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逼自己相信兄长,他怀疑这封信的来历,是不是有人趁着兄长不在故意将此信放在书房让他发现?
他不能受人利用。
但,万一是真的呢?张府守卫森严,有几个人能瞒过阿兄把假信偷放在书房?万一七娘真的要出事呢?阿兄一直不赞成他和七娘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七娘的身份并不合适吗?
张瑜越想越担心。
且刚到信中所说的时间,跃上屋顶的少年发现已宵禁的京城之内,远远有火光燃起。
大街小巷里全是举着火把的府兵,依次控制那些六部衙署、官员府邸。
一看就是有大事发生。
谢安韫知道,这小子既然不知道女帝的身份,张瑾肯定和她一起串通好了隐瞒,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利用他的担心,他这么喜欢她,那么一封真假难明的信,就足以让他上钩。
张瑜后来果然去找他的兄长了。
他必须要确定七娘没有出事,张瑾在百忙之中听说弟弟要见他,兄弟之间甚至起了轻微的口角。
张瑾看过信之后,冷声说:“这封信是假的,阿奚,不要受人利用。”
“所以我才来向你求证。”张瑜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认真道:“阿兄总要让我放心,不若直接告诉我,七娘到底是谁?或者……你要是不想告诉我的话,你就让我现在见见七娘,我只要确认她没事就好。”
张瑾:“不行。”
“为什么不行?”
“……”
张瑾没有办法回答。
少年越想越觉得奇怪,又上前一步,追问道:“阿兄到底在隐瞒什么?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张瑾抬手按着眉心,黑瞳深处一片冷冽,烦不可耐,他现在很忙,京城这边已经有叛党在伺机动手了,他们说话间,几个武将前来催促他快些离去。
张瑾不想再浪费时间说那么多,只道:“阿奚,我是在为你好。”
“我知道阿兄一直在为我好,当初不赞同我和七娘在一起,也是在为了我好。”
“……”
张瑾额头青筋跳了跳,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弟弟现在倔强成这样,不由得嗓音微沉地呵斥道:“阿奚,别胡闹!”
少年被兄长训斥,抿着唇不吭声,只是望着他。
就在张瑾转身要走的那一刻,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年低声说了句:“其实不管她是谁,我都能接受的,其实从上次那群人非要夺我剑开始,我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们自以为这样是在保护我,可是我能猜到很多。”
张瑾的背影一僵。
张瑜又说:“可是又能瞒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不会去找吗?京城也就这么大。”
张瑾蓦地回头,看着他,黑夜之下的眸色沉沉浮浮,藏着意味难明的暗光。
“阿奚,不要乱来。”
这个时候最是危险,他若乱来,则是让暗中之人得逞。
张瑾竭力压抑着失控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你听话,等过几日我自会告诉你,从小到大,阿兄有骗过你么?你相信阿兄。”
其实张瑾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地告诉他,他大概也能猜到是谁又在暗中捣鬼,一定又是谢安韫,谢安韫深知张瑾的软肋,深知他与女帝度过一夜之后,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亲弟弟。
打蛇要打七寸。
张瑾可以冷静地镇压京城叛乱,前提是,事情不牵扯到他的弟弟。
张瑾已经很防着谢安韫了,只是纸包不住火,越是竭力掩盖的真相,越是容易不堪一击。
如今的少年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只一昧地听兄长的话了,在少年心里,固然他的兄长永远都最疼他,他也相信兄长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可是他又知道,在别人眼中的兄长,是个手染鲜血、不择手段的人。
朝野上下,莫不害怕张相。
张瑜很想信他,但很难。
兄长为什么不说?除了要对七娘下手、怕他阻止以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不说的理由?究竟是什么理由,就那么难以启齿?
