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姜屿察觉到他状态不对,顺着他的心意抱住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续。
她往后稍退开些,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是又昏过去了。
“……”
一会醒着一会昏迷,他这到底是奇怪的体质?
“谢知予、谢知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人不停在耳边喊他, 清脆的声音里糅杂了几分无奈。
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慢慢回拢,谢知予回过神,眼眸微动, 发现自己正坐在窗边。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谢知予怔然片刻,转头望见了一片葱茏的夏日盛景。
恰是正午, 日头正盛。
天空蓝得澄澈纯净, 大雁飞过,万里无云,阳光直直地从窗外照射进来, 穿过他额前垂落的发, 在眼睫上落了些许暖色。
院中山茶花开得满满当当,缀在枝头, 将枝丫都压得低垂下来,蝴蝶绕着花间飞舞盘旋。
南诏一年四季如春,即使在盛夏时节,这里也仍是凉爽舒适的。
谢知予将手伸出窗外, 裹着花香的微风从指尖拂过, 轻轻柔柔。
……他这是回家了吗?
“谢知予,你还在不在, 怎么不出声?”
谢知予目光转回屋内,空气里有浮尘随着光束流转漂浮, 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
往更深处望去,层层轻纱制的床帐落下, 似乎映出道人影, 他眉心蓦地一跳,起身走过去。
拉开床帐。
又猛地合上。
谢知予眼神盯着飘动的床帐, 似乎怔住了,白玉般的耳尖飞快地蹿起一点红。
“……师姐,你”
“刚才出了汗,裙子都脏了。”姜屿打断她,帐中传来翻身时被子摩擦的声音,她直接命令道:“你去帮我拿过一条,要那条裙头绣了海棠的。”
谢知予没动。
他低下头,乌发从脸侧滑落下来,正巧挡住通红的耳尖。
“你可以自己去……”
“哈。”
里面的人像是被他的回答气笑了。
她干脆坐起身,隔着床帐,不由分说便踢了他一脚。
“你让我自己去,那你倒是给我解开啊?”
少女纤细如玉的脚腕上绑着一圈锁链,白雪般柔嫩的皮肤上被咯出了一道暧昧的红痕,看着不免惹人遐思。
……这是他对她做的吗?
谢知予垂眼看着抵在自己腿上的那抹雪白,很快又抬起眼,喉口一阵干涩。
默然片刻后,在解开锁链和帮她拿裙子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你看仔细些,要上次新买的那条,别拿错了。”
“好。”
谢知予按照她的指示找到裙子,走回床边时犹豫了一下,只将床帐掀起一点,眼神看向别处,将裙子递了进去。
但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接。
“师姐?”
谢知予喊了她一声,随即拉开床帐,刹那间,数不清的蝴蝶扑面而来,而帐中却空无一人。
他反应过来,转身追上去想抓住那些蝴蝶,但窗外日光愈来愈盛,直将他晃得睁不开眼。
“我来照顾他就好了,你去看看宁秋吧。”
姜屿站在门外,看着前来探望的池疏。
她一手端着碗药,另一只手抱着药箱,用手肘将屋门推开了些。
“他身上的妖毒已经解了,没有大碍,很快就能醒过来。”
池疏往屋里看了一眼,这一次谢知予会受伤其实和他有直接的关系,他心里难免内疚自责。
“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摇铃唤我来就好。”
姜屿点点头,侧着身子将门彻底推开,迈进了屋内。
骨妖一死,池疏用移行阵带着他们离开了洞穴,池既明收到消息后守在宗门外接应,直接将谢知予带去解了毒。
为了答谢他们,池既明非常爽快地交出了过去镜,甚至翻出家底,将平日里连他自己也舍不得用的上等丹药统统送给了谢知予。
但谢知予尚且还在昏迷,只好由姜屿先代为收下。
“总算到了,累死我了……”姜屿把药箱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师姐。”
谢知予不知何时醒了,坐在床上,看着她的方向,一瞬不瞬。
“这里面装的都是上好的丹药,是池宗主给你的。”姜屿拍拍药箱,向他解释道。
谢知予只瞥了一眼药箱,眸光淡淡,似乎对这些丹药不感兴趣。
“本来想过一会再喊你的,没想到你自己醒了。”姜屿找了个凳子放在床前,将药碗放在凳子上,“药刚熬好,还有点烫,你可以等凉一点再喝。”
屋里的窗户为了通风没有完全关上,风从缝隙里溜进来,今日外面没有下雪,这风吹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谢知予向窗外看了一眼,旋即又看向她:“师姐,可以陪我说会话吗?”
