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宫人在桌案摆满了膳食,黄维特意先将徐云栖的食盒搁在前面,将里头的一盘梅花糕给端出,裴沐珩见是糕点,皱了皱眉,他不喜甜食。
黄维瞧见是糕点也有些遗憾,未免冷了徐云栖一番心意,还是劝着道,
“您试一试嘛。”
裴沐珩念着徐云栖一番苦心,便夹起一块搁在嘴里,入口那一瞬,他愣了愣。
就仿佛有一块浓浓的脂膏在唇尖化开,不甜不糯,细腻可口,舌尖还萦绕一股淡淡的药香。
再瞧盘中糕点,状似玉盘,红梅点缀,末梢不知用何物做了一枯枝,既有诗意,也有禅意。
原来她也是个精致的女子。
裴沐珩向来克谨内敛,吃了三块便搁下了,余下两块被黄维收在盒子里,带到前面值房,预备着裴沐珩再用。
未时二刻,户部来人将裴沐珩请去,黄维跟着一道去了,至晚边回来,裴沐珩腹中饥饿,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块糕点,却见桌案前的食盒空空如也。
裴沐珩有些纳闷,他看向黄维,黄维也满头雾水,连忙唤来当值的小内使,当即喝了一声,
“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敢动三公子的糕点?”
小内使连忙跪下来,哭道,“小的们怎敢?是申时初刻,陛下来文书房,闻着味好,便将两块糕点给吃下了。”
黄维大吃一惊,回眸看向裴沐珩,裴沐珩神色五味陈杂。
年关在即,官署区各部日夜通明,每日有无数卷叠送来司礼监,司礼监先把折子过一道,随后交给文书房草披,有些重大之事,便由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一同送给皇帝批阅,有些则依照内阁草拟披红,裴沐珩几乎没有功夫回府。
只是偶尔在御膳房送来糕点时,难免想起徐云栖那道梅花糕。
大约是不太熟悉,他不好意思开口,想着,没准徐云栖会再送,可惜等了三四日,也不见食盒踪影,裴沐珩不贪口腹之欲,只能就此作罢。
腊月初八,俗称腊八节,宫里给各王公大臣府邸赐了一道腊八粥。
味道过于甜腻,徐云栖没喝,悄悄交给喜爱甜食的银杏喝了。
这一日早,徐云栖给熙王妃请完安,便出门了。
今日有一重症病人要施针,临行前,她吩咐银杏检查医囊,准备出府。
哪知待徐云栖换好出行的衣裳,却见银杏焦急地在梢间寻什么,
“怎么了这是?”
徐云栖披着厚厚的缎面羽袄,立在门口探头一问,
银杏急哭了,转身过来回道,“姑娘,医囊内那个小香囊不见了。”
徐云栖脸色登时一变,那里头放着她给病人开腹或缝合伤口的专用针具,她很快冷静下来,温声问,“自上次救那孕妇回府,咱们再没出过门,你想想,这段时日,你将医囊放在哪里?”
银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回来便把医囊搁在梢间药房里,这几日都没动过,”她抽了抽鼻子,“会不会落在医馆?”
徐云栖眉间微蹙,最好是落在医馆,若是落在裴沐珩的马车内就麻烦了。
“先去医馆。”
依旧先赶到成衣铺子,这一回,徐云栖并未换衣裳,只是坐在成衣铺子,吩咐银杏去隔壁医馆寻那小香囊,今日那病患非开刀不可,没了那香囊不成,片刻,银杏一脸菜色回来,徐云栖便知大事不妙,招来成衣铺子女掌柜,
“你帮我去一趟隔壁,就告诉胡掌柜的,我医具落府上了,得回去取,倘若下午申时没赶回来,便让病人先回去,明日再诊也不迟。”
女掌柜应下了。
徐云栖出了铺子,带着银杏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道,
“去皇城。”
裴沐珩长年累月住在皇城,马车安置在午门内,徐云栖进不去,幸在门口有王府暗卫候着,见徐云栖寻来,立即遣人给裴沐珩送信,裴沐珩彼时在文书房看各地撘子,听闻徐云栖来了,下意识以为她来送吃食。
巍峨的城楼挡下了一片炽阳,午门下风声赫赫,徐云栖裹着件兔毛镶边赤羽缎面披袄立在墙垛下,浩瀚无垠的红墙铺在身后,映得她面颊粉白如玉,人翩如蝶。
裴沐珩出来时,便见小妻子鼻尖冻得发红,双眸清澈地望着他,寒风拂乱她的鬓发,她轻轻拨了拨发丝,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身后炫目的红墙,肩上娇艳的斗篷,丝毫没有压住她夺目的容色。
裴沐珩目光扫视她周身,她双手交握在腹前,冷得有些发抖,却是空空如也,再瞥一眼她身侧的丫鬟,满脸惧色,掌中也未提一物。
裴沐珩倒也没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声问,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仅不应该是这样的时辰,更不该来皇城这样的地,徐云栖晓得今日怕是犯了他的大忌,赶忙屈膝行礼,
“三爷,告罪了,我并非有意叨扰您,实在是我有重要东西落在您的马车上,可否容我去寻一寻?”
