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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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却山提议带人绕后穿插,劫了岐人的粮应急,但此举胜算太小,被宋牧川果断驳回了。
谢却山反问——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宋牧川也说不上来,他是没有办法,可也不能做送死的冒险之举。自古以来守城战在粮草上都是艰难的,但也只能硬守。更何况,倘若援军到了,那困城之围自然迎刃而解。他干脆做了一回独裁者,就是不同意,也不等谢却山再辩,就先跑了。
就在谢却山焦头烂额之际,收到了一封来自蜀中的信。
信中写道:“却山小儿,劫我粮仓,此仇不报,恨意难消,原地等我,秋后来算!”
这显然是章月回的口气。
原来归来堂在城中尚有囤粮。谢却山哑然失笑,这小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躲着,还是手眼通天。有钱可真好,这会章月回叫他小儿他也甘之如饴。有了这条线索,挨个排查归来堂的产业,不出半日,他们便找到储粮地。
谢却山感恩戴德地带人“劫”了粮仓,认了章月回这个“大爹”。
粮草已无后顾之忧,眼见着岐人骚动频繁,看是坐不住了,谢却山料定他们三日内定会对斜阳谷发起攻击,于是便派兵在山谷两侧高地设伏。
果然在第三日午后,岐人的前军想要穿过山谷,伏兵在高地上发动攻击,眼见着占了上风,却不料岐军早有防备,后军攀上高地与伏兵激战,这次埋伏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昱朝军狼狈溃逃。
但完颜蒲若和韩先旺非常谨慎,怕后面仍有埋伏,及时鸣金收兵,只探了探虚实便就此作罢。
双方正面交战,实力的悬殊便显现了出来,此后几次交锋,即便沥都府军占了地形的优势,却皆以大败告终。岐军的戒心终于放下,不再保守试探,直接发起猛攻,意欲夺取斜阳谷。
待到大军全都进入山谷腹地后,忽见旌旗连天,鼓角相鸣,前方的芦苇丛中杀出早就埋伏好的精锐军,个个勇武善战,以一敌十,杀得已经放松警惕的岐军措手不及。
原来先前的佯败只是谢却山的诱敌深入之计,岐人一路没受到什么挫折,难免轻敌大意。高地也重新被夺回,箭矢滚石齐齐上阵,此时岐军想要撤退,但后军来不及掉头,一时间自乱阵脚,踩伤践踏者无数。
岐军仓皇败走回撤,此时谢却山想要领兵追击,应淮却着急地喝住了他。
“此战已挫敌锐气,潞阳镇中还有大军镇守,穷寇莫追。”
谢却山驻马回缰,铁甲染血,头盔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战意坚决。
“要的就是让岐军带着被追击的恐惧进入潞阳镇内,只要他们有了一丝畏惧退意,往后我们才有翻盘的可能。”
“全军听令,随我追敌——”此声一出,犹如阎王判词落定,昱朝军一扫往日战败颓势,喊杀声震天。
应淮望着谢却山果断冲入敌军的背影,心中突然燃起一丝震撼。他挥出的每一剑,斩杀的都是过去的仇恨与耻辱,他恨了太多年,终于能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宣告自己的立场。他是无冕之王,所到之处,必定所向披靡。应淮不再犹豫,也追随着那个背影,杀入敌阵中。
烈焰舔舐着荒草和芦苇丛,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铿锵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山谷都震上一震。两侧高耸的峭壁威严而压抑,回声放大了厮杀的惨烈,山谷仿佛成了一座极深的棺椁。
在这样的气势之下,岐军退入镇后,号称有五万大军的韩先旺竟不敢再开城门迎战。
韩先旺摸不清沥都府到底有多少士兵,在他眼里,完颜骏在那里全军覆没,而现在双方斜阳谷对战,岐军竟又溃不成军。沥都府里似乎有着非常可怕的战斗力。
更何况,对手是谢却山,他轻敌一回,狠狠地吃了一次教训,变得更加谨慎起来。他清楚这人领兵的才能,他们曾经在幽都府守城战中对峙过,谢却山仅有一千府兵,却有来有往地跟他打了一个多月,最后才因为后方粮草崩溃才被迫投降。
知道韩先旺此刻的保守,谢却山也故意在军营里制造了一些兵力旺盛的假象,迷惑敌人的眼线。
只要岐军暂时不敢进攻,那沥都府就能尽量减少伤亡,拖到金陵援军的到来。
此战虽然胜得漂亮,全军士气大振,但付出的代价也惨烈,死伤亦有百人。
战场的残局仿佛一望无际,空气中仍弥散着血腥的味道。谢却山与众人一起将士兵们的遗体运回掩埋,短暂的喜悦也被这种沉重掩盖。
战场的代价就是死亡。
谢却山知道,还会死更多的人。但不破楼兰终不还是他们的信念,马革裹尸,是对战士们最大的敬意。
做完这一切再回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日了。
此时谢却山将近三日不曾合眼,卸下劲来,才感觉隐隐有一丝疲惫爬上身体,但军营中的事情太多了,他还要再去盘算万一岐人回过味来,猛地再发动反扑的对策,还要应对城中依然顽固的细作……