“当然可以。”姜屿点了下头,将被子往里推了一下,就坐在床边,“你醒过来多久了,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知予摇头。
他倾身凑过来,靠在她身上,安静了好一会,突然道:“我以前在南诏王宫见过一只很特别的蝴蝶,双翅上布满了淡色花斑,飞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但它不常来我住的地方,总是想要飞到宫外去。”
谢知予微仰起头,注视着姜屿。
“后来它被其他宫人抓走,他们用丝线穿过它的翅膀固定在丝绢,永远留住了它。”
他问她:“师姐,你认为他们做得对吗?”
这听起来就是一个简易的制作蝴蝶标本的方法,行为倒是论不上对与错。
谢知予抬手抚上她脸侧,指腹擦过眼角,动作不算轻柔。
姜屿觉得有些痒,又有一点痛,便仰着脑袋往后退了一些。
“想把喜欢的东西留在身边是人之常情。”
“是这样吗。”谢知予喃喃道。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眼底晦暗不明,半晌,又答一句:“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姜屿不明所以,正要再问,他倏忽靠近,抱着她闷声笑了起来。
“……”
恕她直言,她果然还是不能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笑点。
丝毫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坑了自己一把的姜屿选择了跳过这个话题。
“别笑了,先起来。”她用手碰了碰药碗,感觉到温度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胳膊,“药快凉了,快点喝了。”
谢知予直起身,眉眼舒展,嘴角勾着笑,心情明显比她进房时要好了许多。
他从姜屿手里接过药碗,窗外蓦地起了一阵风,吹得窗户吱呀摇晃不停。
姜屿走到窗边,正要将窗户关上,却见一只纸鹤乘风而来,晃晃悠悠,悬停在她眼前,闪烁着亮光。
她有些迟疑:“……给我的?”
纸鹤动了动脑袋,下一刻,绕在周身的亮光便聚成一道光幕。
是欧阳师叔的传信,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
【阿沅病危,想见你们最后一面,速归,我在渝州等你们。】
“宁姑娘,你这次伤得比较重,周身灵脉都受了损伤,以后可要小心些,最好不要随便用灵力了。”
对于一名修道者来说,不能使用灵力便和废人无异,几乎可以放弃修道这条路了。
负责给宁秋治伤的弟子不清楚她之前的状况,只以为她是这次受了重伤,惋惜地叹了一声。
宁秋也没太在意他的语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觉得有些奇怪。
“灵脉受损?可我之前一直都没有用过灵力,怎么会受损?”
弟子没注意到她话里的异样,只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的灵脉天生比旁人要脆弱,承受不住大量的灵力,以后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宁秋点了点头,说:“多谢。”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洞穴里面对骨妖时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自那以后,身体里仿佛有股压抑许久的力量被释放了出来。
等弟子离开后,宁秋垂首摊开双手,尝试着回忆起最基础的术法口诀。
一簇微弱的火苗自掌心凭空蹿了起来,转瞬即逝。
……居然成功了。
可她不是灵脉堵塞,天生就用不了灵力吗?
宁秋眉头紧皱着,可还未待她多想,只觉得胸口闷闷作痛,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又吐出一口血。
“师姐!”
