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干活?
干活很难吗?很痛苦吗?很可怕吗?
裴朔不觉得。
第二日刑部众人上衙时,发现这位裴员外郎还在忙活,他面前的卷宗已经由一摞分成了两摞,并且新处理好的那些摆放地整整齐齐。
刑部侍郎季唐惊了。
季唐狐疑地走过去,拿了其中一个新整理好的陈旧卷宗,发现此人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连格式都极为规范,挑不出任何错处,完全不像一个官场新人。
季唐把此事告知刑部尚书汤桓,汤桓也惊了。
汤桓:“???他为什么不下值?”
季唐挠头:“裴朔说……他愿意把自己奉献给朝廷,以后刑部就是他家,谁都不许阻拦他报效国家,否则他就参谁。”
汤桓:“?”
不知为何,汤桓一听到裴朔这似曾相识的卷王劲儿,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那种好几年前被支配的恐惧又来了。
上一个让他有这种感觉人已经位列宰辅了。
汤桓:“……”
千万别又来一个。
限时三日,约莫两日半时,裴朔便完成了任务。
他有点无聊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转着手里的扇子,懒洋洋地看向一侧在忙碌的员外郎,“这位同僚,要帮忙吗?”
对方:“……啊?”
裴朔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不必客气,请我去醉香楼吃顿饭就好了,三荤一素。”他见对方愣住,没有拒绝,便走过去,抱起他案上的一堆案卷放到自己的位置上来。
真好,今天的吃和住又解决了。
众人:“……”
于是乎。
如此好几日后,裴朔出名了。
何止是刑部人人都对他印象深刻,连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等部门的官员,前来交接事务时都悄悄听说了,这个女帝钦点的裴员外郎是有多变态。
哪有人自己抢活干的?
哪有人天天找同僚蹭饭的?
吃饭不花钱,住宿不花钱,办公用品白嫖,俸禄照拿,他活着怎么一点儿成本都没有???
起初他们都对这个裴朔毫不在意。
如今看来,天子的眼光果然毒辣,这刺头挑的可真精妙。
紫宸殿中,姜青姝听秋月细细讲了前因后果,掩袖笑出声来,“果然,朕没有看错人,这个员外郎的位置他何止当得起,还能做得风生水起。”
不愧是满政略。
果然强。
秋月却神色忧虑,叹息道:“只是,此人锋芒太过,过刚易折,才上任便已如此高调,只怕以后得罪人就危险了。”
就算明面上动不了裴朔,刺杀下毒可以吧?
那些人什么龌龊手段使不出来?
姜青姝背靠着龙椅椅背,微微阖眸,手指轻点着描金扶手,淡哂道:“那就要看此人心志是否坚定、所求的是什么了,若他只是单纯想要功名利禄,未必会主动触碰那根红线,倒也无人会急着动他。”
秋月:“但凡他聪明些,都不该闹事。”
姜青姝:“可惜,朕的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朕只想要笨一点的忠臣直臣。”
秋月听到女帝的话,暗自思忖起来。
……如果是户部工部这样的部门,裴朔若真有才,或许能做出什么改善民生的政绩来,但偏偏是刑部,陛下把这么性格这么刚硬的人安排在刑部,似乎就是想指望他闹点事来。
但秋月想不通的是,从头到尾陛下都没有私见过这个裴朔,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怎么委任得如此干脆?陛下是怎么笃定裴朔可信的?
秋月年少时就跟在先帝身边历练,也是从内侍省很小的官位做起的,在皇帝身边久了,自然能非常精于分辨各种不同的人,那科举前三名,她看一眼心里便有了个大概。
甚至连帝王心术,她都琢磨出了些许门道。
偏偏,她越来越捉摸不透小皇帝在想什么。
这位陛下,最近成长得可真是迅速,果然天授血脉定非池中物,先帝遗留下来的皇女,怎么可能完全继承不了半分先帝的智慧?
短短这一刻,秋月心念百转,心里对天子更加敬佩了几分。
【少监秋月忠诚+10】
【当前秋月忠诚度:95】
姜青姝一直阖着眼睛假寐,忽然问:“孙元熙呢?”
