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南衣了。
一来,那件事太过私密,想必南衣也不愿再提起,她若去道歉,倒显得在揭人伤疤了;二来,始作俑者毕竟是她的娘亲,她是个要脸的人。
正惆怅间,她在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何时到了前院。隐约间,她听到一阵不起眼的风铃声。
谢穗安心头一凛,在岐兵的注视下装作漫不经心地出了府,发现街头那棵大树的树梢上,果然挂了一只不起眼的铜铃。
这是秉烛司的接头暗号。
平霖坊是沥都府中最混乱的一个街坊,离城门挨得近,流民们进进出出,下九流聚集于此,成了一个官府默认不管的地界。
街角挤着一栋不起眼的酒楼,幡旗破了一角,上头写着泛了旧的几个大字——过雨楼。
笃笃,笃笃笃,有人有规律地敲响后院木门。
正是乔装后的谢穗安。她穿着一件寻常男子的布衣,脸涂得蜡黄,还贴了两撇逼真的小胡子。
放眼望去,半个平霖坊都是这样打扮的人。她身段本就高,若非盯着看,根本瞧不出她是个女子。
片刻,有一个少年把木门拉开了一条缝,将她迎了进去。
过雨楼从外头看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酒楼,而里面大有玄机。
谢穗安跟着少年进入地窖,穿过狭窄的通道,少年搬开障碍物,拧开机关,石门轰然打开,前方灯火通明,豁然开朗。
据说,这里曾经是南朝某个短命王爷的陵寝,被盗得只剩个空壳了,后来沥都府扩建,城墙将这荒郊野岭也围了进来。
而这空了的地宫,就成了沥都府中秉烛司的据点。
偌大的地宫被分割出许多的独立密室,每个密室都各有用途,并根据保密程度,设有不同的机括。
在情报流通的环节上,谍者分为采集者,传送者和处理者,还有执行各种任务的死士们。除了专门处理情报的谍者会留守地宫,大部分谍者都是在外执事,拥有各自不同的身份和伪装。
谍者们大多时候都互不相见,也不知道彼此是谁。
但秉烛司的首领,却需要了解自己掌管的所有人。
上一任首领是谢衡再。但他死得突然,没留下任何安排。这些时日,秉烛司都是群龙无首,大部分暗桩都在静默。
直到今日,街头巷尾的隐秘处突然分布了许多秉烛司的接头暗号。
谢穗安心里生起猜想——不会是来了新的话事人吧?
最后一道门被推开,少年隐身退了回去。
谢穗安进入其中,此间墓室空旷,四周墙上整齐排列着无数抽屉,中间置一张小案。
正中央是斑驳的壁画,壁画上巨大的神佛垂目。
而一个青衫男子就站在神佛的目光下,烛光在他身上摇曳。
谢穗安觉得他的背影有点眼熟。他回过身,摘下脸上的面具,朝她微笑。
“宋七哥哥!”谢穗安惊呼出声。
“谢小六,好久不见。”
谢穗安冲上去,抓着宋牧川上下看看,目光瞥到他身后翘头案上的长长卷轴——
卷轴无字,只有一只只鲜红的手印,那是谍者们入秉烛司的仪式。
谢穗安反应过来:“你——”
“我奉中书令之命,接管沥都府秉烛司,之后,便由我来负责新帝南渡的任务。”
谢穗安眼里含泪,她与宋牧川相识十余年了,她也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他出走后,前几年还有只言片语的消息,后来便断了音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拧巴,大家都用恨来解脱了,只要恨着谢却山,那么日子就能过下去,但他不愿意。
今日重逢,他眼中有了光彩,她便猜到,他一定想通了一些事。至少,找到了一种自洽的活法。
“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得甚至说不出话来了,捋了捋舌头,才迫不及待地问:“宋七哥哥,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岐人们还在到处搜三叔,要怎么把他送出城?”