原来如此。
裴沐珩心里一时咂摸不出什么滋味。
天际慢慢聚了些云团子,阳光渐渐淡了些,裴沐珩唇角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抬手往里一指,“随我来。”
徐云栖见裴沐珩并未盘问责难,心中松了一口气,将银杏留在城墙外,跟在裴沐珩身后小心谨慎不敢说话。
至午门下,裴沐珩掏了腰牌给守门校尉查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校尉便恭恭敬敬放了人。
马车就停在午门内神宫监后面一条巷子里。
沿着神宫监与宫墙之间的甬道走,密密麻麻的寒风忽然裹上前,吹得裴沐珩皱了皱眉,他扭头,却见妻子无声跟在三步之外,那双杏眼清凌凌看着前方,发现他时,眼风瞬间染上几分忐忑和内疚,软软的如同挠人的小尾巴。
裴沐珩心情难以言喻,他确实不喜家里女人寻来官署区,但看着温软的妻子,他破例道,
“我没有怪你。”
不消片刻,裴沐珩将她带到马车处,徐云栖赶忙提起裙摆钻入马车,寻自己的香囊。
折腾半晌,终于在锦杌旁边的壁缝里寻到了那个香囊,大约是马车颠簸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徐云栖将香囊藏在腰间兜里,这才高高兴兴出来,刚要下马车,却见一只宽大的手掌横亘在眼前。
指骨修长白皙分明,在阳光下,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好看。
徐云栖愣住了,余光注意到那道深邃的视线落在她面颊。
既然是他主动,她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是念着他有洁癖,徐云栖便压着自己的袖口搭了上去,以防肌肤相碰。
细长的手臂落在他掌心,裴沐珩才知女人家的手骨如此纤细柔软,恐一用力便折了去。
裴沐珩小心将她搀下,待她站稳,二人不约而同迅速收回了手。
徐云栖待要迈步,却见裴沐珩背对着马车,面朝奉天殿的方向张望,没有立即走的意思。
徐云栖急着去医馆,只得催道,“三爷,时辰不早了,您送我出去吧。”
裴沐珩闻言,负手回过眸,淡淡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问,“年关朝中事务繁忙,我不得空回府,你在府中可有烦难之事?”
徐云栖不知他为何问这些,摇头道,“没有,一切都好。”
好得不能再好。
日日整理医案,研制药丸,除了裴沐珊偶尔来串门,无人打搅她,过着没有婆母管束,没有丈夫需要伺候的悠闲生活。
徐云栖发现,她话一说完,这位丈夫的眼尾稍稍往下垂,折射出分明的冷感。
不高兴了?
