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夫人自己一个人拜完堂之后,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才有心思关心起自己的儿子。
桑夫人从厨房端来几盘糕点,一一摆放在桌上。
她坐在谢知予对面,两手捧着脸,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中,眉眼带笑,开始喋喋不休。
“你爹爹说过他会娶我的,因为他爱我。”
“我们约定好了,要在春天成亲,他会找到南诏最优秀的绣娘给我做一身最漂亮的婚服。”
“他还说过要给你取名,虽然现在忘了,可他那么爱我,以后一定会想起来的。”
......原来这就是谢知予一直没有名字的原因吗。
桑夫人又继续说了很多,但大致意思相同,几乎都在表达“他很爱我”。
谢知予似乎是觉得她有些烦了,便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桑夫人见他吃得急,担心他噎着,贴心地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
她弯起眼睛,笑容里充满了慈爱。
“你这孩子,吃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谢知予接过杯子,一口咽下糕点。
“谢谢娘亲——”
话音还未落,桑夫人忽然又变了脸,扬手在谢知予脸上落下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不仅打懵了谢知予,还打懵了旁观的姜屿。
“和你说多少次了,为什么总不记得?”
桑夫人冷着脸,漠然看着谢知予,神情冷漠得不似在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你爹爹爱笑,你为什么不笑?就是因为你学得不像他,他才不会来看我们。”
小孩皮肤娇嫩,桑夫人又用足了力气,谢知予右脸红肿得像个馒头,但他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般,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他手里握着茶杯,面朝着桑夫人,嘴角艰难扯起一个笑,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娘亲。”
姜屿看着他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顿觉有点微妙的心疼。
可还没等她心疼多久,后颈忽地一凉,带着轻微的刺痛感。
长大后的谢知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
他用木剑抵着她的脖子,微微俯下身,从背后靠在她耳边,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骤然响起。
“看够了吗?”
连师姐也没叫,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姜屿定了定心神,一点点缓慢地转过身,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剑尖稍微推远了些。
“如果我说,我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你信吗?”
谢知予将她推开的剑又移了回来,抵着脖颈。
他呵笑一声,面色温和,但嘴角的那抹弧度却莫名令人觉得不安。
冷声开口:“你觉得呢?”
...她当然觉得他不信。
当着谢知予的面踩到了他的雷点确实是挺不礼貌的,但这也不能怪她。
毕竟她一开始又不知道这里居然会和他的过去有关。
第二次被谢知予用剑抵着脖子,与上回明显不同的是,他真的动了杀心。
虽是把木剑,剑身却带着一股冷冽至极的剑气,直逼向命门,寒意沁骨。
姜屿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惧,仿佛下一秒,这把木剑就会轻易砍断她脆弱的脖颈。
她恍惚间都好似闻到了血腥味,面上强行维持着镇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敢乱动,大脑飞速运转着。
“不就是知道了你的秘密吗,你这么在意,那我跟你交换一个好了!”
说完,也不等谢知予拒绝,又语速飞快,倒豆似的将剩下的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我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邻居家的哥哥,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我特意爬到家门口的梨树上,结果恐高下不来。”
“但我这个人一向很要面子的,死活不肯要人帮忙,非说自己能行,最后趁着没人看见抱住树干一边哭一边滑下来。”
她说得太快,导致谢知予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内容,甚至都没懂她的意思。
他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近乎茫然困惑的神情,握剑的手微微一顿。
“...哈?”
但姜屿才不管他有没有听明白。
她壮着胆子,理不直但气很壮地说:“我不管!反正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那我们之间就扯平了。”
言下之意:不要再拿剑抵着她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来往就不能和谐友善一点吗!
但谢知予似乎并不吃她这一套。
他微眯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她,嘴角在一点点下压。
姜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神色,见他敛了笑意,心里随之咯噔一声。
消失的是谢知予脸上的笑容吗?