他强撑着,看起来仍是安然无恙,大步往营中走去。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让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有些清醒了。
和常握在手中的剑柄是不一样的触感。他侧脸看,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士兵站在他身旁,一双手捧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谢却山倏地泛起笑意。
小士兵正是南衣。她也没在后宅待着,而是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斥候营。斥候主侦查敌情,她的敏捷和敏锐正好能派上用场。在前几次与岐人的佯败战中,都是她灵活地往返,提供前军的情报。
“你跟我来。”
此刻正是稍微能松泛些的时刻,南衣也不等谢却山回答,便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山坡上走。
军营驻扎在沥都府外城郭的一处山坳里,后头就是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初夏山中的风还是很清爽,拂面而来,纾解了人一身的稠热。
南衣拉着他坐到一片树荫下,自作主张地帮他卸下了头盔。
谢却山任由她摆布,虽然还有很多繁杂的事务在等着他,但这一刻,他也想和她平静地待一会,就一会。
南衣在他身边坐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搓出一角衣袍,为他揩了揩额角的汗。
“累吗?”南衣问。
谢却山下意识想说不累,可在脱口而出之前,无法忽视的疲惫让他诚实地把话咽了回去。
“有点。”他哑着嗓子回答。
她歪着头笑:“昨夜大胜后我就在等你回来,他们说你在清理战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睡得还挺好。”
谢却山终于笑了,揉了揉她的脸:“天塌下来你都能睡着。”
他心事很重,睡眠总是很浅。
“睡吧,我帮你守着。”
“嗯?”谢却山一愣,又见南衣神色笃定,他还是有些不确定,“现在?这里?”
谢却山以为他们多日没有一点独处的空间,她也想温存片刻,没想到她费这番功夫,单纯只是要让自己在这里睡一觉。
“对啊,若是在营里,各种事务缠身,你又一刻都歇不下去,这里没任何人打扰,你睡会——”谢却山没回答,南衣急了,补充道,“你再不好好休息,别说上阵杀敌了,今天就该心猝在军营里!你是铁人吗?你别不听话,不是说了吗,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休息一会,什么都耽误不了。”
他看着她认真又急切的眼睛,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睡。”
南衣一瞪眼,眉毛一拧:“那还不把眼睛闭上。”
谢却山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会太阳已经有些刺目了,南衣从袖中扯出准备好的缎带,小心翼翼地帮他系上。
谢却山沉默地顺从了,他能感觉到她张开的手臂绕到他的脑后,动作温和又小心,不敢碰到他。分明他刚闭上眼也不可能睡着,可她把他当成瓷片似的,好像一碰就会碎了。她似乎在系着精巧的结,脸靠近了一些,气息离得很近,手指偶尔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后颈。
缎带蒙上眼后,日光被遮去了大半,她为他营造了一片安眠的黑暗,他莫名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熨贴。
然后她收回了手,似乎要退了回去。他抬手便揽过她的腰,她一个失衡扑到了他怀里。
“别动,睡觉。”她刚要挣扎着起来,他便先发制人,大言不惭地道。
南衣只好窝在他怀里,心想如果他觉得这样能睡好的话,那便这样吧,什么都依他。
偷得浮生半日闲。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流不动的风穿梭在树叶的罅隙里。
谢却山以为自己不会睡过去,可不过片刻,他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胜利的喜悦,爱人的陪伴让他短暂地卸下了警惕,在空旷的山野间安然睡去。一切都是刚刚好,他从来没有觉得,前程是如此明亮。

第134章 风波起
军营里,几个士兵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应淮大步走过,瞪了众人一眼,众人连忙散去,脸上却闪烁着几分古怪。
应淮进入宋牧川的营帐里后,十分谨慎地关上了帘,还左右观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在外头偷听,方才走到宋牧川案前,对他耳语几句。
宋牧川一惊:“谁认出他来了?”
