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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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忘了吧。”
很困,眼睛都睁不开。
不知道睡了多久,南衣感觉有人在晃她。她推开了那人,还想继续睡。
没想到他不依不饶地晃她,见她不醒,便干脆欺身上来亲她。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总算有几分清醒了,半眯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谢却山——他这么有精力的吗?
人还没完全醒,手已经下意识往下面探了,却被他灵巧地隔开。
他似笑非笑地支起身子,道:“一会斥候营会有任务,你再不回去,营里的人可就要找你了。”
这话让还迷糊的南衣足足反应了一会,才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脸涨得通红,狠狠擦了擦嘴,有些恼羞成怒。
“你喊起床就喊起床,你亲我干什么!”
谢却山还是笑,道:“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能回去。”
南衣手忙脚乱地在床褥上摸衣服,连根衣带也找不到,顺着谢却山似笑非笑的目光望过去,才看到衣服已经被搭在架子上了。她也顾不上自己一丝不挂,急吼吼地下床跑了过去。
天光已经微亮,她身上的春光一览无余。他的目光赤裸裸直勾勾,她多少也有些羞赧,掩耳盗铃似的挡了挡,瞪了他一眼。
她扯了衣服就往身上套,可他还要捉弄她,趁她穿衣服的时候从后头抱住她,下巴在她颈侧蹭了又蹭,叫人浑身泛起一阵酥痒。
她在系衣带,他的手却还在她衣服里拨弄。南衣终于忍不了了,半是训斥半是哀求:“我来不及了啊!”
谢却山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终于磨磨蹭蹭地放开了她。
平时明明不是色迷心窍的人,他今天怎么这么不像话。可也来不及多想,她仓皇穿好衣服,探头探脑地缩在帐子里观察了一会,才趁外头无人注意,一个箭步跑了出去。
王八蛋狗男人,吃干抹净就戏弄她!

第138章 夜宴图
“……由唐戎率斥候营先入虎跪山,避开斜阳谷岗哨,从鹰嘴崖的羊肠小道抵达潞阳镇后方,蛰伏于山谷之中。待前军对阵,以红色狼烟为号,绕后偷袭潞阳镇,使岐军腹背受敌,自顾不暇……”
沙盘前,谢却山正在讲排兵布阵之计,衣冠楚楚,不苟言笑,南衣强迫自己专注,可听着他的声音,总有些心猿意马。
谢却山扫了一眼斥候营众人,正好与南衣无意间飘过来的目光对上,他若无其事地停顿了一下。
“偷袭时,切记不正面作战,多点围攻,岐军一回头你们就后撤,等他们放松警惕便继续攻击,如此往复,敌军必怠。”
唐戎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此行在山中少则五六天,多则十余天,全营都出动吗?”
唐戎问的其实是南衣,他不确定谢却山是不是要南衣也随军同出任务。虽然斥候营里都是相识的禹城军,前段时间的磨合也有了默契,但南衣毕竟是女子,体力和生活上与大伙还是会有差异。
南衣也听出了唐戎的犹豫,她有点不服气,山中生存,那可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是,全营出动。所有人必须一起完成这个任务。”谢却山没看南衣,坚定地回答了唐戎。
南衣登时腰杆挺得笔直。
“末将领命!”唐戎抱拳回道。
唐戎领着斥候营众人即刻出发,南衣没想到会这么紧急,连单独道声别的时间都没有。
出营帐的时候,她走在最末,与谢却山对视了一眼。
他朝她轻轻笑了一下,含着信任与爱意。他的笃定应该让她感觉到很安心才是,可她总觉得像是忘记了什么一样,忍不住回头张望。他一个人坐在帐子里,还是一样的笑容——他好像很快乐,可一向谨慎的他,怎么会在胜利之前就这么坦然呢?
