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身体不好,平时多?注意着点?啊。”医生见沈秋靡安安静静的样子,忍不住多?叮嘱了句。
橘子老师自然微笑应下?,缴了费带着沈秋靡直奔输液室。
说来也好笑,橘子老师没来过几回医院,一时间绕晕了方向。眼见着自己老师越走越偏,沈秋靡扯了扯老师的衣袖:“老师,放我下?来,我带你去吧。”
橘子老师哪敢让沈秋靡自己走路啊,她被沈秋靡乖巧懂事的程度再次震撼到了一次,连忙说不用,让沈秋靡指路给她看就行。
五分?多?钟后,橘子老师看着眼前输液室的标识,一时失语,心中对于沈秋靡的同情与疼心越发澎湃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子啊!
她在心中呐喊,控制不住地把沈秋靡和自家捣乱侄子作对比。
小孩与小孩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参差啊!
橘子老师不由得一遍遍感叹。
在输液室里?陪了半小时,沈秋靡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
橘子老师怕沈秋靡着凉,找了块小毯子给她严严实实围上?。
刚巧,沈秋靡的妈妈气喘吁吁地赶到。
她看到橘子老师的第一眼就是?道谢:“谢谢您送小靡来医院,真是?太感谢您了,医药费多?少?钱呢我还给您?”
橘子老师连连摆手:“不不不,送小靡来医院本就是?我的职责,您太客气了,本来也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小靡……”
来回拉扯几番,橘子老师收下?医药费,两人又寒暄几句,橘子老师便拎着包准备回幼儿?园,她同事现在还帮她代着班呢。
“有您在这?边照顾小靡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老师慢走。”许青露客客气气地说,她看了熟睡的女儿?一样,神情一暗,又把橘子老师拦了下?来。
橘子老师:“嗯?还有什么事吗小靡妈妈?”
“是?这?样的,我想请您平时多?关注小靡几分?,她……”许青露轻轻叹了一口气,“小靡她平时话不多?,生病了,不舒服,也不会自己说出来。”
橘子老师一愣:“……您是?说,这?孩子一直都这?样吗?”
许青露面上?挂着的笑容有些勉强。
“……是?啊。”她温柔地把目光停留在靠在椅子上?睡觉的小姑娘身上?,“这?都……好多?回了吧。”
之前女儿?见了她还会撒娇几句,告诉她自己头疼,手疼,或者肚子疼之类的,尾音上?扬,眼巴巴地看着她,换她几句不济事的安慰。
但不知从何时起,许青露再也没有听见自己的女儿?说过一句不舒服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冬雾出生的时候开始的吗?
还是?,还是?在她怀孕的时候,她的女儿?就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为她添麻烦呢?
这?么久过去,光她察觉到的就有三四?回,那她没有察觉到的呢?全?靠一自己硬扛过去吗?到底要抗过多?少?回,才能?像现在这?样表现得风平浪静,安然无事?
一想到这?些,许青露就觉得喉咙发紧,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孩子不愿意麻烦我们,我们做家长虽然欣慰,但更多?的其?实是?担心。小靡她一向身体不好,万一哪天?没有及时送医,直接撒手人寰,我和她爸该怎么办啊……”
“我们倒期望她没有这?么懂事,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好好学,好好玩,不舒服了就大大方方说出来……”
橘子老师入职不久,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对面家长说着说着眼眶已然发红,汹涌的悲伤隐藏着表皮之下?,让她不知怎样应对,只好一遍又一遍答应许青露的请求,保证会好好照看她的女儿?。
在两人不知道的时候,旁边椅子上?的沈秋靡眼睫颤了颤,悄悄地,无声地,隙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明明,明明已经有了沈冬雾了不是吗?