应淮重重地叹了口气:“战场上谢三公子的头盔被敌军长槊挑落,虽然很快就捞了回来,但周围的士兵还是看到了他的脸。”
“可认识他的人也并不多,怎么就认出来了?该不会是岐人的细作故意散播的谣言吧?”
“你说这不就是巧了吗?”应淮懊恼地一拍大腿,“正好有个士兵以前在府衙的门房里任职,见过谢三公子。不过他看得也不真切,半信半疑地跟同僚讲了,结果倒好,就一会工夫,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说他是随风就倒的墙头草,见岐人不行了就转头向昱朝投诚。”
宋牧川沉思片刻,担忧地问:“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应淮挠挠头:“营里也不见他人……不会听到什么,躲起来暗自伤怀了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宋牧川若有所思,只是宽慰地朝应淮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去见想见的人了。”
“那这事……咱们要做点什么吗?我去下令禁止将士们传这些闲话?”
宋牧川本想说什么,可心思一转,叹了口气,哀怨道:“悠悠之口,堵不住的。”
“那怎么办?”
“你我要是做得太多,反而会被说成是我们用人不识,分明是两面三刀、反复弃主的不忠之臣,我们还对他委以重任,帮他遮掩身份……”
“宋大人!”应淮急了,喝了一声,打断了宋牧川的话,“都什么时候了,我岂是这点质疑都担不住的人?”
“应将军不曾见过流言蜚语的可怖啊……到时候若将士离心,军心动摇,将军能承受吗?却山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才隐瞒身份,他已经掂量过后果,现在的一切,想来他都能承担。”
应淮噎住,面上仍有几分不甘:“他能承担是一回事,但我如何能心安理得?谢三公子是忍辱负重、卧底敌国的英雄,倘若一直被污名所误,那天道正义何在?这些日子他在军中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今日的胜仗要是没有他,也不可能赢得这么漂亮。”
“知晓真相之人,方可知道他的不易。可多的是不知真相的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那就将他的苦衷公诸于众啊!”
“就怕适得其反,倒像是欲盖弥彰了。”宋牧川一反常态地显出了消极的态度。
“宋大人今日是怎的,这般畏手畏脚!”应淮急得脱口而出,可稍一冷静,心里也觉得宋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此事棘手,切不可鲁莽行事。
可应淮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忽然眼睛一亮,道:“明的不行,那来暗的总行吧?反正大家都在传,我让禹城军也传,就说是听说的,谢三公子是卧底,从未叛国,之前就帮着沥都府摆脱了岐人的控制,还冒死送出好多情报。反正是传言,哪怕不是人人都信,但只要被人听到,总会有人相信的。”
宋牧川总算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他偶尔也会狡猾地使一下心眼。
倒不是信不过应淮,但毕竟应淮与谢却山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如今又是战事胶着的时期,他完全可以不搅和到这滩浑水里。宋牧川怕自己空有强烈维护谢却山的心,但得不到应淮真正的支持,最后也只是有心无力。
所以他看似推诿,实则循循善诱,让应淮深感谢却山的不易,主动说出了对策。他是禹城军的首领,一呼百应,与他齐心,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也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了一瞬间,应淮坦坦荡荡,全然没有任何推诿的意思。他连忙附和道:“将军果然足智多谋,我觉得此法可行。”
应淮几分热血上头,握拳一掷:“那我即刻下令,让禹城军们去传。”
宋牧川不太放心多叮嘱了一句:“别太刻意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
宋牧川送应淮离开。谢却山的事有着落了,可他还是有些坐立难安,一颗心怎么都沉不下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刚打了胜仗,军中上下好不容易有些希望的时候,谢却山的身份起了一些波澜。但愿,这只是小风波。
——不过,这个胜仗能拖多久?会不会激怒岐人,引发更激烈的反扑?
