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太多,时间?又太久,云嘉已经不记得当时塞了什么睡裙放进箱子里,跑去衣帽间?,将其翻出一看。
奶油蓝的柔软丝绸,泛着珍珠一样的润泽光褶,裙子不仅短得可怜,堪堪遮到臀下?,后背也无一寸衣料。若不想身前两片空荡交叉的遮挡布料侧面走光,可以把胸下?的两根系带系在背部,不过那两根细细的带子更像无用的装饰,大片空隙供人探囊取物,这点遮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庄在的手?指缠上一截系带,问她:“这是系在前面还是后面的?”
云嘉脸上微微泛起热度,将衣物一团,又塞回去,只说:“你猜。”
后背贴来男人胸膛的温度,云嘉被轻轻环抱,他讲话正经的好处就?是哪怕低声说“有机会的话,我想自己比较试试”都?似优等生勇于挑战未知?一样自信妥当。
云嘉正双颊飞上红晕,无话可说。
庄在几乎声调未变地告诉她另一件事:“你出去的时候,司杭来过。”
云嘉立时转过身,面上浮起的惊讶很快消化掉大半,倒不那么意外了,说着:“家里希望我可以回国发?展,之后工作上可能会有一点交集,过年那会儿长辈们聊天是说过叫我们有空多聊一聊。”
抹不开的场面话嘛。
再说了,就?算说好了约着见面,也应该先约一下?吧。
“怎么也不给我发?个信息就?直接过来了。”云嘉嘀咕道。
声音很小,但?两人贴得近,庄在听得清楚,沉声评价道:“没有礼貌。即使?知?道你住在这里,也不应该不请自来。”
云嘉颧骨升抬,嘴角似被一根无形的线扯起。虽然某些人嘴硬不承认,但?是既计较又吃醋的样子实在可爱,有和他自身气?质不符的减龄感?。
庄在绝不是在背后说是非的人,一时不察,表露真实心迹,又温吞着解释:“我不是针对他,只是觉得这种行为不好。”
云嘉点头如捣蒜:“嗯嗯嗯,你说的对。”
庄在却?顿住,云嘉这副样子,上一次见到,还是庄蔓小的时候跟别的小朋友吵架,哭哭啼啼跑回来,冯秀琴就?是用这副表情听她说委屈,在庄蔓说哪个小朋友很坏很坏的时候,点着头哄她,说她讲得都?对。
庄在如是一想,有些别扭地闷声:“你拿我当小朋友吗?”
“哪有你这么大的小朋友啊?”云嘉嗔他一眼?,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们……见面了?”
“嗯。”
云嘉继续问:“那……也聊天了?”
庄在想了想,低声说:“算吧。不是很愉快。”
不愉快是预料之中,云嘉更关心另一点:“主要?是谁不愉快?”
“他吧。”
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还放了狠话——你也未必会得意很久。
云嘉问:“那你呢?”
庄在停了两秒:“一点点。”
云嘉踮脚,捧住他的脸,吻上去一下?,品味一番感?慨道:“嘴硬的男人可真有魅力啊,深沉,含蓄,我喜欢!”
想装一本正经但?没稳住,说完云嘉就?破功露笑,额头抵在他肩上,笑得整个后背都?在抖,庄在搂着她,都?怕她笑呛,手?掌抚她的背,也弯起嘴角。
那点阴云湿雨般的心思仿佛被晴空一照,半点余痕不剩。
有她在,他想不开心都?难。
之后云嘉又监督庄在把她买回来的一堆衣服通通试了一遍,由于她毫不避嫌地站在衣帽间?里看他脱衣换衣,而庄在不适应只穿一条平角裤像个待审核的展示男模一样站在她面前,两个来回后,就?起了反应,不太好穿裤子了。
好在不仅有叫人喜欢的嘴硬品质,他也习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直沉默换装。
换到最后一身春夏新款,浅色长裤配单薄松垮的白衬衫,砗磲抛光的纽扣开的比系的多,胸口?的肌理线条随着他大功告成?地松气?,轮廓起伏,若隐若现。
庄在问:“可以了吗?”