这个念头掠过南衣的脑海,她突然想转身回去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可又觉得自己荒谬——怎么了,还不许他高兴吗?终于能扬眉吐气了,打赢了就能狠狠堵上那些人的嘴,这不值得高兴吗?帐子就在她停顿的瞬间落下,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南衣跟上斥候营,此刻她是一个领了军命的战士,不该再有这些杂念。
他们很快就开始了新的跋涉,花了数个日夜,穿过虎跪山无人踏过的荆棘区,攀上险峻的岩壁,只为绕过封锁,去往敌人的后方。
他们的每一步,都是在朝胜利靠近。
这是南衣每一次精疲力尽之时的信念。
宫门落锁前,秋姐儿才从宫里出来。不知怎么的,长公主徐叩月近来总是频繁召她入宫作伴。大约是因为在沥都府承了谢家太多的情,而她家又是金陵唯一的谢氏族人,长公主对她格外青睐。
聊得大多也都是风花雪月的事情,偶尔夹杂着秋姐儿打听几句前线的战况。而徐叩月似乎又话里有话,不经意间会问起秋姐儿她的父亲谢铸,最近都在忙什么,见了哪些人。
乍一听只是随意的家常寒暄,但秋姐儿最近本就有些疙瘩,这话便往心里去了。
她察觉出,长公主好像不信任她父亲。
这难道也是官家的意思?
马车骨碌碌地载着她穿过金陵纵横的街道回到家中,暮色渐晚。
穿过前院,她才发现父亲今夜在瑶华园里宴客。父亲如今在金陵可谓是是德高望重,家中早就门庭若市,宾客往来络绎不绝,甚至不时还有上门给她提亲的,家中设宴已经是常事。
但秋姐儿奇怪的是,今夜的瑶华园外有不少家丁看守着。
她的疑心从一个小浅滩,一点一滴蓄成了汹涌的洪水。
家贼难防,只要起了心思,秋姐儿想靠近瑶华园并不难。她的脚步鬼使神差地挪向了林荫茂密处,此处在内院,无人巡防,又能遮住身形。她透过镂空窗雕,能看到园中夜宴之景。
谢铸坐于宾主之位,下首统共坐着七个男人,年龄各异,看周身穿着气度,恐怕都是王宫贵族。有两人秋姐儿还认得,是常来家中的江南旧臣,其余人都是生面孔。
秋姐儿的心跃到了嗓子眼,虽然是在自己家中,可偷看的行径让本就胆小的她双腿直发软。她没看出什么蹊跷,心态已然快崩了,想转身走人,可倏忽一句话如惊雷般落入她耳里。
“千算万算,没算到谢大人的侄儿隐藏如此之深,还以为他也是自己人,那些重要的情报白白流到了他手上,都送给秉烛司做火药了!”
秋姐儿的脚步猛然就扎住了。
“沥都府虽然大败,完颜将军折戟,好在还有长公主力挽狂澜,妙用谢却山的身份做文章,现在的局势,他只要在沥都府城中一日,朝廷便不可能派兵,可他要是一走,守城战就必输无疑。沥都府已是囊中之物!”
“如今能搏得上风,大满先生也功不可没,要不是您在金陵从中斡旋,哪能这么快便釜底抽薪、扭转乾坤?”那人遥遥抬杯敬谢铸。
“只是听说张驸马去了沥都府,官家不会还有什么力挽狂澜之策吧?”开口之人声音尖利,就坐于谢铸的左旁,大概是宫中身份很高的宦官。
谢铸眼眸一暗,朝那两人敬盏饮酒:“我谢家为他前仆后继死了多少人,他若扶得起,我与诸公也不会坐在此处了。”
秋姐儿扶着墙,竭力让自己站稳,她所听到的每个字都在冲击着她的认知。
可她也从未像此刻那般清晰又飞速地思考着,过往很多碎片忽然有秩序地拼凑了起来。
永康二十一年,在朝为官的父亲,极力主战,推行新政却遭不利,被贬回家,人前为了几分面子,依然是处事不惊的大儒谢先生,人后日日酗酒,醉酒时还会大逆不道地痛骂朝廷——有此君主,王朝危矣。
花了好几年,父亲才接受了现状,在那个小小的船舶司中做司监,与那些太学生们空谈着胸襟包袱,碌碌无为。在秋姐儿眼中,父亲是郁郁不得志的,平静的眉眼中总有一股颓丧,但他也是有骨气的,不肯趋炎附势,不肯折腰违背自己的理想。
直到永康二十八年,汴京城破前三个月,父亲因船舶司的事务出了一趟公差,再回来时,那股郁郁了几年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那时她还有些庆幸,以为父亲终于在船舶司里找到了一些人生的乐趣,能够抛却胸臆愁闷,朝前看去了。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他和大岐达成了一些共识。
之后在金陵古刹里偶然瞥见父亲与完颜蒲若的密谈,中书令沈执忠死的那夜,父亲罕见地夜不归宿……
这一切,都在指向一个可能。
秋姐儿也终于明白,父亲在六堂姐死后那句“没用的东西”,骂的是官家。
他想事更强大的君主。
秋姐儿飞快地掉头跑开,整个金陵的夜风仿佛都朝她身上灌,要将她贯穿,要把她送往更深的黑暗,前头就是忘川河,一碗孟婆汤,她喝一口,便能忘却所见所闻,再次回到从前无忧无虑、色彩斑斓的美梦中。
