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后悔吗?
他不会。
哪怕是这样的结局,哪怕给她留下一生的伤口,他都不后悔与她相爱。
但他没有想好怎么去告别,几次意欲开口,却都可耻地缄默了。要和她抱头痛哭,相约来生再见吗?还是让她忘了自己,好好过余生?这世上在乎他的人,没了他也许会悲伤一段时间,不过终究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处,可他知道,她只与他相依为命,她再无归处。
她会知道吗?其实在面对她的每一秒里,他都很想活下来。怎么还能故技重施呢?每次都给她留下一地鸡毛,他这个懦弱的烂人,他负了她太多回。
欲语还休,他抱着她直至天明,然后还是将她支走了。请她恨他吧,他也该亏欠点什么,来世才能寻到她。
愿她归来之日,便是大捷之时,这是他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目送南衣离开之后,谢却山紧接着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
章月回混不吝在信里说——“听闻我儿战事多险阻,不妨来蜀地投奔爹爹我,管他天下谁当家,从此吃香喝辣无忧愁。”
谢却山明白章月回这正话反说的意思,他做得够多了,人事已尽,天命也听,何必还要那么逼自己,不妨丢下一切,归隐蜀地。有一个瞬间,谢却山竟对他描绘的生活有一丝向往,心中阴霾仿佛被这封不正经的信驱散了,噙着笑给他写了封回信。
——章老板有夺妻之嫌,恕难遵从。
刚准备将信送出,宋牧川便闯入了他的营帐,将信按了下来。
“你和南衣去蜀地,我觉得挺好。”宋牧川态度难得强硬。
“你怎么和章月回一个德行了。”谢却山笑笑,自顾自在桌上铺了一本新的折子,递上一支笔,“我的罪状书,你来写。”
尽管早已有准备,可听到他这么说得如此笃定,宋牧川还是无法接受地打开了谢却山的手,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极近狰狞的:“不可能!大不了,沥都府不守了。”
“真的不守了?”谢却山反问了一句,却让宋牧川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说第二遍。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
谢却山硬要把笔塞到他手里:“不是你写的我不放心。”
宋牧川攥着拳头,就是执拗地不肯接笔。
“你不写,我就将你打晕自己写,”谢却山朝宋牧川笑笑,仿佛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能逃避对我的愧疚。”
他越是轻松,就越让他心如刀绞。
谢却山太知道怎么让他活下去了。在他余生每一次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他都要顾及,这是谢朝恩换来的。所以他必须亲自写下所有给谢却山定罪的文书,他这个执笔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他要永远背负罪恶活着,去守住挚友用牺牲带来的胜利。
宋牧川握着笔嚎啕大哭,滂沱的泪水废了好几张纸。他索性没有再去顾及字面的整洁,虽然这是他读书半生最为讲究的事情。
这是他最后一点执拗,他要让上达天听的奏折布满不合时宜的晕开的墨迹,这些墨迹将永远留在他冰冷的文字里,昭示着背后藏有巨大的隐情与谎言。
谢却山背对着他坐在营帐门口发呆,等着那本奏折封口。
宋牧川落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回首望他,笑得淡然:“予恕啊,你要往前走。”
在此之前,他从来都不肯喊他的字。即便确认身份,并肩作战之后,他们都没有直面过惊春之变带来的伤痛,那六年故意被他们忽略了。但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地过去了。
一切都会很快,甚至不用等官家批复,他就会被处死。他早一日得到惩罚,城中军民的愤怒和不安便能早一日平息,上下团结一心,方能抵御外敌。
他轻描淡写地说:施以极刑方可让百姓解气,反正我都要死,让我死得其所。
他还说:不要让他们来给我收尸。
他不想让家人们看到他尸骨无存的模样。
车裂于市,在今朝判例中都已极少出现。
那是如何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这样死去。
行刑那日,谢却山坐在囚车里被押往刑场。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谩骂声不绝于耳。
他静静地听着,照单全收。
他只是接受了,他依然无愧于天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浩荡身前事,尽付浊流中。
示众、验身,犯由牌落地。
百姓们欢呼叫好,他们用自以为正义的言语杀死了黑暗之中他们的领路人。可谁又能说他们过河拆桥呢?