错,是她的命。
如果这也行不通,那只好用那个办法了。
姜屿用力掐了一把大腿,憋出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她双手握住木剑,抬眼看向谢知予,泫然欲泣,非常没有骨气地开口。
“呜呜,求求你了,我真的怕死,别吓我了。”
态度转变之快,即使是谢知予也未料到她还有这一出,怔愣了好一会儿。
待他反应过来,看着在哭戏方面演技还有待加强的姜屿,忽然低笑一声。
她还真是...每次都能出乎他的所料。
他的确是想杀了姜屿。
尽管她不是故意的,可谁让她来了这里,那便只能算她倒霉。
谢知予眸光微沉,目光不经意转向她身后,落在六岁的他自己和...一身嫁衣的桑月回身上。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桑月回,记忆中她的模样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这一刻,那些逐渐被遗忘的过往却如打开一幅尘封已久的绘卷,褪了色画面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变得光彩夺目。
谢知予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他是后妃和皇子乱.伦的产物,桑月回知道他不该存在,可还是坚持将他生了下来。
自他有记忆起,他就和桑月回生活在这处院落中,除了宫中的侍女,没有人会来看他们。
桑月回是五毒教大长老的独女,自幼便能与花鸟虫灵沟通,身为她的孩子,谢知予自然也继承了她的天赋。
南诏是个四季如春的国度,王宫中更是花开不败,即便是这处偏僻的院落,也常有蝴蝶落脚嬉戏,偶尔还会引来几只飞鸟,或者不知名的小爬虫。
谢知予常常坐在秋千上,听它们谈论宫外的见闻和趣事。
所以即使没有朋友,他也不会觉得孤单。
可故事听得多了,他偶尔也会向往外面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在蝴蝶们的带领下第一次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
他不敢走得太远,只是避开宫人在附近走了一圈,离开也不过半刻钟而已。
可等他回来时,桑月回却守在院中,冲上来发了疯似的逼问他。
“你去哪里了?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吗?出去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是不是不要娘亲了?你也要离开我对不对?”
她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你们都是骗子!我恨死你们了!”
谢知予也才六岁,正是需要大人陪伴关心的年纪,即便生在普通人家,也该是全家爱护的对象。
而他却早早地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以及安慰情绪不稳定的桑月回。
“对不起,娘亲,不要哭。”谢知予叹口气,用他小小的手背轻轻擦掉桑月回的眼泪,“我以后不会再出去了。”
于是从这以后,谢知予就真的没有再想过离开,也不再羡慕外面的一切。
桑月回束缚了他的自由,叫他只能待在这里陪她。
她总是阴晴不定,经常不是在哭就是在摔东西,只有偶尔开心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他的存在,但更多数时候都视他为空气,连饭也会忘记给他留。
谢知予经常饱一顿饿三顿,最初还会饿得睡不着,可后来次数多了,倒也慢慢习惯了。
但他心里一点也不怪桑月回。
桑月回曾经也是个既温柔又耐心的娘亲,她会教他折蝴蝶、翻花绳,和他一起坐在秋千上听蝴蝶说话,讲故事哄他入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学着亲手为他做一个布老虎。
只是后来,随着那位陛下拒绝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开始整日以泪洗面,渐渐变得阴郁寡言。
但她还是会坚持对他说:“你爹爹很爱我们,他只是暂时忘了,一定会很快想起来的。”
谢知予彼时不懂爱是什么,但他想,爱一定是不重要、随时可以忘记、丢在一旁的东西。
不然为什么娘亲总说爹爹爱她,可却总不见他来看她一次呢?
他又想。
爱一定也是种会让人痛苦的东西罢。
因为爱,桑月回才会被困在这处院落里,伤神哭泣,发疯失常,变得面目可憎。
......
谢知予一点点从回忆中脱离出来,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桑月回身上,漆黑的眼中甚至看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唯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既入无情道,断尘缘、灭人欲,无爱亦无恨。
他的心如一潭沉寂的死水,有风拂过也泛不起任何涟漪。
再次回想起这段过往,他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没有办法与过去的自己共情。
唯有对“爱”的厌恶和抵触,从始至终都没改变过。
谢知予垂下眼,不再看桑月回,慢慢将视线又移向姜屿。
他将木剑握紧了些,随后便看见眼前的少女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抬起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就像一只受了惊吓,想逃却逃不掉的小兔子。
谢知予原来是想捅穿她的脖子。
但此刻却又突然觉得,其实不必将她如何,只是这样吓吓她、看她的反应取乐都有趣极了,有趣到足够让他不想再同她计较下去。
于是他故意用力握着剑柄转了两下:“就只有这样吗?”
姜屿顿时福至心灵,灵光一闪。
她又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眼泪瞬间涌出来,喊得更大声:“求求你了!”
同时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做人就是要懂得能屈能伸,为了活命不丢脸的。
更何况只有谢知予一个人看见,他都是师弟了,那就让让他吧。
在姜屿哭着喊完这句话之后,气氛短暂地沉默了一秒。
随后便听见谢知予十分愉悦地笑出了声。
他显然被姜屿的反应取悦到了,笑得肩膀都在颤抖,连带着手中的木剑也跟着抖动起来。
......
