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宣大理寺崔司淮,查一查毒从何而来。”
“已吩咐下去,崔司淮正在查。”
楚明玥黛眉动了动,来时屋里只见张辞水和太医,未瞧见崔司淮,这人整日神出鬼没,何时竟已来过又去了。
但她也没多想,只道:“既是如此,等着消息就好,大理寺办案总是让人放心的。”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再没说话。
楚明玥没有计较,自相识那刻起,她倾心的就是这副清贵似谪仙的模样。
她张扬恣肆,他蕴籍善思,她一直都是这段关系里主动迈出步子的人。
宣珩允又吩咐禁卫严守序星宫,一应宫人不得出入。做完这些再一看,已是正午,到了用膳的时候,二人一同离开序星宫。
两台轿舆被宫人簇拥着,一前一后往大明河宫方向走。
膳房准备的饭菜一如往日,无甚特别。二人坐在圆桌前,边讲话边用膳。
主要是楚明玥讲话,宣珩允听着。讲的也就是玉狮子又挠坏一扇屏风那点事。
楚明玥讲到趣处,停下筷子“叮咚叮咚”笑起来,宣珩允在这个时候,会抬眼看她,抿唇笑一笑。
十五岁时,楚明玥被长公主府的长女嘲讽,整日跟在不受宠的闷葫芦后边。
楚明玥凤眸一横,瞪回去:“本郡主选的皇子,自然不能是只多嘴八哥。”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先帝钦赐昭阳郡主,而长公主的女儿,却还尚未有封号。奉华帝对楚明玥的宠爱,曾一度让后宫争宠的妃嫔猜忌她的真实血脉。
二人一同用过午膳,在偏殿小憩半柱香的时间,随后,崔旺从太极宫搬来今日的奏折,宣珩允坐在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批折子。
楚明玥随意倚着圈椅软靠,小口品一盏云雾茶,时而借着低头啜茶的间隙,余光瞥一眼一米开外执笔批字的人,倒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光景。
只是这淑雅得体终究非她性情,捱过两盏茶后,楚明玥终于还是开口了。
“也不知崔司淮查的怎么样了。”
宣珩允手中朱批未停,“他有了消息定是第一时间回宫复命,等着便是。”
楚明玥张了张嘴,想说张辞水那边负责送皇后回徽州,总也是要等崔司淮查出个结果才好动身,不如让张辞水协助崔司淮一道查皇后中毒一事。
又一想,这二人皆是宣珩允一手提拔的心腹,张辞水统领禁卫,是为军,崔司淮主理大理寺少卿,是文官,宣珩允向来不让二人一同领命行事。
且张辞水暗里,统领着宣珩允组建的三千黑衣骑,这个人,楚明玥不能给予过多关注。
如此,楚明玥只好招了招手,命宫女又给自己添了半盏茶。
虽说无聊,她却舍不得走,二人这般平静悠然的相处实则也并不多有,往日里,宣珩允批折办公,是不许她在一旁叨扰的。
只是这茶,她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绣帕掩唇打了个呵欠,她一手撑头阖上眼帘。
半人高的铜金饕餮四脚鼎里燃着瑞脑香,香料里添了助眠的草药,浓郁的香味很快就让人睡过去了。
宣珩允批完折子抬起头,就看到楚明玥恬怡沉睡的面容。
她的胳膊支在圈椅的扶手上,手背撑着额头,绣着金丝云鹤的乾红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纤细手臂。
宣珩允盯着那段手臂看了会儿,忽然意识到,她身上这件云锦华服是秋装。