打量着,云嘉心想,不适合配鞋子了,最好就?这样赤着脚,拿一副太阳镜就?走在松软的沙滩上。
“可以!好看!”
庄在一边解开衬衣纽扣一边朝云嘉走去,问她现在可不可以轮到她换。
云嘉原本的计划是晚上带庄在去吃她读书时喜欢的餐厅,充当导游,介绍一下?浪漫之都?的夜色,计划难以执行,因他们将出门吃饭的时间?全?都?消磨在床上。
颈根的绒发?被汗洇湿,黏住脖子,云嘉趴在枕头上着感?受云收雨霁的波动趋缓。
腰和腿早就?酸了,但?身后桎梏来的一只手?臂死死托住她悬空的腰腹,不允许她脱离,一次次将彼此的距离缩到最短。
事了,那只手?才松了力,让她完全?陷进松软床铺里休息。
她身体酸软,没力气?扭身看他,闭着眼?,只感?觉到有只手?拨她铺在后背上的长发?,拾起那两根软踏踏的睡裙丝带,系在她微汗的后背,又低下?头,一下?下?吻她单薄而凸起的骨骼。
他好像对巴黎也不怎么感?兴趣,云嘉只稍稍提一嘴不想出门了,他便干脆答应,直接取消今晚的外出计划,两人一块吃酒店送来的餐。
次日早上才起来,离开酒店房间?。
巴黎初春难得的晴朗好天,阳光照进历史悠久的古老街道,他们坐在咖啡色的阳伞下?吃早餐,窄桌藤椅,一旁的铁艺花圃里稀稀疏疏开了几丛颜色鲜艳的小花。
这条街不仅在巴黎本地有名,也吸引了许多世界各地的游客。
庄在喝着咖啡,目光闲闲扫过周围,听云嘉讲着她留学时候的一些趣事,讲到某次上课途中遇见民众游行,庄在说:“我知?道。”
云嘉想了想,毫无记忆了。
“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庄在解释,“你在隆艺的新生讲座上提过这件事。”
这么说云嘉就?想起来了,但?是那天庄在也去听讲座了吗?
“蔓蔓告诉你的?”
“不是。她只说在新生讲座上遇见了你,我后来去你们学校的官网看了相关的视频和报道。”
“哦。”
云嘉应一声,心脏像被打发?的细腻奶油密密糊住一层,有些甜蜜,有些发?闷,她忍不住小声发?表意见,“你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失策了吧,看视频哪有真人现场讲有意思。”
“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有听真人现场讲的机会。”
“你从来都?不主动,又从来都?不争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嘉脱口?而出的并非挑剔的语气?,是很随意的调侃,但?还是叫庄在握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因为这是他思考过,甚至是思考过多次的问题。
人大多都?会有一个毛病,在后悔中假设,再从假设中获得另一种可能或者生机。
可是庄在想过。
即使?有重来的机会,他好像也做不到去主动争取。
这么多年,默默揣着这份秘不可言的感?情,山高水迢,年华匆匆,他甚至不是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既不曾品尝即将成?功的喜悦,也没有体会功亏一篑的失落。
他的情绪是过季的,是不合时宜的。
在云嘉的世界里,他就?像跳高运动里,最无用的那块海绵垫,承托她的机会,根本轮不到它,它待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纵然再期待与她亲近,也不希望她摔狠了,自己因此能派上用场,但?它仍愿意守在这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做她最后的保护。
这样的人,是做不到去主动争取的。
庄在不知?道这一刻要?说什么话。
倘若他违心地说如果重来一次一定会主动争取,是否能让云嘉感?到开心满意?可他对撒这种谎有很大的心理障碍。
“干嘛皱眉?”云嘉一手?托着脸,另一手?捻起铺着火腿碎的小块面包递过去,声音毫不计较,“我知?道嘛,你是一直等待被我买回家的物品,我现在理解了,我没有怪你不主动的意思,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庄在问她遗憾什么。
她说,一件我很喜欢的事,没有机会早一点开始。
夜幕降临,云嘉带着庄在回了自己读书曾住的公寓,小楼的年纪比两人的岁数加一块都?大,斜坡屋顶上有法式建筑里常见的小塔楼,深褐的拱形门框上浮雕十分精致,先前放在这里的一把长椅已经不见踪迹。
回国任教时,云嘉并没有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想法,许多东西?都?留在这里。