——几日前就送出的求援书,为何到了今日朝廷都还没有回音?
金陵。太极殿。
早朝竟意外地持续了两个时辰,至此刻才刚刚结束。
就要不要派援军至沥都府这件事,群臣唇枪舌剑,激辩数轮,大殿上的场面一度不可控。
倘若国强兵壮,死守每一寸疆土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如今金陵新朝初建,兵力有限。新都尚且不稳,划江而治已是大势所趋,沥都府又位于江北,倘若要守,得付出更高的代价。
这些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困难。
但支持支援的臣子们说,此战关乎民心与士气,倘若胜利,那说明昱朝还有与岐一战的能力,北归便有盼头。
多少人的家都在北边,被迫逃到了江南。有老臣说到归乡时泪满衣襟,引得众人无不唏嘘。
可感慨归感慨,反对派依然心如磐石。
他们搬出了一个更加有力的理由——沥都府之围,恐是陷阱。
说此话的是兵部侍郎胡如海。自沈执忠去世后,军中事宜便由他来接手管理。他是个直臣,还是个莽夫,虽然多与人有不和,但朝中上下都知道他为人正直,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是条好汉。
胡如海道:“昨日有一队约七八人的士兵九死一生逃至金陵,才对臣说了沥都府的真实情况。沥都府如今实际在叛臣谢却山的控制之下,他与岐人串通一气,迫使宋知府屈服,发布求援书,制造守城的假象,就是想引金陵大军羊入虎口,此乃兵家围点打援之计。官家,绝不可上当呀!”
此言一出,殿上哗然。
徐昼有些急了:“沥都府如今正在打仗,那几人不在前线坚守,反而跑来金陵,莫不是逃兵。况且几人之言,如何能全信之?朕信得过宋大人,他的求援书不可能有假。”
“世人皆知,宋大人与谢却山曾是挚交,当年惊春之变前,他为谢却山跪于文德殿外,求太上皇援兵幽都府——但后来呢?谢却山投了岐,他亦自我放逐,再不入朝,足可见这两人情谊!宋大人虽为官家南渡立下汗马功劳,可在昔日好友面前,也可能露出弱点,为其所利用,这件事上,他的话才是不可全信!”
胡如海说得慷慨激昂,句句也都是事实,群臣频频点头赞同。
徐昼想为谢却山说句公道话,他知道谢却山的身份,可眼下他也拿不出没有任何的证据。于是他再想辩驳一句,便有臣子痛心疾首地驳道——“官家是被贼人蒙蔽了双眼啊!”
“倘若官家一意孤行,那老臣只能以死明志!”说罢,那人便脱帽撞柱以示不能发兵的决心。
徐昼大骇,差点从龙椅上跑下来拉人,好在群臣惊呼连连,堪堪将人拦住了。
大殿上彻底乱了套,徐昼茫然地坐回到龙椅上,望着这些臣子或慌乱或紧张或悲痛的面孔。
他想要救沥都府,可他在众臣眼里,并不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君王。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见与政绩,所以他的每一个决定都需要仔细推敲。他能坐在现在的位置上,全靠这群臣子们的依托,他不能不听大家的意见。
他可以一意孤行地发兵,但这会寒了朝臣的心。新朝初定,不能上下离心。
最后这漫长的争吵以徐昼一句疲惫的“再议”而告终。
早朝结束后,徐昼将谢铸单独留下了。
新朝众臣中,谢铸的威望最高。沈执忠死前,最信任的人便是他。沈执忠在朝中拥趸者众,这些人都选择继续信任谢铸,几乎是将他当成了下一任中书令。更何况,谢铸从沥都府来,新帝南渡亦有他的功劳。
而对徐昼来说,他天然信任谢家的人,而且谢铸还是谢却山和小六的叔父。他总听小六讲起自己的父亲逃避红尘遁入空门,是个懦夫,唯有三叔仍留一身浩然正气,苦苦支撑着沥都府的文人文心。
“依谢大人所见,朕该不该发兵沥都府?”
