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及此处,池疏神色微黯, 垂眸缓声道:“如今再回家中,我也不知他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儿子。”
四人之中, 穿过来的姜屿对其他宗门之事不甚了解, 而谢知予一向不关心旁人如何,应声的便只有宁秋。
一路走来, 偏偏此时才坦言身世,宁秋不傻,她往殿内看了一眼,讶然开口。
“……你爹爹是逍遥宗宗主池既明?”
池疏看着三人,点头“嗯”了声。
原文主要围绕江浸月展开,池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男配,自然不可能提到他的身世背景。
虽说他是宁秋半路捡回来的,但论起实力与剑术,明显胜于宗门内绝大部分弟子。
尤其之前在彩蝶村遭遇魔物袭击,谢知予袖手旁观时,他能仅凭一己之力暂且拖住魔物。
姜屿早觉得他深藏不露,此刻听他坦白,比起惊讶,更多的倒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难怪那日在扬州吃早茶时你心不在焉,原来是这样。”
“无论我身份为何,我都是真心拿你们当朋友的,心意绝对不假。”
池疏担心几人因此对他生出隔阂,特意解释:“自六年前离家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逍遥宗少宗主,与宗门也不再有关联了。”
嘴上说着不再有关联,但想来他心中必定还挂念着逍遥宗,否则也不会来这一趟。
现实中的逍遥宗与外界失联许久,但宁秋与池疏尚在梦中,全然没有发觉这般轻易就到了宗门有何不对。
宁秋也是才知晓他的身份,虽觉意外,却也并未责怪他隐瞒。
她自小没了父母陪伴,但在亲情上感知要比旁人敏锐许多,见池疏提起父亲时情绪有所波澜,便知他心中定然留有一份牵挂。
宁秋别扭惯了,不会安慰人,只好用行动表示,抓紧了池疏的手。
宁秋少有主动的时候,池疏一时怔住,心中明白她的用意,哑然失笑,快速整理好情绪。
“父…宗主在里面已等候多时,我们进去吧。”
北地常年落雪,不比南方温暖宜人,气候严寒,唯有逍遥宗一座仙门驻守于此,负责清除作乱的妖魔。
在北地百姓眼中,逍遥宗便是他们的守护神,民间威望之高,远超其他所有仙门。
池既明身为宗主,多年来无论大小事宜都坚持亲力亲为,劳心劳力,过早生出了满头白发。
听闻守山门的弟子传来消息,他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务,一早等在殿中,目光频频向殿外看去,神情中分明带了几分焦急和期盼。
待几人终于步入殿内,他却在一瞬间藏住了所有的情绪,冷着一张脸,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我怎么觉得池宗主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好相处?”
宁秋和池疏走在前面,姜屿稍微放慢了步子,凑近谢知予,戳了戳他的手背,悄悄使了个传音入密。
进殿之后二人便没再牵着手,谢知予生出些许不悦,思绪烦乱发散,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整个人才安定下来。
“不用害怕。”谢知予不紧不慢地回复着。
“我们是天衍宗的弟子,他就算再生气,也只能教训池疏出气。”
即使是只听声音,姜屿也能想象出他那副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按照流程,四人一同向池既明行礼,池疏上前说明来意,先介绍过同伴,最后才轮到自己。
明明是父子,见面却是这么的尴尬与生疏。
六年未见,一个半天才憋出来一声“爹”,一个淡淡应了句“嗯”便没了后续。
两人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心里憋着一股气不服输似的,就是不肯看对方。
突然一声哨响,打破沉默,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去。
广阔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海东青,殿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女子,身着艳红骑装,英姿飒爽,仿佛冬日里的烈阳,明媚耀眼。
她吹了声哨,海东青应声落在她肩上,抖落下零星的雪屑。
“阿疏!”女子忽略了其他人,直奔池疏身旁,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爹说你长大了要外出闯荡历练,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家里来个信,娘在家中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要担心死你了!”