虽然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但姜屿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变态。”
谢知予瞬间止住笑声,剑尖重新对准她的脖颈。
“你说什么?”
姜屿:!!!
“你听错了吧,我刚才没有说话。”
谢知予看她几秒,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讽刺地冷嗤一声,总算收回了木剑。
危机彻底解除,姜屿拍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谢知予提着剑径直朝桑月回走去。
他只淡淡抬眼看着她的脸,旋即没有半分犹豫地一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咔嚓几声脆响,犹如春日湖面破冰,世界轰然坍塌。
两人被传送回屋内,还未站稳,谢知予忽觉心口吃痛,陡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姜屿急忙搀扶住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心口处多了一道剑伤,恰好是他木剑刺中桑夫人的地方,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
“出来得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红衣女子似是早就料到结果如此,一直留在屋内并未离开。
她似乎笃定谢知予没有还手的能力,当着他的面走到桌边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还喜欢我送你的这份有意思的大礼吗?”
甚至特意在“有意思”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谢知予听着她的话,低下头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姜屿已经深刻体会并明白了一个道理:
谢知予笑起来的时候多半没什么好事。
她抬起头,朝红衣女子投去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眼中饱含同情。
只是对方并没有懂她的意思,仍在滔滔不绝地输出着对谢知予的嘲讽。
然而话说到一半,红衣女子又突然不动了,脸上凭空出现了几道被符纸灼烧的新鲜伤痕。
她愣了一瞬,用手摸了摸,面上得意的表情逐渐转为不可置信。
“你们对我的尸体做了什么!”
“啊,让我想想。”
谢知予失血过多,唇色泛白,却仍勾着嘴角,轻飘飘道:“大概就是撬了你的棺材板,再顺手下了个蛊?”
这种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一丝做作的语气,效果丝毫不亚于挖了别人祖坟还要当面炫耀一下。
鬼的弱点大多在尸体或骨灰,谢知予用蛊控制了红衣女子的尸体,相当于扼住了她的命门。
红衣女子虽觉得谢知予卑鄙无耻,却也不敢再刺激他,强忍怒意,态度瞬间软和下来。
极乐世界乃逝者、死魂聚集之地,阴气极盛,她虽不知这二人冒着危险来此目的为何,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静默片刻,她主动递过话题。
“你们来此可是为了查清渝州邪祟的事?”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总算回到正事上。
姜屿点点头,正要接话,肩膀忽地一沉。
失血过多让谢知予的脑袋本就有些发晕,意识恍惚间,忽觉小腹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意,如野火燎原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他再也支撑不住,意识一沉,虚脱无力地倒在了姜屿身上。
少年苍白的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微垂着眼,眼底水意弥漫,纤长的睫羽蝶翼般轻轻颤动着。
姜屿见他状态不对,担心他伤口感染,连忙出声询问。
“你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忽然觉得有些燥热,体温似乎在一点点攀升,面颊上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咳,那个,不好意思。”红衣女子自然注意到了二人的不对劲,心虚地看了他们一眼,“阴童子比较调皮,趁我不注意往酒里加了度春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虽然从前没听过“度春宵”,但光从名字来看就能猜到它大概是什么。
姜屿轻轻晃了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
她换了个姿势扶着谢知予,同时调动灵力压制住体内的热意,之后才出声。
“解药。”
红衣女子似是有些为难:“此药无解,除非...”