他沉思几息,蹙了蹙眉,心道她骄纵妄为,宁愿冻着都不肯穿袄。遂命崔旺拿了件他的大氅,亲自为她盖上。
大氅往楚明玥身上一盖,这份重量落下,楚明玥即时就醒了,凤眸睁开,于尚保持着弯腰盖衣姿势的人四目相对,气息相绕。
宣珩允霎时一怔。
楚明玥却没给他退开的机会,双臂顺势环上他脖子,又往宣珩允耳边凑了凑,“宣九莫不是要趁着我睡着了,偷偷亲我。”
宣珩允身形僵住。
知他不爱这类玩笑,楚明玥并未痴缠,话落就松了手臂。
“又说玩笑。”退开两步站直身体的宣珩允,像是听不得情话的迂腐秀才,薄薄的耳廓红了一圈。
楚明玥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年轻人急不可耐的声音。
“劳烦崔公公,臣有要事,请务必通传。”
尚未听到崔旺说话,就听年轻人明显扯着嗓子高喊,“陛下,微臣有要事求见,微臣——”
“让他进来。”宣珩允敛尽不适神情,又是一副帝王模样。
小书房的门“哐”一声被推开,穿着圆领窄袖紫色官服的年轻人大步走入,袍摆随着他的大跨步猎猎翻飞。
他的身后,跟着的崔旺数声提醒“小崔大人您慢点”。
崔司淮步履仓促,面上挂着少有的狼狈,他拱手躬身刚要见礼,余光瞧见一侧圈椅里的楚明玥。
到了嘴边的话锋一转,笑道:“贵妃娘娘也在,恕微臣惊扰了娘娘和陛下的温情。”
“本宫若是不恕呢。”楚明玥兀自倚靠在圈椅里,撩了下眼皮,瞧着浑身是胆的年轻人。
崔司淮,河涧崔氏的天才少年,逻辑严谨却放荡不羁,不畏皇权却拜朝入仕,就是眼下他骂一句妖妃,楚明玥也信他干得出来。
“那微臣也不怕,娘娘怕是自顾不暇。”崔司淮挑着一边唇角笑,挑衅意味十足,他对楚明玥的敌意,来得坦坦荡荡。
“崔卿不得无礼。”
端坐于书案后边的宣珩允只闻声提醒,崔司淮当即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恭恭敬敬拜身见礼,“微臣叩见陛下。”
楚明玥瞧着,翻了个白眼,心里又觉好笑,也不知宣九是如何把这不惧天地的狂妄少年降服的。
宣珩允微颔首,“可是皇后中毒一事。”
“启禀陛下,微臣已查明,皇后娘娘所中之毒名为残樱,是一种生长在岭南一带的草药,性温和,可顺气排湿。”
宣珩允注视着崔司淮,没有作声,示意他继续。
“残樱本是味草药,只是忌焚,遇火焚烧,则生毒雾,可致人哑声。”
原是如此。楚明玥换了个姿势坐,“依崔少卿所言,皇后是被毒哑,可这味草药又是如何出现在序星宫的?”
崔司淮侧身朝楚明玥看一眼,眼底慌过黠光,他复又看向宣珩允,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道:“回禀陛下,回禀贵妃娘娘,微臣在皇后娘娘寝殿的手炉里找到了残樱的灰烬。”
把致哑的草药混进炭饼,随着经久耐烧、混有香料的碳饼一起慢慢焚烧,属实是下毒的好办法,且不易被人察觉。
楚明玥撑着头,总觉有信息被忽略掉了。
“即是混在手炉的碳饼中,朕问你,这味残樱燃之可有异味?”宣珩允问。
皇后素爱沉香,倘若她经年累月使用的香味里混入别的味道,总是会被第一时间察觉的。
“回禀陛下,残樱燃之有水腥草的气味,因此,若要下药不被察觉,就要控制药量。”崔司淮回道。
楚明玥恍然,“所以皇后中毒,不是突然发生,而是蓄谋已久,每日微量,徐徐图之。”
“贵妃娘娘聪慧远过常人。”崔司淮阴阳怪气笑道。
楚明玥不以为意,懒得和这狂子计较。
崔司淮继续道:“有机会每日给皇后娘娘手炉下毒的,是一个叫采薇的宫女,经臣调查,采薇负责每日更换皇后娘娘手炉里的碳饼。”
“宫女可有找到?”宣珩允沉声问,他面容平静似水,让人看不出他真正的心境。