可她不能忘。
她要牢牢记住每个人的脸孔,宴上的每一个细节,用她微薄的能力做些什么,她回到自己房间,铺开画纸,以最快的速度研墨,抓起笔挥毫落纸。
直至第二日晌午,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图已经画成。她一刻都不敢等,当即带着画进宫见长公主徐叩月。
就在她站在宫门口等待宦官入宫通报时,一匹带着加急文书前往沥都府的快马挟着御前还未散去的笔墨味掠过她的身侧。
历史正以一种偶然的方式擦肩而过。
树荫下的南衣猛地惊醒,沉重的心跳几乎要将她的四肢都钉在原地。
几天的跋涉后他们已经到达潞阳镇后方的山岗,只等着约定的信号升起,他们便能偷袭潞阳镇,和援军前后夹击岐兵。现下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和休整,趁着换岗的间歇南衣在树下小憩了一会。
可就这迷迷瞪瞪的一会工夫,她好像被鬼压床了似的。她是有意识的,知道自己在危机四伏的山里,也知道自己在睡觉,她想醒过来,可浑身都动不了,紧接着她竟看见谢却山朝她走了过来。
他说,快起来,要打仗了。
她想说话,可嘴巴也张不开,谢却山没等她,已经转身走了,她着急极了,等等我啊!
她像是陷在绵密无形的淤泥里,越挣扎陷得越深,突然心脏一阵真实的绞痛,她才醒了过来,满头虚汗。
周围还是寂静的山岭,显得蝉鸣声愈发凄厉,斥候营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休息着,依然没有任何前线的情况传来。
南衣莫名又想起了一件细枝末节的事情。她隐约记得那夜营帐偷欢之后,他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可她那时太困了,甚至都没把话在脑子里嚼一遍。
到底说了什么呢?
这本来是一件不必再去追想的事情,那种情景下的话能有什么意义?可自从翻山越岭离沥都府越远之后,她脑中便日夜滋生出一些细小的奇怪和不安。
也许来自于那场突如其来的欢爱,他好像把痛苦忘却的太快了,没心没肺得一点都不像他。
一件记得一半的事情是最让人痛苦的,她心里头开始打鼓,一边苦思冥想着,一边踱步到悬崖边,想借山风把自己吹吹清醒。
信号迟迟没来,难不成是他又在哪里骗了她?不会援军不来吧?
他把她支出去,难道是因为沥都府要沦陷了?
这个沮丧的念头一出来,南衣只觉脚下的土地都变得虚无,她每一脚仿佛都会踩进深渊里,她不想去相信这种可能,忧心忡忡地往远处看了一眼。
紧接着,南衣浑身一震。
远处山谷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冒出了冲天的红色狼烟!
“红色狼烟!”她差点尖叫起来。
等到了,等到了,那是开战的信号,援军到了!他没有骗她!

红色狼烟中冲出一只斑斓的蝴蝶,振翅飞往高空。日光三尺之下,血流成河。
而从宫里出来的路上,谢照秋也看到了一只蝴蝶。她恍恍惚惚地跟着那只蝴蝶,想知道它要去往哪里。
她手里是空的,夜宴图已经递给了帝姬。她只记得近在咫尺的帝姬嘴唇翕合,可说出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快殿前司禁军就会按照这幅画去抓人,她出卖了她的父亲。
父亲一直都格外疼爱她。
她痴迷丹青,为外人所不解,女子要这些才情做什么?可只有父亲支持她,也不逼她嫁人,只叫她一切随心。其实最初父亲的态度并非如此。
父亲少时也爱丹青,只是画作大多平庸,唯独将用于点缀的蝴蝶画得极好,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画上飞出来一般。她的天赋远在父亲之上,但所绘蝴蝶竟与父亲画得如出一辙。父亲大约是在这微末之处看到了血脉延续的奇妙力量,她就是他在这世上的延续与体现,他的态度忽然转变,开始格外支持她的爱好。
谢照秋也一直都很骄傲,自己能有一点像父亲的地方。
她如今所秉承的信念,家与国,忠与孝,都是父亲教她的。
父亲在她心里是如天一般的存在。
可她放弃了孝,因为天平另一头是更重的砝码。
就这么追寻着那只寻常的蝴蝶一直走,娇嫩的鞋底都快要磨破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从有记忆以来似乎就没走过这么多路。可她浑然不觉疼痛,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随风翩跹的蝴蝶。
忽然,有人将她一把拽进了木门里。
“秋姐儿,你都做了什么?!”
