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并不觉得谢安韫这一身反骨,是父亲一顿毒打就能治好的,也不觉得他被她伤了心,就会知难而退。
但,谢安韫这几日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目光直接、冒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尤其是她带走神医娄平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便是贪婪之中掺杂着愤怒与怨恨,以致于她总是觉得不舒服,刻意不和他对视。
但最近,这些情绪好像都消失了。
一夕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她初遇谢安韫的时候。
那时,他对她感兴趣,但也没有那么离不开,他最看中的还是权势,看似言笑晏晏游走朝堂,实则是个狼子野心、心思叵测的笑面虎,冷血地算计着什么。
他这样,令她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若非属性上爱情度没有跌,她差点以为他是清档归零了。
她移开目光,继续道:“朕以为,十万大军不如分拨两批,一批为五万步兵,由赵德……元,率兵先行,闻瑞后率骑兵转折踵军五万绕路会和。”
在说赵德元还是赵德成上面,她略有迟疑,毕竟赵玉珩在孕中,派其父出征对他而言不太好,但最后,她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念了赵德元的名字。
张瑾却突然开口:“臣以为如此不好。”
姜青姝感觉到张瑾有些锋利逼人的目光,无端感到一股压迫感,她双手缓缓攥紧成拳,不曾看他,而是看向赵文疏,冷静且固执地问:“上柱国以为如何?”
“……”
于是,便又是漫长的争论。
姜青姝虽然在张瑾面前话语权太弱,但她依然是要坚持己见,尽量不让张党独揽军功,而且谢氏好不容易有些失势了,如若此番谢氏也立军功,等过了年关按例封赏,谢临又要重回太傅之位,距离谢氏落没又远了一步。
但在有些张党武将眼中,小皇帝便显得有些过于固执了,甚至是在故意防着张相。
螳臂当车。
她和张瑾唯一算得上相同的意见,就是不派郜威出征。
殿中争论不休,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气,周围的宫人皆屏息垂头,浑身紧绷。
王璟言站在屏风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他。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倾听那些对话,已经听出女帝和张瑾话中的杀伐之意。
一个沉稳、刚硬、冷酷,不容置喙,带着令人信服的绝对的压迫感,与之相比,另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就显得不那么有冲击力,但是也语调清晰,毫无怯意,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帝。
她方才说抓祝文华之子、若反则杀之时,那种利落而冷酷的语调,令王璟言印象深刻。
这就是帝王。
生杀予夺,毫不手软。
王璟言有些讽刺地在想:她下令抄王氏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语气?
是否也这样漠然、干脆,好像王氏全族、百年门楣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一举弃掉的棋子?一个她从未见过、不知善恶好坏的人,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定下命运?
到底还是张瑾略胜一筹。
闻瑞即刻出征,面对这么错综复杂的局势,女帝依然不得不做出了妥协。
那些大臣退了出去。
女帝还安静地坐着,按着额角,闭目养神,似是心情烦躁。
王璟言走到烧开的炉子边,倒了一杯刚烧开的热茶来,双手托着茶盏,缓步而出。
“陛下该渴了吧。”
他垂着头,步履轻缓,语调恭顺,一步步来到御座边。
姜青姝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应答,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继续提笔要写什么,恰巧王璟言正要把茶水放在那里,两只手猝然一撞,茶盏一翻,眼看就泼到她的手上。
“小心!”
王璟言蓦地用力将她一推,翻开的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到他的手臂上,痛得他闷哼一声,随后整个人伏跪了下来。
茶盏碎了。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碎片上。
“陛下没有烫到吧?都是奴的错,奴没有端稳茶,还请陛下恕罪。”
他垂着头,脊背卑微地弯曲着,额角几缕碎发垂落下来,挡住漂亮俊挺的脸。
卑微而担忧。
姜青姝并没有被烫到。
她依然端直坐着,扫了一眼溅上些许茶污的衣摆,用眼尾冷淡地睥了他一眼。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是做不来奉茶的活的,这段时间连秋月都在跟她说,王璟言私下里都在练习如何奉茶、如何伺候好她,好像急于讨她喜欢。
然而,忠诚还是负数啊。
每日朝夕相处,他的爱情还是涨了,不过也不高,也就18而已。
姜青姝就这样冷眼看着他在身边伺候,用明晃晃的负忠诚表现出驯服的样子,其实她并不那么想留他在身边,碍事,也不利于她刷赵氏忠诚。
不过他越是如此,她越觉得有点新鲜,有什么是比看到一个明明根本不爱你的人努力表现爱更有意思的呢?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她有些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伺机上位?让她爱上他然后报复她?还是从她这里寻找向谢家复仇的机会?