徐昼问得很真诚,因为今日殿上谢铸一言不发,而他真的很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能够给他一些答案……哪怕只是一些方向。
“想必官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臣不敢多言。”
徐昼有些急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在打太极呢?他恨不得把话点得再透一点。
“谢大人,您也不相信你的侄儿是那样的人,对不对?他分明就是孤身入敌军的卧底,倘若没有他暗中相助,朕哪能平安到金陵?沥都府之困不可能有假,怕是有心人在其中搞鬼,故意让金陵听到一些混淆人心的情报。”
徐昼心里是清楚的,那些反对出兵的,未必是佞臣,他们的决策也都是为朝廷负责。包括胡如海,他未必有二心,但他得到了一些情报,他就必须要根据这些情报给出自己对皇帝的建议。
这些都是做臣子的本分,但怕就怕,有人利用了臣子们的忠心。金陵与沥都府信息往来不及时,沥都府到底什么情况,除非徐昼亲自去看,否则都只能是道听途说。
徐昼想让谢铸表态,他不会不清楚谢却山的人品,然后用他的威望去影响朝臣的决定。
不料,谢铸当即掀袍下跪,无比谦卑地道:“正因谢却山乃臣的侄儿,臣对他有私心,但庙堂之高,每个决定都关乎天下人的生死,臣如何能将私心带到朝堂上?官家,此事于公于私,臣都不能多言,您的一切决定,臣都鼎力支持。”
徐昼有些傻眼,谢铸竟然要避嫌。这分明没错,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谁都没错,可他为什么救不了沥都府?
他望着谢铸叩首,长翅帽倒在地上的模样。太祖不喜臣子们走得太近,以防他们交头接耳,因而设计了长翅帽,铁翅所及范围,不能近身。端正四方,洁身自好。可徐昼突然觉得太冷漠、太遥远了,他根本近不了臣子们的心。那种在大殿上看到臣子欲死谏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其实谢铸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在逼他。

第135章 孤城闭
谢铸回到金陵的家中已是午后,秋姐儿在院里等父亲等了好一会儿了。她特意搜集了一些书上的疑问想找父亲解答——当然,这只是借口,实际上她忧心沥都府的局势,想问问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不久前六堂姐的死讯传来,她既伤心又震撼。之前她沉浸在书画的世界里,刻意逃避了残酷的战事,总以为她和她的家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直到死亡降临在了鲜活的六堂姐身上,她才恍然从桃花源中清醒过来。
似乎没有人能幸免于难,战争就在她的身边。
一向内向的秋姐儿开始频频出门,多去听听外头的传闻和消息。虽然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多知道一些事,对局势了解得更清晰一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父亲是朝中重臣,但他回家以后素来不爱说政事,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
“对了父亲,我今日去外头,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沥都府的守城战,朝廷会发援兵吗?”
今日这么久的早朝,恐怕也是为的这件事。秋姐儿紧张地等着父亲的回答,却隐约在他脸上瞥见了一丝怪异。她垂眸注意到父亲手里拿着一道折子,黄底云纹,这是御前用的东西,想来是官家手书的折子。
“此事尚未有定论,还得等官家考虑清楚,”谢铸回得很含糊,“女儿家,少打听这些事。”
可秋姐儿觉得,父亲分明是有答案的,但他不肯透露。近来的父亲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当时知道六堂姐的死讯时,父亲悲愤交加,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是在骂谁,显然不是岐人,也不可能是六堂姐。
她自然也知道,父亲没必要什么都跟家里的女流之辈透露。
短暂的疑心很快就收了回去,她本想回后院,但又被母亲叫住,让她送些补品去书房给父亲。
谢铸大约是没料到秋姐儿还会来书房,随手将带回来的折子扔到了火盆里。
秋姐儿正好站在廊下看到了这一幕,她惊得连连后退几步,父亲怎么将官家的折子烧了?转念一想,也许就是阅后即焚的东西?
那干脆在宫里就别带出来了,怎么还要带回家里来烧?
