僚举荐才能考试。这样的行为在魏晋南北朝得到巩固,只有通过世家举荐的人才能做官。
举荐的官员就是“举主”,被举荐的士子是“举主”的“故吏”,“故吏”对“举主”有“道德”上的从属关系,这种政治制度又称“二元君主制”。
历史中吕布没有认义父,但杀丁原后名声烂透。这就是因为丁原是吕布“举主”,吕布是丁原“故吏”。
深化推广“投牒自举”显然是加强中央集权的重要手段,但唐太宗的优点是听劝,又有个不足之处是太听劝,手下文武百官都说“投牒自举”不好,他就放弃了。
李玄霸侃侃而谈:“所以唐太宗一生虽然推广儒学,但在科举制度建设上并无突破,甚至还有停滞倒退的迹象。”
还不是唐太宗的李世民道:“这都是魏玄成的错。”
兄弟二人说着说着正事,就开始胡乱迫害忠良。
房乔和杜如晦则眉头紧锁,艰难消化李世民和李玄霸的“胡侃”。
他们知道世家“注经”,但听李世民和李玄霸细致讲述何为“注经权”前,却从未想到“注经权”会囊括整个社会的制度规范。
他们也认为“投牒自举”不可取,但听李世民和李玄霸嘲笑另一个世界的唐太宗时,才恍然“向朝堂自举是浮躁,向官员自举就不是浮躁”这件事似乎道理不通。
至于李世民和李玄霸认为“君主专|制”比“君主垂拱而治”更合适,他们即使现在所做的事都是维护李世民的“专|制”,但这与先贤不同的话,也让他们难以立刻接受。
杜如晦按着额头道:“如果天下皆由君主一力承担,若有一个无能君主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叹气不语。
李玄霸道:“杜克明忧愁的问题,史书中都能找到答案。”
杜如晦皱眉。
李玄霸笑道:“君主无能,国家就会衰败;若君主接连无能,就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谁会真心奉承无能之人身居帝位?无能之人又凭什么能身居帝位?所以没有能力的君王是不可能做到垂拱而治的,只会君权旁落。”
杜如晦哀叹一声,再也撑不住自己臣子的姿态,往后一倒,就像个魏晋狂士一样对着皇帝展露了自己的下巴。
房乔双手捂着脸,整张脸皮都在抽搐:“李三郎啊李三郎,魏玄成总是弹劾你,弹劾的真是有道理。陛下!你不能如此纵容李三郎!”
李世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朕……我在年幼刚见到隋炀帝时,阿玄就说隋朝要灭亡,我会当皇帝。我还没回过神,阿玄就和我说起唐朝的衰败和灭亡。现在你们终于能体会我的痛苦了,多听听,别捂耳朵。”
李玄霸道:“趋利避祸不就是谶纬的用处?”
仰面朝天的杜如晦和双手捂面的房乔异口同声道:“这算什么谶纬?!这不是谶纬!!”
李玄霸耸肩。是不是又如何?反正我照样说。
李世民看着两位心腹忠臣痛苦的模样哈哈大笑,半点没有安慰他家“房谋杜断”的意思。
李世民的笑声太魔性太气人,逼迫杜如晦和房乔打起了精神。
杜如晦唏嘘道:“我总算想明白你们要做什么。关中郡姓为何权势比山东郡姓大许多,仍旧在山东郡姓面前自矮一头?因为’注经权‘还在老门阀手中;已经算不上门阀的’王、谢‘为何能压着山东郡姓骂,因为’王、谢‘世家门阀虽然被灭,但手握’注经权‘的影响却不会这么容易消失。他们在百姓心中,仍旧是那位于顶尖的世家门阀。”
房乔放下捂面的双手,道:“当初太原王氏遗孤逃到北魏,就能重建太原王氏门阀,为何琅琊王和陈郡谢北上的族人比当年太原王还多,却不能重建门阀?我们明白为什么,世家也明白为什么,但百姓不明白。因为世家对外的宣传是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也算是世家门阀。所以你才能用舆论压制山东五姓。”
房乔提起僵硬的嘴角,讥笑道:“看来世家门阀也不过如此。”
杜如晦道:“是啊,我京兆杜氏若没有我,也不过如此。”
李世民笑着合掌称赞杜如晦说得对,杜如晦得意洋洋拱手。
房乔笑不出来,脑海里难得生出了弹劾自家搭档的想法。
我算不上顶级门阀,但你京兆杜氏也算是大门阀了,你就这么容易接受了陛下和李三郎离经叛道与当世不容的思想?