池疏恰好从屋外进来,见到这一幕,忙不迭跑过去,找了干净帕子替她擦掉了嘴角的血。
若非是他,宁秋绝不会遭此一难。
池疏看向她的目光中不自觉蔓起了自责:“对不起,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要和我道歉。”
宁秋打断他,抬眼见他愁容满面,又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是。”池疏放下帕子,“欧阳师叔传来纸鹤,要我们速速回去见阿沅。”
他顿了下,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但逍遥宗还有事要处理,我恐怕不能和你们回去。”
池疏本就不算是天衍宗弟子,如今他与池既明已解开心结,自然要留在北地。
至于何时才能再见……
她找出宁清寒的玉佩,问:“这个还作数吗?”
“永远作数。”
宁秋知他难处,当然不会怪他,且有这样一句承诺就足够了。
随着传音纸鹤一道来的, 还有一张缩地千里符。
北地与渝州相隔数千里,路途遥远,可阿沅已等不了他们几日, 只消用此符便能赶在当日回去。
池疏还得留在逍遥宗处理宗门事宜,来时一行四人,回去却只剩三人。
“几位和池疏一起杀了骨妖, 保护了我北地百姓安危, 原想在两日后的落灯节上好好答谢你们一番,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也不便再留你们。”
池既明亲自将三人送至山门外, 临别时又将手一翻, 变出三块木牌分别交予三人。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几位收下。日后无论何时再来我北地, 逍遥宗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打开。”
木牌上面刻了字,是逍遥宗的令牌,携此令牌者,可随意出入逍遥宗, 所有弟子不得阻拦盘问。
池既明此番是将他们视作整个逍遥宗的朋友, 而非是池疏一人的朋友。
三人一齐将木牌收好,站成一排向他行了一个礼。
“多谢池宗主。”
池既明挥挥手, 一向严肃惯了的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温和:“好了,时候不早了, 我也不耽误你们时间,快些上路吧。”
谢知予两指捏住缩地千里符, 引燃后向上一抛。符纸飘到半空中化为灰烬, 面前却现出一道透明似水面的屏障。
做完这些,他回过身, 看向姜屿:“师姐,走吧。”
姜屿点头,跟上他穿过了屏障。
宁秋紧随其后,回头看了一眼池疏,两人望着彼此,池疏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等我。
无论如何,宁秋都相信他不会欺骗自己。
少倾,她不再看他,赶在屏障消失前穿了过去。
屏障的另一边出口赫然是一间陌生的小院。
欧阳师叔正坐在院中清凉处,赏花喝茶,优哉游哉。
见几人凭空出现在院中,他眼也未抬一下,兀自端起茶杯撇去浮沫,抬手朝身后一指。
“阿沅在里面等你们,快些进去吧。”
纸鹤传信中只提到让他们来渝州,姜屿打量着这间小院,怎么看也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宅,和天衍宗没有半分关系。
“师叔,为何不在宗门等我们回来?”
“你们去了北地,离得太远没听到消息也正常。”
欧阳师叔慢悠悠喝了口热茶,意味深长地朝谢知予投去一眼,缓声道:
“三日前沈清风带着半个无剑山庄的弟子从扬州赶来,说要讨个什么说法,这几日宗门里可是乱成一锅粥了。”
宁秋担心谢无咎,忙不迭开口问他:“师叔,宗门里具体是什么情况?”
沈清风与谢无咎本是至交好友,后者对他又有知遇之恩,再怎么也不会公然带人来天衍宗闹事。
姜屿仔细回忆了一遍,他们在扬州时只见了沈清风一面,话都说没说上几句。他要来讨说法,应该和谢知予没有关系…吧?
难道是因为他夫人江晚菱和裴松月的事?
这厢姜屿还在疑惑着沈清风到底要讨什么说法,而另一边,谢知予倒是环臂而立,坦然迎上欧阳师叔的眼神,神色自若,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
片刻后,倒是欧阳师叔先低头看向了别处。
“宗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我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没多大关系,病患才是最为紧要的,我只怕你们回去后便没心思再见阿沅了。”
欧阳师叔笑了笑,放下茶杯,躺回藤椅上,挥挥手催促道:“他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赶快进去吧。”
“师叔……”
宁秋还想再问,可他已经闭上了眼,这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了。
她只好先放下疑思,按他所说,推开了阿沅的房门。
姜屿正要跟上,手却被人从后拉住。
“师姐。”谢知予抓着她的手腕,他还站在原地没动。
姜屿返身回来,停在他身前。
“怎么了?”
