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by浮生醉梦三千
浮生醉梦三千  发于:202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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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郡主应邀赴宴,她一早就换好郡主仪制的枫红刺花金宫裙,发冠十二只金羽钗,乘着青鸾油壁车出了城。
皇家别苑倚山而建,原本就是皇族贵胄夏日里避暑胜地,楚明玥的轿辇到的时候,一众皇亲国戚、朝臣及其家眷已到过半。
兽金灯被挂在枝叶间,一颗颗闪烁着,像狼的眼睛。这样的场合也是诸家联姻的好机会,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聚在花园里,夏夜的山风吹过一抹凉。
大宴尚未开始,楚明玥寻了处偏僻凉亭,独自坐在厅中,眺望花园里张府的女儿给孙家的儿子塞了一方秀帕。
“这两家的老太爷不是不对付吗?”楚明玥唇角噙笑,梨涡深陷。
“啊?”半夏疑惑不知。
楚明玥倚在漆红雕花栏杆上,笑意不减,清音过泉,“两个老爷子曾在紫薇殿因政见不合大打出手呢。”
半夏听得咂舌。
这处凉亭地势较高,正好被繁茂如盖的古槐树掩在其后,就仿佛是修建在枝叶从中。一道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绕老槐树而过,数人一起的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几人行至树下时,清丽带笑的声音正好响起,为首的年轻人驻足仰望,透过随风拂动的叶片,他见到半张精致像林中仙一样的脸。
“王子,该入席了。”
年轻人眉高眸深,肤色健康,穿一身古纥王族服饰,他就像没有听到催促,展颜忽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是阿依诺。”
簇拥在他身边的人不明所以,把人往大宴方向一路拖走。
而林中仙听到动静,探身往下看,唯有一捧夜色。
几乎所有宫宴的流程相差无几,无外乎笙歌乐舞,楚明玥从小到大参与过无数次,这样热闹的时候,热闹得过了头,反倒显得刻意。
她一袭华丽宫装,坐在女眷席位之首的玉案后,神色阑珊淡然看着舞池中长袖拂摆。
金樽玉液被她不知不觉间喝去一半,酒气熏氤过的容颜愈发明晃晃得惑人心,两道目光落在她的方向,就似黏着一般再挪不开。
古纥王子被楚明玥身上似冷似媚的仙气儿深深吸引,不自觉从席位站起,这时,舞池里一排纤腰舞娘入场,腰上铃铛随着羌笛一道响起。
也是这群随乐律旋转的舞娘,阻挡了上座突然射来的冷戾眼风。
年轻人的视线时而被舞姬挡住,那张如刀刻的英朗面容露出焦急之色,就连身旁人连连拉他衣角都未察觉。
终于等到舞姬散去,却见仙子正要起身离开,他匆匆放下手上金樽,提步追了出去。
“阿依诺。”
楚明玥走出大殿,刚在回廊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余光扫见身后人影追来。她转身打量来人衣着打扮,微微颔首施礼,“可是古纥王子。”