她话没说完,可姜屿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她尚且能靠灵力压制住药效保持头脑清醒,可眼下谢知予伤重,暂时无法运转灵力,只能任由药效发作。
红衣女子飞快地瞥了二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木盒。
“这个是忘忧蛊,服下之后可以忘记一件你想忘记的事。”
度春风没有解药,药性虽烈,但得到纾解之后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危害。
如果实在觉得尴尬,可以选择忘记。
她留下木盒在桌上,迅速起身离开,最后还不忘贴心地替他们关紧房门。
姜屿看也没看那木盒,扶着谢知予走到床边坐下。
屋内燃着的喜烛毕波作响,淡淡烛光盈满室内。
谢知予坐在床边,晃动的火光清晰映照着他如玉的面容,眉心一点朱砂红艳如血,墨色发丝披散身后,流水般从肩头滑落几缕。
他的状态似乎更糟糕了,面色潮红,呼吸微喘,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烧得他头脑昏沉,意识也模糊不清。
姜屿试着给他输了点灵力,但效果微乎其微。
收回手时,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犹如羽毛拂过,激起一阵颤栗。
谢知予闷哼一声,微仰起头看她,视线像是无法聚焦,眼神迷离,眼尾湿透,如海棠沾露,显出几分摄人心魄的绮丽动人。
“你......”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嫣红的唇瓣张合,半天也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姜屿看着这个状态的谢知予,顿觉有些手足无措。
这种情况下也没法给他处理伤口......姜屿犹豫了一会,转头看向桌上的小木盒。
身体的热度在一点点攀升,谢知予面上一片薄红,眼底水意弥漫,呼吸带着微喘。
陌生的意欲支配着他的意识,热意难耐,他本能地想要寻求纾解。
但......该怎么做?
谢知予眼中少见地浮起了一抹惑色,纤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面色看起来有些茫然。
但这种茫然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讨厌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不顾伤势,强行唤出了锁链。
谢知予将锁链带着尖头的一端握在手里,眸光微沉,没有任何犹豫地收拢了手掌,任由锁链刺穿掌心。
疼痛让他短暂地找回理智,掌心一片滑腻,翻涌而出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染红了整个右手。
空气中飘散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谢知予安静垂眸,面无表情地握紧右手,温热的血液不断冒出,又滴落在地,很快聚成了一个小型的血泊。
姜屿刚拿起木盒从桌边转身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他在自虐般的画面。
她眉心一跳,连忙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腕,示意他松手。
“你这是在做什么,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
热意从她的掌心传来,从手腕一路蔓延至全身,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异样有了复苏的趋势。
但奇怪的是,这回谢知予却并不觉得难受。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挣开姜屿的手,听话地松开了锁链。
“好热。”他说。
姜屿心想,中了药能不热吗,再说这和他好好的突然扎穿自己的手掌又有什么关系。
姜屿想起之前看过的小说,主角意识到自己中药后,为了不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通常来说都会选择给自己一刀,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所以该不会谢知予也是这么想的?
......那他对自己也是真够狠的。
姜屿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右手,轻声叹了口气。
幸好她出门在外总有在身上备着伤药的习惯,但条件有限,只能简单地先给他止血,再从嫁衣上裁下一小块布料包扎起来。
手上的伤是处理好了,可身上......
姜屿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他胸口。
这处的伤口需得脱了衣服才能处理,可这个时候脱他衣服岂不是火上浇油。
度春风的药效无解又持久,倘若一直不管,谁知道他会持续这种状态到什么时候。
姜屿实在怕他熬死在这里,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你会...那个吗?”
原先聚积在体内的热意如弹簧一般,压抑过后触底反弹,汹涌而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谢知予眼底逐渐蔓起了水汽,极力克制着喘息,嗓音听起来有点哑。
“那个是何意?”
姜屿俯下身靠在他耳边,脸颊微红,小声说了句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犹如落入枯草堆中的火星,谢知予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眼眶湿润泛红。
听清姜屿的话后,他面上有一瞬的困惑,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摇了摇头。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
过去从没人教过他这些,桑月回在他六岁时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后来长大些,入了天衍宗,每天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在意其他的事情。
姜屿也猜到了他应该不懂。
再说他还受着伤,让他自己动手解决...似乎也挺为难他的。
姜屿抿唇思索片刻,将那个红衣女子留下的小木盒打开,递到他眼前。
“这个蛊服下后是真的像她说的一样有用吗?”