他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一粒飘摇的灰尘于无人处落了地。
而它引发的山崩还在持续着。
南衣的剑尖抵着宋牧川的胸襟,却怎么也推不进半寸。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喊着,可颤抖的声音和纵横的泪水却已经暴露了她的虚张声势。
营帐里冲进来听到动静前来戍卫的兵士。
“退下!”宋牧川喝止了他们的动作。
他情愿南衣杀了他,一了百了,一命偿一命。
可南衣的冲动也仅仅是到此为止,她的动作被拉扯住了。这样的她,和陆锦绣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只是在极度的悲伤和愤怒里,想找到一个可以怪罪的人。
仿佛将错误都归咎到一个人身上,死去的人就能回来,活着的人就能心安理得。但不是这样的。
她清楚宋牧川也一样的痛苦,他们都不想看到那个人死。
可人死如灯灭,纵使她现在想做什么,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全都是徒劳。
“啊——!!!”南衣的痛苦无处宣泄,只能转刃劈下,将桌子拦腰砍成两截。
有风鼓进来,吹得地上文书、纸笺纷纷扬扬,恍若群魔乱舞。
凌乱,破坏,她只想让一切归于无序。南衣扔了剑,麻木地望着一地狼藉,她好像冷静一点了,可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好。
“我恨你们,”她喃喃道,“凭什么。”
南衣木然地后退了几步,整个人晃了晃,勉力支撑着身形。
“带我去他……行刑的地方。”
那是最大的闹市口,纵横交错的路口。如织的人群踩过土地,他的骨血,他的灵魂就这样被践踏,被忘却。南衣只能想象着那时他最后一眼看到这片土地的心情,哪怕这种想象也令她生不如死。
她的爱人啊,他的身上背着一座山,那是愚公移走的山,那是精卫衔石的来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伟大和神话,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任其索取,直至被那座山压得粉身碎骨。
她张大了嘴巴,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叫,可她成了一个发不出声音的木偶,所有的情绪都轰然倒流灌回她的胸膛,她被击溃了,她像个异类一样跪在地上,路过的行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她的手颤抖着摸索过土地,仿佛这样就能抓到他一丝一缕的魂魄,仿佛他们依然同在一般。
终于,她也轰然倒下。
叛国之罪,本该株连九族,但朝廷念多年前谢家就与逆子断绝了关系,故不牵连谢氏族人。
谢家此时应该明哲保身,划清界限,保持沉默。
但甘棠夫人坚持要为谢却山出丧,迎他的牌位入宗祠,谢钧最终也顶着压力点头了。
朝廷有旨,不许为罪徒收尸,谢却山死后尸骨被扔到荒郊,故只能为他立衣冠冢。
这位不称职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接连经历丧子之痛后变得格外沉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不了解这个儿子,大抵也是他从未好好教导过他,他不知道他是何时才有的如此忠肝赤胆,这令他痛心又惭愧。扪心自问,他所做之事,有几人可以做到?谢钧自觉,他做不到。他的儿子,是他的骄傲。
白发人送黑发,他亲手为自己曾经最不喜的小儿子写下了墓志铭,历数他的功过是非,封入衣冠冢中。碑上最后一句言道:扃是日而将闭,门何年而重开。
一切机缘,便留与后人,也许终有一日此门再开,历史便能真相大白。
这是谢钧想的,能给谢朝恩留有的最好的结局。
但有人并不这么认为。千年万年太久了,她等不起,也不愿将他的清白放在后人偶然的眷顾之上。
“沥都府之围已解,但他不能背着污名,死得不明不白,”南衣跪在祠堂前,一字一顿、极其坚决道,“我要为谢却山翻案。”
她还有一口未出的气尚且悬在胸膛,那是支撑她醒过来、站起来,唯一的信念。
谢钧觉得不可思议,她哪来这么大的口气?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冤案吗?那是天子敕令,你要翻案,如何翻?你这是要打金陵满朝文武的脸!莫要不自量力!”