他是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孩子, 健康,白净,可爱,继承了爸爸妈妈标致的五官,从?没有?去过医院;但他也是一个孩子,和她一样有?鼻子有?眼, 完全可以代替她的存在。
她本以为,沈冬雾出生过后?,爸爸妈妈就会忘掉她的存在呢。
……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们家需要一个和她不一样的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 这样爸爸妈妈才?不会那?么累,每天也会高?兴些, 不再被?其他零零碎碎的陌生人打扰。
而?她自己, 至多?再过几年, 自然而?然就会不存在。
到那?时候, 她的家庭就会变得非常美?好, 一切都和爸爸妈妈期望的一模一样。
不, 不是什么被?其他言论影响, 这本来就是她思?考的结果。
这是她脑海中被?证实了的“真理”。
而?现在, 这份“真理”出现了差错。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
现在该怎么办?
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做不到变成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而?且就算她表面上做出一副一模一样的样子,但医院里还是会检查出她的伪装。
……所以, 她不应该这样做吗?
沈秋靡靠在椅子上思?索了很久,又迷迷糊糊真的睡过去, 后?来再被?许青露轻轻推醒:
“小靡,小靡?…现在感觉怎么样?”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已经输完了,小靡晚饭想吃什么东西呀?”
沈秋靡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即是许青露那?副担忧的面庞,眼底带着乌青。
“我?不……”沈秋靡下?意识回话,但话语到了档口,她却顿了顿,生硬地?转了个弯,“我?想喝粥,妈妈。”
“好。”许青露喜上眉梢。
既然“真理”出了问题,那?么就进行修改。
以“获得一个美?好温馨的家庭”为宗旨,“家人的开心快乐”为原则,她做什么都可以。
沈秋靡老早就明白,她拥有?这么一对爱她的,并在有?了二胎后?还不放弃她的父母是多?么不容易。
这种不容易,在她年岁渐长,逐渐明白小林姐姐那?时的事情后?就变得更加难能可贵起来。
小林姐姐本身得的不是绝症,只要稍微花点心思?,最多?一两年就能完全养好。
但她的父母却因为她的病推过来推过去,最后?矛盾爆发?,离婚,各奔前程,小林就成了这份失败婚姻的试验品。
而?这种情况,才?是现实的大多?数,可怜的大多?数。
如果沈秋靡从?小养在屋子里,她有?可能还不会把这份爱当?作多?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惜她身在医院,大家又爱跟她说话,她自然就知道了很多?东西。
真实的,编造的,烂尾的,拥有?意外美?好结局的……
太多?了。
如果妈妈希望她添这么一些“小麻烦”,那?么她会做到的,她不希望许青露难过。
沈秋靡看过妈妈上大专时候的照片,青春洋溢,朝气蓬勃,一看就明白为什么爸爸当?时会喜欢她。
如果可以的话,沈秋靡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像许青露那?样的人。
热情,开朗,活泼,乐观,一往无前。
如果只需要靠听话就能得到这样的青露,那?是多?么简单就能办到的事情啊。
“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了。”沈秋靡抬眸,注视着许青露的眼睛说道。
许青露纵容地?揉了揉沈秋靡的头发?:“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下?回有?觉得不舒服了尽管告诉妈妈,妈妈不在就告诉老师,不要觉得给妈妈添麻烦,好不好?”