崔司淮顿了顿,沉默几息,他偏头看了眼楚明玥,道:“人已经找到,尸体已带回大理寺。”
“死了?”楚明玥挑着声音问,这件事总算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
宣珩允也动了动眉心,面容有所动容。
崔司淮突然一脸沉痛,故意压低声音道:“死得那是格外惨烈,今日正午刚过,采薇头顶一纸诉状,在顺天府门前击鼓喊冤,其一步三叩首,引来许多围观群众。”
忽而,他又提高音量,抑扬顿挫像一个说书先生,“采薇跪在顺天府衙前,直呼有天大冤情,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念完状纸,一头撞死在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血洒台阶。”
他描述的过于生动,楚明玥几乎要看到血淋淋的画面了,她攥紧手中绣帕,睨崔司淮一眼,怨他戏多。
“所以,采薇有何冤情,控诉何人?”宣珩允问。
崔司淮敛尽脸上夸张表情,意味深长看了眼楚明玥,拱手躬身又行长礼,“回禀陛下,采薇状告贵妃娘娘毒杀皇后。”
第4章 04
楚明玥轻笑一声,她绝对相信,大宛国想这么做的人,不止一宫女,上至宰辅、下至小儿,谁人不唾骂一声“祸国妖妃”。
她端正坐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没有说话,只是眸中含笑,侧头望着宣珩允。
宣珩允注视着崔司淮,面容平静,缄默不语,难辨喜怒。
但楚明玥知晓,他动怒了,那双桃花眸底有漆黑涛浪沉沉涌动。这个人总是温润款款,从不显露情绪起伏,可纵使再善伪装,也架不住她盯着他瞧了十二年。
他果然还是护着我的。楚明玥这么想,他在为我生气。
崔司淮垂首,久久等不到宣珩允发话,悄悄抬眼,用余光往书案后边看,正好对上那双沉静中透着诡谲的目光,吓得立马死死盯紧自己的脚尖。
小书房里静极了,吐息可闻。
倚柱身候着的崔旺也往书案后飞速看一眼,这样死寂的氛围他遇到过很多,可都和荣嘉贵妃无关。
这是第一次,不怕死的少年郎徒手撕破这块遮羞布。
无数人想让荣嘉贵妃死,可无一人敢当面捅破这虚假的平静。
崔司淮一动不动,小腿站麻了,他开始腹诽是不是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可有凭证,若无证据,死谏就是以命作挟,等同逼宫。”宣珩允冷冷开口,清稷的声音骤然响起,杵成木桩的少年猛地一哆嗦。
只是话落,宣珩允垂眸,意识的问话多此一举了,若无证据,崔司淮不会跑他跟前碍眼。
楚明玥瞧着有趣,笑了笑,道:“自然是有证据,若无证据,崔少卿万万是不会开口的。”
“微臣就夸娘娘聪慧呢。”崔司淮脸上惊恐神色只是一霎,即时就恢复嬉皮笑脸的浑不怕模样。
“回禀陛下。”他又拱了拱手,“皇后娘娘的手炉是一月前做的手脚,手炉已经找到,询问过尚寝局,下毒的手炉不是序星宫之物。”
宣珩允沉默听着,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在书房扫一圈,食指在手背上画圈。
他的耐心所剩无几。
楚明玥知道,崔司淮也知道。
果然,他再开口,声音里充斥着不耐烦,“说结果。”
“依尚寝局所记,手炉是上个月初八被重华宫宫人领走的。”
证人死谏,证据确凿。
不到两个时辰,大理寺少卿办案,名不虚传。也难怪崔司淮来时,风尘仆仆。
楚明玥又懒洋洋靠回软垫上,心想,这些蠢材,以为这样就能动她。
“如此,就请崔少卿拿下本宫吧。”楚明玥悠悠开口。