谢铸脸上盈满了愤怒,他藏得极其小心谨慎,从沥都府时就开始做局,在鹘沙和完颜骏都不知晓他身份的情况下,便铤而走险演一出苦肉计,才让自己的身份从此立于不败之地,他没想到,步步为营走到今日,竟被自己的女儿出卖。
谢照秋看着眼前的父亲,一身布衣的他竟显得有些陌生——他是要逃跑吗?她怔怔地跪下了,无声的泪纵横满面,她恳求地抓住父亲的衣角。
“父亲……收手吧,您又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害朝恩哥哥和六姐姐?”
“朝恩和小六都是我的小辈,我从来都没想要害他们。可他们和这个王朝一样,是自取灭亡!”
“我们是大昱的子民啊——您可以什么都不做,但为什么非要背叛?”
“秋姐儿,你糊涂啊!岐人已经势不可挡,倘若汉臣皆守节殉死,那汉人之道由谁来推行?我如今所做之事,弊在当下,利在千秋!”
谢照秋愣住了,原来这就是父亲的信仰吗?
是道重要,还是节重要?
“你去宫里报信,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瞒你太久,让你一时难以接受,以后慢慢你就会懂的。金陵已经待不得了,你随我一起去汴京。”
谢铸抬腿要求,谢照秋却抱住了他的腿,阻止了他的脚步。
“父亲,您不能一走了之!”
谢铸急切地想要抬腿挣脱。
“朝恩哥哥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必须要去为他澄清!”
谢铸垂眸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谢照秋:“秋姐儿,别做无谓之事。”
“六姐的死是您间接造成的,倘若朝恩哥哥再被您的构陷所害,您就如此心安理得吗?余生您如何还能安眠?!”
谢铸叹了口气:“我与朝恩各为其主,早就是敌人了。更何况……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手里摸出了一块准备好的帕子,趁秋姐儿不备之时,捂住了她的嘴。
“大道之上,牺牲是必然的,你莫怪父亲无情。”
秋姐儿听到父亲这样说。
她没有挣扎,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在昏迷前看着那盘旋着的蝴蝶飞入屋檐消失不见。
这是一只飞入史书的蝴蝶,那幅仓促作下的夜宴图让后人知道了八个卖国之人的姓名与样貌,称他们为“甲戌八贼”。他们在这一日或逃跑或被捕,而无论此刻的结局如何,他们都已经永远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沥都府已经断粮三天了。斜阳谷沦陷。
岐军重兵攻城,来势汹汹,巨木猛烈地撞击着城门,云梯架上城墙,点燃的弩箭甚至都射进了城内的民宅。
生死存亡之际,昱朝军民抵死反抗,至第四日清晨,朝廷援军忽至。城内士气大振,战鼓擂天,两军交战于城下,难分胜负。
而岐军攻城数日,兵士皆疲,意欲后撤休整,择日再战。不料潞阳镇大本营忽有伏兵偷袭,纵火烧营,岐人以为自己后方退路被断,前后夹击已如瓮中之鳖,顾此失彼,自乱阵脚,终一溃千里。
昱朝大军乘胜追击,一路歼敌数以万计,只千余名骑兵护主帅突围,韩先旺仅以身免,向北逃遁。
沥都府大捷。
南衣随斥候营回城已是傍晚,城池虽在连日的攻守战中满目疮痍,但一眼望去,城墙上插满了象征胜利的旗帜,让人不免为之振奋。
此战是昱朝接连丢失北方疆土、节节败退后,最酣畅淋漓的一场胜利。岐军折损惨重,少说一年都不会再来犯境。
战场上赢来的和平,才是再无后顾之忧的和平。百姓们终于能依附着新王朝共同喘息,休养生息。
南衣早就归心似箭。