“谢小六,这么多年不见,你也不问问我过得如何?”宋牧川笑。
谢穗安也笑,眼里却有几分落寞:“我不敢问,这么多年,没有人过得好。”
宋牧川的神情亦是黯淡下来,想提庞遇,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接手秉烛司的情报后,得知不久前庞遇已死,但看谢穗安的样子,她似乎还不知道。
只要藏住这个秘密,庞遇便能一直活在她的期待里。如此……也好。
见宋牧川沉默,谢穗安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伤感了,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谢穗安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不管多黑暗的地方,她都能找到一丝希望,“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这个世间好起来吗?”
宋牧川颔首,笑道:“是。只要能助陵安王登基,长江以南一带万民归心,不说收复疆土这种大话,至少能划江而治,为江南百姓留下一方净土。”
“你可有什么全盘的计划了吗?”
宋牧川正色,道:“你先随我来。”
他带谢穗安进入另一间密室。密室里竟放着一具被白布遮着的尸体。
宋牧川做事极其滴水不漏,接管秉烛司后,他要尽快掌握城内所有谍者的信息,分发暗号,召集谍者们见面,下达任务。同时,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查最近七日内城中死去人的尸体。
死人身上,会留下很多信息。
掀开白布,谢穗安心底一骇。尸体应该是个女子,面容却被毁去,瞧不出一点原本的样子。
“这是……”
宋牧川托起尸体的手,手指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他就这么看着谢穗安,并不着急说话。
谢穗安反应过来,惊得后退一步。
“不可能!”
“小六,”宋牧川声音沉沉,“敌人,无孔不入。”
谢穗安缓了好一会才重回过神,这是长嫣的手。长嫣死了。
在花朝阁的那个女人是假的。
她时常与长嫣碰面,甚至没有发现一点异常。
“我去把她杀了。”她后悔莫及,迫不及待想去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弥天大错。
宋牧川摇摇头:“不着急。”
“还等什么?她就在三叔身边,谁知道她会探去什么消息!”
“谢大人还不知道陵安王的藏身之地吧?”
“这倒是万幸,那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三叔,他就被岐人带走了。”
“那便没什么怕的了,敌人为我们准备的这个陷阱,我们也能留给他们自己用。”
谢穗安当即便觉得危险:“这太冒险了!”
宋牧川并不咄咄逼人,十分平静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有计划,你就装作不知道,在假长嫣面前不要透露什么信息,但也别露出破绽。”
谢穗安看着宋牧川,他成竹于胸,不急不躁,来了不过几日,便能在繁杂庞大的信息中发现蛛丝马迹。
她意识到,这个泡在风花雪月里,悲春伤秋的少年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那剑从满是锈的剑鞘里拔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锋利。难怪中书令会选他。
她忽然就有了巨大的安全感。
“宋七哥哥,我都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帮我。”
“小六,你说。”
“我家嫂嫂帮我救下了三叔,我答应过她,要帮她离开沥都府,但家中处处都是谢却山的眼线……”
“你的嫂嫂——”宋牧川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脸庞。
“就是我大哥的孀妇。拜堂那天,大哥就去世了,他们之间并无情分。嫂嫂跟我差不多大,总不能守一辈子的望门寡吧。”
宋牧川默了默。
“我知道这很难……”
“好。”没等谢穗安说完,宋牧川就应下了。
谢穗安微有错愕,她似乎在宋牧川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晦涩的情绪一闪而过。
“我一定送她平安离开。”
就在这涌动的暗流之下,终于迎来了除夕。
新桃符换旧桃符,一扫过往晦气。这个年在最艰苦的岁月里姗姗而来,人人心里都寄托了许多祈盼。
一大早,车轱辘声轧过青石板,一路从城门的长街拐入坊中,最后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望雪坞门前。
一位年轻雅致的女子走下马车,右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里抱着一个团子般呼呼大睡的女娃。
守门的小厮正睡眼惺忪,看到来人,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与此同时,伏在案上的南衣猛地惊醒,桌上正摊着一卷长长的佛经。
来不及梳妆打扮,她急匆匆地就从房中冲出去——熬了一个通宵,逐字逐句地排查,她找到那个内奸了!