“还在胡闹!”宣珩允冷厉三分,脱口斥道:“崔旺,送贵妃回去。”
任性不知收敛。宣珩允冷目注视着楚明玥,恼她这种时候还在胡闹。登极三载,他不知说了有多少遍“胡闹”。
他不需要楚明玥做任何事,她只要做好荣嘉贵妃,做一个尊贵的后宫女子,余生都在富贵锦绣中养尊处优,就够了。
他不需要她趟朝堂这摊浑水。
十二岁从满是血光的修罗梦中惊醒,他分不清那是梦,还是死后重生,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到他似乎真的在梦中渡过二十载。
他再不做尽守本分、小心翼翼的冷宫皇子,他要坐上那个位置,才能扭转惨死的命运。
他学会运筹帷幄、经营算计,学会步步为营、假面示人,寻着上一世的记忆,他终于不再落得被皇太子养得那条狗咬死的结局。
他算尽一切,唯有楚明玥是唯一的意外。
上一世,他甚至不配远远瞧一眼的昭阳郡主,在这一世,甜腻腻的唤他宣九。
“本宫不走。”楚明玥瞪一眼走上前的崔旺,望向宣珩允,看着他投过来的眸光渐渐晕开,心道这种时候,他还能晃神儿。
她提高音量又喊一声,“宣九,我不想回重华宫。”
宣珩允回过神来,眉宇间染上愠色,他吸了口气,再次端出温润的好脾性,温声劝道:“听话,此事莫要干涉,你不会有事,朕答应过父皇。”
楚明玥心尖上一凉,这不是她想听的。
她只想听宣珩允当着崔司淮说一句,他信这不是她做的,而不是不问是与否,只为曾允诺先皇护她一世的责任。
“不回!”
早上那股蛰伏在心底的烦闷再一次发作,楚明玥觉得,她仿佛被密不透风的围墙囚着,有陌生的情绪被压抑到极致,就快要挣破牢笼。
这一声回绝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崔旺悄悄屏住呼吸,退回到柱子旁,极力降低存在感。
宣珩允怔了怔,接着蹙紧眉心,“腾”地从圈椅里站起来,他紧紧盯着楚明玥,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紧掌心。
这是楚明玥少有地驳他,纵使昭阳郡主骄纵肆意,可在他面前,向来是乖顺的。
这个与预想完全不同的走向从未发生过,宣珩允在起身的刹那,甚至不知道他该说什么。
黑色的潮水裹挟着铺天戾气再一次向他扑来,他骤然变得阴鸷,望向楚明玥的眸光沉成一片。
楚明玥迎上桃花眸底的骇人目光,心上一颤,他变得陌生起来。但她此时,执拗劲儿上来,她不甘示弱狠狠瞪回去。
远远侯在柱子旁的崔旺就快要把自己憋死,他深吸口气,壮着老胆小跑两步,再次凑到楚明玥身前,呵呵一笑,“娘娘,您就听陛下的话吧,陛下他心疼您呐。”
楚明玥撇一眼崔旺,心气软下几分,只气崔大公公会讲话,这崔旺专挑她喜欢听的讲,不怪人家能做太监总管呢。
“数你会讲人话。”她嗔一声,算是接了这台阶。
“谢贵妃娘娘夸奖。”崔旺躬着身,做一个请的手势,转头又朝候在门口的小太监喊:“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隔壁唤半夏姑娘过来,没点眼力见儿的东西。”
小太监慌慌张张往隔壁屋去叫人。
楚明玥直直站着,余光扫一眼宣珩允,见他仍是缄默不语,气得跺了跺脚,心一横抬步就往外走。
崔司淮杵一边默默瞧了许久,这时他突然一个步子过去拦在楚明玥跟前。
“恕微臣斗胆,娘娘还不能回重华宫。”
楚明玥脚下一顿,轻挑眼尾,“本宫就是不恕,你不也斗胆无数回了。”话落,她一转身坐回圈椅里,朝宣珩允道:“这可不能怪我不走。”
宣珩允暗自几番吐息,方压下胸中戾气,恢复往日随和清润模样,“崔少卿无礼,后宫妃嫔不涉前堂朝政,后宫家事,朕自会处置。”