于是,一个不能说,一个无法想通,这兄弟二人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这短短的一会转移注意力,就足以令率兵攻入京城的郜威等人冲破皇宫南面,长驱直入。
这就是谢安韫的目的,让张瑜拖住张瑾,让张瑾转移注意力,从而失手。
张瑾听到下属禀报此刻战况,再也顾不得张瑜,命人将张瑜带回府中,转身要纵马入宫稳住大局。
张瑜听闻京城有叛乱,有些怔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妨碍了大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看着兄长要离去,连忙挣脱了那些侍卫,拦在了张瑾的马前。
“如果你不曾骗我,那就让我跟你一起。”他仰头望着张瑾:“我也可以帮忙。”
张瑾无奈,闭了闭眼。
“好。”
那一夜的京城,几乎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张瑜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兄长身边,随着他一起平定京城的乱子,许许多多的人都看清了这少年俊秀漂亮的脸,他再也没有掩盖自己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面对那些文武官员。
京城内外叛军厮杀,流箭漫天。
张瑾部署周密,拢着袖子站在宫门的城楼上,代表着当朝宰辅的官服在夜风中飘摇,四周冷风肃杀,如刀剑刮过耳畔,血和火的味道充斥肺腑。
他俯视着下方的乱军,指挥他们一步步围杀那些叛军。
张瑜拔剑跃下几十丈高的城楼,莹雪剑刹那出鞘,雪光四溢,顷刻间杀落十人,剑上竟不见血。
天子之剑,本就是用来斩杀敌军,平定疆土。
那一夜的叛乱持续了很久。
到最后,也无须张瑾再说什么,一些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因为那些人望着张瑜的眼神很复杂,有着惊讶、探究、羡慕、鄙夷、八卦,和那日京兆尹的眼神一样,代表了很多很多。
他上一步,那些人居然后退一步,对着他恭敬地行礼。
也不是对着他。
是对着他手中的剑。
张瑜垂睫,突然说:“我明白了。”
他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少年眸底蕴着水光,突然抬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滴出来的泪,随后他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剑,咬紧牙关强撑着,看向兄长,“她在哪。”
“你可以等她回来。”
“不好。”
少年眼尾薄红,睫毛在风中轻颤,像是强忍着什么。
“我现在就要见她,谁都别想拦我。”
他没有说见她干什么,是去保护她,还是将这一切问个清楚、彻底了断、发泄怒火?
江湖侠客,从来就是快意恩仇,眼里揉不得一点点沙子,张瑜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他讨厌当今皇帝,皇帝养出了这么多贪官污吏,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也曾说过,他不喜欢别人骗他,行走江湖所遇到的居心叵测之人,早就被他给杀了。
可那人如果是七娘呢?
张瑜不在乎会不会因冲撞皇帝而获罪,他就是一定要见她。
于是,天边太阳初升时,这感情纯粹炽烈的少年骑着马,一路朝着南苑的方向飞奔而去。
近十月的晨风还捎着料峭寒意,少年身下的马蹄扬起一片烟尘,衣袂和高束的乌发在风中飒然飘摇,脸颊上还沾染着厮杀后残留的血迹,然而他的眼睛太过漂亮清澈,比天边的太阳还要灼热而刚烈,好像要将自己直接燃烧起来。
就这样,寻常人路上至少要走一日的路程,他却只用了大半日,正好赶上了南苑生变。
他也终于见到了她。
他来得很巧,正好看到她在危险中,谢安韫在和她对峙。
此时此刻,谢安韫看到这少年出现,好像很得意,他设计了这一切,笃定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容忍被利用,就像他刚知道张瑜的存在一样,张瑜那么讨她喜欢,他又能容忍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不能吧。
否则他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谢安韫已经心生杀意,那他不妨让这一切更乱一些,他用一种近乎落井下石的语气说:“你还不知道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张瑾之所以一直瞒着你,根本就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女帝,你说他怎么能向你开口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比你亲密多了。”
张瑜没有说话。
他一手握着弓箭,望着七娘。
她也望着他。
姜青姝一边很恼谢安韫在拱火,一边又感到极为沮丧,她真的没有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现在,阿奚会出现。
如果现在没有别人,她甚至可以亲自向他道歉,可是她现在是皇帝,她不能。
她的手攥得失去知觉,表情努力在镇定。
阿奚现在不会乱来的,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信他不会。
就在此时,她看到少年骤然抬起弓,箭搭在弓弦上,锋利的箭尖对准她。
三棱铁镞,寒光四溅。
她心底骤然泛冷。
耳边传来谢安韫失控的笑声:“哈哈哈哈,就是这样,恨她吧,她利用了所有人,她接近你,无非是因为你是张瑾的弟弟,她和君后都有了孩子,你以为你算什么?”