“我?知道了。”沈秋靡点头表示答应。
从?那?之后?,沈秋靡改得飞快,不仅有?问题第一时间上报,还主动记住了定期复查的日子,提醒家人带她去,一副认真配合积极治疗的态度。
当?然,这也就反向坐实了她之前有?意忽略自身身体状况的事实。
当?许青露跟沈广白说起这事,两人又是好一阵心疼愧疚,于是两人对沈秋靡的关注日渐加深,反倒衬得沈冬雾反而?被?些许忽略,像是多?余出来的一个。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沈冬雾不负众望,长成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孩,虽然也许受了家里姐姐的影响没有?那?样活泼,但也会玩会闹,偶尔拉着人到处跑。
即将上小学的那?个暑假,沈冬雾兴奋过了头,拉着沈秋靡去买新书包,买到了喜欢的还要背着去公园玩。
沈秋靡回头询问地?望着父母,得到了二人肯定的微笑。
一家四口来到公园,到处玩了一圈,来到一片小广场,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小小的沈冬雾在一块儿套圈摊子前走不动路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后?排的铁丝小笼子,笼子里头放了白茸茸的小兔子。沈秋靡到他身边时,立刻被?拽了衣袖:“姐姐——”
他撒娇地?看着沈秋靡。
沈秋靡瞟了眼几米开外的兔子。
嗯,是她套不中的东西。
于是她如法?炮制,看着后?面跟着他们的父母。
父母看着俩孩子笑的开心,跟老板买了一大把套圈,一点点分给他们。
沈冬雾很快用完了自己的套圈,只套中了一个陶瓷小摆件,小小的一团,是农村大黄狗的样式,做工有?些粗糙。
而?沈秋靡在沈冬雾充满期待的视线下?什么都没套中,还是得靠父母救场。
最后?沈广白成功蒙着乱甩,套中了兔子笼子的一角。
拿到活兔子宠物的沈冬雾特别高?兴,抱着小笼子就靠着一旁的长椅蹲下?,小心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抚摸兔子身上的软毛。
沈秋靡就坐在一边等?他摸够。
但后?者摸着摸着,忽然脸上的笑容就收敛起来,弯弯的眉毛一拧,瞧着又不高?兴了。
“……姐姐还没有?。”沈冬雾抿了抿嘴巴,转头看向沈广白。
沈秋靡熟练顺毛:“我?有?个兔子娃娃。”
沈冬雾固执地?摇摇头:“那?不一样!”
于是最后?直接和店家商量着再买了一只。
“等?回家后?妈妈找一个大笼子,把它们养在一起怎么样?”许青露对沈冬雾说。
“好啊!”沈冬雾终于彻底高?兴了。
沈冬雾确实宝贝他要的那?两只兔子。
比起姐姐送给他的兔子玩偶,他更喜欢笼子里真正的活着的兔子,摸上去毛茸茸的,带着温热的暖意。
奶奶见沈冬雾好不容易有?个特别喜欢的东西,也很上心,每天好吃好喝地?照料着兔子们。那?两只从?游戏摊上带回来的兔子还真就被?养活了,安安稳稳过着日子。
沈冬雾在放学后?,时常自顾自靠着墙角,蜷缩在兔子笼子旁边,呆呆地?看着两只笼子里窜来窜去,又窸窸窣窣地?啃着胡萝卜和菜叶子。
每当?这个时候,沈冬雾往往会抱一本书,或者课本,或者作业本,一边捏着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听着耳边细碎的咀嚼音,享受着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包裹他的全身。
不用担心家里大人斥责他,嫌他不坐椅子,因为家里长辈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姐姐身上,暂时还管不到他这里来。
说实在的,如果他放学回到家后?一直不出声,大人们往往直到晚饭时才?会开始寻找他的身影。
沈冬雾上学时间和自家姐姐一致,放学却要早半小时。
家里大人忙工作,奶奶要准备晚饭,姐弟两个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家。好在家到学校这段路在放学那?个时段一般都非常热闹,同路的学生很多?,安全问题倒不用担心太多?。
本来沈冬雾想的是在学校门口等?着姐姐放学一起回家,但姐姐却要他和同学先走。无论沈冬雾如何坚持,他姐姐都不松这个口。
她一定是嫌弃他,觉得跟他玩不到一起去!
沈冬雾被?自己的脑补一刺激,气呼呼地?走掉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等?过姐姐一次。
但当?他自己走了这么久的独路后?,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好像就这么和自己的家分隔开了来。
爸爸妈妈从?来都是围着姐姐转,奶奶有?时会关心沈冬雾几分,但大头还是更关注姐姐,而?只有?全家人视线中心的姐姐本人会反过来关注他。
她会跟他分享自己的玩具,自己的书本,自己的所有?看上去还不错的东西。
从?沈冬雾第一次喜欢上姐姐的那?个老旧的兔子玩偶开始,如同洪水缺了堤坝,姐姐每次有?了什么新鲜东西都会来问问他喜不喜欢。
想必如果沈冬雾是个女孩子,他姐姐怕是连小裙子都会送他一大半。
这实在是超出了沈冬雾的认知,他把自己姐姐的事情说给同学听的时候,也是收获了一片惊叹。
大多?都是好的惊叹。
“哇——你姐姐对你也太好了吧!”