终究是不能再纵容她这般放肆下去。宣珩允心中谋划,至少也要禁足惩戒。
崔司淮并未后退,他叹了口气,一脸沉痛,半手遮面浮夸表演,“陛下,非微臣要拦娘娘啊,是那群迂腐不堪的老臣,微臣来时,这些人已经在紫薇殿前乌压压跪一片了。”
“哦?”宣珩允闻言,未再动怒,而是低低笑一声,“原来死谏长阶非是逼宫,这才是。”
崔司淮没敢应声。
宣珩允的态度非他所料,朝廷皆传,陛下受荣嘉贵妃背后兵权所迫已久,二人早已不和。
定远侯去年病逝,陛下当借此机会顺势打压贵妃,彻底收回绥远军兵权,才合群臣预期。然眼下,陛下似是要护贵妃。
“跪一片?”楚明玥开口,“当真是快过年了,这天寒地冻的大雪日,宫里竟能如此热闹,本宫得去瞧瞧这热闹。”
“宣九,”楚明玥起身,走到宣珩允跟前,拽了拽他袖上衣料,一副撒娇模样,“你就让我去看看吧。”
宣珩允垂眸,凝视着楚明玥未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喊声,是从紫薇殿方向传来。宣珩允侧首看一眼崔旺,“外面何故喧哗。”
“这……”
崔旺看一眼已经进门的半夏,脸上是惊慌之色,“奴才出去看一眼。”
“不必,半夏你从外边进来,你说。”楚明玥也看到了神色慌张的半夏。
半夏躲在角落里,感受到屋内数道目光齐齐射过来,她心中替楚明玥委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哭喊:“求陛下护佑郡主,求陛下护佑郡主。”
“这姑娘,哭什么。”楚明玥斥道:“起来回话,外边在喊什么?”
半夏仍是跪着,“喊……喊……”,喊了半天也没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哭。
哭得楚明玥就快要恼了,宣珩允则锁紧眉心,示意崔旺出去查看。
“微臣斗胆一猜,想必喊得是‘清君侧,诛妖妃’。”崔司淮当真不怕死,声音嘹亮,字字清晰。
小书房里刹那沉寂,半夏的哭声亦戛然而止。
就连空气都静止了,麒麟鼎里的瑞脑香燃出青烟,停在空气里,香气愈发浓郁。
群臣跪谏,声声山呼,为国为民之心赤诚可鉴,诛一女子,是为天下安。
宣珩允没有说错,这才是逼宫。
楚明玥以绣帕掩鼻,无声打哈欠,对眼下危机混不在意。
宣珩允定定看她一眼,转问崔司淮,“你怎知……”
“微臣在来宫的路上,看到了讨伐贵妃的檄文。”崔司淮不等宣珩允问完,就道:“依微臣所见,此时不止宫中,怕是易受鼓动的学子们已经喊着口号围了顺天府衙。”
“他们要贵妃娘娘的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楚明玥和宣珩允二人的轿舆在紫薇殿前的光华场停下。
紫薇殿前有一百零八台汉白玉石阶,石阶中轴,螭陛顺缓而下,螭陛上的浮雕是大宛开国之初,钦天监的归墟道长端星盘、观星象,授天人示下所绘的苍龙游云。
楚明玥未下轿,她掀开小窗上的幕帘,就瞧见群臣跪在已经洒扫过的汉白玉砖上,个个面向螭陛上的苍龙,陈词激昂,声声震天。
一支御前侍卫腰间挎绣春刀,停在宣珩允的轿舆前,分两队相向一字排开,为宣珩允铺开一条绝对安全的道路。
楚明玥扫一圈,没有瞧见张辞水。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细细密密的雪絮在汉白玉砖上落了薄薄一层,那些跪地的大臣官帽上、肩上、甚至眼睫上,都覆上一层纱白。
宣珩允走出轿舆那刻,群臣以膝代步,跪行而至。
为首的是三朝阁老,曾经的帝师,谢俞。谢俞身后,是户部尚书李忠敬,也是长公主的驸马。