姜青姝脸色发白,却依然不避不让,静静地望着阿奚。
她不信,他会伤害她。
她和阿奚相处那么久,她相信她的判断,否则也不会亲手送他剑。
阿奚不是这样的人。
女帝固然镇定,然而她身边的梁毫已经惊骇无比,他几乎和薛兆同时上前,梁毫急忙左右挥手道:“快护驾!”士兵们举着盾,如潮水般聚拢起来,纷纷将天子护在身后。
可他们慢了一步。
就凭现在的局面,如果张瑜想杀谁,没有人能拦得住。
少年缓缓地拉满弓。
“咻!”
弓弦发出急促的气鸣声,箭羽唰地划破空气,反射着林间细碎的日光,犹如一道霹雳惊电,直劈而下。
然而箭锋一转。
——正对着谢安韫的方向!
姜青姝怔住,谢安韫表情骤变,猛地后退一步,虽稍稍避过心脏,然而下一刻肩胛剧痛,痛得钻心。
“郎君!”陆方大喊道。
陆方惊慌地想冲上去,然而下一秒,少年再次搭箭,眯着眼睛瞄准谢安韫。
三箭齐发。
“咻——”
“快!保护大人!”
对方阵型大乱,谢安韫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猛地扯过离自己最近的士兵,以对方的身躯作肉盾,挡住剩下几箭。
于此同时,少年足尖一掠,朝着少女的方向掠来。
“护——”
梁毫见状又要大喊。
下一秒,莹雪剑剑光唰地直逼面门,硬生生看得他眼皮子一跳,让他接下来的话被掐断了喉咙里。
张瑜没有看所有人,而是上前一步,对她伸手。
“手给我,我带你杀出去。”
姜青姝望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垂睫,望着他朝她伸出的手掌,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长,尤为漂亮,稳稳地伸在她的面前。
“好。”
她伸手。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
张瑜如今的武力值是98。
他带着她腾空掠起的瞬间,局势骤然改变,姜青姝紧紧揽着少年纤细有力的腰,对上谢安韫猩红的双眼。
他说:“追上他们!杀了他们!”
又是一个被情蒙蔽的傻子。
谢安韫捂着受伤的剑,几乎恼羞成怒,他的嗓子喊得近乎声嘶力竭:“弓箭手呢?弓箭手在哪里!让弓箭手来!别让他们离开,我要让他们今天都死在这里!”
姜青姝紧紧地埋着头,把脸埋在张瑜的胸口。
张瑜抱紧了她,“别怕。”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
少年揽紧她的后脑,趁着她没抬头看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把眼睛里的烫意逼回去,免得这么丢人地在七娘面前哭出来,他已经没出息地在兄长面前哭过了,现在不能再丢人了。
他不会伤她。
他早早就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一开始在京城知道真相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很冲过来质问她,可骑马赶过来的路上,他的脑海中回闪过很多与她相处的细节。
初遇时,她就漫不经心地说过,她已经嫁人了,只是他当成了玩笑话。
后来,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他们可能不合适。
崔娘子成婚之前,她一直不肯见他,大抵是想让他死心。
后来她亲自送他莹雪剑,她和兄长一起去京兆府帮他解围,她的手受了剑伤。
种种迹象,其实都在告诉张瑜一个真相。
约莫她自己也知道快瞒不住了,于是,他教她骑马射箭时,她突然望着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看到的这样,那你也要相信,我并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
他不假思索:“我当然相信。”
她却固执道:“你现在说相信,等到了那个时候,也未必会相信。”
其实她早就想说了吧。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也许,是他给她带来了困扰。