杜如晦还真能。
在原本历史中,他被隋朝官吏举荐了都懒得去做官,本身就是个狂士性格。
在李渊宠信尹德妃,满朝文武都绕着尹德妃家走时,杜如晦宁愿与尹德妃家产生冲突被揍一顿,也不肯像其他官员那样在尹德妃娘家门口下马,可见头有多铁。
杜如晦确实有着世家子弟的傲气。而过分狂傲的世家子弟,向来是连世家自己的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若能推翻陈腐的先祖规矩,狂傲的世家子弟们还会拍手欢笑。
将来子孙不能躺着享福?那就遁入深山也~。
现在杜如晦听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话,只觉得热血涌上心头,很是兴奋。
再说了,京兆杜氏也没有“注经权”,所以把老门阀手中的“注经权”砸了,岂不快哉?
杜如晦大笑道:“我如今才知为何’王、谢‘二人做那损人不利己之事。有时候’损人‘比’利己‘还快意!”
房乔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好搭档兼挚友。这不是我认识的杜克明!
杜如晦笑道:“李三,你做了这么多事,该歇一歇了,接下来交给我和玄龄。你这身体,我真担心你再殚精竭虑,就该病倒了。”
房乔收回瞪着杜如晦的视线,也露出了忧心的神色:“李三郎,你确实该好好休息。陛下,你不能再让李三郎继续忙碌。”
李世民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老气横秋道:“我知道。我再不放他休息,母亲就要让我跪祖庙了。”
李玄霸道:“那不是很好吗?赶紧把阎家兄弟叫来,让他们画一张唐太宗跪祖庙图流传后世……哎哟。”
李世民把弟弟的脑袋按在怀里,敲了个满头包。
杜如晦笑容灿烂,房乔兜着手面无表情。
两人没有在心里嘀咕,十分不客气地异口同声道:“活该!”
就算敬佩李玄霸超出此世的眼光,他们也觉得李玄霸太过气人,该揍。
明明可以事先和他们说明,李玄霸却非要在做完一切后露出坏笑,“没想到吧?”,想着就是气。
李玄霸以忧心弟弟的伤势为借口,暂时休息。
等李智云重新回齐鲁河北时,他才会重新回到朝堂,为前线督送后勤物资。
在京郊驻兵的长孙无忌匆匆回来,看到李智云精神很好,松了口气。
他表情狰狞:“我定为你报仇!”
李智云道:“我这仇当然自己报。不知道士信听到我受伤,会不会嘲笑我。”
罗士信也已经独当一面,外放当总管了。李智云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不能向好友及时炫耀,略感寂寞。
长孙无忌道:“等罗士信听到你受伤的消息,大概会向陛下请求回京。”
李智云笑道:“他好不容易独当一面,那还是瞒着他吧。”
长孙无忌对李玄霸道:“有额外需要我做的事吗?”
李玄霸为李智云换绷带,头也不抬道:“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朝堂怎么下诏,长孙将军就如何做吧,我没有额外的事。”
长孙无忌道:“房杜二人之前偏袒山东士族,一直压着我送来的弹劾文书,你确定他们会按照你的想法做?”
李玄霸道:“他们压着你的弹劾文书,你的文书不还是能送到二哥案上?他们只是对外做出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而已。现在小五被刺杀之事为真,他们抓住了对方马脚……”
李玄霸话音未落,李世民高亢的尖叫声就从外面传来,人未至声先到。
“啊啊啊啊阿玄啊!快帮我劝劝玄龄!他疯了!”
李玄霸慢吞吞帮李智云穿好衣服,转头道:“发生什么了?”
李世民像一股旋风似的冲到弟弟身边,长孙无忌十分熟练地避开了李世民的冲撞。
“房玄龄说荥阳郑氏本就支持李建成,我已经赦免了他们一次。这次小五遇袭之处附近正好有郑氏的田庄,一定是郑氏想要为李建成报仇。他要诛杀郑氏所有男丁,流放郑氏满门!”
李玄霸嘴微张,半晌没说出话来。
长孙无忌刚才说了房乔偏袒山东士族,现在也瞠目结舌。
李智云傻傻道:“就、就猜测而已,便要灭郑家满门?房相的戾气是不是太重了?他开玩笑的吧?”
李世民焦急道:“他是认真的!他说要山东五姓就像是捏紧的拳头,不如趁此机会断其一指,让他们的拳头再也握不拢!”
李玄霸偏头:“房玄龄的话好有道理。二哥,你是皇帝,你自己看着办。”
长孙无忌:“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他不等李世民说话,仗着自己是国舅,拔腿就跑。
李智云虚弱地捂着耳朵,缓缓缩进薄被里:“我伤口好痛,先睡一会儿,二兄,三兄,你们慢慢聊。”
李世民瞪着李玄霸。
李玄霸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已经赋闲在家,自己的事自己做,或许你可以请父亲帮忙?”
李世民还真想过把太上皇搬出来背锅打圆场,让太上皇说郑家是亲家,不能对郑家太过。
“父亲听后,也说要灭郑氏满门。”李世民抱头,“他说是郑氏蛊惑李建成勾结突厥。”
李玄霸颔首:“很符合父亲喜欢甩锅的性格。他大概念着’都是郑氏的错‘,念得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李世民按着弟弟的肩膀摇晃:“是你让他们看着办,现在房玄龄疯了,你必须负起责任!”