刚出院子想去找谢穗安,她就发现整个府里异常地轰动,不知出什么事了。
谢穗安也火急火燎往门口跑,两人正好在连廊处撞上了。
两个人其实好几日没好好见面了,这会一相见,竟然都噗嗤一声笑了,略有尴尬的关系在这个笑里恢复如初。
到底都是和善的少女心性,扭捏一会,也都烟消云散了。
南衣挽着谢穗安的袖子,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
谢穗安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喜色:“我二姐她回来了!”
这时,南衣才听到前院传来此起彼伏、又惊又喜的声音。
“甘棠夫人回来了!”
谢棠安是谢家长女,早早嫁入定远侯府。她的夫君乃先皇后的弟弟,她自然也与先皇后关系亲密,封为诰命夫人的时候,皇后特赐“甘棠”二字,以示荣宠。
南衣将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在这个时候和谢穗安聊细作的事似乎不太应景了,此事倒也没有那么着急。
甘棠夫人是接到谢衡再逝世的消息回来奔丧的,只是路上战火纷飞,耽误了许多时日,堪堪赶着除夕,终于到家了。
她的亲娘谢氏嫡母已经去世,府中还有她的乳母胡氏。胡氏平日里守在太夫人身边照料,深居简出,这会更是拉着她的手哭成了泪人。
乱世中的亲人重逢,更显珍贵。连病床上的太夫人都来了精神,抱着那两个重外孙笑得合不拢嘴。
整个谢府上下都沉浸在团圆的气氛中。
南衣有点无处安放,刚想灰溜溜地缩到角落,就听到甘棠夫人爽利的声音:“这位就是大哥房里的孀妇吧?”
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咧着一个干巴巴的笑,走出来对甘棠夫人行了个礼。
甘棠夫人怜惜地看着她:“看着也还是个孩子呢,却为谢家守着寡,苦了你了。”
谢家的人都看不上她,认为她攀龙附凤,吃这苦也是活该。这样怜惜的话从来没人对南衣说过,南衣顿时对她充满了好感。
“听说,如今是你在掌后院?”
南衣琢磨着她这意思,应当是想把她这虚职给去了,便主动道:“是的,但是我向来粗鄙,担不起这大任,还请甘棠夫人再找个能胜任的人。”
“无妨,你担得起。正好年里年外琐事多,我来帮你打理,你也能快些上手。”
她说话不急不缓,不兜圈子,也不盛气凌人,稳重又果断,叫人极其舒服。
不过南衣还是有些懵——谢家又不是没人了,干嘛非得叫她做这麻烦事呢!
只有谢穗安是高兴的:“好呀二姐,有你在,嫂嫂定能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条!”
忽然,堂中的哄闹声弱了下去。
是谢却山回来了。
他站在堂外,遥遥看着,知道自己与这阖家团圆没什么关系,进来怕是不合时宜,可不进来也显得无礼了。
众人看看谢却山,又看看甘棠夫人。每个人与谢却山重逢时,都会经历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虽是血亲,但立场截然不同,曾经有过几分亲情,如今都应该恨大过于爱了。
甘棠夫人仍是面色如常,她来的路上早就听说了谢却山回来了。
“谢三,过来。”
南衣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谁敢这么随意地使唤谢却山!