“你知道我?!”年轻人那双深邃的眸子骤然一亮,他声音爽朗纯粹,“我叫羚金诺华。”
没错,诺华这个姓氏,是古纥王族。
楚明玥莞笑,眸光被酒气熏得朦胧似水,“楚明玥。”
羚金诺华闻言瞪大眼睛,“好美的名字,自上次一别,我一直记得你。”
上次?楚明玥转睫思索,往常所有藩国来使参加的宴席,她皆在,并不记得眼前的年轻人。
羚金诺华看出楚明玥不识自己,着急解释,汉话就不怎么利索了,“十二月夜里,街上下雪,你在射箭。”
楚明玥恍然,这些零碎的信息拼织起来,不难记起是去年腊月,她借父亲祭日离宫,曾被柳舒宜拉着到街上喝烫酒,一时兴起玩了回射靶。
当时,她被宣珩允缠上,是有一个古纥年轻人站出来解围。
“你果然记得我。”年轻人一脸欣喜,伸出手去握楚明玥的手,被她后退错开。
见楚明玥躲避,羚金诺华忽然跃起,摘下一枚瓦当上挂着的袖珍兽金灯,双手捧到楚明玥面前,“送你。”
见楚明玥踟蹰未接,羚金诺华解释,“古纥男儿若是喜欢这个阿依诺,就会在婆兰伊节这天,摘下兽金灯送她,求她回家做妻子。”
楚明玥十分惊讶,抬眼望着面前有无尽活力的年轻人,她被如此直白的示好震惊到了,怔怔不知如何回应。
“你就是未遇到别的好男儿。”
花小六打趣的话瞬时在她耳边响起,她说楚明玥分不清和宣珩允的感情,那是没有其他人出现在她面前,才使她浑沌懵然。
这一刻,面前站着一个和宣珩允截然不同、脸上溢满阳光的人,正不知含蓄、委婉为何物,直白地向她求爱。
楚明玥没有着急拒绝,她摒弃一切声音,去品味内心的感受。
殿内鼓乐声传出,鼓点恰好盖过不大的脚步声。珠白缎面的袍摆上金线刺着繁琐的祥云腾龙纹样,走出明亮灯火的人沉冷着俊美孱白的脸。
和暗色回廊里罩满阳光的麦色年轻人对比鲜明。

第91章 91
楚明玥的视线猝不及防一阵旋转,她低呼一声,对上那双似要喷火的猩红眸子,遂沉静仰视着他清隽的下颌线,吐息被瑞脑香紧紧包裹。
宣珩允把人拦腰横抱,顺着长廊下的灯影大步疾走,锋利到欲把人砍成肉泥的残暴眸光狠狠剜在羚金诺华身上,吓得年轻人张圆嘴巴却忘记了腹中锵锵誓言。
雕满花枝锦簇的红木门被一脚踢开,宣珩允一路抱着楚明玥回到就寝的殿内。
他快要气疯了。他的女子过于耀眼,她是九天明月,世人皆可仰望,他恨不能做漆黑的乌云,遮光蔽月。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怎么敢觊觎他的阿玥呢。宣珩允紧紧咬着牙根。
脚步如飞一路跟在后边的崔旺又喜又惊,默默把大敞的门从外边关上。
平角长案空空,宣珩允把人放上长案,却未松开双臂,他一手托着她后颈,一手揽着那把纤腰,让人半仰躺在书案上。
虽然他的五脏六腑都在被怒火焚烧,他手臂的动作却温柔到极致。
“招朕做上门夫婿的事,阿玥何时点头。”滚烫的气息在彼此之间胶着,宣珩允的语气却低沉冷静,他压低眉眼近距离凝望着楚明玥。
楚明玥樱唇微启,怔望着疯癫与冷静共存的人,襦裙下的峰丘起起伏伏,一下下触碰在宣珩允的胸膛上。
她突然生出一个恶劣的乐趣,勾唇笑着用气音说道:“孙太医说陛下身子亏虚,我总要先挑几房面首,才好不累着我的上门夫婿。”
然听者抓取到的重点却非刻意的嘲弄。
宣珩允眸光一亮,接着眼底暗下,脸颊贴着细腻粉颊,贴耳含糊不清道:“有我就够了。”
倾身而下。
楚明玥睁大一双凤眸——是我揶揄的意思不够明显吗?