“天呐我?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姐姐啊!我?哥哥就老是和我?抢零食,还骗我?零花钱!”
“我?没有?哥哥姐姐,但有?个妹妹,她老是乱拿我?东西,又不是不给她玩,就不能问我?一句吗?太可恶了。”
“呜呜呜冬雾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去你家玩呀?”
“我?也想去!下?次过生日请大家一起玩嘛!”
“你姐姐漂不漂亮呀?”
沈冬雾忽然觉得,自己把姐姐的事情说出来是个错误。
“我?们家不过生日。”他僵硬地?说了这么一句,引来了一片哀叹。
“怎么这样。”
“好可惜。”
“小气鬼!”
身边叽叽喳喳,闹哄哄的,沈冬雾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毕竟他最熟悉的还是家里兔子笼子旁边,靠近阳台的那?个墙角。
终于,迟来的上课铃声拯救了人堆里的沈冬雾。
围绕在身边的同学一个二人都回了座位,沈冬雾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他不愿意让这些同学去到他家里去。
也许是因为姐姐身体不好,家里人多?不适合静养;也许是姐姐也和他一样喜欢安静的空间;还也许是……他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总之,就是不愿意。
家里全心全意想着他的就只有?姐姐一个了,要是再多?些人挤进他的家里,分走了只放在他身上的视线就不好了。
“家里不过生日”确实是他找来搪塞同学的借口,但也是事实。
他家确实不过生日。
除开生日,其实他们家也没有?过其他节日的习惯,最多?在除夕夜看看电视台统一播放的晚会,吃一桌全家下?厨的晚餐。
也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不愿意过节日,而?是他的姐姐身体不好,平日里精神头不错的时候,就是可以全家庆贺的节日。
这样看来,沈冬雾家里的一切都因姐姐而?生,绕着姐姐转圈,如果他稍微和姐姐离得远一点,就如同远离了太阳的星星一样,暗淡无光,查无此人。
既然姐姐已经如此重要了,为什么还要生下?他呢?
沈冬雾不止一次这么想。但每当?他看到姐姐认真注视自己的眼神,一错不错,他那?样的想法?忽然就消散了。
至少,至少在这个家里,姐姐是认同他的。
沈冬雾日常缩在他的个人专属小角落,以一个旁观的视角观察整个家庭的运转。
家里房间不够,他从?来都是和姐姐挤一间房——原本这个房间是完全属于姐姐一个人的。妈妈顾及着两个人好歹是姐弟,在两架靠墙的小床中间拉了厚实的帘子,做了个简单的分区。
早上的时候一般姐姐先醒,醒来后?便会叫沈冬雾起床,两人一起吃奶奶准备的早饭,跟着上班的爸爸妈妈一同出门。
中午姐弟俩都在学校吃饭。
下?午放学后?照例沈冬雾自己先走,姐姐后?走,两人分隔不同时段回家,往往姐姐到家时,沈冬雾已经在兔笼子边坐了好一会儿了。
奶奶则一直待在家里负责家中的饮食起居。
姐姐下?午到家之后?,不多?久,爸爸妈妈就会加班回家,和姐姐打招呼,询问她今天的情况,身体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零食等?等?,他们认真地?看着姐姐的表情,准备听清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而?当?嘘寒问暖完毕,大人的精力似乎就被?消耗殆尽,他们会坐在客厅沙发?上,闭目养神一会儿,有?时会看会儿书,等?待奶奶端上晚饭。
总之,没有?沈冬雾太多?事儿。
也许最起初还会问问他,但当?大人们习惯了他的沉默,习惯了忽视他的存在,之后?将他视若无睹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为沈冬雾足够省心,他不像姐姐那?样脆弱,所以对他的关照可以适当?缩减。
沈冬雾最开始是有?不平在的。
他会想,为什么父母这么偏心,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想着姐姐,为什么他比不上姐姐那?么受宠爱。
但时间渐渐淌过,这些想法?早就埋藏在了记忆的尘埃之中。
他现在会想,为什么他们家是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呢?