屋内连防尘布都?没有遮。
但?手?指滑过桌子,几乎没有积灰。
庄在想,他离这栋屋子最近的时候,是好几年前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给云嘉打电话,这是第一次进来,庄在打量着屋子说:“这里保持得很干净,不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短期内不会再回来,这趟过来是要?打包一些物品寄回国内,云嘉翻找着东西?说:“我妈妈安排了人会定时过来打扫。”
提到云嘉的妈妈,庄在有些感?触:“你们家这么多宅屋,你妈妈雇人用人都?安排得很妥当,挺厉害的。”
“是吧。”云嘉有同感?,“如果她能听到你说这句话就?好了,而且她置地的眼?光也很好,我一直觉得她挺厉害的,只是她很少认可自己,论持家有道她比不上我大伯母,论经商聚财她比不上我二伯母,就?哪怕论媒体追捧,也是我四叔的几任太太新闻热度高,提起我妈妈,明面上大家只会夸她美,一个字说了二十多年,背地里可能会多一条,说她出身不好。”
庄在想起在美国时,云昭提起他的三婶,也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个出身不好的美人。
“所以可能有时候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她就?会变得很急躁,迫切想要?做成?什么事来证明自己,但?事情都?是难做的,她一旦有不好的情绪,除了我爸爸,几乎没有人会理解,大家只会苛责她,已经是最幸运的麻雀,都?变成?凤凰了,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其实我小时候也不是很理解她,跟我爸爸比,她既不从容也不睿智,而且她经常想要?管我,我不喜欢约束,那时候也做不到体谅她,我们总是吵。”
“但?是我离家读书后,慢慢就?觉得妈妈也很辛苦,因为有太多不费力就?拿到一百分的人,她即使?从不及格做到八十分也从来没有人夸她。”
庄在听完说:“你妈妈如果知?道你这样想,应该会很开心。”
云嘉刚翻出一片复古钩花蕾丝,扭头道:“没有如果,我已经告诉她了,我希望她开心,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开心。”
庄在看着她,慢慢弯起嘴角。
他人生中体会到的母爱寥寥可数,时间?太久,即使?努力回忆也品不出滋味了,但?是看到云嘉和她的妈妈关系变好,他还是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云嘉同样看着他,也抿着笑,过了一会儿,苦恼地说:“我妈妈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更加理解她,怎么办啊,承认了好像显得自己很没有良心。”
庄在放下?手?中她和朋友的合影,朝窗边的云嘉走去,问:“那是因为我吗?”
“你说呢!”云嘉控诉,“当然是因为你!不然我才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样子。”
庄在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奇奇怪怪了?”
云嘉说:“就?是……我一直都?是一个事过翻篇的人,但?是这两天我好几次在想,如果能早一点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就?想到你上一次来巴黎,我还放了你鸽子,如果那次我们就?能见面,如果……”
声音停住,云嘉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如果。
那时候她和司杭的恋情接近尾声,连在师兄的求婚派对上,她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的甜蜜热闹想的也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估计即使?有十万个“如果”,她也很难生出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他。
指尖忽然一暖,云嘉低头看去,是庄在牵住她的手?,她的视线上移,目光最后落在庄在脸上,他神?情柔和,声音也似拂过窗纱的夜风。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嗯?”云嘉一愣,难以置信这会是庄在说出来的话,“给我唱歌?”