裴沐珩察觉出妻子眉宇含着急促,终究什么都没说,送她出了宫。
黄维与一位小内使远远躲在廊庑下瞧着,小内使指着徐云栖离去方向问,“上回府上少奶奶送来的食盒,三公子明显喜欢,您回府时怎么也不提醒少奶奶,让她再送些来。”
黄维捏了捏小内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凑什么热闹,这种事就得三爷亲自开口才成。”
徐云栖这厢没有功夫去猜裴沐珩的心思,于午时赶回医馆,忙着给病患施针。
待忙完,成衣铺子女掌柜送她出门时,便悄悄往侯在路边王府的车夫指了指,
“上回的事给我敲了一记警钟,我想着您时不时要出门,遂悄悄安排了个人去王府,正巧碰见王府缺使唤人,便叫他混进去了,往后您出门,也有个照应。”
女掌柜的名唤秀娘,早前嫁了人,去年丈夫在外头偷腥,被秀娘抓了个正着,对方不仅不悔过,还伙同那外室一起殴打秀娘,被徐云栖撞见,徐云栖与银杏救下了秀娘,不仅如此,还帮着她请了讼师,离了那一家混账,后徐云栖为了掩人耳目,便用多年盘缠买下这间铺子,给秀娘及她女儿一个落脚之处。
徐云栖晓得她担忧什么,解释道,“你放心,我已跟婆母言明,你这里是我的嫁妆铺子,他们不会起疑。”
“那就更好了。”
往后这段时日,裴沐珩偶尔回府,夫妻二人或立在廊下浅浅交谈几句,或一道在锦和堂用膳,徐云栖被王妃要求帮着谢氏打下手,裴沐珩暗中布局通州的案子,裴沐珩没提那道药糕的事,徐云栖也没有再做,夫妻始终不曾打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除夕前两日,十二王裴循的折子被秘密送到奉天殿,此事本瞒的极紧,可惜,当日傍晚,传来裴循在通州被人刺伤的消息,陈明山盗窃漕粮一案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被抖落出来,陈明山素来与太子来往密切,一切矛头指向当朝太子。
群情激愤,将士哗然,秦王裹挟着民意威逼皇帝查出幕后黑手。
朝中上下称得上是风声鹤唳,人人噤若寒蝉。
彼时,太子跪在奉天殿外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内阁四位辅臣并六部堂官也在文昭殿等消息。
至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裴沐珩奉召前来奉天殿送各地年终邸报。
进去时,东配殿内熏了一室檀香,大约是熏了一夜,闻着有些刺鼻。
裴沐珩目不斜视进来,恭敬地将邸报呈送在皇帝案前,
皇帝裹着一件玄青的大氅靠在明黄引枕闭目养神,身侧司礼监大珰刘希平正在给他捏肩,皇帝抬手捂在额前,任裴沐珩站了一会儿,方睁开眼看着他,
“珩儿来啦……”
他缓缓推开刘希文的手,慢慢坐正了些,目光在裴沐珩的邸报上落了落,又挪至另一侧用描金红帖包着的匣子上,漫不经心一指,
“珩儿,可知这信里写了什么?”
裴沐珩垂首漠然,“孙儿不知。”
“那你打开读给朕听听……”
裴沐珩猛地抬起头,见皇帝微垂着眼,不曾看他,便将视线瞥向刘希文,刘希文这个时候装死,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
裴沐珩露出难色,“皇祖父……”
皇帝再次抬了抬手。
裴沐珩便知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匣子打开,拾起里面的信封,信封上亲笔写着“十二子裴循启奏”的字样,裴沐珩自来跟十二叔交好,读书狩猎皆由十二叔所授,对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裴沐珩再次看了一眼皇帝,皇帝脸色没有半分变化,清瘦的身子始终颓然坐在御塌上,等着裴沐珩读信,
裴沐珩用指尖将封蜡化开,取出信札,定睛一览,洋洋洒洒上千字,皆详细叙述陈明山一案始末,裴沐珩一字不落读来,
“臣叩请皇父圣安:
承蒙陛下信赖,委臣以重任,臣殚精竭虑,一日不敢倦怠,明察暗访,耗时二十日,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循全篇不曾提太子一言,却在信末附了一张文书凭证,凭证写的是太子授意陈明山倒卖粮食的手札,上头亦有太子私信。
裴沐珩看到这张凭证,面色微凝,他轻轻将此二物重新交给皇帝。
皇帝仿佛早料到是这个结果,脸上除了疲惫已看不出旁的情绪。
裴循的意思很简单,要不要处置太子,全看皇帝一念之间。
裴沐珩不得不佩服十二叔玲珑心思,人如今被“刺伤”,正躺在通州养伤,避开朝中旋涡,又将烫手山芋扔给皇帝,不做恶人,这份本事,朝中无人能及。
不过十二叔藏首,他便打算露个尾巴。
他躲不开了。
果不其然,上头皇帝手搭在信封上,矍铄的双眸忽然直勾勾盯着裴沐珩,看清他那一瞬,又恍惚在透过他看着别人,神色沉重又恍然,
“珩儿,你说,朕该怎么处置太子?”