听同学们谈论,如果家里有?个生病的老大,往往就会有?个没生病的老二,而?老二生下?来就是用来替代老大的。
因为第一个废掉了,所以拉起来第二个,大人们会将所有?的资源、关心与爱护向老二倾斜,而?老大则会变得可有?可无,活着也像死掉。
也不能用过高?的道德标准去批判什么,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就像他的两只兔子,现在有?一只精神头完全没有?另一只好,他也更喜欢另一只健健康康的,愿意和他互动的那?个。
沈冬雾拿着这个问题去问班主任老师,对方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有?一对非常负责人的父母。
这样的父母不会抛弃你们任何一个人。
沈冬雾似懂非懂。
……是这样吗?
一个问题解决,无数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他又想,既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当?初会把他生下?来呢?
虽然自己的姐姐很关注自己,但很明显,大人们的生活已经被?姐姐和工作占满了,他完全就是多?余的一个。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真是奇怪啊。
沈冬雾没有?问老师,而?是选了一天放学等?着姐姐出来,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姐姐。
姐姐听了他的话一愣,随即轻轻扯了扯嘴角,轻声说:因为我?不会一直在的。
沈冬雾皱眉:什么意思??
姐姐回答:…没有?,别多?想啦,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生下?你的呀。你出生的时候家里人都很高?兴,亲戚朋友也很高?兴。
她继续说:难道你忘啦,每次舅舅小姨来家里玩,都会给你带礼物呢。别想啦,那?头有?卖烤肠,想吃吗?
这便就浅浅带过。
沈冬雾右手捏着热腾腾的烤肠,洒满了红艳艳的辣椒粉,左手牵着姐姐。
“你要以后?去哪里吗?”他侧头问她,“你不会和我?一直待在家里吗?”
当?然不会。
随着年岁渐长,沈秋靡慢慢明白了一切。
自己是治不好的,她每在世上多?活一天,爸爸妈妈就会多?担惊受怕一天,但无论怎样担惊受怕,也不可能改写?她的结局。
既然终有?一日会永远闭上双眼,那?不如简单一点,迅速一点,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只要她留下?的痕迹足够小,那?么父母也就不会伤心太久。
…况且,还有?沈冬雾不是吗?
她的“真理”没有?差错。
反而?是父母的坚持带偏了她的判断。
如果不是他们的坚持,她确实会像舅舅说的那?样没几年过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靠着现代医疗手段吊着命,艰难蹒跚了十余年。
这样……真的有?用吗?
她已经不止一次在深夜里看见父母抹眼泪,奶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唉声叹气,每次去到医院,一张张钱币从?爸爸妈妈手里交出去,鲜艳的红色仿佛呈上他们的心血。
与此同时,被?期待着出生的沈冬雾却遭到了不可避免的冷落。
这不对,完全不对,根本得不偿失。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会被?她拖垮。
沈秋靡暗自决定要重新说谎。
她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听到父母回家跟她嘘寒问暖,而?她需要编出数个版本的、循序渐进的、不会被?怀疑的标准答案。
沈秋靡看向许青露的眼睛。
弯弯的眼睛,眼下?乌青一片,却仍然带有?笑意,就那?样不含任何杂质地?注视着她,像是注视着十五的明月。
沈秋靡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嗓子里也像是塞进了一轮圆月,干干的,涨涨的,挤得她反胃。
许青露的眉头立刻压下?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告诉妈妈好不好?”
沈秋靡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事,今天上课老师讲的题太难了,我?有?点困。”
终于,月亮被?她吐出来了。
她仿佛还听到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对,对不起!”
这是沈冬雾的声音。
“我?不小心把姐姐的陶瓷杯碰倒了……”
许青露的注意力瞬间被?摔碎的杯子吸引了过去:“没关系冬雾,站远一点,妈妈来处理,有?划伤手吗?”