院中落花随风飘到肩上,他拈在指间,将之吹散,花色鲜艳,愈发衬得他的眉眼淡淡。
他垂下眸,安静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如浸在冰雪里一般,唯有她是映在其中的一抹亮色。
良久,他摇了摇头,替她将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
“没什么。”
姜屿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凑近了认真看了他一会,只见他神色如常,并没发现有哪里不对。
……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那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姜屿退回来,牵起他的手一道往屋里走。
欧阳师叔传信中说阿沅病危,姜屿来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真正见面时才发现,阿沅并没有想象中的形疲瘦顿,反而看上去容光焕发,精神十足。
终于再见到三人,他立时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劲的笑。
宁秋一眼便看出他此时是回光返照,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她心里却不知是该作何滋味。
“阿沅,你有话相对我们说?”
阿沅点头,他看向谢知予,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小羽,谢谢。”
他说得无比真诚,但谢知予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没有给出回应。
阿沅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说话,歪了歪头,待到目光看见他身旁的姜屿时,又立刻被转移了注意。
“镜子,镜子。”
他嘴里重复了两遍,还用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姜屿试着理解他的意思,想了想,取出了最后一块过去镜碎片。
“你是说这个?”
阿沅点点头,他还记得上回姜屿使用过去镜的事情,可他不知要如何表达,便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三个,最后才指着那块过去镜。
姜屿问他:“你是想要我们一起看你过去的记忆?”
阿沅又一次点头,他说:“不能让他们被忘记,他们要被好多人记住。”
虽然不知他口中的“他们”是谁,但这毕竟是阿沅最后的心愿,况且说不准他的记忆也和谢知予有关。
姜屿走上前去,将过去镜平放在床上,照出阿沅的脸,三人一齐捏住镜子边缘,临到白光亮起的那一刻,谢知予却松开了手。
白光愈盛,到极点时又骤然熄灭,其余人都陷入了回忆,唯有他还清醒着。
屋内安静下去,外面风拂花叶声就更加清晰。
欧阳师叔躺在藤椅上小憩,丝毫不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
谢知予蹲在姜屿身旁,指尖沿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一路往下虚虚描摹,最后停在脖颈。
“师姐,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轻声问她,语气里带了些茫然,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叹息。
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想要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么?
但为什么她会想要离开自己?
谢知予不明白,她在骗他,他应该生气的。
但荒谬的是比起怒火,他却更加觉得惶恐不安。
谢知予闭上眼,脑子里近乎神经质般的疯狂循环着两个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愤怒和不安交织在一起,谢知予胸口一阵闷闷作痛,指尖也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极力克制住剧烈翻涌的情绪,再次睁眼时,眼中变得漆黑无光,如冰塑一般,波澜不生。
姜屿想要离开他,大概是她还不够喜欢自己罢。
既然这样,他会有办法让她更喜欢自己,至于离开——
谢知予虚虚掐着她的脖子,倾身过去贴在她耳边,虔诚又温柔地印下一吻。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半月前新来的那个去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屿刚落地站稳,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她抬眼一瞧,这道声音的主人赫然是谢无咎。
“那个小孩不听话还撒谎,按照规矩,我让他去关七天禁闭了,今儿才第四日。”
张妈妈站在旁边,卑躬屈膝,一脸谄媚地回着话。
这次的记忆恰好衔接了上回,谢知予被罚禁闭,有了这个下马威,其他小孩都变得听话多了,丝毫不敢忤逆张妈妈。
谢无咎扫了一眼乖乖按分好的队伍站好的孩子们,眼里有些欣慰。
他继续问张妈妈:“他撒了什么谎?”