裴沐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帝见裴沐珩一言未发,忽然冷笑了下,慢慢扶案起身,踱步至窗口,目光顺着窗棂往外望去,远处奉天殿的白玉台阶浩瀚地延伸至午门外,那里烟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眼也迷糊了,就仿佛有鼎沸人声汇成滔天巨浪,一阵一阵啪打着城门。
“边关十四州的百姓正冒雪举家难逃,从榆林至宣府上十万将士不畏严寒,正与大兀浴血奋战,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这个节骨眼,太子不顾江山危难,只图一己之私,窃国之柄,谋取私利,这样的人,配做江山的主人吗?”
老人家嗓音低低沉沉,似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发出旷古琴音,慢慢回荡在东配殿中。
御书房内青烟袅袅,无人应答,唯一回应他的大约是正殿外隐约传来的太子哭声。
半晌,皇帝回眸看着跪得笔直的孙儿,语气加重再问,“珩儿,你说呢?”
裴沐珩挪着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再拜,“还请陛下恕孙儿妄议之罪。”
皇帝这回没有像过去那般宽厚,而是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深,“你先说来听听。”
寒风骤起,拂动门口两侧宫灯转个不停,天色愈加沉了,映得裴沐珩双目如同静水深澜,幽不见底,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决心,伏地再拜,
“臣以为,陛下此时不宜将太子罪行公布于众。”
“为何?”皇帝负手在后,锐利的眼神投过来。
裴沐珩抬眸与他视线相交,眼眶甚至泛着一片深红,“陛下,边关大战在即,将士人心浮动,不宜易储,此其一,其二,太子殿下自十岁起被立为储君,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他在朝中根基稳固,拥趸甚众,一旦太子出事,朝中动荡不堪,各党倾轧,您想过后果吗?”
“故而,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百姓安危,压下易储之议。”
修长的脊梁拱起,将瓷白如玉的额点在地上,字字铿锵。
御书房内安静得出奇,连着皇帝的呼吸也未闻,只有冷冽的风声穿过耳畔,落在御书房案头的折子,发出的飕飕响动。
皇帝看着这位已经不能用智慧绝伦来形容的孙儿,半晌没有吱声。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朝臣奉命前来奉天殿,还未行到廊庑,却听得里面传来皇帝暴怒声,
“满朝文武无人敢替太子申辩,便是他那岳丈也闷声不吭,偏生你这个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惭,说他只是监察之失,不许朕处置太子,是,没错,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难道还委屈了他?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混账,拖下去,杖责三十板。”
“再将太子送回东宫,让他闭门思过……”
秦王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脚步猛地晃了下,人险些跌倒。
只是闭门思过?
除夕前最后一场大雪不经意间笼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进了熙王府。
皇宫早递了讯出来,熙王夫妇并徐云栖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点问候皇帝老娘,当即便要扑过去,
“我苦命的儿……”
人还未碰着裴沐珩,被熙王皱着眉拦下,“行了,别哭了,先将人送去书房,着人请太医……”
他话音未落,却见侧旁一道温软娴静的身影,从容上前来,指着清晖园后院的方向,几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
“将他送去后院西次间。”
既然裴沐珩不许她去书房,她便只能将人带去西次间诊治。
抬着担架的侍卫看了一眼徐云栖,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着比他还淡定的儿媳妇,愣神颔首,“依他媳妇的。”
妻子照顾丈夫,理所当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这么被送去了清晖园西次间。
熙王夫妇要跟进去,被徐云栖拦在门口,
平日风一吹就要倒的儿媳妇,温温柔柔立在风中,和和软软地说道,
“明日下午来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见人。”
熙王妃看着拦在跟前的徐云栖,满脸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要寻徐云栖开涮,熙王果断把人一抱,径直给带走了。
“儿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仅熙王妃夫妇,便是黄维与裴沐珩一并侍卫,皆被银杏给赶走。
临走前,黄维实在不放心,扒着门框不肯放,眼巴巴望着徐云栖,
“少奶奶,少爷伤得地儿不是很妥当,还是老奴来处理吧……”
他倒是盼着徐云栖能跟裴沐珩好上,只是欲速而不达,若是叫徐云栖处置裴沐珩的伤口,他怕裴沐珩醒来会砍了他。
徐云栖立在廊下,温柔地笑着,“你能保证你家少爷不留疤吗?”