秋姐儿不敢多想,父亲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但她也留了个心眼,叫女使将补品送了过去,自己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悄无声息地离开。
殊不知,这封被火焰吞噬的折子里,有着徐昼所寄托的破局之法。
徐昼交代谢铸,将他的亲笔手书秘密送到宋牧川手里。他想在流言还未失控之前,让宋牧川带着谢却山入京澄清,告知群臣沥都府的真实情况,再直接率援军回城,解沥都府之困。
只是,这封手书再也不可能被宋牧川看到了。
沥都府尚且风平浪静。军中上下都已知晓神秘军师就是谢却山,他又领着众人打了几场胜仗,他的作为有目共睹。大多人在听说他的卧底事迹后都深表敬佩,卧底的身份正在平稳地由暗转明。
然而好景不长,岐人大军驻守在潞阳镇上,镇上百姓早已投降,岐人却忽然出尔反尔,将全城百姓士兵坑杀。
这是耀武扬威般的震慑,强者对弱者可以肆无忌惮地碾压,不服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两地仅隔一道斜阳谷,城中好多人的亲朋好友都是在潞阳镇上的,恐惧、哀痛悄无声息地在沥都府蔓延开。紧接着,关于金陵新朝不出兵的流言先在民间传开。
都说沥都府实则在叛臣谢却山的控制之下,之前打的仗都是演戏给新朝看的,为的就是让朝廷派兵来此,再一举歼灭。朝廷已经识破岐人诡计,知道沥都府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故而不肯出兵。
沥都府早就是岐人的囊中之物,顽抗毫无作用。
半真半假,和事实也对得上,在未知全貌的人眼里,好像就变得十分合理。在如今风声鹤唳的沥都府中,流言蜚语大凡有些依据,都能掀起一些波澜。
起初军中还没把这些无稽之谈放在心上。可说得人多了,难免就会有人入了耳。仗也白打了,守城只是徒劳,谁能承受得了这种结果?
只是这种言论一出,便有士兵自发地与人辩驳,维护谢却山。英雄在儿郎心里还是有分量的,子民们也天然相信朝廷不会抛弃他们,援兵迟早会来。宋牧川起初还担心会出事,见到军中大体还是明事理,稍稍安了心。军队是最重要的防线,倘若这里的民心都散了,恐怕就是自取灭亡了。
宋牧川如临大敌,生怕会来细作扰乱军心,命人在大营附近严防死守。
就在这种严阵以待之下,军中果然抓到了一个趁夜潜入的细作。
细作身上带有密信,是送给谢却山的。密信上写,待昱朝援军入城,请谢大人假意追击,实则瓮中捉鳖,随即整师南下,事成后,即刻官拜右丞相。
如此拙劣的陷害,宋牧川都气得直呼荒唐,可架不住就是有人相信。
再加上援军一日复一日地毫无音讯,将士们守城的意志正在被击溃,一些质疑声在城中,在军里甚嚣尘上。
那些曾经维护谢却山的人也站不出来了,相信就是一件虚无的事情,一件轻飘飘的事,就能让天平迅速向另一端倾斜。过去他们的拥护反而成了此刻更加恼羞成怒的理由,他们的一腔热血被事实击败,愤怒来得更汹涌。
人们只能看到他们能看到的东西,愚昧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武器。
敌人很清楚,成功的攻城战,都是从内部开始瓦解。
冲突日益尖锐起来,甚至有军士们要冲入谢却山的营中要让他伏法谢罪。
“我家人都在潞阳镇!今天我就是死在这里,我也要为我家人报仇!”
“你说啊,潞阳镇被屠是不是你这个奸人的计谋!”
“倘若他不是奸细,为什么躲着不敢出来!”
“什么叫躲着?军师堂堂正正在营里议事!”
而以禹城军为首的士兵则死死挡在外面,拦着混乱而愤怒的兵士往里冲。两波人兵戈相见,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了。
“他既然心里没鬼,那叫他出来以死谢罪!”
“他分明无罪,为何要死?!”
喧嚣声阵阵传入大营,营中却一片寂静。
谢却山垂手坐着,看似漫不经心,却已将每一句话都听进了心里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前几日驰骋沙场的意气消散无余,神情掩不住的落寞。
“我会先离开军营,避避风头,这样你们也好有个交代。”
宋牧川没接话,虽然他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暂时缓解冲突的办法。可他不想最后背负骂名的总是谢朝恩。他不愿看到惊春之变再次发生,得不到援军的将军只能用屈服的方式自救,八年前的谢朝恩,八年后的谢却山,似乎在面临同一种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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