秋月答:“孙元熙倒是没什么动静,上任时没有人为难他,毕竟只有九品,且他与裴朔风格大为不同,都以为他是陛下的弃子。”
姜青姝唇角泛起冷笑,“这些人啊,脑子里想的都是党争的那些事,这样也好,朕并不打算让孙元熙参与党争。他能安心做事便是,以后自有让他施展拳脚的地方。”
秋月笑道:“陛下思虑周全,臣实在是望尘莫及。”
“去把那个崔嘉叫进来吧。”
“是。”
秋月退了下去。
崔嘉近日风头很盛。
首先是御前临时作诗夸鹦鹉,得女帝青眼,随后又屡次被叫过去伴驾,一会儿被使唤着为花写首诗,一会儿又被要求夸夸湖里的锦鲤。
崔嘉都能轻松地念出好诗来。
随便一首,都令人拍案叫绝。
不过都是唐诗。
姜青姝是越来越觉得他有意思了,索性频频叫他来,还与他聊起家常来,比如问他家中双亲是何官位,与户部尚书崔令之是什么关系,平日里和谁最为亲近。
崔嘉说:“臣只是旁系子弟,按理,该叫崔尚书一声大伯,不过,臣是这几年才来京城的,与尚书大人走动并不密切。”
“那卿可有京中志趣相投的朋友?”
“回陛下。”崔嘉笑道:“臣打从来到京城,就一心准备考取功名,崔氏一族此代子孙皆奋发努力,臣也不想被其他兄弟比下去,是以一直闭门读书,若非说要比较欣赏哪位……”
他沉吟一下道:“臣倒是很欣赏裴朔裴大人。”
姜青姝慢悠悠喝茶,“是么。”
她发现,这个崔嘉真是会投她所好,她提拔裴朔,周围的人除了秋月,皆不敢在她跟前提裴朔,但是崔嘉却敢。
崔嘉这几日因为一直伴驾,还抢了个修撰国史的好差事,十分志得意满,此刻更是畅所欲言:“最近裴大人在刑部做的极好,臣虽身在翰林,可早就听说了,臣当年便听说这位裴大人行事作风别具一格,对谁都不卑不亢,颇有风骨……”
姜青姝但笑不语。
等崔嘉退下了,她才含笑看向身后的秋月。
秋月摇头道:“他还不够聪明。”
“是啊。”姜青姝拨了拨茶盖,说:“朕问他欣赏谁,可不是要听他表现自己在朝中的消息多灵通,翰林院在宫内,这几日朕留他在宫中留宿,六部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他的?”
多说多错。
这崔嘉头几天还行,这几日最先抢到活,又最春风得意,一下子就飘到乱说话了。
姜青姝也不管他,打算就这么放任自流。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的,有些风向的确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大家或许还会说崔嘉身为探花郎,家室又好,才学也不错,简直是前途无量,崔氏一族也会很满意女帝对他的优待。
但时间久了,那些和他同时进入翰林院的人没有抢到机会,又一直坐着冷板凳,就会心生极度不满,渐渐的,就会有人说他在朝中关系密切,女帝偏重世家子弟而对平民出身的翰林不闻不问,或许是忌惮崔氏一族的朝中势力。
若是一直这样风光倒也好。
但他但凡出一点纰漏……
姜青姝正在紫宸殿由谢太傅亲自传授课业,便听到有人来报,说崔嘉犯了错,宏文馆学士请求面圣详细汇报此事。
谢太傅皱眉,“崔嘉?可是新科探花?”
“是。”传消息的人说。
姜青姝让他们候着,等结束了授课,她直接当着太傅的面将人传进来,一问才知道,崔嘉这一次做事粗心马虎,不把编书等事放在眼里,居然因为一时疏忽,让烛台烧毁了几个重要的案卷。
那火着得蹊跷,说是崔家离开的时候忘了吹熄烛台,但只有崔嘉位置上的案卷被烧了。
有些案卷存档于翰林学士院,也是至关重要的绝密,烧毁非同小可。
姜青姝叹息道:“文澹这次怎么这般粗心,此事的确有些严重。”
文澹,是崔嘉的字。
谢崔两族关系并不好,谢太傅神色淡淡,姜青姝看向他道:“太傅以为朕如何处罚呢?”