黄维眼底的泪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声。
徐云栖道,“我能。”
清晖园仅有的几名仆从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徐云栖吩咐银杏先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也俗称迷魂汤,一来,恐裴沐珩不配合,二来,她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给他上三轮药,这段时间内,他不能醒来。
给病人准备麻沸散或迷魂汤是银杏拿手好戏,将人赶走后,她便去梢间的小药房配药,径直往后院去了。
徐云栖又让两个粗使婆子抬来屏风,围挡在床榻外侧,又格外点燃了四盏宫灯,将西次间照得透亮透亮的,随后无关人等全部退下,徐云栖挽起袖子,准备处理伤口。
行医多年,救死扶伤已是本能,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丈夫,是以徐云栖毫不犹豫接手。
裴沐珩趴在软塌上,修长的身影占据了大半个床榻,露出的半张脸极是苍白,一点血色也无,额尖犹渗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浓密的眉睫紧紧蹙起,似在承受剧烈的痛楚,徐云栖先将他外衫给剪去,动作熟练又轻快。
等她剪得只剩下素色中衣,银杏轻手轻脚端了一碗安神汤来,主仆俩费了些功夫,喂裴沐珩服下,裴沐珩仿佛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气,本能生出防备,恐牵动他伤口,徐云栖只得避开,好在等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重重跌在软塌。
徐云栖一面帮他擦拭汗水,一面吩咐银杏道,“去取玉肌膏来。”
这是徐云栖的独家秘方,能最大程度平复受伤的肌肤,帮助伤口快速愈合。
银杏不一会取来三个极小的棕色瓶子,看了一眼高几上黄维捎来的各色药膏,鄙夷地哼了一声,一股脑子全部兜在怀里给捎走了。
徐云栖将药瓶准备好,一手持刀,一手小心捏住裴沐珩沾血的内衫,开始给他清理伤口。
银杏早避去外头,双手环胸靠在西次间门口,将外头好奇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这种跌打损伤,最难的并非是上药,而是清理伤口,能不能最大程度恢复肌肤,全取决于伤口是否处理得天衣无缝。过去徐云栖陪着外祖父看诊,见惯场面,有人被毒蛇咬了,有人被热油烫伤,更有刀伤跌打损伤,不计其数,她皆是信手拈来
看着裴沐珩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口,徐云栖神色没有半分波动,素手纤纤,专注细致,一丝不苟。
大约耗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徐云栖帮着丈夫将溃烂的皮肉给清除干净,先洒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玉肌水,此药水无色无味,迅速渗透肌肤,原先红彤彤的血肉仿佛被安抚,渐渐没有那般触目惊心。
等这层药水干透,她又用自制的棉签,涂了一层乳胶状质地的无色药膏上去,待处理完毕,已是夜深了。
为防裴沐珩半夜发高热,徐云栖这一夜睡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好在一夜安稳,到了次日巳时,徐云栖再次查看他的伤口,伤口鲜见愈合得很快,已无明显红色,徐云栖又吩咐银杏打水来,亲自给裴沐珩擦拭身子,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最后上一层生肌膏,将薄褥一盖,便不管他了。
下午申时初刻,按捺不住的熙王夫妇,匆匆赶来清晖园。
徐云栖恭恭敬敬将人迎进明间,又着陈嬷嬷奉茶,熙王妃哪有心思喝茶,迫不及待往里间去,绕过六开的花鸟屏风,便见儿子神色和缓睡在软塌,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褪去一切锋芒,无声无息睡得正熟,儿子长了这般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熙王妃泪水夺眶而出,捂着嘴悄声退了出来。
虽说有些不满昨日徐云栖的专断,熙王妃对着照顾儿子一夜的儿媳妇,也难得给了好脸色,她手持绣帕拭了拭泪,沙哑道,
“昨夜辛苦你了。”
“应当的。”徐云栖脸上始终挂着笑。
熙王妃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儿媳妇,当初冷落她是如此,如今她亦是如此,称得上宠辱不惊,心下高看她了一眼。
熙王趁着她们婆媳说话时,溜进屋子。
外头,郝嬷嬷搀着熙王妃坐下,熙王妃抹干眼角的泪,顺带便问,
“我昨夜送来的药膏,你用了吗?那是太医院掌院范太医的药,京城千金难求。”
徐云栖笑着答,“用了,确实挺好。”
熙王妃显然不信任她,解释只会徒增麻烦。
银杏在一旁两眼瞪天。
熙王妃果然放心了,她昨夜一宿难眠,这会儿见儿子好转,便按着头额,闭目养神。
里头熙王端着锦杌坐在裴沐珩塌前。
等了片刻,裴沐珩在一片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睁开了眼,来不及看清是何处,便对上父亲愠怒的神色。
熙王低斥他了一句,
“你太放肆了,竟敢妄议储君废立!”