“望陛下三思,不可被奸人所惑。”这些人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人太多,楚明玥的轿舆在宣珩允的轿舆后边,被挡去部分视线,瞧不清楚,索性她就自己掀开厚厚的帘幕走了出来。
往这繁密的雪絮里一站,登时就把跪地的人瞧了个清楚,当朝文臣来了过半,朝臣身后,还跪着一众身穿国子监学士服的学子。
这些人都想要她死。
自出大明河宫,半夏就精神紧绷,全然没了往日张牙舞爪的做派,她怀中,紧紧抱着楚明玥的乾红金银线双绣鹤大氅。
楚明玥刚一下轿,半夏就把厚重的大氅给她披上。
接天连地的白茫茫里,她一袭红色,似火凤凰一般端立在天地间。
宣珩允偏头看她一眼,眉心蹙动,颇为不悦:“既是看过了,就速回重华宫。”
群臣们的喊声太响,不知楚明玥有没有听清楚,她站着没动。
但一直伏地保持叩拜姿势的谢俞却是听到宣珩允开口,他挺直腰背,手臂一抬,喊声既停。
年过耄耋的白发老翁,其挥臂的动作却是刹刹生风。楚明玥瞧着,念起她驻守边疆一生的父亲,在号令三军时,一定比这更威风。
光华场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羽翼已丰的年轻新帝开口。
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不息跪在腊月寒雪里两个时辰,就是为了逼新帝表明态度。
新帝登极三载,破门阀、瓦党争,这些自视甚高的氏族经花家一事,已然溃不成军,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只要新帝肯低头,受此胁迫,那就是氏族威望尚在,世家的面子算是保住了。
且荣嘉贵妃这些年,恣睢善妒、祸乱后宫、染指朝堂,嚣张至极,他们师出有名。
谢俞绷直腰背,仰头道:“老臣斗胆,花家虽有罪,皇后却是大宛朝国母,纵使是死,也当依循律例定罪,万不能被毒受辱而亡。”
说得倒是合情合理,这些文臣总是能把事情说得任仇人听了,都要动容。楚明玥眼尾弯了弯,听得意犹未尽。
宣珩允背手而立,垂首看向谢俞,天本就阴沉,他这一低头,谢俞更瞧不清新帝神情。
所有人都屏息抬眼,等宣珩允开口。
“后宫之事乃朕家事,待查明原委,朕自当罚惩元凶。”宣珩允眯了眯眼,声平四稳:“天寒地冷,爱卿们都回吧。”
楚明玥听着,心里的蜜罐又开始咕噜咕噜冒泡泡,她站在宣珩允身后,悄无声息挪近几步,伸着手指勾宣珩允背于身后的尾指。
宣珩允手臂一僵,没有回应,把双手垂在身侧。
楚明玥咬了咬下唇,蜜罐里的泡泡冷下去。她改勾他腰间那条金线双绣云龙的辍白玉腰带。
谢俞跪着,没有瞧见楚明玥的小动作,不然他怕是要当场骂一句“祸国妖妃”。
“陛下乃国君,没有家事,陛下的家事就是国事。”谢俞的声音虽苍老,底气却是足的,“请陛下把贵妃交宗人署,国法论处。”
宣珩允凝视着谢俞,未语,眸底渐深,蛰伏在他胸腔里那匹孤狼跃跃欲试。
他沉默得太久,久到谢俞用余光飞速掠过森森杀气的禁卫。李忠敬仿佛看到谢俞的腰背晃了晃。
“谢阁老年迈,想是糊涂了。”
像是等了半世,清越的嗓音终于响起在吐息凝霜的寒天里。
“大理寺尚在断案,何谈羁贵妃至宗人署。”宣珩允的眸光在跪地众人身上扫一圈,冷声道:“尔等今日,是以下乱上,等同逼宫,罪及九族。”
楚明玥绞着手上绣帕,心底生出渐烧渐旺的怨气,她才不介意这群老迂腐的态度,只是不喜他们以这样的姿态胁迫宣珩允。
她的宣九,谁都欺负不得。
她往前走了一步,俯视着谢俞,正欲开口,就见群臣之后,一个腰间挂着招文袋的书生站了起来。