姜屿记得池疏的娘亲分明已经离世,这会儿却如此鲜活的出现在众人眼前,竟也没人觉出不对。
女子出现的一刹那,池疏和宁秋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焦,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池疏在原地愣了好半天,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自控地落下两行泪水。
“娘亲……”
“怎的还哭起来了,外面有人欺负你不成?”
女子温柔笑着伸手替他擦掉眼泪,转头看向池既明:“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还杵在哪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拥抱一下?”
此话一出,父子二人对望一眼,彼此之间的气氛似乎比方才更尴尬了。
见他们半天没有动静,连句话也不说,女子看看池疏,又看看池既明,肩上的海东青也跟着她左右转动着脑袋。
少顷,她无奈叹了一声,牵起父子二人的手上下叠放在一起,强行让他们面对面站着。
“你两干嘛呢?又赌气了是吧?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说话。”
方才还在冷战的二人在这通操作之下被迫直面彼此,被她训得像犯了错的小孩,一齐开口道:
“……能。”
女子欣慰又明朗地笑起来,拍了拍二人的手,一手挽着一个,三人紧紧围在一起。
“这就对了嘛,父子哪有隔夜仇,以后不许吵架了,听见没有?”
池疏乖巧点头,就连池既明脸色也和缓下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听见了。”
幻梦蝶创造的梦境会无限放大人心中渴望的、美好的一面,让人不由自主沉沦其中,不愿醒来。
谢知予看着一家三口团聚的温馨画面,眼中没有半分动容,神情始终冷漠。
或许是觉得无聊,他有些走神,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在低声抽泣。
“……师姐,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屿一边擦掉眼泪一边回答:“就是突然觉得他们好幸福,忍不住就想哭了。”
明明清楚这只是一场梦,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被这虚幻的美好吸引,牵动心绪,感动得想落泪。
姜屿作为清醒的旁观者尚且如此,遑论身为梦中人的池疏和宁秋。
四人之中,唯独谢知予理解不了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感同身受。
幸福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他再看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神思中多了一丝疑惑。
父母与孩子之间,应该是这样相处的吗?
另一边,处理好父子关系的女子注意到其余几人,大方自然地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你们好,我是池疏的娘亲,多谢你们这一路上对我家阿疏的照顾。”
“几位远道而来,既是阿疏的朋友,也是我们逍遥宗的客人,理应好好招待一番。
只是今日实在匆忙来不及准备,几位若不嫌弃,便先在逍遥宗住下如何?”
梦中所有走向都会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宁秋和池疏自然不会有异议。
女子亲自领着几人去住处,路上池疏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神色倏忽一亮,当即执起宁秋的手,满面笑容。
“你叫宁秋对不对?真是巧了,我也姓宁,我叫宁清寒,咱两一个秋一个冬,可有缘分了,你说是不是?”
她一路拉着宁秋从天南聊到地北,亲切热情得让宁秋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宁秋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宁清寒的出现倒是恰好填补了这份空缺。
姜屿看着已经沦陷的宁秋和池疏,满心忧愁,二人既是她的同伴,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她轻拍了拍谢知予的胳膊:“这个梦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快点醒过来?”