这副从高处跌落,明珠蒙尘、深藏仇恨、努力压抑所受到的屈辱的样子,老是让她想到以前玩游戏时攻略过某个角色,那还算是她的白月光,不过因为刺杀她被她给杀了,实在是有点遗憾。
于是她就本着无聊又散漫的态度,玩玩看。
她很确定,至少现在,王璟言是不会刺杀她的,想刺杀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她甚至还刻意给他制造过机会试探。
她没有开口。
王璟言便安静地跪着。
不过须臾,他的双膝渐渐漫上一片血色,是皮肉被碎瓷扎穿了。
“疼不疼?”她问。
王璟言点头,又飞快摇头,仰头望着她,“奴办事不利,是奴自找的。”
“起来吧。”
她叹了声,“不过是一点小事,朕不怪你,让宫人进来收拾,你去处理伤。”
“谢陛下。”
王璟言朝她笑了一下,缓慢地站起来,伸手按了按膝盖,他说:“奴伤得不重,不必唤宫人来,奴自己来吧。”
他说着,就开始收拾。
姜青姝也没有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去捞一片滚烫茶水中的碎片,那双漂亮又养尊处优的手,自从成奴以后,已经残破不堪、伤痕累累。
很快,他就收拾好了,看了看她衣摆上的水渍,又说:“陛下衣服脏了,进去换一件吧。”
“嗯。”
姜青姝看字久了,眼睛也累,正好想着歇一歇,便起身走近了后堂。
王璟言跟随在她身后。
“什么味道?焚香了吗?”她突然问。
“是。”他解释道:“陛下下朝之后一直在议政,奴猜,陛下稍后应该会很累,便自作主张提前在殿中焚了一些凝神静气的香,陛下喜欢吗?”
“……”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细致。
至少有他在身边服侍的这段时间,姜青姝不需要在起居之上操任何心。
殿中站立着几个宫人,却都没有主动过来,许是默认王璟言已是女帝的脔宠,自然由他服侍她脱去厚重的外衫。
姜青姝只是最外层的衣裳湿了一点,倒也没什么,不过站着站着,她就有些犯困了,眼前的男人还在细致帮她整理领口,见她有些无精打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有些舒服。
“陛下。”
他温柔地扶着她的手臂,上前一步,在她耳侧道:“既然困了,奴就服侍您歇息吧。”
她没应。
但越来越困,她也着实有了午睡片刻的打算。
军务刻不容缓,张瑾前去中书省亲自监督拟诏,随后又折返紫宸殿,让女帝画敕,再送去门下省。
只是折返时,就听到守门的邓漪犹豫着说:“陛下此刻应该……不便见张相,还请大人稍后再来吧。”
张瑾寒声道:“为何不便?”
“陛下在午休。”
张瑾闻言,微微一怔。
他想到她连日操劳,虽然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都是可笑又徒劳的对抗,但的确该把自己累着了。
而且他们方才闹得并不愉快,依这小皇帝倔强的性子,只怕还在生闷气,看见他会更不高兴。
过一个时辰再来。
他转身就要走。
守在殿外巡逻的薛兆正好看到他,快步过来,朝他拱手,“大人。”
张瑾颔首。
薛兆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紫宸殿的方向,压低声音凑近:“大人……末将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说。”
“方才……不知是谁叫了彤史来紫宸殿……”
张瑾脚步猛地一滞。
他猛地侧身,冷声道:“你说什么?”