他动作明显僵硬,但目光灼灼,怒视着楚明玥,朗声唱道:“夕有武娘娘,今有楚贵妃,狐媚妖术以惑明主,豺狼成性,弑杀贤良,窥正妻之位而藏祸心,以乱朝纲。”
书生站在两尺开外,沐漫天素雪,不卑不亢,句句珠玑,穿透风雪的声音里似是蕴藏着正义的力量。
楚明玥听着,几乎要拍手叫好,转而一想,呵,她正挨骂呢,不能坏了小书生酝酿好的气氛,遂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可宣珩允却是开口了,没有再给书生表演的机会。
“尔等书生受有心人煽动,不明真相却妄图逼宫。”宣珩允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他负手睥睨众人,帝王之气早成,“所有胡言乱语之人尽数带走下狱。”
此言一出,跪成一片的数百学子纷纷抬头起身,面上皆是震惊。
本朝崇文尚武,礼贤下士,且法不责众,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下狱上谏学子一说。
“崔司淮,朕命你一日之内查清其中原委,找出居心叵测煽动学子闹事之人。”
“微臣遵旨。”跟过来就默默装空气的崔司淮跪地领命。
眼看着一对禁卫军出列,把学子们围了起来,楚明玥赶忙劝道:“下狱就不必了,终归这些人是有胆量在身的。”
宣珩允看一眼楚明玥,道:“虽有胆却无谋,视为莽夫,大宛不需这样的人。”
正在这时,原本被禁卫吓到的学子里,突然有一人高喊“清君侧,诛妖妃”,他这一喊,所有学子们回过神来,纷纷跟着一起喊,大有三军阵前的潇潇气势,又一队禁卫手持盾牌,挡在宣珩允和楚明玥前边。
楚明玥一怔,接着就被气笑了,她是在为谁说话呢,这圣母谁爱当谁当。
接着,她推开挡在前边的禁卫人墙,站了出去。
宣珩允拦过去的手臂被她一把推开,他蹙紧眉心,本就锐利的轮廓崩的更紧,似是动怒了。
楚明玥一袭乾红大氅,站立在茫茫天地间,那张艳丽的芙蓉面上尽是嘲讽和不屑,她撩起眼皮,视线越过群臣扫向不远处群情激昂的学子,犹如燃着璀璨烟火的凤凰。
年轻的学子们刹那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声名在外”的妖妃,且是这样咫尺之距。
红衣耀眼刺目,晃得这群少年人挪不开眼睛,而荣嘉贵妃一身雍容尊贵的皇家气派更是震慑着他们的心神。
她似笑非笑睨着他们,全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这一刻,就连早已缄口的谢俞也不得不承认,楚明玥是真正在皇权堆里被娇宠大的,这样的小阵仗,于她而言,远不如她及笄那年,八十万绥远军齐贺来得有看头。
书生们目光呆滞,全然忘了他们此行目的。
而宣珩允则大步走到楚明玥身边,眸光冷冷扫过那群书生,他的眼底有黑色的潮汐翻滚,他想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下狱,更想让楚明玥回她的重华宫,不许再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本宫可不怕蠢材,被利用了还替人当人肉盾呢。”楚明玥抢在宣珩允之前开口,狠狠嘲讽这群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宣珩允的眸底愈发沉了,他看了眼禁卫长,冷声道:“押下去,不听规劝者,禁终生科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