偏偏谢却山没有任何的不悦,竟然温顺地走了过去,拱手:“二姐。”
“既然回来了,那便好好过日子。”
堂中寂静,没人敢应话。
“好,二姐。”谢却山回答。
“我看家里的守卫都换成了岐人。”甘棠夫人微笑着道。
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岐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还不识趣地要拦,差点和家里的下人起了冲突。
大家都屏着呼吸,总觉得有一丝火药味。
甘棠夫人神色自若,朝门口唤了一声:“唐戎。”
不一会儿,甘棠夫人的侍卫唐戎便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
唐戎将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里头码着整整齐齐的白银。
甘棠夫人将木匣子推给谢却山:“这是一些酒菜钱,谢三,你拿去分给你的岐人兄弟们,让他们也好好过个年。”
言下之意,却是在说,这个年,让那些岐兵们都滚出望雪坞。
谢却山顿了顿。
这木匣子上刻着沥都府钱庄的招牌,分明是甘棠夫人回府前刚取的。银票不好分,而银子是实实在在的财物,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岐人拿了钱,就得撤出去。看来她早就想好回来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了。
在她来之前,谢家没有敢这么做的人,或者说,没有这样拉得下脸又站得住立场的女人。陆锦绣膝盖太软,见风使舵,谢穗安性子太烈,不愿服软;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至于南衣,根本不是个能话事的。
“有问题吗?”见谢却山不接话,甘棠夫人抬眼一扫。眉眼还含着笑,语气却重了几分。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心惊胆战地等着谢却山的反应。
“二姐,这不大好办。”谢却山十分恭敬。
“所以才叫你去安排。”声音十分笃定。
“……好,二姐。”
南衣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还是谢却山吗?他连亲爹亲奶奶都敢忤逆,却对这姐姐毕恭毕敬。
这难道就是血脉压制?
——是的,谢却山从小就怕自己的二姐。
谢却山幼时也是调皮的,谢钧无心于他娘亲,对这个儿子自然也不太重视,偶尔想起来,便要雷厉风行地教育一番,方能显示自己的权威,但这对谢却山这个一身反骨的人来说效果甚微。
唯独在长他六岁的二姐面前,他不敢造次。二姐从不出错,识大体,懂规矩,却又没有寻常世家女子那般迂腐胆怯,做事极其大气。她对家中弟妹做的赏罚,公平公正,叫人心服口服。她要只要一沉眼,几个调皮的弟妹就立刻知道分寸。
这份敬重是刻在骨子里的。
哪怕今日,谢却山都不敢不听二姐的话。
谢家众人心里都是窃喜,总算有人能制住谢却山这个魔头了。
不过南衣隐约觉得,甘棠夫人的忽然归家,没那么简单,也许这背后还有深意。
这个除夕夜,众人一起用完晚膳,又热热闹闹地聚了好一会才散去。
谢却山用了几口,便早早走了。他不在,大家才能放松。
南衣也在席间告辞回房,这谢家家人团聚,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她干坐着只能无聊。
回到房中,南衣看到案上放着一个托盘。
托盘里装着一套新的衣裳,抖开一看,里装是鹅黄色短袄,料用得极其厚实,对襟上绣着百菊纹,下装是一条绣着点点白梅的印金百迭裙,外头还配着件领口袖边都镶着毛的白色长褙子,通身用的都是绸缎。
南衣雀跃起来,她平日里穿的衣服是陆锦绣从谢家库房里随便挑出来拿来给她的,虽然够保暖了,但多少有些寒碜,这套衣服却是花了心思的,也是她的身量。
她料想这种女儿家的东西是谢穗安送的,可再打眼往托盘上一看,底下还压着一叠宣纸字帖。
字帖的开头是他力透纸背的遒劲字体,南衣只看得懂后面三个字:年、快、乐。
头一个字猜也才能猜出来,是个“新”字。
南衣惊了,除了谢却山,还能有谁?