刚思及此,那颗上翘的唇珠被湿i软的唇i舌卷着,风卷云残而过。
细密的吻顺着下颌往下,濡湿雪峦,楚明玥咬着下唇缓缓阖上双眼。
凝望羚金诺华那几息,她心中已有答案。
她非别无选择,是她惟愿这一个选择。
她不是被他黏缠不清作出的妥协,也不是别无他选的只能如此,更不是得知他过往酸楚后的感动悲痛。
昭阳郡主的脑海里终于刮过一阵清风,混沌迷雾烟消云散。
是她的心,再一次选择了这个疯子。
他的吻是温凉的,时而似羽毛轻扫而过,时而如劲风席卷,是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感受。楚明玥刚这么一想,襦裙应声而裂,宣珩允低低笑一声,仿佛是窥探到她脑中想法,一缕被撕下的绡纱轻缚她皓腕。
“你……”
楚明玥刚吐出一个字,发髻上金钗被甩落,修长似竹的手指寻溪探径,珠蕊被两指揉碾复揉碾。秀颈猛地仰起,吟呢从齿缝露个彻底。
下一刻,吻停在那方许久许久,直到女子的玲珑脚趾都蜷曲绷l紧。
殿内灯火通明,整整一夜,未落灯。
他们分别得太久,在走过漫长的错误之后,终于寻到正确的、表达爱慕的方式。
他注视着她,在明亮的灯火里直白地看她,亦不许她闭眼,彼此的目光胶着、缠绕,桃花里映着如晨曦莹露微颤的凤眸。
漆黑的桃花眸深湛迷人,眸底深处跳跃着的火簇,起初似流火,胶着之中忽而炸开漫天璀璨烟火。
后来,她声音哑透,沉沉睡去,失去意识之前,恍惚听他附在耳旁,沙哑着嗓音问她,“阿玥还认为孙太医说得对吗?”
一觉醒来,早已过巳时,再看,身上已经洗过,是什么时候,楚明玥竟全无印象。
身上虽被洗得清爽,然雪肤上簇簇桃花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褪去的。
楚明玥撩起眼皮子,只觉全身酸沉,一眼扫见全身痕迹,就像被欺负过一般,昨夜被迫在镜前逼问“可是到了”的画面晃过她的脑海,她使尽甩了甩头。
再看始作俑者,睡得一脸餍i足。那张俊美的脸因为凌乱的鸦发少去许多锐利,多出几分被满足后的倦。
冰丝凉被顺滑,楚明玥稍一动,薄被滑至二人腰间,露出搭在她腰上的手臂,白如霜的手臂上几道红色抓痕猩目。
楚明玥先是心疼一霎,转念想起在他手臂上留下抓痕的原因,咬了咬贝齿想要踹他一脚,不料腿刚一动,薄被似流水一般滑落至榻下,露出彼此紧紧攀缠的身体。
楚明玥气得哼哼两声,这个动静,却将宣珩允吵醒了。
“怎么了阿玥,哪里疼。”那双桃花眸尚未睁开,压在楚明玥腰上的手臂下意识向怀中收紧,待那双失焦的眸子聚拢光采,视线顺着肩骨上粉印向下游曳。
楚明玥眼睁睁看着那双眸子变得晦暗,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两只手把又要压过来的人往外推,“不想。”
她微阖眼,贝齿咬着下唇,芙蓉面扭向一边,这副拒绝的模样配合着方才二字落在宣珩允眼中,又怎是推拒。
她不知,那二字在宣珩允耳中,无异于撒娇,连绵的吻落在额心,是无比温柔的,每一个吻都犹如落在稀世珍宝上。
当然是他的稀世珍宝,是他受过许多的自我折磨,才求回的盛世之宝。怎能不呵护,怎能不为之疯狂,那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啊。
刚睡足的神采被这人坏心思的一次磨尽。
最后,宣珩允捡起地上薄被为她盖上,下榻背对着他端起茶案上凉茶清口。
她已无力,懒洋洋躲在薄被里枕臂看他。冷白的皮肤胜过女子,皮囊下包裹着清隽有力的蝴蝶骨,脊线纵贯肩宽腰窄的背平直延展,与之不般配的,是胡乱散落在上的甲痕。