“官家分明也知道他的清白,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朝恩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盖棺定论的结局,将自己的声名置之度外,他要保沥都府,也要保官家体面!官家初登大宝,人心浮动,他要坐稳根基,需得如履薄冰,处处都不能出错。倘若这么大的案子被推翻,你让天下百姓如何相信这位新君?满朝文武无人看到如此疏漏,又该如何自处?只为朝恩,我何尝不想他能正名,可为了大局,就只能如此!”
南衣冷笑一声,凛冽地反问道:“您怎知他接受了?您如何能居高临下地替他接受了?他凭什么要比旁人多几分大义,万一他也不想这样死去呢?”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谢钧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只有南衣知道,他跟从前坦然赴死的心情不一样。他比谁都珍惜与过去十年来之不易的和解,他比谁都珍惜这份爱情。当她回想起最后那个夜晚,她悔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她该察觉到他的异样,该在他走向那个无奈的结局时,拼命抓住他。
凭什么他要独自吞下一切!
“大局,是谢朝恩挣来的,那么今日,就让这大局为他牺牲半分,又能如何!”
第141章 登闻鼓
南衣以为,纵然千夫所指,依然有许多人都知道谢却山的冤屈,这些人一定愿意为他站出来说话。
可首先,谢家竟然选择了缄默。君臣观念到底已经深入世家的骨髓,谢钧考虑到新朝与官家如今的处境,已然经不起这样的风波。一旦朝堂不稳,那么与岐人好不容易达成的短暂和平,也会被轻易打破。
那禹城军上下总能为谢却山作证吧?然后南衣又被一语点醒,那是军队。倘若应淮带着那么多禹城军入京为罪臣喊冤,那成了什么——逼宫还是谋反?
南衣对很多事情的判断原本是极其朴素的,非黑即白、非好即坏,可当这些政治上的错综复杂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觉得憋屈极了,却又无法指责任何人。
可事情每日都在恶化,望雪坞前门被前来辱骂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要求谢氏与叛贼割席。庄严的门头被臭鸡蛋、烂叶子、石灰膏……砸得乌七八糟。即便人已经死了,“正义”的人们还是不肯罢休。
南衣试图与他们辩驳,却发现这些人要的根本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宣泄情绪。所以她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曲解,甚至有人骂她是谢却山的骈妇,试图用荡妇羞辱让她低头。她终于明白了人言可畏,明白了谢却山那样强大的人为何自始至终都选择保持沉默,因为自证清白犹如海底捞月,非但徒劳,还会湿了自己的衣。
可就这样屈服吗?
南衣一意孤行地要去金陵。这个御状,她非要告。要她认了,除非她死。
谢钧见众人该劝的都劝了,拦也拦不住她,最终无力地摆摆手道:“让她去。”
这件事已成定局,谢家什么都做不了,她一个女子,去了金陵人生地不熟的,能做什么?谢钧以为这孩子只是接受不了老三的死,用这种偏激的方式在胡闹。
他心疼又无力,也许只有宣泄完,她才能往前走吧。那便任由她去闹,碰了壁就知道回来了。
可谢钧低估了南衣的决心,她根本就不打算回头。即便只有她一人微末的力量,她还是相信事在人为,苍天有道。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能让他重见光明!为了那一日,虽千万人吾往矣。
南衣一人一骑离开。
行至城门外,忽听得身后有人呼喊她,哒哒的马蹄声追来,南衣以为是谢家的人反悔来抓她了,更着急策马前行。
甘棠夫人好不容易才追上南衣,逼停她的马。