本朝宫廷规矩,凡有侍寝之事,皆要由彤史记录操持,无故是绝对不会召彤史女官来的。
薛兆被张瑾盯着,也觉得压力大,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万一是他自己弄错了,这事产生误会了也不好,但与其弄错,也好过失察。
他直接道:“那个姓王的一直随身侍奉陛下,说真的,末将早就觉得他有点太殷勤了,不太对劲儿,今个儿我守在外头,就听到里面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但也没叫宫人进去收拾,我就琢磨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张瑾已甩袖转身,重新拾级而上。
“张相?你怎么……”
守门的邓漪看见张瑾又折返,上前欲拦,就听到他冷喝一声,“让开。”
邓漪立刻懵了。
怎么继谢安韫闯紫宸殿以后,张相也来?但这二人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邓漪看到追在张瑾身后的薛将军,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拦张相,便强压住惊慌,冷静道:“大人,陛下此刻不——”
“我再说一遍。”
张瑾乌眸冰冷,不耐道:“让开。”
邓漪背脊一绷。
她还想说什么,薛兆已上前一步,攥着她的手臂把她用力拽开,邓漪惊慌地要大喊,却被薛兆一把捂住嘴,薛兆压低声音在她耳侧说:“别这么没眼力见,张相不是冲着陛下去的。”
邓漪惊惧地瞪大眼睛,心里七上八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懂了么。”
薛兆松开手,放开她,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那一边,张瑾已推开了紫宸殿门,快步走进了后堂,乌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荡起一阵冰冷的脚步声。
衣衫松散,正跪坐在龙床上的男子,闻声缓慢回头,看到他时,淡淡笑了,“这个时候,张大人怎么也来了?陛下明明下令不许打扰,张大人是不是抗旨了?”
张瑾冷峻地立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扫了王璟言一眼,又沉眉看向他身边的少女。
她正闭目依靠着床头。
漂亮秀美的侧颜满是倦色,一手支着额角,密密地羽睫往下压着,被角落的铜灯打落一片蝶翼般的影子。
双肩瘦削,肌肤雪白,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在王璟言的衬托下尤显娇小可欺。
有一瞬间他以为她中了药,心潮霎时猛地一乱,双手猛地攥紧,怒意随之翻涌而出,当即就要下令杀了王璟言。
然而,少女未曾睁眼,嗓音慵懒又冷淡:“一个个都喜欢闯朕的寝宫,张相又是所为何事?是敌军打到皇宫来了么,如此焦急失态。”
她还是清醒的。
何止清醒,她还动了动右腿,张瑾这才发现,她的腿放在王璟言面前的,对方正跪坐在龙床上,为她按腿放松。
不是侍寝。
张瑾:“……”
追上来的薛兆:“……”
他方才还在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总算聪明机敏一回,没想到还是弄错了。
至于为何能误解成侍寝……
谁叫彤史女官来了,加上这几天那个姓王的老是想着法子勾引陛下,殿中又产生异常的动静,让他不得不产生联想。
所以到底是谁好端端的把彤史叫来了?害得他误会。
这下完了。
薛兆表情尴尬,悄悄瞄了一眼张相阴沉如水的神色,忍不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东张西望起来。
张瑾:“……”
张瑾静立原地,微微沉默起来。
短暂的怔神之后,他看着她安然无恙、甚至有几分享受的姿态,再反观自己唐突无礼、冲动妄为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居然做了这么荒谬的事,居然下意识认为那夜的事又要再上演一遍。
她怎么可能中招?
要中招,也只是别人中招。
原本,他逐渐克服那噩梦之后,这几日已重新收敛混乱的心绪,可以做到继续无情地面对她,朝堂之上分寸不让,也逐步立起刚硬的外壳。
结果现在,他站在这儿。
自诩不过是担心她,却不能深究,于是立刻尴尬到不知所措,好像他也成了谢安韫那样的人,对她有几分见不得人的肖想,才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争宠。
好像,他连日的努力一下子溃散。
张瑾攥紧手,缓缓深吸一口冷气,逐渐让眸中翻腾的情绪平静下来。
“内官通报陛下在午休,臣误以为陛下身体不适,误闯紫宸殿,这便告退。”
他语调平静冷漠,说着抬手一礼,就要转身走。
脚步略显急切。
“是吗?”