珠白缎面的中衣旋转落下,那副优越的身姿被掩住,楚明玥隔空睨过去,心里意犹未尽。
似有所感,宣珩允系好腰间系带,转身淡淡笑着俯身过来,“一夜侍奉,不知昭阳郡主可还满意。”
楚明玥脸颊一热,又觉不能矮了气势,眼尾撩起,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悠悠一声,“赏。”
宣珩允浅浅的笑,吻她的指尖。
楚明玥看着他温淡清雅的样子,仿佛回到从前,忽又记起昨夜的疯狠,心里忿忿念,还能变出第三副面孔不成。
门外的敲门声充满谨慎,楚明玥甚至能够脑补出崔旺侧耳贴门小心翼翼的画面。
宣珩允放下层层帐幔,把独属于他的人遮挡得严实,冷声让人进来。
今日古纥、北厥两国使团离京,入宫辞行,人已经在紫薇殿内等一早上了,一同等着的,还有上早朝的大臣们。
宣珩允被两个小太监伺候着穿好皇袍,一个眼神,所有人退到屋外等候。
楚明玥听着屋外窸窣动静,一阵犯困,枕着手臂阖了眼。
宣珩允走至榻前,动作极轻把那一截藕臂挪开,扶正她的脑袋在裘枕躺好,随后,在娇睡的美人额心留下一个浅淡的吻。

月末,一场夜雨,暑气说去就去,拂面而过的风一夜间就凉了。
两藩国使团走了有三日,而跟随使团来的王子则应约定留在上京为质五年,大宛朝的皇帝陛下,是在所有文书上盖完红印戳之后,才知晓古纥被选为质的就是胆敢觊觎他的阿玥的人。
可惜为时已晚,羚金诺华已然接过圣旨,在驿馆里住下了。
因着上回被折腾得狠,这两日每有宫里的马车出现在附近,定远侯府必然匆匆关闭大门。
三日,楚明玥手背上的红痕终于褪尽,这才应下花小六,二人乘车出府去喝孙婆婆独酿的白桃酒,说是务必要赶上夏日最后一壶。
青鸾油壁车驶出侯府,往热闹的朱雀大街方向去。
雨是在两个时辰前停的,此刻,天空湛蓝如洗,云海滚滚,原本毒辣的太阳转眼就变得柔和许多,裹挟着水汽的微风一吹,车窗上层层纱幔卷动。
楚明玥低着头剥葵子吃,吃完最后一颗,她把攥着的一把葵子皮往小案上的琉璃牒里一丢,终于撩眼皮轻剜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作甚。”
花小六手里团扇掩住下半张面,懒洋洋打呵欠,“你和陛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团扇的象牙手柄推了推楚明玥袖襟,露出淡若水月的一瓣胭粉。
楚明玥不以为意地笑着,“我何时瞒过你。”
“你还真要回那个笼子里当回你的娘娘啊。”花小六蛾眉高挑,团扇拍在膝上,“没劲!无趣!”
翘头长案上放着一个錾金兽面纹的小香炉,炉子里燃着甜沁的紫沉香。
花小六鼻翼一阵猛吸,突然纤掌拍在案上,“这不是你以往用的香。”
楚明玥睫羽慢扫,“新调的,添了半头瑞脑香。”
花小六哼哼两声,靠上身后软垫,闭目不看她,过了半晌,才阖着眼道:“昭阳,你放心大胆的去,管那人是不是天子,只要你喜欢,咱就回宫里当娘娘。”
话至此,她睁开眼扭脸看着窗外往来路人,咬牙道:“谁若敢嚼舌根,我就去把他们的嘴缝上。”
荣嘉贵妃娘娘的“恶名”,花芷萝没忘。她是怕她再蹈覆辙。
楚明玥眉眼噙笑,注视着她的好友,几息,她眨了眨眼,嗔道:“瞧瞧,这就急着赶我走,可是嫌你住的院子不够大?”
花小六瞥她一眼,“最好走得时候把整日搭拉着脸的长生也带走。”
“呵,是谁整日早上教他策马。”楚明玥眯着眼悠悠一声叹,“可惜哦,我可没想住回宫里。”
花小六瞪大眼睛诧异问她:“不入宫?!”
“不入。”
“你就真打算和他这般过?”