“没有。”
所谓共梦,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意识觉醒影响到整个梦境。
幻梦蝶数量之多,处于梦境中的绝不止有他们四人,除非找到梦的源头,破除那人心中的执念,这场幻梦才能得以结束。
但谢知予显然不会有这么好心出手帮忙。
他听见姜屿问话,忽然停住步子,神色苦恼。
“师姐总要这么关心其他人做什么?死生各有命,你总是这样太心软,很容易被别人欺负吃亏的。”
姜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况且她也不是什么完美的大圣人,她承认自己有缺点,人心都是肉长的,遇事难免自私。
她胆子小,很怕死,也害怕自己在梦里待久了醒不过来。
谢知予既然能穿行梦境之间找到她,那一刻她便知道,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谢知予身边就不会有事。
但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
“我关心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我们的朋友。”
眼见宁清寒领着宁秋二人越走越远,姜屿顾不得多想,两步折回来,牵起谢知予继续往前走。
她边走边回过头看着谢知予,弯起的杏眼里闪烁着光彩。
“再说了,要是我不心软,你早就被我揍好几顿了,哪里有机会能牵上我的手。”
梦境中时间流逝的速度比现实快许多,转眼已至傍晚。
夕阳的光辉淌入她眼中,穿过凛冬呼啸的寒风,轻纱一样,飘飘然降落在他心上,轻柔又温暖。
谢知予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到她面前:“你现在也可以揍,我不还手。”
“这可是你说的。”
姜屿攥紧拳头,对准他的手心,即将打中时却突然张开手,轻轻同他击了一下掌。
抬头见谢知予表情呆愣住,她一下笑出声,身子都在颤动。
“你想什么呢,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别发呆了,快跟上,他们要走远了。”
极轻的力度,像幼时握在手心的蝶,挣扎着挥动翅膀。
谢知予看着自己的手心。
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人的欲望即是枷锁,它会将你一生都困在牢笼中,那时他还不懂这个道理。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谢知予唇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如同困住幼时那只脆弱的蝶,紧紧握住了姜屿。
“北地天黑得早, 几位路上辛苦,今日便早些歇下吧。”
宁清寒将几人一路带至池疏所住的天剑峰,她做事一向细致周到, 早在来时路上给弟子传过消息,整理出了三间厢房,特地将他们的住处安排在一起。
“我观风向似乎又变了, 夜里怕是要落大雪, 你们初来乍到,可能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
宁清寒边说着,从芥子袋里取出三只铜铃, 分别交到三人手中。
“夜里风大, 外面天寒地冻,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出门。如需要御寒的衣物或是吃食什么的, 可摇此铃,阿疏会为你们送来。”
铜铃为逍遥宗特有,与天衍宗的纸鹤作用差不太多,都是用来通信联络, 唯一不同便是有距离限制。
但只要他们身在宗门内, 无论何处,池疏都能收到铃声的感应。
姜屿觉得自己可能用不太上, 收下铜铃后随手系在腰间,暂且当成了摆设。
梦境中时间流逝的速度要快许多, 眨眼间天已然黑透。
抬头望了眼阴云重重的夜空,姜屿忽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困意, 紧跟着眼皮发沉, 上下打架。
意识到情况不妙,姜屿赶紧拍了拍脸颊竭力保持清醒, 拉着谢知予,压低声音,悄悄咬着耳朵。
“在梦里待久了会犯困吗?我突然有点儿想睡觉,不会等我闭了眼就一睡不醒吧?”
两人间的距离挨得很近,少女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就像一片羽毛轻扫而过,耳廓随之泛起湿热痒意,谢知予眼睫不可自控地抖了一下。
“不会。”谢知予缓了缓,待身体异样平复,轻声回答她:“哪怕身处梦中人也是会感到累的,困很正常,师姐无需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姜屿顿时安心多了。
宁秋和池疏尚未清醒,到了相应的时间点便各自回房歇息。
困意汹涌袭来,受梦境影响,姜屿已经昏昏欲睡。
“撑不住了,我先去睡一会。”姜屿揉着眼眸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开口:“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见。”
谢知予点头,目送着她回房,直到她合上房门才挪开视线。
北地的夜晚并不寂静,寒风笼罩,带着凛冽的呼啸声,凄厉刺耳,月亮隐在厚重的云层中,只筛透出一点光亮,并不足以让人感到温暖。
宁清寒说得没错,入夜后果然飘起了大雪,漫天雪花如飞絮纷纷扬扬散落。
按理说,梦境对谢知予的影响应该不大,或者根本没有,但也许是见姜屿哭得太真情实感,竟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丝动容。
在大雪中安静伫立良久,谢知予低下头,指尖轻柔触上右手腕间银镯。
在他分神间隙,离恨溢散出一团黑气,悄无声息地附在耳畔,仿佛与他心灵相通。
“你在想你娘亲,对不对?”