李玄霸捂着嘴:“咳咳咳咳。”
李世民惊恐地松开手。
李玄霸缓缓倒下,抢了李智云的被子。
“我前些日子殚精竭虑,消耗了过多精力,如今又被小五受伤吓到,已经病倒。”李玄霸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脑袋,“咳咳咳咳。”
李世民:“……”
被抢走被子的李智云:“……”
李世民认真地问李智云:“小五,你知道朝中最不受欢迎的人是谁吗?你觉得某人如今神憎鬼厌的名声,是不是自己活该?”
李智云道:“二兄,我不敢回答,我只是弟弟,不能说兄长的坏话。”
李世民唉声叹气。
难道要自己独立承担房玄龄突如其来的疯癫吗?不要啊!
李世民十分想念魏徵,哪怕魏徵会拉着他袖子劝谏。
若是有魏徵在,魏徵一定能帮自己抵挡住房玄龄的疯癫。杜克明根本拦不住啊!
当日杜如晦表现得十分兴奋,房乔则神情凝重。李世民还担心杜克明做事激进,房玄龄不够积极。
谁知道房玄龄第二日就上书要灭郑氏满门???
这不兴灭的啊!
李智云的另一位好友和心腹,李世民在郑家的内应郑仁泰抱着李世民的大腿哭。
他虽然不喜郑氏主家的无能,但也不想看到宗亲被杀啊。
李世民只好亲自去房乔府中与房相促膝长谈,抵足而眠。
你要是不松口,朕就住你家不走了!
本来山东五姓还在冷眼旁观,哪怕污水泼到他们身上,他们也坚信李唐不会动他们。何况现在山东之境又起烽火,李唐还需要他们帮忙安抚百姓。
谁知道房乔要来真的,山东五姓世家有点疑惑了。
或许李唐不会动其他四姓,但灭了荥阳郑氏似乎真的不是不可能,毕竟荥阳郑氏是李建成的妻族,为李建成出力不少。
在李玄霸府中担任文吏的崔仁师对李玄霸道:“郑太常求到卑职家中来,想请卑职向晋王殿下阐述,荥阳郑氏绝无谋逆之心。”
李玄霸轻笑着让崔仁师坐下:“或许他没有,但他有没有,和朝廷灭不灭荥阳郑氏有何关系?”
崔仁师脸色大变:“殿下!……”
李玄霸抬手打断道:“荥阳郑氏先与李建成狼狈为奸,又在小五被刺杀时冷眼旁观,他们自己把灭族的把柄送来,不就是上赶着想被灭族?你也别太焦急,荥阳郑氏灭门,和你们博陵崔氏又有何关系?北魏已经亡了很多年,难道你们还要认可北魏编纂的《氏族志》,山东五姓真的同气连枝共进退,让山东郡望之地仿佛国中之国了?”
听了李玄霸的诛心之语,崔仁师坐不住了,忙起身说“不敢”。
李玄霸道:“世人皆传,’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你们认为自己血统高贵,所以要互相联姻,连皇族都看不上。”
崔仁师冷汗直冒,却不敢再说“不敢”,因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李玄霸冷眼看了崔仁师一会儿,直到崔仁师作揖躬着的背已经撑不住在发抖,才放下手中茶盏,单手将崔仁师扶起。
“荥阳郑氏是否能活下去,取决于你们自己。”李玄霸淡淡道,“去打探一下朝中要做何事吧,只要你们是大唐的忠臣,我二哥是宽厚之人,岂会牵连无辜?”
崔仁师嘴唇哆嗦道:“请殿下为卑职指一条明路。”
李玄霸道:“我已经指了,你自己悟。若悟不出来,那便是荥阳郑氏该有此劫。旧时汉魏高门都已经破落,区区北魏门阀而已,不拿出点本事来,凭什么能免罪?还是说,荥阳郑氏真以为自己无罪?”
崔仁师离开时面白如纸,脚步虚浮。
李玄霸摇头:“吓唬得了已经较为衰落的博陵崔,可吓唬不到清河崔、范阳卢和陇西李。不过山东七望已去其三,还能翻起多少浪花?”
正当李玄霸满怀期待地等待博陵崔会做出什么时,谁曾想最为矜持清冷的范阳卢氏,居然最先率领族人进入京城。
卢赤松代表范阳卢氏上书,愿意献出家中全部藏书誊抄本,替大唐充盈弘文馆书库。
范阳卢氏此举别说令世人诧异,李世民和李玄霸两兄弟也摸不着头脑。
卢赤松曾任河东县令, 在李渊任河东、山西慰抚使时与李渊交好。
李玄霸在河东“帮助”李建成广交河东英俊时,卢赤松之子卢承庆时常出入李玄霸家门,虽算不上李玄霸友人, 也能算投靠较早的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