南衣心里打鼓,戒备地看着甘棠夫人。只见她匆忙下马,着急地将一只小小的包裹交到南衣手里,满目疼惜地握住南衣的手。
南衣有些错愕,显然她不是来劝她回去的。
“南衣,抱歉,我们自己做不了什么,反而让你如此为三弟奔走。也请你谅解,父亲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自古以来,君君臣臣,我们早就被这些藩篱桎梏所束缚,跳不出去了……”甘棠夫人微有哽咽,“不过今日你去金陵为三弟伸冤,需要有一个身份才好方便行事。你与他虽然不曾成婚,但相信你们早已将对方视为此生托付之人。包裹里有一份新的官府文碟,你若愿意,从此以后,你就是他的妻。”
南衣眼中的泪水簌簌扑落,她不敢说,其实在上路的时候,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心慌得甚至开始风声鹤唳,听到追逐便下意识要逃跑,而她以为要来阻止她的二姐,实际上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二姐同你长话短说,关于三弟是否叛国这件事,背后的博弈更为复杂。去岁汴京攻破之时,各地亦有豪杰拥兵起义,但江南旧臣、世族们仍支持昱朝皇室在金陵建都,一是百年皇室正统的号召力,二来,其实也是为了让江南的利益最大化。江南富庶安乐,他们都不想打仗,说白了,一开始就不想支援沥都府。现在这个局面,是三弟牺牲自己,让那些反对者理屈词穷,官家才能力排众议出兵。但倘若天子的决定频频出错,那臣子们还会拥戴他吗?到了金陵,你且记得一件事情——你要驳的,并不是天子敕令,这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你要状告的是臣子们,是有人的失误才酿成了冤案,这样事情才可能有转机。”
“二姐,我记住了。”南衣用力地点头,无比感激地看着甘棠夫人。
她的到来让南衣突然间有了信心。在此之前,她其实对谢家很失望,但现在她意识到,他们不是不想为谢却山说话,而是没有立场,只怕行差踏错。
只有她这样一个像浮萍一样的人,才有这样不计后果的勇气和可能去做这件事。
“一路珍重,平安归来。”
大捷的风也吹到了金陵,官家下令开市三日,普天同庆。都城日夜歌舞不休,四处扎起彩灯堆簇的鳌山,锣鼓喧天,管他朝堂如何暗流汹涌,百姓们的喜怒哀乐都是简单的,一场胜仗,让他们看到了安居乐业的希望。
直到沉寂已久的登闻鼓响起,鼓声浑厚连绵,传入九重深宫。
君王为表听取臣民谏议或冤情,在朝堂外悬鼓,许臣民击鼓上闻,谓之“登闻鼓”。
凡击登闻鼓者,天子下堂亲审。
此乃新朝初建破天荒的头一回,街头有好事的百姓奔走相告,说敲鼓鸣冤之人,是一女子。
有人好奇地问:“那她是何人?”
南衣跪于明堂之中,面朝天子,坚定地道:“小人乃罪臣谢却山之妻。”
“所告何事?”
“吾夫却山,不曾叛国!”
一声铿锵,令堂上众人大惊失色。有随驾臣子呵斥道:“大胆悍妇,竟在官家面前胡言乱语!”
徐昼注视着南衣,道:“接着说。”
他一直在等这样一个人的到来,可他想不到这天下,谁还能有这般反骨。倘若小六还在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小六。但幸好,谢却山在这世上还有一位有骨气的遗孀。
“……他于永康二十二年伪装身份潜入大岐,期间为秉烛司提供多份重要情报,直至今岁四月廿四,他助秉烛司完成涅槃计划,炸毁龙骨船,令万余名岐兵葬身江中,也因此他的身份在岐人那里败露,此后他便留在军中,为守住沥都府鞠躬尽瘁,不料遭人陷害,污名。他为了大局,方才屈辱认罪,如此身死,实在不公,请官家明察秋毫,抓出奸佞,肃清朝纲!”
南衣掐着衣袖,手心已是大汗淋漓。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她都斟酌了无数遍,只怕不能表达得体,失之千里。
“你所说之言,与朝中获悉的事实并不相符,你可有证据?”徐昼耐心地问。
“我并无实证,但他所做之事,知晓之人并不在少数,只要官家愿意重新审理此案,便能聚集各方人证!”