这少年并不是个自卑敏感的人,可他却越想越难过,因为一夕之间,本满心以为是自己的东西突然不再属于自己,他满心喜欢的心上人,早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他幼时失去了一只小兔子,如今好不容易长大啦,他心爱的小兔子却又丢了。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用尽全力的。
剑光环绕着少年周身,替她格挡开一切的危险。
他的怀里,最是安全。
姜青姝不是感觉不到阿奚的异常,一向性格顽劣、爱跟她说笑打闹的少年,今天突然就没有再笑过了。
他很难过。
她心里不是滋味,环紧他的腰,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胸口,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
这世间,总有许多无法两全其美的事。
如果她最先遇到的人是他,如果他不是张瑾的弟弟,亦或是她并不是女帝、不需要肩负责任、她的夫君并不爱她,也许她真的会爱上他,和他远走高飞。
她也舍不得让他难过。
否则,她何必隐瞒到今日。
姜青姝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也偶尔会为了有些人有些事感到开心和温暖,只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沉迷其中了。
太清醒的人,终究会伤害痴情之人。
姜青姝强行平复情绪,从袖中拿出一支响箭来,轻轻递给他。
“对着天空,把它射出去。”
张瑜接过箭,“好。”
他很快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开她,对着天空射了一箭。
嘹亮清脆的响箭声,回荡在四周。
以此为讯号,埋伏在深谷之中的伏兵尽数出动。
后来的事,不必再说。
姜青姝计划周密,绝无可能给对方还手的机会,谢安韫又生生受了张瑜一剑,几乎败局已定,京城那边,张瑾也早已平复了叛乱。
只剩下南苑那边。
而那边,赵玉珩早已令赵德成安排周密。
对方误以为神策军这边的武器早已被撤换,连马匹的粮食之中都下了泻药,故而很是轻敌,赵德成的确是故意用损坏的弓箭演了一出戏,在对方完全松懈之事,突然又换上了杀伤力更为巨大的武器,一举反攻。
谢党的叛军,本来已经掌控了官员和宗室作为人质,如果其他人敢轻举妄动,那么他们就会杀了这些人,鱼死网破。
但出了一个变数。
那就是谢临。
裴朔和那些被控制的人一起,也亲眼目睹了谢临和谢安韫对峙的场面,虽然谢安韫拿捏了谢临的命脉,料定谢临不敢带着谢氏全族赴死,但裴朔知道,谢临是不想反的。
在前世,谢临身为太傅,虽也喜好揽权,也总是提拔无能的谢氏子孙入朝为官,却从未做过任何不敬君王之事。
他们受到礼仪纲常的熏陶,君臣尊卑,早已扎根在了他们的心里。
如今活到这个年岁,谢临早已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子孙兴旺、身后之名光明磊落,不会落得人人唾骂、遗臭万年。
也许他懦弱怕死,为了全族安危,没有在谢安韫谋反的那一刻阻止,然而谢安韫称帝后,他拒不承认谢安韫的帝王之位,绝不行朝拜天子之礼,甚至领着谢氏子孙与之对抗,最后被谢安韫软禁起来。
反抗谢安韫的谢氏子弟,相继被杀。
剩下的人,则尽数尊谢安韫为帝。
只有谢临还不肯低头。
没有多久,谢临粒米未进、滴水未饮,留书一封斥责其子不忠不孝不义,孤零零地死在了屋子里。
可见谢临最终还是看清了这一切,裴朔至今回想起来,也有些唏嘘,这一世谢安韫到底还是重蹈覆辙了,有些人野心勃勃,不惜牺牲掉一切,有些人却根本别无选择,只能沦为牺牲品。
可天下安定,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裴朔趁着那些把守的士兵没有注意,来到了谢临面前。
“谢大人。”
谢临已经被气得有些头晕,闻声抬眼,没想到居然是裴朔。
裴朔说:“谢大人是天子之师,下官相信谢大人是忠君之人,这一切皆是谢尚书所逼迫,其实,谢大人若要保全谢氏声誉,也并非无路可走。”
谢临怔然,“你说什么。”
裴朔微微抬起右手,将袖子往上拉了拉,隐约有寒光闪过。
这是一把匕首。
裴朔注视着谢临的眼睛,缓声道:“谢氏一族,曾有过数任品行贤德的宰辅,也曾有子弟上过疆场、为国尽忠,如今仅出一个乱臣贼子,何以掩盖这谢家列祖列宗的累累功绩,何以影响这百年来的声名。”
“谢大人心里明白,该怎么做。”
谢临注视着那把匕首,没有说话。