她要得意地告诉谢却山,她和斥候营有多么骁勇善战,把岐兵耍得团团转。她可一点都没辜负他的重托。
他守城死战一定也是拼尽全力,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援军来了,岐人被赶跑了,这下他总能得以清白,堂堂正正地成为沥都府的大英雄了吧。
思及此,她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雀跃。
她好想他。
在每一个穿梭于丛林的白昼与夜晚里,在每一份披荆斩棘的勇敢里,在每一次提剑贯穿敌人的搏斗里,她都会想起他。
她知道,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战斗。
南衣的步伐开始变得轻快,她跑了起来,一刻都不想耽误,想马上与谢却山分享此刻的喜悦。
只是刚穿过城门,便被热情的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南衣也在欢呼声中被高高抛起,无数双陌生的手托起她,接住她,这种感觉奇妙极了,在半空中她看到了绵延的人群,那些朴素的笑容与呐喊声铺天盖地。
真奇妙啊,她也成了英雄的一部分。
远处巨大的烟火照亮了迟暮的天空。
南衣再次被抛了起来,她在高处的瞬间兴奋地环顾,望到了人群之外的城墙,残缺的城墙根上好像有一幅小小的画像——那是画在告示上的人像。
即便是隔了这么远瞥了一眼,只隐约看到了,什么都还没确认,可仿佛有感应似的,南衣此刻所有的快乐都在瞬间被一种甚嚣尘上的不安掠夺了。
她手忙脚乱地推开了热情的百姓,逆着人群想挤到告示墙前。而人群像是不受控制的潮水涌来,令她进三步退两步。
这五六丈远的路,挤了很久还没到。
但她每一次从攒动的人头里将视线投出去,便看到几个告示上的字。一点一点,关于他的真相像是凌迟似的剐在她身上。
“叛徒谢却山,为求一己私利,投敌卖国,弃故土于危境,幸而罪行败露,大祸暂止。其人罪不容诛,今上告庙堂,得皇命准许,施车裂之刑,以慰天下,平万民之愤。”
底下盖着鲜红的,沥都府府衙的大印。
言之凿凿,煞有其事。
南衣猛地扑上去揭下告示,撕了个干净。
“胡说!胡说八道!”她猩红了眼,像是疯狂的野兽,对着茫茫的人海嘶吼,“他不是叛徒!他被关在哪里?!”
“前些日子就处死了啊,在街头五马分尸了。”周围有好事的人奇怪地看看南衣。
“对啊,要不是将他抓起来处死,灭了岐人的阴谋,援军怎么可能会来?朝廷都说他是逆贼了,他肯定就是!”
“给我闭嘴!”南衣骤然拔出剑,明晃晃的剑刃指着说话的人。她恨不得让这些讨厌的声音统统消失,可分明片刻之前他们还共同庆祝着胜利。她有一瞬间回到了战场上,目光所及,都是敌人。
她周身腾起的杀气让百姓们吓了一跳,像看疯子似的看着南衣,纷纷畏惧地往后退。
“他不是叛徒,谁再说一句我割了他的舌头!”
南衣提着剑往外走,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无数好奇的、鄙夷的或是恐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岐人都没能杀死他,他怎么可能死在同胞手里。
这是缓兵之计吧。
她不信。
南衣抢了一匹马,不管不顾地朝军营飞驰而去,胜利的焰火在她身后的夜空如影随形,此刻却好似一种巨大的嘲笑。
弥漫着血腥味的长风贯穿过她的身体,那是从斜阳谷吹来的死亡的风,那是尸山火海之上响起的弥音,她好像看到到狡猾的岁月朝着她的心脏射出一箭,而她还试图在箭到达靶心之前力挽狂澜。
她闯进宋牧川的主帅营帐里。
宋牧川坐在那,面上无悲无喜,好像早就在等她了。
“他人呢?”