身后,少女斜眼看着他凛冽的背影,懒洋洋出声道:“明知朕在午休还闯,抗旨不遵,目无君威,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张相不愧是位列百官之首,连朕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与其极是讽刺不满,毫不遮掩,像是在发泄上午发生的争端。
张瑾背影一滞,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陛下身系一国,臣所作所为,只是担心陛下龙体,陛下乃圣明之君,想来不会怪罪臣下护驾时偶然失礼。”
他三言两语,就把此事定性为了“护驾”和“偶然”,说完,又偏头冷声唤:“薛兆。”
薛兆连忙应了声:“……在。”
“既然陛下要好好午休,现在开始守好殿门,任何人都不得打扰陛下,顺便,把这个罪奴押出去。”
薛兆闻言,低声道了句:“陛下,恕臣冒犯。”说完,大步撩起纱帘,走向龙床的方向。
王璟言始终安静地跪坐着,神色清淡平静,好像即将要被拖出去的人不是他一样,薛兆朝他伸手,但姜青姝却先一步拽住王璟言,整个人猛地一偏身,整个人挡住了他。
薛兆险些直接抓到她。
他微微一惊,如触电般猛地缩手。
“陛、陛下?”
她盯着薛兆,乌眸冰冷。
“放肆!”
薛兆连忙单膝跪地,拱手道:“陛下恕罪,臣并非想冒犯陛下。”
张瑾听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看到她挡在王璟言面前时,拢在袖中的手再一次攥得死紧,危险地眯起眼睛。
他缓缓问:“陛下这是要护着他?”
她直视着张瑾,一字一句道:“朕的人,你没有资格处置。”
“看来,陛下很在乎他。”
张瑾缓缓上前几步,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的神色依然平静,但隐隐酝酿着狂风暴雨,语气骤然冷了好几度,带着可怕的杀意,“此人身份低贱,侍奉陛下本就不合礼法,却还将圣上蛊惑至此,为狐媚惑主、祸乱朝政的祸害,臣为了陛下和国家着想,需即刻斩杀此人。”
姜青姝一怔。
他说“斩杀”二字太平淡利落,以致于连她都没反应过来。
“薛兆,动手。”
薛兆又再次起身,这一次,他的手按在了腰侧的佩剑上。
姜青姝认识张瑾这么久,是第一次看到杀气如此之重的张瑾,而且是彻底抛弃所谓的君臣礼节、不收敛权臣锋芒、当面对她发作的张瑾,瞬间一阵手脚发寒。
自古以来,无数权臣把持朝臣、架空皇帝,大概皆是像现在这样。
她把他激怒了。
薛兆猛地抽出剑,她只觉眼角寒光一闪,那拔剑就直接从她身侧刺向王璟言。
王璟言平静地看着那把剑朝自己颈边砍来,分毫未动,只是唇角微扯,自嘲一笑。
他早有所料,仅仅依靠还未完全收回实权的小皇帝,是很难翻身的,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毕竟女帝身边,还盘踞着张瑾这样可怕的虎狼。
君权旁落,宰相一手遮天。
如今是张瑾权势登峰造极的时刻。
他会死,譬如现在。
但他到底还是不甘,即使赌上一切也想复仇翻身,于是到底还是选了这条路。
死就死吧。
王璟言并不惧死,或者说,他早就该在刺杀女帝时就死了,不过咬牙忍着一口气才活到现在。
他毫不躲避。
然而就在剑快落在他颈边的刹那,一只纤细白嫩的手,猛地攥紧了剑身。
血瞬间沿着指缝流出。
王璟言猛地一怔。
“朕不许。”
姜青姝说。
她空手接剑,令在场几人全都大惊失色。
满殿宫人见状,惶恐地跪了一地,气氛变得极为紧绷。
薛兆没想到会伤到天子,只觉寒意攀着脊背,瞬间冲向大脑,几乎下意识就要抽剑后退,然而这柄剑为玄铁打造,重如千斤,且刃开得极为锋利,如此一抽,反而入肉三分。
她疼得紧紧皱眉,唇色惨白,手臂发抖,握着剑的手却依然不松。
“陛下!”