他竟然还记得她不舍得丢掉一件沾满血的衣服,在除夕之夜给她送了一套新衣服。
“新年快乐。”
他隔着纸笺对她说。
南衣捧着衣物,埋头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是新衣的味道,还熏过了上好的檀香。她又仔细闻,试图闻出一丝从他手中经过的味道。
她总觉得是有的。
南衣很开心,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竟生出一种有了着落的错觉。
可当她的目光无意间瞟到桌上摊开的佛经,一丝沉重又浮了上来。
她昨夜认认真真地比对完所有的字迹,确定了望雪坞里的细作就是乔因芝。今天她没来得及告诉谢穗安,只能明天再同她商量对策。
在此之前,她观察着望雪坞里的人,有鬼祟的,可疑的,她都怀疑过,但她根本没有想过会是这个人。
她旁观着她对谢衡再逝去的思念和哀伤,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新的生活,只有她走不出来,守在槐序院中。她只是一个妾,并没有人在意她过得如何。
所有人都相信她很爱谢衡再,南衣也深信不疑。
如果乔因芝不爱谢衡再,怎么会对南衣有如此大的敌意?这敌意是发自内心对夫君的维护,绝非逢场作戏。
可偏偏就是这张深爱的面具之下,是一个无情的谍者。是她出卖了谢衡再最重要的计划。
南衣甚至敢说,谢衡再的死也跟她有关系。
人人面上都一张皮,贪嗔痴怨,藏在内里,她能看到的,不过是水面上的千万分之一。
想到这里,南衣刚热络起来的心就平静了回去。
谢却山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就算偶尔给她一些恩惠和怜悯,恐怕也只是一种收买,做不得真吧。
大伙都在甘棠夫人的院中守岁,槐序院里依然是冷清的。
往年谢衡再的身体再不好,也总归是两个人一起守岁,可今年独剩乔因芝一人与白烛对坐。
今年谢衡再的新衣早就做好了,他们的新衣用的还是同一款料子。是他亲自选的。
她虽为妾,但他待她如妻。
发呆了半晌,听到子时的更声响起,旧岁已换了新年,乔因芝疲倦地准备歇息,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这么晚了,女使们都聚在一块守岁,不会来这里,也不知道是谁。
乔因芝披了外袍起身开门,外头空无一人。
她狐疑地往外张望,门外毫无动静,她只好关上门回到屋中,脚步却忽然一顿。
屏风后,映出一个人影。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书房里。
乔因芝站在原地,脸上那种世家妾的温顺渐渐褪去,露出某种罕见的决然。她缓步走到屏风后,不动声色地行了个礼,丝毫没有慌张之色。
“家主。”
乔因芝缓步入内,对于谢却山的出现并不惊讶。
桌上倒了三杯茶,一杯是谢却山自己的,两杯放在对面。
“这两杯茶,一杯给大哥,一杯给你,”顿了顿,谢却山道,“一杯有毒,一杯没有。”
乔因芝坐下来,什么都没说,随手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饮尽。
桌边檀香丝烟袅袅,过了半晌,乔因芝仍安然无恙。
谢却山笑,端过另一盏茶,打开杯盖,任由热气蒸腾出来。
“乔氏,看来你运气不错,在这杯茶凉掉之前,你还能有说遗言的机会。”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试探,却藏满了机锋。
乔因芝若不肯喝,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谢却山自会马上出剑了结她,不会再多一句废话。
人在面临死亡前的反应骗不了人。
看她此刻的神情,竟是决然而悲伤的。一个背叛者,并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
她毕竟是在大哥身边十余年的人。在大哥死后,她应该有很多机会逃跑,但她并没有,而是静静地等候在府里,此时此刻,他也想听听其中曲折。
“家主,您想问什么,尽管问吧,事到如今,我定知无不言。”
“你来谢家十余年了,鹘沙是怎么说服你,让你为他卖命的?”
她平静回答道:“我本来就是个细作,起初只是朝臣安插进谢家的眼线,后来整个组织都被转手卖给了岐人,我便被安排给鹘沙将军做事了。”
“可有软肋在他手中?”
“我的孩子。”
“你嫁过人?”
“没有。”
谢却山停顿片刻。
漂泊的女子,少女时就被当成细作去培养,其间肮脏的事可想而知。至于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为母则刚,难怪即便是谢衡再的庇佑,都没能动摇她的立场。
“当初接应陵安王的计划,是你传出来的?”
“是。”
“大哥是你杀的吗?”
乔因芝抬眼,眼中隐隐含泪。
“大郎给你留了一封信,他交代过我,若是你寻来,便将此信给你。”
一封封了蜡印的信递到了谢却山手中,蜡印上有谢衡再的私印。他的私印是谢却山亲自封入棺椁与谢衡再一起下葬,做不得假。
这封信,确实是谢衡再死前写下的。
谢却山倒是有些奇怪:“你没拆开过?”
“大郎说,只能由你来看。”
谢却山拆了信,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笺,纸笺上空无一字。
他试着把信笺放烛火上烘了烘,没有任何反应。
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味道,没有半点墨水味,就是一张空白的纸笺。
乔因芝不说话,谢却山也没问。
静坐了半晌,他抓到了一缕思路,抬眼看向乔因芝:“所以,大哥是自杀?”