张妈妈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原委都说了出来,原是想讨功,却不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胡闹,简直荒唐!”谢无咎拂袖厉声呵斥道:“他才到这里多久,到底是不是撒谎你难道看不出来?”
他随手指了张妈妈身后的两个丫鬟:“快去把他接出来。”
丫鬟们虽说是张妈妈的人,可见到主子费尽心思讨好谢无咎的模样,自然猜到了谁才是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纷纷点头应是。
张妈妈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可到底还是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沈庄主不是说要他们修无情道,我这……”
“无情无情,首先有情才能无情。”
张妈妈或许本心是好的,可她到底只是普通人,不懂他们修道界的事情,谢无咎并无过多斥责她。
他面向这些孩子们。
“你们既来了这里,便是了断了尘缘,和家中不再有关系。
从今日起,这座庄园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把彼此视为自己新的家人对待,放下过往恩怨,互相帮扶,互相信任,不可抱团欺凌旁人,听明白没有?”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齐声点头应是。
姜屿在一旁看着如此情景,只觉得心中疑惑更深了。
若说张妈妈的用意她多少还能猜到些,无非是想要他们体会绝望从而绝情,可谢无咎此番言论又是何用意?
姜屿正在心里琢磨着,原先离开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牵着谢知予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姜屿立刻回头望去,看见他眼睛上蒙了白布条时不免愣了一下。
“他的眼睛怎么了?”谢无咎询问道。
其中一个丫鬟上前回答:“在暗处待了太久,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光亮,我们便先让他蒙着眼,过会再摘下。”
谢无咎了然,指着一旁的石凳:“我还有话要说,先带他去坐下听吧。”
“是。”
眼见丫鬟牵着谢知予往旁边走,姜屿也跟了过去。
谢知予眼上蒙了布, 看不见,两个丫鬟便扶着他坐到石凳上。
姜屿跟在后面,待她们退后, 她蹲在谢知予身旁,仰起脸看他。
过去四天了,他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待了整整四天。
谢知予怕黑, 会不会是在这个时候留下的阴影?
姜屿仔细看着他, 却只见到一张极为平静的脸。
没有重见天日的狂喜,也没有痛声哭泣,他只是安然坐在石凳上, 一语不发。
两个丫鬟却在后面窃窃私语。
“张妈妈从前也罚过不少人关禁闭, 那些还都是庄园里的丫鬟仆从,比他年纪还要大许多, 都用不上七日,只半日就发了疯似的在里面哭着喊着要出来。他倒是能忍,关在里面一声不吭。”
“可不是,我昨日就在外面守着, 一点动静也没听着, 要不是送进去的水和饭食都动过,我还要以为他死在里面了。”
有风乍起, 卷起他蒙眼的白布条,尾端扫过脸颊, 似乎有些痒,他抬手将其拂开。
姜屿这时才发现, 他的手, 十指的指甲都抠烂了,血迹斑斑, 触目惊心。可他藏在衣袖里,没有人发现不对。
他习惯用疼痛来忍耐、麻痹心底的恐惧,自小便是如此。
“难怪你总是喜欢做伤害自己的事,像不怕死一样,原来从小就这么能忍……”
姜屿撑着脸忧愁地叹了声气,她承认,自己的确是开始心疼他了。
谢无咎和张妈妈交代了几句话,见人全都到齐,便也正式开始训话了。
“你们自来到这座庄园也有一段时日,彼此应该都认识了。明日起,会有人来教导你们如何修道、练剑,所有人都要认真对待,不可懈怠。”
谢无咎的话孩子们都一早就听过,只是他们仍有一事不解。
有小孩怯弱地问:“修的‘道’是什么‘道’?”
谢无咎说:“无情道。”
小孩又问:“无情道又是什么道?”