他“嗯”了一声,解释那次跟她未能见面的通电,听到电话那头的派对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老的中文歌,他和云嘉隔着电话共望一轮异国月,每一句歌词都?唱进人心里。
那时,他想着这首歌真好,如果有机会……连片刻遐想都?是戛然而止的,不敢想会有今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他无需伴奏地清唱着歌词,缓缓慢慢的,气?息感?很重,情绪远胜于技巧,把一首朴实老歌唱出真挚深情的味道,意外地好听。
唱完,庄在望了一眼?窗外正圆的月亮。
今天云嘉带着他观光巴黎,提到他们如果以前有机会见面,这个场景或许会发?生得更早,他吹着风,有一瞬,想告诉云嘉,那次来巴黎他们虽然没有如约在她的公寓见面,但?后来也算见到了。
只是地点在瑞士。
从她朋友发?布在社交平台的视频里得知?她在滑雪场意外受伤,庄在夜机飞去,转车到医院,而她做完接骨手?术痛了大半夜,天亮才睡去。
所以庄在到的时候,她没有看到。
只有司杭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
然后,很不巧,那个叫绘子的日本女生也来看望云嘉,是司杭允许的。
当时在病房跟司杭吵得很厉害,只记得司杭说的一句话,你有什么资格替云嘉说这些话?你连她的朋友都?算不上。
他当然明白他没有资格。
可是他看着云嘉脸色很差地躺在病床上,眼?圈便渐渐发?酸发?红,他太难受了,他不明白司杭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他怎么敢这么对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喜欢的女孩子,别人会舍得这样不顾及她的感?受伤害她。
路过的护士进来提醒他们保持安静。
他拿起床头的玻璃花瓶去洗手?间?蓄水,将买来的花插好,等抱着花瓶站在门前,手?落在门把上,却?没按下?去。
云嘉醒了。
他听见里头的对话,司杭的声音温柔地问着:“还有一点水没吊完,要?再休息一会吗?”
“司杭,你抱抱我。”
司杭哄着她说:“怎么忽然要?我抱?吊着水呢。”
她带病的声音发?软,说话更像撒娇,“我想让你抱抱我,我刚刚在梦里梦到你了。”
他搭在门把上的几根手?指,忽然像几个锈损严重的零件,无法再配合完成?开门的动作,慢而僵硬地松了力。
调转脚步方向,路过护士站时,放下?花瓶,朝电梯方位走了……
这一刻,唱完这首歌,他看着云嘉将蕾丝搭在头上,两手?各扯一角,仰着脸,烂漫微笑,夸张吹捧他说我男朋友唱歌好好听哦。
庄在忽然庆幸,那一刻忍住了冲动,没有告诉她。
相比于向她陈情有多爱她。
他还是更喜欢看她无忧无虑开心自在的样子。
在巴黎时, 司杭后来给云嘉打过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见面。
电话里?,他很周全妥当地说?,组了一个四五人的小聚会, 都是?两人读书的共同好友, 叫她不用担心见面尴尬的问题。
云嘉说不担心什么见面尴尬的问题, 只是?挪不出空,所以拒绝了。
回国后,处理完隆艺最后一点工作, 云嘉彻底闲下来?才和司杭约了见面时间。
地点是?司杭定的, 约在清港老城区的一家糖水铺子——他曾经为十八岁的云嘉学炸糖饺,手上燎了水泡,也因此留了疤的那家老店。
“你男朋友应该不会?介意吧?”
云嘉的恋情,司杭不是?这两天才知道的, 年前就听到消息, 再到云家的迎春宴上听黎嫣稀松平常地讲起?,最后他自己在巴黎的酒店亲眼见到。
仿佛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越来?越清晰,避无可避地展示到他面前。
云嘉在电话里?笑了下,说?怎么会?, 我跟他也去?过一次, 他不怎么爱吃甜食。
赴约当天下雨。
司杭因事耽搁又堵在路上, 云嘉先到, 撑着一把伞, 站在卷门闭合的老店门口?, 看着门上的告知留言:
店主身体抱恙,家中无力经营, 感谢新?老顾多年惠顾,该店于x年x月x日起?关闭。
另:该铺面即将出租,有意者可联系……
云嘉将这一意外情况告诉司杭,临时换见面地址,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在临窗位置,静静等人。
早春小雨,外头是?灰青天气?,目力所及的整个街道都被浓厚的潮湿气?息笼罩。
今天清港的温度倒不算冷,云嘉穿着一件薄外套就出门了。
等待的时间里?,她把这么多年和司杭之间,能想起?来?的回忆,通通想了一遍。
那种心脏似受潮的旧书一样?皱巴起?来?的晦涩滋味,好像无关爱情的遗憾,而是?与儿时亲密的玩伴一路渐行渐远到无话可说?的失离感。
明明早有预感,不想彼此走到这个地步,无济于事。
即使是?和平分手。
云嘉早就对?滑雪不热衷了,答应司杭去?瑞士滑雪度假前,两人之间已经穷途末路,还能一起?出游,像每段关系彻底破裂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们和堂堂人先到,司杭的朋友稍后一些,带来?了绘子。下楼的司杭表示不知情,朋友只说?要带上新?女友和女友的好友,他不知道会?是?绘子。