显然这番说辞并不能让陪审的三司大臣满意,他们窃窃私语,频频摇头。
徐昼还在等待,他不能立刻热切地表示他想要重审此案,这口子一旦现在开了,必会激起群臣议论纷纷,讨论的重点又会变成“是否需要重新审理”,从而引申到他执政朝堂的方针策略,朝堂的格局……诸如此类,而非案件本身。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引发许多连锁的反应,绝非他随心所欲能决定的,所以他还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点头的有力时机。
但南衣并不能知晓徐昼此时心中所想,她绝望地看着堂上的沉默,人虽然还跪在地上,身心却向深渊坠去。
她曾在过去的一些瞬间里与这位君王擦肩而过,可她从没见过他。等她终于见到天颜的时候,少年君主就已经是这般老成威严的模样了,距离感浑然天成。她一点都没有把握,君王能否念及旧时功劳,为谢却山冒一次险呢?
可是凭什么,就凭她这几句话吗?连她自己都觉得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就在这时,有一殿前司禁军匆匆跑入了堂中。
“官家!城外……”
“出了何事?”
“数百禹城军脱兵甲卸武器,身着白衣跪于朱雀门外,他们为避嫌不敢入城,但此行前来,是要为……罪臣谢却山喊冤!”
南衣惊讶地仰起头。当她开始去理解朝堂之事后,她便明白一支军队如此旗帜鲜明地为一个叛臣喊冤,是一件瓜田李下、极其冒险的事情——今日能整齐有素地喊冤,那明日是不是就要造反了?倘若触怒龙颜,那不论他们有多少从龙之功,都会变成一道催命符。可禹城军还是来了,她在城中,他们在城外,他们就是她的后盾。
有一股激流迅速充盈了她的身体,她在深渊触了底,但意料之中的粉身碎骨并没有到来,有许多人托起了她,托起了他们。
公道自在人心,她并非孤军奋战。而他高风亮节的付出,也没有石沉大海。
只是即便如此,官家仍没有答应立刻重审此案,只说此事还需慎重思虑,再做决议。
禹城军这么一跪,民间先炸开了锅,此事迅速流传开。信不信的另谈,好奇是一定的,大伙都凑上去说一嘴,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能重开此案,一查真相。
南衣心急如焚地等候在驿站里,也不知道官家还在犹豫什么,她还能做点什么。第二日,却来了一位兵部侍郎胡如海大人家的小厮,说是关于谢却山的案子,请她过府一叙。
南衣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来路,却听说过他是驻守江南的旧臣,当时反对出兵的臣子里,数他声音最大。她心中有些忐忑,但想到自己如今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了,他总不能杀人灭口吧?更何况,她现在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于是就硬着头皮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胡大人却不是想象中那般奸险的长相,倒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声音洪亮如钟,性子有些急躁。见到南衣后,他打量了她一眼,半信半疑,显然也没有太把她一个女子当回事,直奔主题地问。
“除了禹城军,还有没有人能佐证你说的话?”
南衣犹豫了下,该不会是套话想毁尸灭迹吧?但转念一想,她说出来的人物,胡大人根本动不了半分。
“令福帝姬,”南衣不避不让地盯着胡大人的眼睛,“谢却山在秉烛司的代号为雁,小人可以告诉您雁的接头方式,您只需去问一问帝姬,谢却山在完颜骏家养伤时,是不是让她代为接头,倘若接头的方式与我说的一致,那就能证明谢却山为秉烛司做事。”
胡如海没料到这个小女子的思路如此清晰。
他忽然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凛冽的攻击欲,她所站的地方即公正,她所说的话即真理,她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她无所畏惧,任何靠近她的谎言和黑暗,都会被粉碎。
即便还没来得及查证,胡如海便已经有了一种直觉。
——他做错了。
而帝姬的回答,证明了那个女子说得是对的。
胡如海面如死灰地坐了下来,也顾不得南衣还在堂中跟他一起等待着结果。他脑中凌乱极了,他信奉并构筑好的一切都开始彻底崩塌。
不久前他便知道谢铸叛逃往大岐,但官家压下了此事,不许声张。原因无他,倘若谢家在这个风口浪尖再出一个叛徒,那谢氏满门都将不保。官家有意偏袒谢家。
胡如海根本没想到,看起来正直无私的谢大人会是个通敌的反贼。可他思及谢大人先前的态度,有些不寒而栗。对于向沥都府出兵、以及他侄儿的问题上,他都未发表太多的态度,但这样的沉默,恰恰证明了他已经有了倾向。
但如今谢铸是叛徒,那在他默许之下被处死的谢却山呢?