“就这般。”
花小六震惊之下,伸出拳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楚明玥靠着小窗轻轻笑,一束光斜过,打在她额心描画的五瓣桃花上,伊人粉面,娇不自知。
“可他是皇帝啊,总要有皇后有子嗣的,你待如何?”花小六问她。
“我就是入了宫,他要纳妃,我还能一辈子拦着不成,他日若有人烦了,大门一关,省了世人再瞧乐子。”
楚明玥思索片刻,悠悠含笑道:“我们现在两不拘束,岂不自在。名份都是虚的,这里是满的。”
楚明玥执扇点了点心口位置。
她和宣珩允二人之间,她是有认真想过的,那个似牢笼一样的后宫,她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宛不会再自投罗网。但说面首,也是趣话,思及此,楚明玥咬了咬牙根,哪个面首似他那般能折腾。
这般,挺好的。她知道他的心里有她,她亦不会对旁人动心,中宫身份,不过尔尔。
楚明玥莞然淡笑。
忽然,一道空灵笛声传开,楚明玥猛地掀开纱幔,探身往车窗外看去,寻着笛声的方向,是一幢幢飞檐楼宇,青色瓦片在阳光下泛着点点星光。
“昭阳?”花小六疑惑唤她。
楚明玥侧着秀颈往远处张望,面带欣喜,“是十九叔。”
话正说着,那曲空灵的笛声忽而换了曲风,轻快跳脱,透着洋洋喜气。
“是《鱼欢水》。”花小六哈一声笑着拍掌。
这是一首坊间闹洞房的花曲。
楚明玥也回过味来,坐回马车内,纱幔被“唰”一声拉上,“不正经,老不正经。”她隔着纱幔狠狠往曲子传来的方向剜了数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哪里有半分恼怒。
她是欣悦的,她的十九皇叔洒脱不羁,不会因为误入沈从言圈套作茧消沉。
马车外笛声仍在继续,欢快的曲子从楼宇檐顶
传出,而翘腿侧卧在屋檐上的男人,一缕鬓发落下,在风中拂动,他那双琥珀色眸子比太阳洒下的光圈还要漂亮。
一曲闭,白玉长笛在指间转了个圈,十九王爷咂着舌摇头,自言自语叹道:“兜兜转转,还是便宜了那小子。”
那厢,套双匹马的油壁车在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门前停下,花小六踩着脚垫下车,递出手臂扶楚明玥下来。
不是用饭的时间,酒馆门前人不多,花小六朝着里边儿喊一声“孙婆婆”,提裙先一步跑了进去。
楚明玥提履跟上,忽然步子一顿,原地停了下来,清脆的铜铃声“叮叮咚咚”传来,楚明玥侧目望去,三三两两的行人后边晃悠悠走出一头毛驴。
凤眸微眯,樱红的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楚明玥慢摇团扇,注视着骑毛驴的书生逐渐走进。
“倒是讲究。”纤密长睫从那枚摇晃着的铜铃上轻转而过,楚明玥似笑非笑望着从毛驴上下来的人,不等来人开口,她抢先说道:“是本宫食言,让崔少卿失望了。”
崔司淮挑眉不解,随手把落在身前的水蓝色发带向后一拨,下一息,他猛然想起,正月十六送昭阳郡主出城那日,他说过的狂言。
他耸了耸肩,神色轻松自若,丝毫没有因为曾对大宛朝最尊贵的女人语出不敬而心虚,彼时,他确实希望荣嘉贵妃娘娘再不要出现在洛京、再不要出现在陛下的面前。
小崔大人不认为自己会有危险。
“娘娘终究是属于这繁华上京。”
楚明玥扫过那张文秀面容上的散漫笑意,不计较他用错的称谓,“小崔大人,是朝之栋梁。”
“去吧。”楚明玥懒声道罢,迈上一台矮阶,嗅着酒香往铺子里走,绯色刺银鹤的绡纱长裙沿着她纤拔的身姿倾华而下,逶迤曳地。
崔司淮凝视着凤仪万千的背影,散漫忽而敛尽,他深深弯下脊梁,朝前方拱手行大礼,“是某狭隘了。”
再起身,那张俊秀的白净脸皮上,又一次挂上不相宜诨笑。
崔司淮牵着驴子走两步,空气里淡淡的紫沉香被一把风吹散,他下意识深吸两下,心里有浅浅的遗憾和眷恋,下一息,小崔大人摇头,对着空气笑了笑,笑容纯粹。
小生岂敢妄想。
阁楼上,花小六坐在靠窗的四角案前,将视线从外收回,“这就是今朝首屈一指的新贵崔大人?”