他的语气?既置身事外又云淡风轻,却好像在期待云嘉生气?,哪怕是?言语上给绘子一点难堪也不要紧,云嘉顿觉索然?无味,对?还没正式开始的度假已经充满后悔。
但?她笑了,配合司杭的不知情,说?:“大?概是?缘分吧。”
于是?分房后,司杭成了生气?的那个。
雪场受伤是?意外。受伤的游客不止云嘉一个。狠摔出去?,失去?意识前云嘉还在想,上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做了一个梦。
醒来?时,司杭守在她床边。
云嘉慢慢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在消化梦境与现?实的差距,过了一会?儿,她靠着床头,伸出手臂,让司杭抱抱她,她告诉他,她刚刚做梦,梦见他了。
但?梦境是?模糊的,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是?在曲州发生过的事,他一直紧抱着她,一路跑。
云嘉靠在他肩上,低低的声音透着虚弱:“我模模糊糊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你抱着我一直往前跑,四面八方都是?黑的,我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你的手一直在抖,那种迎着风,急促得要命的呼吸声,听着肺叶都疼,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肯定也要难过死了。”
司杭似乎不愿意同她聊这个话题,只说?怎么会?做这种梦,不好的事,不要再想了。
但?云嘉分毫不受影响,声音继续。
“但?你现?在抱我,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你也是?,对?吧?”
司杭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仍不愿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扬起?两分似哄非哄的的笑,迂回着说?:“嘉嘉,感情不可能一直不变。”
她就笑,还是?很虚弱的样?子,说?我知道。
“一直不变,是?违背人性?的谬论,可我就是?想要那种重来?一万次也不会?悔改的谬论。”
她推开司杭的怀抱,望着他,即使病容憔悴,苍白的脸上也有种通透的灵气?,熠熠生辉。
“如果只是?一般的好,那我们当朋友就好了。”
司杭按着她的肩,固执地想要说?服她:“可是?嘉嘉,现?实就是?这样?的。”
云嘉不是?不明白。
他们处在一个由金钱堆砌的薄情世界,就像司杭的父母也是?年少相识、门当户对?,结发为夫妻,如今能做到明面上的相敬如宾已是?难得。
那一刻,她只清楚地知道这些日子和司杭以恋人身份相处的感情,不是?她想要的,甚至不如做朋友时开心,但?她不知道自己所期待的那种重来?一万次也不会?悔改的谬论——这种爱,是?否存在,她又是?否能拥有?她消极地想,或许再过几年,或许换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自己会?理解和接受对?方在感情里?的分心。
她所在的世界里?,从小就不缺女性?长辈言传身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智慧。逢场作戏这四个字,是?一些男人的挡箭牌,也是?一些女人的遮羞布。
但?她一点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短短的时间里?,云嘉眼底情绪几度转变,但?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
想好了,她平静地对?司杭说?:“我知道——”
她很清楚,在感情里?渴望太纯粹的东西,以至于一点点瑕疵,都会?扫兴。
可是?,宁缺毋滥的人愿意扫兴。
“但?我不是?你以为的现?实。”
出院那天,护士站送来?的那束花,意外地没有凋谢,淡粉的花苞被水养得展开花瓣,露出花心,有些盛放的姿态。
云嘉带不走,只折下一支,放进衣兜里?。
从瑞士回巴黎前,她对?司杭说?,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我爸妈,你找一个时间,我们跟双方父母说?一下我们分手的事。
回顾这段感情,好似一段语病频出的冗笔,本就没有什么亮点和意义?,花越多的时间去?理解,好像只会?越失望。
云嘉想着及时止损。
但?好几年过去?,当司杭带着半身雨气?坐到自己对?面,彼此寒暄,谈天气?、聊路况,再自然?切进工作话题,云嘉更加清晰地明白,感情的事,没有及时止损可言。
错误恋人拨不回昔日好友的位置。
而司杭此刻看着面前说?话的云嘉,想的却是?在巴黎的那通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庄在难得休长假,她想专心陪男朋友,工作的事之后再聊也可以。
当时他在电话那头久久无言,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他想,明明小时候他们还是?性?情相投的同类,为什么长大?后却沦落到只剩公事可谈。
是?从哪里?开始错了的?