小木盒中躺着一对大约指节大小的黑色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一起,像是睡着了一般。
谢知予虽没有刻意钻研过蛊毒之术,但这是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天赋。
他只看这蛊虫一眼便足以确认红衣女子所说不似作假:“是。”
姜屿点了点头,又将木盒合上收好。
眼看谢知予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她总不好坐视不管。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她找谁继续完成任务去。
静默几秒,姜屿看着他的眼睛,下定决心般攥紧了拳头。
“得罪了。”
她上前一步,两手搭在谢知予肩上,迎着他的目光,俯下身亲上了他的嘴角。
少女独有的芳馨扑面而来,姜屿惯用的梳头水是茉莉花的香味,清新馥郁,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方寸天地。
唇上传来陌生的、柔软温热的触感,谢知予错愕地僵住身子,一瞬间竟连呼吸也忘记了,呆呆地眨了下眼。
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引得谢知予身体一阵颤栗,度春风的药性放大了他身上每一处感官。
如过电般的酥麻感沿着脊背攀升,传遍全身,热意迅速蔓延,烧红了白玉似的耳尖。
他浓长的眼睫轻微颤动着,漆黑的眼珠泛起水汽,仿佛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姜屿的动作很轻,像是怕他拒绝自己,一开始只在嘴角试探。
见他并不抗拒,之后才慢慢转向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恍惚间,谢知予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盏夜里漂浮在水面上的荷花灯,随着激烈的水流飘飘晃晃。
大约是怕自己飘远,他双手无助地抓着铺在床上的被褥,眼神已经聚不住焦了。
强烈的生理反应下,谢知予白腻的皮肤上染了层薄红,眼中的水意渐渐聚成泪珠,打湿了睫羽,又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滑落。
烛火摇曳,水声黏腻间,屋内的空气也好似迅速升温膨胀。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予手上忽然用了几分力,平整的被褥被他抓得皱巴巴的,身体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察觉到他的异样,姜屿停住动作,离开他的唇瓣,动作间拉出一抹银丝。
谢知予涣散的视线一点点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清冷白皙的面上沾染了几分欲色,如同往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了浓重的一笔,那双疏淡的瞳中满满都倒映着姜屿。
他像是淋了一场绵密的春雨,额发汗湿,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叫人不禁想起被雨水打湿的月下白昙,昳丽不可方物。
尽管姜屿对他没有别的心思,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帮他解药,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此刻真的被他这副样子给诱惑到了。
但也只有一秒。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姜屿赶紧摇了摇头,掐断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余韵未过,谢知予还在轻轻喘着气,双眼湿漉漉的。
他抬起眸子同姜屿对视,眼神像是茫然无措。
两人对视间,气氛微妙的沉寂了下来。
回想起他方才的异样,姜屿突然明白了什么,脸颊一热,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心虚,慌忙地错开了视线。
不是吧,只是接了个吻而已,怎么就......
但无论如何,他这么快...倒省了她的事。
趁着谢知予还在贤者时间,无力反抗,姜屿迅速打开木盒,两指扣着他的下颌,将蛊虫喂了进去。
“把刚才的事忘了。”姜屿轻声对他说,“睡吧。”
谢知予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随着度春风的药效褪去,他忽觉一阵困乏无力。
姜屿的话一字一句清晰落入耳中,他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随后身子前倾,晕倒在她怀中。
忘忧蛊自他服下后便开始起作用,等明日醒来后,他什么也不会记得。
姜屿端着熬好的汤药推开门,顺手从桌边拿了个凳子移到床边。
她将药碗放在凳子上,直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会谢知予。
“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极乐世界处于混沌之地,没有日月交替,自然也不会有白昼黑夜之分。
屋外仍是来时的灯火通明,屋内照明用的喜烛已经燃尽,换上了一支新的、普普通通的红烛。
谢知予瞥了一眼药碗,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伤口被人细心处理过,缠上了绷带,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他试着微微收拢手掌,随后摇了摇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你的衣服是阴童子帮你换的,身上的伤也是他们替你包扎的。”
姜屿一边接过空碗,一边耐心嘱咐他。
“这几日尽量不要剧烈运动,否则伤口再崩开就难办了。还有你的手,也尽量不要握剑提重物。”
少女认真地说着,声音软软的,又脆生生,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室内。
但谢知予却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
他神色极为平和,眼中也没有多余的情绪,静静注视着姜屿,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言语。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姜屿心里没由来地突突了两下。
再开口时,声音里不自觉多了些紧张。
“...你还记得昨晚你昏过去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虽说忘忧蛊能使人忘忧,但她毕竟是头一回给人下蛊,还是得亲自确认一遍才更放心。
谢知予稍仰着头,晃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忽然弯唇笑了起来,不答反问。
“师姐觉得,我应该记得什么?”
......这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套她的话?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在心中斟酌了一番,之后才出声。
“没什么。就是你昨晚是受不住药性直接昏过去的,怕你觉得丢人,我才没好意思提。”
谢知予闻言只安静地看着她,右手搭在床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过了许久,久到姜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点了点头,道:“这样啊。”
“那师姐可要好好替我保密,若是不小心说了出去。”他停顿一会,弯起唇角,笑容若水柔和,“我就杀了你。”
看着他唇边明显带着玩味的笑意,姜屿只觉得更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