“河涧崔氏好命哦。”
坐在她对面的楚明玥不以为然,低头饮粗瓷盏里的白桃酿。
“诶——”花小六再次往窗下探去,她手臂彻底伸出窗外,往远处指着,“快看快看,那边过来的两个人可是古纥、北厥的王子?”
花小六使劲睁大眼,盯着由远及近的两个异族年轻人,一番打量,“左边那个不错,右边的,啧,脸上大胡子。”
楚明玥瞟她一眼,不睬,吃着指上桃仁酥,她是不愿与这两位异族王子有牵连的,昨日羚金诺华递上拜帖,被她遣半夏把人打发了。
“哪个是往府上递帖子的?”花小六似乎很兴奋,探出窗小半身子。
楚明玥擦了擦指尖桃酥渣,面色闲闲,支臂倚阑睨她,“你倒是消息灵通,关上府们都逃不过你耳朵。”
花小六托腮往外看那两位年轻人走近,听罢楚明玥的话“啧啧”两声,忽然她团扇掩面“呀”一声。
楚明玥一讶,撩眼随着她目光往外看去。
“这小郎君怎得瞧着面熟。”花小六凝眉思索。
而楚明玥的目光瞥下去,却见阁楼下大街上,身穿素面玄衣的男子趋步而来,煌煌天光落在那张霜白的脸上,趁得脸上一双眸瞳愈发漆黑。
自他闯入楚明玥视线,楚明玥的目光就再未挪开,至于两位已至窗下的异族王子,她没分半寸余光。
可羚金诺华行至酒馆门前,似有所感仰头上看,正好瞧见美人微微侧向一边的精致颌线。
他眉目间大喜,转了步子就要迈入酒馆,颈后领襟却被人提着往外扯。
张辞水一个箭步冲上去,不待陛下发话,提起这碍眼的古纥王子就往隔壁茶馆拖。
楚明玥未顾窗下,借着灿光凉风的秋意,俯鬓含笑望着宣珩允。
三日未见,恍隔满秋。
初秋的天光明亮不灼,云影掠过,光曼罩在男人身上,融化周身清寒,只剩儒雅恭谦,玉秀丰神。
那人适时抬眼,目光相撞,无一不精致的脸上淡淡一笑,折步入酒馆上楼。
“陛下?”花小六方才瞧见,忽地扭头望楼梯口望过去,“郡主殿下,你尊贵的面首来堵人呢。”
楚明玥轻“嘘”一声,在扶椅上坐好,理了理披帛,有年月的木质楼梯响起脚步声,木板随着一次次落靴吱呀呀响。
宣珩允长身玉立,入门的时候,小阁楼顶上梁柱几乎要碰到他发冠。
他径直停在楚明玥身边,稍稍俯身,拉起她执扇的手,拿走团扇,红封鎏金的牒书放入她手,声音清沉又带几分委屈,“阿玥今日休要敷衍,必须给我一个名份。”

花小六拧巴着一张脸从小阁楼里退下,给二人让出说话的空间。
宣珩允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拿过楚明玥面前喝过一半的酒杯,低头啜一口,眸光里溢满笑始终看着楚明玥不曾移开。
“怎得又提这事。”楚明玥粉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对上那双深湛平静的眸子,丝毫不做退让,红袖一拂,红封鎏金的牒书被丢到一旁,未再看一眼。
博弈的硝烟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楚明玥知道,昨日朝会上公布了沈从言所有罪行,包括其真正的身份,今日过来,大抵是为这事。
沈从言的尸体,尚在冰棺,古纥使团不愿带回。而对于这个人的尸体如何处置,朝堂上几乎众口一词,必须挫骨扬灰,唯有崔少卿捂着半边脸“吱”一声,像是牙疼。
宣珩允是来询她主意的。
人已死,挫骨扬灰对死人来说不痛不痒,不过是扬给世人看的,古纥已臣服于宛朝,不需如此,倒显得泱泱大国小气。
那人不是真正的沈伯父之子,就也入不得沈家祖坟。
宣珩允肤白,骨节匀称的指节轻握酒盏,凭显得那枚粗糙简陋的杯子值钱了。
一点酒液顺着杯沿口缓缓流下,洇在微曲的指节上,合着体温弥散出混了瑞脑香的薄薄酒气。