也许,他心里隐隐有答案,可是时到今日,终究过于悲凉,难以接受。
裴朔又说:“下官只是区区门下省给事中,人微言轻,但下官可以向大人保证,只要大人能即刻立场,令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看清谢大人的忠心,以陛下之仁慈,又如何会真的诛灭谢氏全族。”
“如此,也能挽回如今的大局。”
谢临沉默。
许久,他叹了一声,闭目问:“你以何名义保证。”
裴朔说:“以天子之名。”
是天子亲口许诺过的。
谢临终于明白过来,“看来,陛下早已料到今日之事了,她……果真已经是个合格的帝王了。”
裴朔微微一笑,道:“陛下的确早有察觉,谢尚书败局已定。所以,谢大人今日之行,实属大义。”
谢临颤抖着右手,缓缓接过裴朔手中的匕首,握紧在手中,随后他扶着墙,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好几次差点跌倒,裴朔连忙伸手搀扶他。
他低声说:“如果陛下真的能饶过那些无辜的谢氏子弟一命,老臣去了九泉之下后,也会在心里感激陛下,死而无憾。”
裴朔笑容微微敛去,注视着谢临。
“下官向大人保证。”
谢临大笑了起来,连连道了几声“好”,随后拿着那把匕首走了出去。
那一日,在场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谢太傅是如何站在那里,对大昭历代帝王、谢氏列祖列宗代其子谢安韫向他们谢罪,连守卫的士兵看到谢临如此,都惊疑不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谢临将匕首直直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血溅三尺。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喊,有人喊着救人,还有人痛斥这些胆敢谋反的叛军,这毕竟是谢安韫的亲生父亲,守卫的将领见谢临自戕而死,也彻底惊呆了,慌了神。
他们一乱,赵德成和姚启便合力击杀这些士兵,将被劫持的人尽数救出。
谢安韫被活捉。
他终究是败了。
至此,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姜青姝高踞马上,诸武将纷纷在马下单膝跪地,沉声复命。
“启禀陛下!金琮、孙辽等人殊死抵抗,臣已悉数斩杀!西边已平定。”
“启禀陛下,南面已经平定,除了御史房陈等三位官员受伤以外,其余人安然无恙。”
“禀报陛下,臣已重新巡查完四周,确认叛党已被肃清完毕。”
“启禀陛下,京城与南苑之间的传讯士兵的尸体已被杀,方才京城已重新派人传讯,那边的叛乱已悉数平定。”
“……”
他们一声一声,事无巨细地回禀。
姜青姝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地上遍地惨死的尸首,安静地听着他们禀报。
她的侧颜威严而平静,隐隐透着寒意。
“好,把剩下的叛党悉数下狱,由朕回京后再议定如何处置。”
“是。”
“整顿一下,朕要即刻归京。”
“臣遵命!”
张瑜就站在远处,就静静地望着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七娘,这一瞬间,他好像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
她和阿兄一样,只将最温柔的一面给他看。
但其实……
这样的一面,他也是喜欢的。
他多喜欢七娘,喜欢到只要是她,他好像都不排斥,自以为讨厌和权力沾边的东西,可如果那是七娘……他似乎又没了原则。
张瑜心里难受,微微垂睫,望着手中的剑。
姜青姝吩咐完,偏头看向树影下独自一人黯然神伤的少年,他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她一时沉默。
她吩咐身边的人:“你们都退下。”等他们离开后,她翻身下马,正想要走过去,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陛下”。
那声音近乎是在嘶喊出来,凄厉无比。
她猛地回头。
只见霍元瑶满脸泪痕,近乎是朝着她连滚带爬过来,瞬间跪倒在了她面前,哭着大喊道:“陛下……陛下……求求你去看看君后吧,殿下他……”
姜青姝闻得此言,蓦然一怔,低眼看着她,沉声问道:“他怎么了?”