随着话音落下,眼前景象骤然转变,从霜雪覆盖的逍遥宗转瞬变幻成花香鸟语的南诏王宫。
谢知予看见六岁的自己和桑月回一同坐在秋千上,蝴蝶围绕着他们翩翩起舞。
那黑气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我一直觉得和我们相比,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光厉害有什么用,你在这世上爹不疼娘不爱的,连个愿意和你交朋友的人都没有,不觉得自己其实很孤独吗?”
它一口气说了很多,谢知予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琉璃般浅淡的眸中不见半点波澜,平静地望着秋千上的人。
在南诏,所有父母都会为自家孩子铸造一件银饰,雕刻上蝴蝶,不仅是对先辈的尊敬,也寓意着消灾辟邪,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桑月回也是南诏人,自然知晓这个习俗,亲手打了只银镯。
她将银镯给小谢知予戴上,揉了揉他的脑袋,细心嘱咐。
“银镯上的蝴蝶是娘亲花了好几日才学会,亲自刻上去的,你要好好戴着,万不可随意取下。”
随着谢知予年岁渐长,桑月回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这是他们母子之间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为了铸造这只银镯,想来应该断断续续花费了桑月回不少时间。
谢知予眸光微微闪动了几下,指尖还搭在银镯上,贴着雕刻的蝴蝶花纹细细摩挲。
那黑气好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再次凑到耳边。
“你该不会觉得她是爱你的吧?就因为一个镯子?她爱的明明只有言祁渊,你只是一个附属品罢了。”
“再说她爱你又如何,还不是抛下你去死了?至于言祁渊,你相信他说的爱你吗?”
“他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你们母子,他说会补偿你,但是结果呢?还不是下令把你扔进了万毒窟。”
它的语调嘲讽,声音里裹挟着浓稠而强烈的恶意,像一柄带毒的刀刃,笔直扎进心口。
若换了旁人,早就被击溃了心防。
但谢知予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他的心静如止水,这些话甚至无法激起水面的一丝涟漪。
那黑气知他冷心冷情,早料到如此,倒也不着急,只将周围的景象又变幻了一番。
热闹繁华的街道,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谢知予不久前才在姜屿梦中见过。
“他们嘴上说着爱你,但实际还是把你抛弃了,爱不过是用来伤害你的借口。”
“你看——”黑气趴在谢知予肩上,拉长语调,示意他看向道路对面的成衣店,“就连她也在骗你。”
谢知予抬眼看去。
成衣店内,姜屿正在试穿嫁衣,宋无絮面带笑容地站在她身侧,偶尔点评一句,给出建议。
谢知予眉头稍皱,尽管他知晓这只是虚构的幻象,但这一幕还是成功让他感到了不爽。
他脸上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慢慢转过头,看向肩上的黑气,故作惊讶地笑了,慢声细语地说。
“你最近好像有点话多,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干脆一次性全说了吧,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低柔缓慢的声音让黑气本能的感到恐惧,它看出谢知予真的生气了,登时噤了声,缩成小小一团,灰溜溜地往剑鞘里钻。
谢知予揪住它的尾巴,将它又拽了回来。
“跑什么,我看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说吗?”
黑气被掐住了命脉,在他手中挣扎了半天,连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生死关头,掐住它的力度却忽然松开了些。
“谢知予!”