裴沐珩趴睡太久,颈骨有些发酸,抬手揉了揉,那张俊脸被晕黄的灯色映如明玉,双目半睁半阖,嗓音略生暗哑,
“父王,十二叔的折子搁了两日有余,陛下心如明镜,倘若他真想废黜太子,那封折子便早早交给了三司,他老人家之所以留中不发,便在等一个台阶下,儿子不过是顺圣心而为,替陛下分忧罢了。”
熙王轻哼一声,“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讨皇帝欢心,挨这顿打!”
“我自有深意,”裴沐珩抬眸看着他,眼底锋芒分明,“您想一想,我劝陛下压下废储之议,秦王当如何?秦王心中一定恼恨非常,我要的便是激怒秦王,眼看废黜太子差了临门一脚,秦王一定想方设法捏造罪证,将太子置于死地,届时便是一箭双雕。”
皇帝是个手掌极权的明君,能容忍秦王牵制太子,却绝不愿看到秦王擅动废立,秦王将太子拉下马那一日,离着他倒霉怕也不远了。
熙王深深看着运筹帷幄的儿子,忽然间长叹一声,
“你呀,还是不听劝。”
裴沐珩神色淡漠,
“父王屡屡南征北战,替皇祖父打下半片江山,您难道就甘心吗?”
皇帝不喜熙王是事实,可朝中擅长领兵的皇子也仅仅只有熙王,这几十年来,最难啃的骨头都是熙王拿下的。
熙王咂摸了一下嘴,没有接这话,而是道,“你哪里是一箭双雕,我看你是一箭三雕,昨日陛下虽是打了你,心里指不定疼你,回头待你痊愈,恐有旨意下来。”
思及儿子年纪轻轻,便在官场爬摸打滚,熙王心头发酸,“伴君如伴虎,倒是为难你了,”话落,温声问他,“还疼吗?”
裴沐珩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可如今那一处却是冰冰凉凉,察觉不到痛意,遂摇头,“儿子不觉得疼。”
熙王意味深长笑了笑,起身道,“成,那你继续养伤。”
熙王带着熙王妃离开了。
徐云栖送至院门口。
这个空档,黄维捧着裴沐珩惯看的几册书溜进了清晖园,绕过屏风进了西次间,便见自家主子满脸茫然看着四周。
“我怎么在这?”裴沐珩撑起半个身子,皱着俊眉问黄维。
这明显是清晖园的西次间。
黄维不意外他的反应,赶忙上前来替他紧了紧滑落的薄褥,解释道,
“这是少奶奶的意思。”
裴沐珩愣在当场,
黄维忙替自己洗脱罪名,“昨日少奶奶连王爷面子都没给,坚持让人把您送到这来。”
裴沐珩盯着他,脸色时而青,时而白,最后大约是忍无可忍,沉声问,
“也是夫人上的药?”
黄维看着他眼底沉沉的暗色,吓得趴跪在地,战战兢兢解释,“您别怪老奴,少奶奶是主子,她要服侍您上药,谁也拦不住呀……”
裴沐珩闭了闭眼,手撑额,俊脸隐在暗处,没有吱声。
黄维琢磨不出他的心思,跪着没动,半晌倒也没等来预料中的怒火。
裴沐珩起先是有些恼怒,他不喜女人碰他,只是转念一想,那个人是他妻子,平日徐云栖规规矩矩不行错一步,关键时刻表现出妻子担当,照料受伤的丈夫,他能怪她?
虽多少有些尴尬甚至窘迫,裴沐珩很快也没当回事。
他告诉自己,这是夫妻义务,无可指摘。
黄维看着主子面色转而云淡风轻,心里佩服他的城府。
看来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裴沐珩嫌屏风挡光,吩咐他挪开半边,黄维照做,刚摆好,听得廊庑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显而易见是五姑娘裴沐珊过来探望裴沐珩,黄维只得侯去门外。
少顷,裴沐珊亲昵地挽着徐云栖进来。
裴沐珩趁着间隙,已给自己披了一件苍青的袍子,面朝外侧身躺在软塌,手中搁着一本书册,看神情,倒也与寻常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