霍元瑶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音断断续续:“他……他为了引谢安韫提前动手,果然不惜牺牲自己……臣听陛下的,换了药,本来拦住了,可臣没想到……他手上竟然还有毒药……”
姜青姝面色骤变。
他竟然……
竟然真的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眼皮子狂跳不已,心中霎时好似堵了一口气,沉甸甸的。
霍元瑶哭着哀求:“求陛下快点过去……臣好怕……好怕殿下他……”
姜青姝闭目道:“好,朕这就过去。”
原本她想过去跟阿奚说说话,免得他太过难过,此时那树下的少年也听到这边的动静,抬眼朝她看过来。
两人的眼神隔空交汇。
他的目光在姜青姝和霍元瑶身上停留片刻,乌黑的眸子被树影笼罩着,顿时满是黯然,却迟迟没动,似乎是在看她过不过来。
姜青姝咬咬牙,转身而去。
张瑜顿时抿紧唇。
见她如此焦急地转身离开,少年黯然地抱紧怀里的剑,羽睫颤了颤,却还是下意识站直了,默不作声地追了过去。
他跟在她身后。
跟得很紧,好像生怕她把他丢了。
姜青姝脚步稍滞,却没有回头,他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只低声说:“我跟你一起。”
兄长不在,他在这里没有其他熟悉的人。
她去哪,他就去哪。
她心尖骤软,轻轻“嗯”了一声,又大步朝前而去。
一路上,她一直在疾声问霍元瑶情况。
“太医可在?”
“有……太医随时候着,秦太医也在,只是眼下这情况太严重……他们都有些束手无策……”
“君后现在如何?”
“殿下一直意识模糊,还吐了血……太医说……要是再这样下去,可能就真的凶多吉少……”
霍元瑶说着,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声。
她硬生生替赵玉珩挡了谢安韫的一剑,此刻脚步有些蹒跚,却还是强忍着疼往前走,双眼憋得通红,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掉个不停。
姜青姝见了,示意侍从将她扶下去。
然而,越见霍元瑶如此,她心里也越是乱糟糟一片。
她令自己冷静,不要慌,可短短几步路,却好像变得极为漫长,那些担忧在心里越撕扯越深,好不容易来到殿外,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在来来回回忙碌着,每个人的神情皆很慌张沉重。
秋月也在。
见她过来,她快步上前来行礼。
“陛下。”
“不必行礼,里面情况如何?”
她径直从秋月身边掠过,衣袍带起一股冷风,秋月连忙转身跟上,急急道:“殿下他中了毒,臣已经让戚容看过,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那毒……只怕是陛下手里的那颗……”
也不必秋月再说。
姜青姝已经看到了赵玉珩,她猛地停了下来。
她怔怔地立在那儿,目光穿过那群忙碌的人影,看见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他长发散开,侧颜苍白,好似被雪冰封,双眸紧紧闭着,无声无息。
毫无生气。
她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瞬间好似凝固一般,梗在心里,呆呆地看了很久,迟迟没有动。
然而她才看了一眼,便有人立刻将她拦住,挡住了她的视线。
“陛下止步。”
许屏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强撑着拜道:“里面情况混乱,还请陛下先莫要进去,太医们都在全力施救,以免血光冲撞陛下。”
姜青姝冷声道:“让开!”
许屏站得极稳,不敢让。
然而小皇帝已经压抑不住心头急火,有些冲动起来了,直接要硬闯,许屏连连后退,见实在拦不住,便急急道:“这也是殿下交代臣的事!”
“……什么?”
姜青姝脚步猛地一滞,回头盯着许屏,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屏不敢直视女帝的眼睛,双眸望着地面,嗓音越发低,“君后意识还在时,亲口吩咐臣……如果陛下中途赶来,就让臣一定要拦住陛下,殿下一向不喜欢狼狈,更不想被陛下看到他如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