有人在唤他。
换上嫁衣的姜屿正站在店门口,兴致冲冲地朝他招手。
还不待他有反应,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如乳燕投林般飞扑进他怀中。
怕她摔倒,谢知予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黑气趁机挣脱桎梏,溜回了剑鞘。
少女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仰起脸,澄澈杏眼中满满都倒映着他。
她兴高采烈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即便知道这是假象,但对上她期待的视线,谢知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嗯。”
幻象不过是一场梦中梦,破除的方法很简单,只需动动手指,杀了眼前这个“姜屿”便能出去。
不过是假象罢了,困不住他的。
谢知予侧眸瞥了眼离恨,嘴角弯着抹笑,揽在“姜屿”腰身的手不动声色地唤出了锁链。
正要动手时,怀里的少女却突然踮起脚,两手扶住他肩膀,径自吻了上来。
绷紧的锁链顿在半空中,恰巧停在她后心,谢知予怔愣在原地,整个人被她轻轻一推,轻易向后倒去。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周围场景再度转换。
红烛高照,喜字高张。
显而易见,这是一间婚房。
轻纱的床帐柔顺垂落,帐中光线昏暗朦胧,显出几分暧昧意味。
谢知予仰躺在床上,乌发散落,冰凉的锁链衬着他白玉般的脖颈,紧贴着环绕一圈,勒出一条醒目红痕,红与白交织,看起来有种动人心魄的脆弱美感。
“想杀我,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姜屿”跨坐在他腰间,手里攥着锁链,像牵狗一样随意牵着他,动作间充满了凌//辱意味。
但谢知予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
锁链只捆住了他的脖子,没有束缚双手,只要他想,两人之间的形势便能立刻倒转。
可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被迫微微仰起头看向“姜屿”,竟猝然升起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异样感觉。
“明知道爱是谎言,是一切苦的根源,但你还是喜欢上我了。”
“姜屿”在他的上方,俯身抚摸着他的脸颊,姿态堪称高高在上的神。
她垂眸注视着谢知予,轻轻吐息,语调像是在怜悯:“谢知予,你好可怜啊。”
“闭嘴。”
在她嘴里吐出更多与这张脸极不相符的话语之前,谢知予突兀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但也仅仅只是掐住。
甚至在这张脸上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时,他完全松开了力道。
“你看看你,连杀我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姜屿”挑衅般的用力扯动锁链,将他勒得更紧了。
“你现在这副受困于情爱的软弱样子,和桑月回又有什么区别呢?”
轻微的窒息感涌了上来,谢知予的耳边嗡嗡作响。
短短一句反问让他的脑中顿时充满了茫然的混乱感,像一记醒目的重锤,彻底将他冲击得溃不成军。
“姜屿”还在继续。
“为什么让我闭嘴?你是在害怕吗?怕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抛弃你,对不对?”
她忽然笑起来,再次俯下身,将锁链尖端对准他的心口捅了进去,贴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迟早会落得和桑月回同样的下场,我等着到那日看你的好戏。”
冒出的血液很快将他胸口洇湿了一大片,幻象于此刻开始崩塌,谢知予倒在了纷扬的大雪中。
明知眼前皆是假象,可他为什么迟迟下不去手?
谢知予茫然地望着天空,落下的雪花点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转瞬即逝。
游离的思绪慢慢回拢,他终于开始正视自己。
他曾经万般嫌恶与爱有关的情感,可是如今,他或许比桑月回还要不如了。
无论梦内梦外,被迫陷入共梦中的人都正睡得安稳。
【检测到任务进程过半,现为宿主发放阶段奖励:系统防护次数*1】
被突然冒出的播报声吵醒, 姜屿还有些困,眼睛都没睁开,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使用该奖励后宿主会立刻进入系统防护模式, 无痛无伤。该模式为阶段专属奖励, 仅可在任务途中开启一次,请宿主妥善使用。】
【任务仍在继续中,请宿主再接再厉, 不要懈怠, 争取早日回家!】
这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奖励,至少在实用性上比那个什么盲盒要高出许多。
而且说到回家, 姜屿来到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她的父母过得怎么样……
思及此处,原本浓重的睡意都顿时消了一大半。
姜屿撑着坐起身,正要问问系统, “吱呀”一声, 房门被风吹开,寒风灌进来, 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难怪不建议夜里出门,这风吹在身上谁能顶得住……”
姜屿一边嘀咕着, 一边掀开被子,穿鞋下地。
为图省事, 姜屿也懒得披上厚衣, 两三步走过去,正要将门合上, 蓦地瞧见地上坐了个人。
她将门拉开了些,蹲下身仔细一瞧,竟然是谢知予。
夜里风雪大,也不知他在屋外待了多久,头发和衣服上都落满了碎雪,闭着眼安安静静地靠在门边。
如果忽略掉白衣上那一大团触目惊心的血渍,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她明明没有睡多久,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怎么一觉起来,他伤成这样了?