薛兆焦急道。
她却死死攥着剑,偏头看向张瑾。
张瑾原本冷酷地旁观,没想到她会如此,瞳孔几乎被那抹红色刺得猛地一缩,冰冷的神色瞬间瓦解。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看到她扭头看过来时,露出的那张倔强又苍白的脸。
“朕没说能杀,谁也别想杀。”
她再次冷静地重复。
因为疼痛,少女的眼睛像浸了水的丝绸,湿漉漉,又倔强地咬牙强撑着,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张瑾。
他固然是权臣。
但她既然是皇帝,她就绝对不允许被他这样冒犯,他今日杀了她龙床上的人,明日他就能提刀进后宫,杀了君后,杀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王璟言可以死,但她的人,也只能由她来杀,任何人都不得僭越。
很快,她额头渐渐起了一层冷汗,身子晃了晃。
“陛下。”
身后,王璟言连忙扶住她的肩。
张瑾看着她这副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住别人的样子,里内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翻搅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张瑾当真有些是不理解她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罪奴如此豁出去,她到底在坚持着什么?
他曾为了保护她,也这样握过剑,深知有多痛。
她却一转眼,也为一介罪奴如此。
张瑾眼尾抽搐,手指攥得发疼,看到她虚弱地被王璟言扶着,终于大步走了上去。
“来人!”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回头喝道:“召太医!”
宫人见天子受伤,瞬间惊慌失措地朝外奔去,四周一片兵荒马乱,姜青姝咬着牙忍着疼,张瑾用力去掰她握剑的五指,却发现她攥得更紧,血流得更急。
“你走开。”她固执地说。
他一阵气急,冷声说:“陛下不要这只手了么?”
“那也不要你管。”她望着他说:“你敢杀朕身边的人,那就也杀了朕。”
她被他惹得实在是太气了,好似气狠了一样死死瞪着他,眼尾通红,怨恨又防备,像一只呲牙低吼的幼虎,的和他这样徒劳地僵持着。
张瑾和她这样的眼神对视,竟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慌乱。
他无暇去辨析那些细微的感受,强行深吸一口气,努力按捺着冷意,低声说:“臣不杀了,你松手。”
“你说的。”
“嗯,臣说的。”
她慢慢松开手指,掌心的一片血触目惊心,令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骤然用双手扣紧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好似铁钳一般,令她猛地一惊,跪在地上的薛兆很快就反应过来,猛地将女帝身后的王璟言拽了出来。
“你放开朕!”她拼命挣扎着,提瞪着他,又惊又怒:“张瑾!你敢骗朕?!”
张瑾死死攥着她,因为过于用力,紧实的双臂肌肉绷紧,他俯视着她,冷静道:“臣没骗陛下,不杀他,但不代表要让他现在留在这里。”
她唇一动,还想说什么,他又压低嗓音,沉沉道:“陛下要是一直这样,伤口不愈,臣不杀他,都没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姜青姝死死咬着牙根。
她真是要被张瑾气死了。
这就是权臣,这就是整个朝堂最大、野心最高的权臣,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敢做任何欺君犯上的事!
她气急了,胸口起伏,默不作声地扭过头去,眼睛盯着床角。
张瑾微微垂睫,拿丝帕小心地按着她的伤口,防止血流得更凶,她到底还是气不过,猛地赤足踹了他一下,像是发泄怒意。
张瑾硬生生受了她这一踹,猛地抬眼,盯着她倔强的侧颜。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但强忍着没跟她计较。
“陛下这么气臣。”他冷冷说:“可有想过,如此宠信这个王璟言,又意味着什么。”
姜青姝想说她没有宠信他,就是把他留在身边当个摆设而已,也就今天太累了,才让他帮忙按了按腿,怎么就成宠信了?