“就把他葬在城郊半山坡上那棵柳树下吧,无须起坟头。”念及过往,楚明玥的视线从那支手指上移开,淡淡扫过窗外。
少年领着女孩儿斜卧柳树干,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晒太阳的时候,是纯粹快乐着的吧。
有零星几片离开枝头的叶子被风吹着,忽起忽落。
大哥。楚明玥在心里道一声,谢谢少时照拂,若有来世,萍水莫相逢。
宣珩允点头应下,起身绕过半张小桌生生和她挤在一处,身下椅子“吱呀”一声。掺杂着初秋清透气的瑞脑香笼罩过来,和楚明玥身上的紫沉香交缠在一起。
宣珩允低头把下巴压在楚明玥肩上,隔着衣料用牙尖浅磨衣下弧线柔滑的锁骨。楚明玥忍不住痒,终于展颜笑出声来,眸里本就不多的乌云登时烟消云散。
她抵指推他,“别闹,也不怕人瞧见。”
“阿玥三日不许我进屋,我才不怕。“女子耳畔碎发随着颤笑扫在宣珩允脸上,阵阵痒意,他索性抹去二人距离,贴上那张芙蓉面蹭了蹭,“我巴不得旁人瞧见,这天下人都瞧见。”
清越的声音里掺着执着的占有,以及一丝唯恐再失去的不安。他像是一个唯恐情郎变心的小女人,缠磨着心上人讨要一个名份,一份安全感。
偏楚明玥正享受眼下二人的相处方式,这种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的感觉甚好,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刺激?
楚明玥转眸一念,或许是安心吧。她不再像曾经患得患失,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在肚子里的感觉,是有瘾的。
她推开缠磨在侧的人,轻咳一声,掩去被他撩拨出的潋滟水波,正色开口:“你打算何时给张首领几天闲暇,让他把自个儿府里收拾收拾。”
宣珩允坐回楚明玥对面,又把她面前半壶酒拿了过来,不许她贪饮,“他府里没个洒扫的府人?”
他诧异问道。
楚明玥瞪眼,案下绣履蹬一脚对面小腿,就料他是把旁人的喜事忘得一干二净,提了分音量睨他:“府仆还能代他娶妻不成?!”
宣珩允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却突然变了副混脸,“主子尚是寡王,哪有属下先娶妻的道理。”
这就又绕了回来。
楚明玥脸一绷,继续道:“我让人查了,半个月后就有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半个月是短促了些,喜服怕是要劳烦尚寝局的女官熬几夜赶至,但也是来得及。”
见对面人恍若未听,只贪饮甜酒,她纤掌拍上案面,蹙眉横目嗔道:“宣九!我说话你听着。”
宣珩允抬眸笑,温儒浅雅的神情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蜜糖,眸中星火氲漫,眼前傲娇嗔目的女子与记忆里一手掐腰替她抱打不平的少女重叠。
他终于,重新找回了被他错过的时光。
“听着呢。”男人含笑视他,淡淡道:“就依你说得办。”
楚明玥被他这么视着,慢慢的开始耳尖发热,她剜他一眼,手臂越过桌面飞快夺回酒壶,接着眉心金钿桃花一怔,心怨他故意喝空酒壶,抚掌唤来孙婆婆,要再添一壶白桃酿,熟料孙婆婆笑呵呵言禀,白桃酿本就所剩不多,又被这位公子尽数买去,新酒要来年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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