梦境瞬息万变,并非时刻都是安全的。
姜屿将谢知予护在身后,警惕地观察了一圈,附近不说没有打斗的痕迹,连灵力波动都不曾有过。
暗暗道了一声奇怪,姜屿退回来,再次蹲下身推了推他的肩膀。
“谢知予、谢知予,你醒一醒。”
先不说他是自己离开这处梦境的希望,相处这么久,两人之间多少有点情谊在,且他还是自己的任务对象。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姜屿都不想见到他出事。
喊了几遍后仍不见他有醒转的迹象,姜屿只好上手,抱住他的腰身试图将他扶进屋内。
只是手上还不及发力,怀里的人眼睫轻颤着,倏然睁开了眼。
谢知予在夜里看不清晰,虚虚望向空中,眼瞳淡如琉璃,平静无光,待适应周围的黑暗后才慢慢聚焦于近在咫尺的少女脸上。
“……师姐?”
还能醒过来说话,就说明他伤得应该不算太严重。
“是我。”姜屿心里踏实了不少,松开抱住他的手,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还能动吗?外面冷,先跟我回屋吧。”
外面雪下了许久,月亮照在地面薄薄一层的积雪上,银辉流泻,雪光烁烁足以照夜明。
但这种程度的亮光对谢知予来说仍然无法正常视物。
四周是一片模糊的黑暗,唯独眼前的姜屿格外明晰,像一束光穿透重重迷雾,总能指引他找到方向。
似乎有她在,连天上的月亮都黯淡下来。
每回受伤时,姜屿总在他身旁,这倒是应了她所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关心他了。
谢知予定定望着她,轻声说:“能动,但是需要你先扶我起来。”
姜屿本就有此意,不用他主动提起也会帮忙。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幸好我夜里醒来发现了你,不然在外面吹这么久冷风,你明天肯定要生病了。”
担心拉扯到他的伤口,姜屿特意放轻了动作,扶着他起身慢慢往屋里走。
宁清寒再细心周到,也不可能料到谢知予会受伤,屋里自然没有准备伤药。
虽然扰人清梦不太好,但这里毕竟不是天衍宗,她不熟悉环境,只能找池疏帮忙了。
“不必麻烦。” 谢知予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摇铃的动作,“这伤不过是幻象,只用睡一觉,明日一早便能恢复如初。”
“真的假的?”
她还从没听过伤成这样只靠睡觉就能痊愈的说法,这简直比医学奇迹还要奇迹,堪称医学神迹。
姜屿扶着他进屋坐下,语气很是怀疑。
“你不会是怕我担心,故意这样说的吧?”
“自然是真的。”谢知予稍作停顿,低笑了声:“我何时骗过师姐?”
姜屿被他问得一时语塞,认真回想了一下。
虽说一路上被他坑过不少次,但他好像真的没有骗过自己。
只是她仍有些不放心,又看了他好一会,见他不似在逞强硬撑,这才彻底把心咽回肚子里。
“你在外面多久了?怎么不知道敲门喊我,这样冷的天,你也不怕冻着。”
知晓他夜里看不清,姜屿特意多点了几盏灯。
屋里的茶早就凉了,她在壶身贴了张符纸用术法加热,等到温度差不多后,倒了一小杯出来塞到谢知予手里。
“可惜没有生姜,你快喝口热茶暖一暖,驱驱寒。”
目光停在他心口,醒目的血渍已消失不见,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想来他果真没有骗自己。
虽说是幻象,可到底也是受了伤。
姜屿顿了一下,温声问:“…你痛不痛?”
谢知予早就习惯了受伤,无论是现在的伤口还是陈旧的伤疤,都不会再让他感受到疼痛了。
可是当姜屿用这样温柔的语气问他痛不痛时,心口迟钝地传来一阵痛感,就连那些已经痊愈的旧伤,好似也隐隐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