这些人整日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猜她的床帏之事,她正牌夫君赵玉珩都比他们淡定,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她真想用这两个字骂张瑾,但身为皇帝的涵养没让她直接飚脏话。
她冷笑道:“朕爱宠信谁就宠信谁,管卿何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张瑾抿紧唇,沉默片刻,又开口。
“那……阿奚呢?”
他下意识对“阿奚”二字有着说不清的抗拒,最终却还是提了弟弟,竭力伪装出一副只是单纯在为弟弟着想的样子,用以掩饰这次荒唐的行径。
如此,才不会显得自己过于局促窘迫。
她听他这样说,回头道:“阿奚?若是阿奚在这里,他——”
她话还未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太医赶过来了。
邓漪慌里慌张地领着太医奔进来,看到倚在床上虚弱苍白的少女,吓得脸色一白,太医抹着汗气喘吁吁,连忙躬身行礼,“臣拜见陛下。”
女帝迟迟未应。
那太医察觉道气氛不对,小心翼翼抬头,看向一侧的张相。
张瑾淡淡道:“速速给陛下包扎。”
“是。”
太医放下药箱,快步上前。
两侧宫人端上水盆和丝帕,先给姜青姝清洗伤口。
在忍疼一事上,娇贵纤弱的小皇帝,显然不如从小备受鞭笞的张瑾。
她咬着唇,死死地偏头望着床内,脊背因为疼痛而直直挺着,时不时肩膀抽动一下,喉间溢出难忍的抽气声。
带着微不可闻的哭腔。
张瑾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离她最近,可以隐约看到一抹晶莹水光,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被他惹哭的。
他并非没见过女子哭。
但猝然看到眼前的小皇帝被疼哭,却一时有些心颤起来,抓着她的那只手五指发麻,甚至下意识松了又松,怕捏太疼。
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徒劳又煎熬地沉默着。
有些时候,他当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好像自从那夜开始,心里就住进了一只心魔,反复折磨着他,他需要用尽一切力气,才能姑且保持从前高傲的姿态,实则皮囊下已是混沌不堪。
有时,他甚至不知是为何而忍。
为阿奚?
还是如周管家所言,他是在怕什么?
怕那些曾经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怕她是下一个先帝?怕她又让自己重回那些卑微不堪?
“嘶……”
她又猛地抽痛挣扎了一下。
太医正在上药,见她这么疼,愈发小心翼翼,“还请陛下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嗯。”
她只能用鼻腔发出细微的声音,这样才不会暴露哭腔。
很快,太医给她包扎好右手,起身告退,宫人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没有人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子是为何会受伤,就像也没有人敢抬头看女帝,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还偏头望着床内,一动不动。
张瑾身上唯一的帕子,方才已经用来为她按住伤口了,他沉默很久,还是抬起官服的袖子,轻轻为她擦了擦流到下巴处、摇摇欲坠的泪珠。
她一怔,睫毛下落,却没有回头看他。
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特别倔强好强,穿越前是,穿越后更是,小时候就算摔得骨折也会偷偷忍着眼泪,绝对不在别人跟前哭,如今成了女帝,则更讨厌让张瑾看到她这幅样子了。
张瑾也没打算让她回头。
与其直面她满脸是泪的模样,徒徒经受煎熬,不如就这样,他也算有个喘息的余地。
他沉默地用袖子帮她擦泪,动作轻柔,她则安静地坐着,任由柔软丝滑的官服在脸上来回轻扫,还碰了碰悬着泪珠的睫尾。
象征文官之首、绣满鹤纹的官服,逐渐留下一片突兀的水迹。
“还疼么。”他突然问。
她点头,又倔强地摇了摇头。
他看破也不戳破,又尽量放柔语气说:“那就不要再哭了。”
尽管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温柔,但毕竟不是一个温柔的人,这样的话听起来也颇为笨拙僵硬。
“你说谁……哭了。”
她尽量压抑哽咽,倔强道:“朕才没哭,你不许胡言。”
因为才哭过,她的嗓音孱弱软糯,带着一股子湿意,尽管她已经努力在咬着牙根说话了,却还是没什么杀伤力,还令人听了心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