念头早就萌芽,直到今日胡如海听说有人击登闻鼓为谢却山喊冤,他心里的不安更甚,这才火急火燎地将这位夫人请过来,就是想验证谢却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想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坚持是对是错。
此刻他才确认了,那队真真假假、带着信息来的逃兵,是为他而设的局,有人借他的耿直做了一柄杀人的刀。当时的他生怕官家被蒙蔽了,他坚定地相信他所看到的,沥都府就是个陷阱,他不能看大军羊入虎口,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大声地反对。
他这把刀,到底害死了一个忠臣良将。
那果然是沈执忠的学生,和他的老师一样,文心铁骨。
南衣也没有开口打断胡大人的沉默,她只是觉得,这位大人不像是坏人。
过了很久,胡如海才抬眼望向南衣:“倘若沈大人还在,官家也不至于这般如履薄冰……也不会让我这等目光短浅之人左右了官家的决定。这位夫人,幸好你来了。”
南衣像是抓到了一丝希望:“那大人愿意在此案上帮小人一把吗?”
胡如海思索良久后道:“官家不肯点头重审,是因为还不到时候,他想借民意反逼朝堂,让群臣无言反驳。官家在等一个时机。”
南衣愣了愣,她身在局中,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这么说,胡大人也是没办法了?
这日离开时,南衣有些沮丧。她虽然能说服胡大人,可他们都知道,这还不够说服天下人。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在于,它已经跟对错无甚关系了。太多知道真相的人,都被迫地闭上眼睛,任由不公发生。个人与大局,时时刻刻都在激烈地冲突着。
而官家等的时机,到底是何时呢?
第142章 文死谏
南衣离开的时候,胡如海道了一句“夫人珍重”,态度与见面时已俨然不同。他朝她郑重端方地行了一个君子之礼,亲自送她出门。
回到驿站,南衣发现有人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秋姐儿见了她就红了眼眶,唤了一声嫂嫂,便抱着她呜呜地啜泣起来。南衣回想起上元节送秋姐儿一家离开沥都府,一别已经四月有余。时日不算长,再见面时却恍若隔世,物是人非。思及此,南衣也不禁悲从中来,两人抱头痛哭。
好不容易收拾了情绪,南衣要扶秋姐儿坐下,秋姐儿却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了。
“嫂嫂,对不起……”
南衣吓了一跳:“秋姐儿?”
“是我父亲,他背叛了谢家,背叛了朝廷……他就是大满。”
这个惊悚的信息让南衣怔在原地,浑身不自觉发起抖。
从秋姐儿口中,南衣才知道了许多先前被蒙蔽的事。
除了谢铸,朝中还有多人早就投岐。沥都府之困,便因这些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才使局面如此复杂。如今其余叛党都已悉数落网,只有谢铸北逃,狠心将家人都留在了金陵。
“朝恩的死,他也知情吗?”南衣苦涩地问道。
秋姐儿扑簌地落着泪,点了点头。
那是谢却山的三叔啊,他生命中像父亲一般的存在。那时他为了救三叔、将他送到金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正因如此,后来大家在猜测谁是大满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到谢铸身上。
对南衣来说更震撼的是,这亦是她的第一个任务。对她来说如此重要的一件事,竟然只是全被谢铸利用。她以为自己救下的是文人风骨,她也曾望着那样挺直的脊梁,照猫画虎地学到了何为大义。
这些,都是可以装出来的吗?难道他的计划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吗?
人心到底有多恶?
南衣颓然坐下,她悔恨极了,她就该在任务里出些纰漏,让谢铸去死,让他露出马脚,那么如今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叛党可有招供什么与朝恩有关的事?”
说到此处,秋姐儿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但面上并无喜悦。
南衣便知道,其中还有曲折。
叛党之中,也有人受不住刑招供的,供词之中都有提到是如何在沥都府一事上推波助澜,又是如何构陷谢却山的,但官家却在犹豫之后选择了封存这些供词,原因无他——一旦此事公开,谢却山是能得以清白,可谢铸的行径也瞒不住,谢家上下都将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