南衣期待他回答一些什么。他们偷梁换柱了,死的并不是谢却山,这是做给百姓看的,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不过现在不那么方便光明正大来与她相见。这是支撑她站着的最后的力量。
宋牧川没有回答。长久的沉默就已经是答案了。
那支箭从射出之刻便必会到达,她可笑的挣扎只是短暂的逃避。
她想起来了,那告示之上,只有宋牧川有资格盖下的代表沥都府官府的大印,昭示着他知情所有的事情,他参与了所有的事情。
“我杀了你。”
自始至终,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人在极悲的时候便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只有支离破碎的本能,她要为他报仇。
她朝宋牧川刺出的剑尖上,是孤悬无望的,同归于尽的决心。

七日前。
那个孤月高悬的夜晚,风尘仆仆而来的张知存却只是在营帐里负手沉默着,谢却山已经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了。
只要他身死平流言,反对的大臣们便再无托词,官家就能下令出兵。
倘若他还是那个被幽禁在船上的谢却山,他厌弃自己,只想以死赎罪,此刻他会毫无波澜地答应,甚至会在张知存来之前便主动提出这个办法。
可如今的他已经与以前不同了,他遇到了华佗再世一般的人,治好了他灵魂之中的恶疾,使他枯木逢春。他获得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光明,他很想活下去,甚至比以往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为了他的家人,爱人,朋友,还有他自己。
张知存沉默着,他也沉默着。
最后张知存一咬牙,开口道:“还是让我来做这个恶人罢!谢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风波都在你的身上,也只能从你这里破局。若你愿意为大义牺牲,我能保证让援军以最快的速度入城,若你不愿意,我也绝不为难,求生乃人之常情,你为大昱做的事情也足够多了。无论你作何决定,张某都替沥都府的全城百姓,替满朝文武,替官家叩谢你!”
说罢,张知存便掀袍在谢却山面前跪下,额头重重叩地,此情此景,竟有几分悲怆壮烈。
“张知存!你在这演什么家国大义!你分明是在逼他!”沉默了一瞬,竟是宋牧川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最先爆发出了激烈的反对。
应淮也惊呆了,一时间对这个残酷的提议和面前的混乱不知该作何动作。
“你给我起来!”宋牧川上前拽起张知存,狠狠地推开了他,“你凭什么这么说!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张知存颓然地站着,官袍也被扯歪了,他浑然不觉狼狈,方才那番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脸面和力气。他答不上宋牧川的质问。
宋牧川大声地嚷着,可他愈发觉得无力,其实他知道张知存有这个资格说这番话。张知存也是个卧底,他的慷慨陈词并非空中楼阁,他亲身经历了其中艰辛,亦知此计已是走投无路之策。
但宋牧川就是饱含私心,他不想让谢却山去思考这种提议的可能性,他很害怕,因为他太了解他的挚友。他颤抖着看向谢却山,仿佛等待审判的是他。
谢却山只是平静地抬起脸,凝视着张知存的眼睛。他知道,他们是互相懂得的,如果是面临一样的遭遇,他也会选择赴死。
营内长久地沉默,应淮手足无措地站着,见谢却山这么看着张知存,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无理的要求,他如何能答应啊。应淮想要开口打个圆场,却听谢却山开口了。
“最快的速度,是多快?”
应淮愣了,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谢却山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三日上告朝廷,准予死刑……之后,至多两日,援军就可入城。”
谢却山没回答,起身离开了营帐。
大家都想拦住他,都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每个人仿佛都被定在了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的决定,只能由谢却山自己作出。他大概需要一些时间。
可奇怪的是,从营帐里出来后,谢却山的头脑仿佛就停滞住了,他知道他需要作出决定,可他无法思考,浑身麻木,他看到了他一个渺小的生命和一座城的宏大之间毫无悬念的分量碾压,天平两侧是完全不对等的筹码,他的决定还重要吗?
他只能有一种选择。
他游荡在荒诞的月色之下,此刻只能想到在陆锦绣尖锐的谩骂声中,在众人面前执意捂住他耳朵的南衣。
这一刻他很想见她,而那么巧,她正好也在等他。
他太自私了,见到她的瞬间,他竟意外地觉得很快乐。人是有欺骗自己的本事的。他短暂地忘掉了天亮以后要面临的事情,他只享受纵情地和她待在一起。
一个属于将死之人的荒唐夜晚,他总算有时间去想想“谢却山要什么”了。
他想要踏踏实实牵着她的手傻看一些日出日落,要轮回一个四季,要紧紧握着的真实感觉。他想对着她的眼,望着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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