沈冬雾看着许青露乖巧摇头,他老老实实跟着许青露拿扫帚,站在许青露身后?,在后?者完全背对他的时候,转过身向沈秋靡这边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短短相?接一瞬,继而?分离。
待在角落中,往往能看清楚更多?东西。
沈冬雾依旧窝在他的小角落,时不时逗弄一下?更有?精神的那?只兔子。
这方小角落的视野实在是好,就像身处漩涡边界,既能不伤及自身,又能看清楚漩涡内部的一切景象。
有?时候,过于吸引视线也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情。沈冬雾终于发?现他的处于人群中心的姐姐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科学课上,老师说过一切东西就需要适量。就像如果人们需要刚好接满一杯水,如果水龙头大打开,反而?接不满。
关注也是这样。
爱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姐姐身上聚集的东西,也许有?些过多?了。
沈冬雾远远地?看着,都觉得她喘不过气。
要忍受疾病,要兼顾初一的学习,要不让家里人担心,要不添麻烦,还要关注他的心情。
她就像这个家庭的粘合剂,父母盼望着她,奶奶心疼着她,弟弟需要着她;而?在外界喧闹闯进家门之时,质疑、贬低、不理解的声音来临之时,也要她好好地?站在门口,表示出这些言论不会击败父母爱子女的决心。
当?姐姐完美?做到了这一切,迎合了所有?人的期待,这个家就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这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没有?错。
沈冬雾做不了任何事情,他甚至有?些害怕替代姐姐去背负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爱。
于是他越发?回避,躲在自己的角落,只时不时制造出些许计划之外的噪音,短暂地?打破禁锢住姐姐的平衡。
他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事情,让父母多?看看他,让家的重心稍稍转移到他身上来,让姐姐喘口气。
因为如果不这样,他总觉得有?一天姐姐真的会离开,悄无声息地?去到一个大家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去,而?留下?他一个人独自支撑起父母空落落的爱意。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沈冬雾无法?想象没有?姐姐在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绝对不要面临那?样的结局。
他一定要尽早想出来一个办法?。
然而?办法?还没个影子,意外却先行到来。
某天沈冬雾放学后?回到家,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
奶奶不在家?
沈冬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独自跑走,于是就在靠着家门的墙角里坐下?,摸出自己的作业本开始写?。
然而?直到天幕彻底暗下?来,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家。
他们把他忘了。
终于把他完全忘记了。
沈冬雾的脑海中先是闪过这两个念头,继而?后?知后?觉——
姐姐在哪里?
他立刻看了看腕表的时间。
以往这个时候,姐姐早就到家了。
她怎么没回来?
她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
出什么事了?
沈冬雾的心脏瞬间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的,牵动了浑身上下?的血液流动。
姐姐不会出事了吧?她现在会在哪里,在医院吗?
还是说,她已经不见了呢?
所以爸爸妈妈还有?奶奶都去找她了吗?
他要不要也去找一找?
沈冬雾抬眸,透过狭窄的楼梯窗户瞧见了外头的天色。
太暗了。
他出去肯定找不到路。
…还是等?他们回来吧。
爸爸妈妈那?么喜欢姐姐,她一定被?找回来的。
沈冬雾安安静静的缩在墙角,因为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楼道内的声控感应灯暗了下?来,他被?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
收好自己的书本,沈冬雾将脑袋埋进臂弯之中,在心中慢慢数着秒数。
不知过了多?久,沈冬雾心里数的时间乱了一次又一次,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轻巧的脚步声。
沈冬雾猛地?抬起头——
楼道中,随着那?道轻飘飘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顶上的声控灯泡一个接着一个亮起。
从?视线的远方,阶梯栏杆的缝隙开始,先是细微的光线,被?压缩成窄窄一束打在沈冬雾的脸上,再到下?一层的平台,在沈冬雾下?前方的楼梯转角投射出虚晃而?庞大的影子。
终于,那?个人完完整整出现在了沈冬雾的视线中。
是沈秋靡。
他的姐姐踩着阶梯步步向上,映着光的一半脸颊旧得发?暖发?黄,而?藏在阴影中的另一半却是青白一片,毫无血色。
她很快跑到他的面前,这是沈冬雾第一次见她走这么快,气喘吁吁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