张妈妈正要斥责提问的小孩多嘴,谢无咎却将她拦下。
他面向这群孩子们,神情严肃起来,认真耐心向他们解释。
“圣人无心,常以百姓之心为心。心怀天下,悲悯苍生,而无私心,此为无情道也。”
此话一出,原本就迷惑不解的孩子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知道你们年纪尚小,听不懂也做不到。”谢无咎道,“那我便说一个大家都知道的,魔域魔渊封印破除,渊底跑出许多大魔,而遭大魔所伤者浑身会长满鳞片。”
“这是‘化琉璃’!”有小孩出声,他挤上前来,“我阿爹就是得了‘化琉璃’才死的,大魔杀了我阿爹,还一口吞吃了我小妹。”他说着,忽然哭出声,“连我阿娘也差点死在大魔手下……”
谢无咎蹲下身,从张妈妈手里接过帕子给他擦眼泪。
“好孩子,不哭了。”谢无咎揉了揉他的发顶,问:“你想不想给你阿爹和小妹报仇?”
小孩点头,吸了下鼻子,声音哽咽:“想的,可是我办不到……”
封印松动,大魔横行魔域,魔尊亲自撕毁和平协议,打开魔域结界,放任魔族逃至人界,也将灾厄带到了人界。
纵有仙盟下令,各大仙门四处排查设防,也仍有不少普通人被大魔所害,失去性命。
仙门弟子尚有能力可与之一战,而普通人遇上却只有等死的份。
但谢无咎却对小孩说;“你能办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谢无咎直视着他,眼眸微暗,待人待事一向温和的他此刻却少见的露出点锋芒。
“大魔出世,生灵涂炭,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站起身,眼神沉峻地扫过每一个孩子身上,“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还想着回家去,不愿在这里修行。可你们自己想想,和这些受大魔所害的可怜人相比,你们只是离开了自己的家而已,难道还不知足吗?”
“留下来专心修道不仅能保护你们自己,以后还可以保护你们的家人,甚至于是天下人。”
“古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怎可做那畏缩不前的贪生怕死之辈?敢作为、敢担当,救苍生于水火,解苍生于倒悬,义不容辞!”
他的声音带着威压,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如急催的战鼓敲在每一个孩子的心上,震耳欲聋。
“倘若你们之中还有想回家去的,我不会阻拦。剩下若有愿意随我修道救世者,请上前来,领走木剑!”
孩子心性最为纯真,尤其是在七八岁,正是会幻想自己能成为大英雄的时候。
方才哭着说想报仇的小孩率先站了出来。
“我愿意留下!”
其他小孩见此,也纷纷应声附和。
“我也愿意留下!”
“我阿娘也是被大魔害死的,我要留下修道,为她报仇!”
“我也要留下!”
姜屿简直要为谢无咎的正义发言拍手叫好。
只靠三言两语就能鼓舞人心,让这些孩子们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修行。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如他所说,是为了对抗大魔,拯救苍生吗?但为何这群孩子们最后却只剩下谢知予一人?
姜屿正在疑惑间,谢知予从石凳上起来,拒绝了两个丫鬟的搀扶,抬手扯下蒙眼的白布。
日光灼眼,他紧闭着眼站着不动,适应了一会后才慢慢睁开,主动走上前去领了把木剑。
谢无咎带来的木剑全部分发完毕,没有一个孩子选择离开。
他似乎很欣慰,面上总算流露出点笑意。
“既领了木剑,从今日起,你们便都是我的弟子,以后更要勤学苦练,不可偷懒。”
所有人齐声回:“是!”
方才谢无咎的话起了一点作用,之前说过他坏话的几个小孩竟然主动来找谢知予道歉。
或许是他们也没想过张妈妈会罚得这么狠,面对谢知予时,内心难免有愧疚。
“那个、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撒谎的,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说你坏话,也不会再撒谎了,你可以原谅我们吗?”
谢知予大约是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只点了点头。
他不太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手上也还有伤,领了木剑后没有多留,直接回了住处。
姜屿很想追上去看看,可无奈记忆是阿沅的视角,他没见过的事情,过去镜也无法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