直到公事聊完,司杭仿佛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望了一眼被淅沥小雨蒙上一层水珠的玻璃,这里?是?三楼,较高的地势可以看见卷门紧闭的糖水铺子。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庄在这个人就好了,或者,他过他应该过的人生,不要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好了。”
司杭的声音很低,语气?也很轻。
云嘉唇角一弯:“你在开什么玩笑?”
司杭将视线挪回来?,拇指仍下意识按着手背那块渐淡的疤痕,他看着云嘉说?:“我没有开玩笑。”
“我们不合适,是?相处中彼此感觉到的,会?分手,也跟庄在无关,你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话了。”
“幼稚?”
司杭笑了一下,“我在你眼里?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吗?那庄在呢?他现?在在你眼里?很好吧?”微微仰起?脸,他思考片刻,“让我猜猜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说?他高中就喜欢你,要不是?阿姨跟你舅舅打招呼不许他靠近你,要不是?我警告他,叫他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连累你,他一定早就勇敢示爱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多感人,还真是?可歌可泣呢,还不止,他等这天应该等很久了,当然?要告诉你,你在曲州被绑架受伤那次,是?他找到的你,把你送去?医院,给你输了血的也是?他。”
云嘉顿在司杭说?的这些话里?。
只有妈妈跟舅舅打招呼不许庄在靠近自己的事,云嘉听妈妈提过,至于其他……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而面前的司杭情绪涌起?,眼里?有着浓浓的不甘和痛苦,盯着云嘉说?:“可这算什么啊?嘉嘉,你小时候因为福利院那个叫雪芝的孤儿抑郁成病,后来?又因为庄在复发,那些你感到痛苦的日子,是?谁陪在你身边?庄在就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听阿姨的话,不听我的告诫,一定要这么不管不顾地往他的世界里?跑,给他向你献殷勤的机会?!”
入耳的每一句仿佛都是?事实,但?每一句都刺耳。
云嘉颅内响过一道轻微嗡鸣,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赶在司杭再次说?话前,发出一点反驳的声音。
“甚至!你在瑞士受伤那次,他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带着花来?看你,戏都被他一个人演完了,要不是?那天他后来?又走了——”司杭讥讽一笑,“也不用等到今天,恐怕当时我们一分手,他就会?迫不及待来?表明心迹。”
云嘉消化着又一则消息,面色却不起?任何波澜,在司杭反问她是?不是?因此而感动时,也只是?眨了眨眼,点了一下头,应和着说?:“对?,会?感动。”
司杭不能将无所谓演得豁达,云嘉的平和,跟他饱受刺激却寻不到出口?的内心反应,形成巨大?对?比,一正一反,也将对?话气?氛压制在一个正常波幅里?,而他一声声的低笑却渐渐透出凄迷的意味。
那一刻的滋味,是?复杂的。
他既嫉妒庄在,又有些羡慕云嘉。
他问云嘉:“这就是?你想要的感情是?吗?”
云嘉再度点头:“我很满意现?在。”
司杭也随着她点了一下头,仿佛是?“你喜欢我没意见”的一种冷嘲,他提醒道:“但?是?嘉嘉,你别忘了,一个如此处心积虑只为感动你的男人,他的喜欢也不纯粹。”
“怎么就不纯粹了?”
“如果他真的喜欢你这么多年,他不会?进云众的,他不是?聪明能干吗?那他可以自己去?创业、开公司,最后还不是?选了拿你当捷径?因为这条路才最好走,他只要演一演不图富贵不贪荣华,等着你爸爸提携他,到时候名利双收,每一个曾经瞧不起?他的人,最后都会?被他毫不费力地踩在脚下。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