若非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怎么会将这样一封奇怪的信交代给枕边人。
“我不知道。”
她的眼泪却落了下来。谢衡再的死因,她确实不知道,她想过很多种可能,自然隐隐有猜到是自杀,但她不敢去相信这一种可能。
她宁愿自己不知道,就能不去面对其中隐晦的情意,直到被谢却山戳破的这一刻。
她想起虎跪山迎亲当天,谢衡再就意识到情报泄露,身边有细作。那时他就已经怀疑到她了。
谢小六去支援虎跪山后,书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人。
他问她:“芝娘,你背叛过我吗?”
她是个训练有素的谍者,什么严刑拷打,都无法从她嘴里套出一句话。但他就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同往常一样温和的语气,她竟直接丢盔弃甲,慌了神。
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草草遮掩过去,连她自己都觉得蹩脚。
这是个巨大的破绽,聪明如谢衡再,一定发现了端倪。
他们相敬如宾十余年,他是一个内敛的人,体面、温和,没有太澎湃的情绪,就如细水一般流淌着,别人都以为他们之间如何的相爱,但在她看来,不过是谢衡再感念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给了她一份尊重。
她一直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感建立在她伪装出的那副温顺体贴的贤妾面孔上。若是被谢衡再发现她的身份,他一定会处置她。
在兵荒马乱的那一天,迎亲接应计划失败,鏖战一触即发,新娘又入了谢家门,他有太多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她以为,等这些事情结束,他就会来跟她算账。
她甚至想过逃跑,想过编出无数种说辞来遮掩。她还收到了鹘沙的密信,让她动手杀了他。
她也想过,但她下不去手。
然后,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下过毒吗?”
“头几年有下过,但后来再也没下了。没想到大郎身子弱,那几年的慢性毒伤了他的根本。”
谢却山闭上了眼睛,他在思考要怎么处理面前的女子。
他本想杀她,事后推给秉烛司,便悄无声息地除去了望雪坞里一个暗桩。
大哥知道第一个接应计划失败后,便饮下毒药,以自己的以生死为局,让陵安王进城,这是他的大义。他没有杀她,用沉默保全了这个陪在他身边十余年的女子,这是他的私心。
而这封空白的信……是他无声的求情。
谢衡再一生谨小慎微,自小羸弱的身体让他不敢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中,他比旁人更计较,要将踏出每一步的风险都降到最低。
可他甚至不曾见过这女人皮囊之下的东西,究竟是善是恶,却还是为她求情,将她留在望雪坞中,这是他的一场豪赌。
乔因芝也没有再负他的苦心,自他死后,她没有往外传出一点消息。
只可惜,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知道对方爱着自己。直到阴阳两隔,才在生死局中看到其中藏着磅礴爱意。
谢却山没有睁眼,声音里藏着无尽的疲惫:“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早就抱着必死决心的乔因芝惊讶地抬头,看着谢却山。
第二日,等到谢穗安和南衣来找乔因芝的时候,却被告知乔氏昨夜匆忙回了娘家。
怎么可能那么巧!
南衣和谢小六都不信,再一打听,才知道乔氏离开之前,谢却山来见过她。
听到这里,南衣的心瞬间凉了。
她明白过来,他定是昨晚送衣服进她房间的时候,看了她桌上的百人佛经,确定了乔因芝就是细作。在她和谢穗安接触乔因芝之前,他便把人放走了。
南衣非常恼火。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不会是平白无故,可怜她,还在为他这样的随手恩赐高兴了一个晚上。
她快要气炸了。
南衣已经听不进去谢穗安在说什么了,闷头回到房间,将身上的新衣换了下来,扔进了柜子的最深处。
除了这样微弱无用的抗议外,她也不能冲去谢却山面前朝他发火。
话说回来,这些事到底跟她也没有关系。她只要乖乖地待着,像个木偶一样任凭谢却山摆弄,到了某个时间,他就会放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