谢太傅说:“依以往的规矩惩处即可,这次错处重大,陛下切切不可轻罚。”
姜青姝便罚崔嘉降职,停下手中的所有事务,暂时不可伴驾,且罚俸一年半。
等谢太傅离开,姜青姝按着眉心道:“这崔嘉果然是着了别人的道。”
先捧杀,让他拉仇恨,再引人陷害。
虽说现代人最好别小瞧古人的智慧,别以为自己穿越就能碾压全局,但穿越者怎么也得看过几本小说电视剧吧,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没这么笨才对。
秋月思索道:“这一批入了翰林的学子之中,只有崔嘉家室最好,朝中背景更深,自然首当其冲。”
朝中人人见风使舵,平时就算有机会,也会是崔嘉最先受到关照,就算抢到了他手里的机会,也会因此得罪崔氏一族。
只有崔嘉出事,其他人的机会才会自然而然地降临。
这一招还挺高明。
姜青姝心念一动,“秋月,你派人再去探探崔嘉的口风,最好问出来,他这几日作的诗到底是谁写的。”
“是。”
姜青姝又开始查实时。
随着她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要做的事越来越多,待查看的实时消息也越来越多,实时查看起来也越来越费劲了。
上百条消息看得她眼睛疼,等她翻到一点蛛丝马迹时,发现那正好是三天前快消失的一条消息——
【翰林学士崔嘉风头太盛,其他人都从他手中抢不到任何机会,周辽、康承志、彭信……等人对他暗中产生嫉妒之心】
两日前:
【沈雎听到同僚们私下谈论崔嘉,并未参与讨论,只是埋头整理陈旧的案卷。】
【内给事邓漪根据女帝吩咐,给夜里忙碌翰林们送宵夜,只有沈雎暗中给了邓漪送了银两,邓漪对此人的关注加深了。】
【趁着崔嘉暂时离开,彭信悄悄溜进崔嘉的衙房,故意打翻了他的油灯。】
原来是他啊。
姜青姝印象不深,好像他也是平民出身,纯粹是因为高野心低忠诚被她发配到翰林院来的。
【内给事邓漪将崔嘉停职的消息第一个暗中知会沈雎,沈雎赶在内侍省来宣旨之前,先一步暗中准备抢夺机会。】
【听闻崔嘉被女帝降职惩处,翰林院众人暗自窃喜。】
【崔嘉对自己被陷害之事耿耿于怀,认为是有人在故意陷害自己,向宣旨的内给事邓漪请求面圣诉冤,却被邓漪拒绝了。】
姜青姝查看到这里,抬睫扫了一眼殿中侍立、谨小慎微的邓漪。
她已经渐渐的,开始享受作为天子近侍的好处了。
姜青姝故意让秋月歇着,派邓漪行走三省六部、宣旨、分发赏赐,就是想看会不会有人巴结邓漪,邓漪会不会有培植自己势力的心思。
果然随着野心增长,邓漪开始动念头了。
姜青姝倒也不戳破,由着她去——邓漪的权势越重,她对天子的依附也会越强烈,因为她和那些拥有实权的六部官员不一样,她所享受到的一切都系于天子,只要她的影响不超越帝王,她就会更加忠诚于女帝。
身边的鹰犬咬人越狠,君威也就更重。
有向昌盯着互为掣肘,邓漪也不敢不忠于她。
姜青姝想着,忽然掩唇咳了咳,邓漪见她咳嗽,连忙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小声关心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要太劳累。”
姜青姝咳了好几下,才端起茶润润嗓子,邓漪小心观察着天子的脸色,没有看出什么病态,心底松了口气,又说:“陛下处理政务也累了,不若出去走走吧。”
姜青姝一想也好,正要起身。
眼前的实时又倏然刷出一条新消息。
——【崔嘉利用崔氏一族的权势四处逼问,发现着火当日只有彭信进过自己的衙房,当即怒火中烧,去找彭信对峙。】
崔嘉真是要气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小人暗算,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甚至当着他的面嘲讽他靠着崔氏一族的名望得到女帝赏识,偏偏能力不足,保不住这份宠信。
他怎么可能放火烧翰林院?!
都怪彭信那个小人!
崔嘉火冒三丈地跑到彭信面前质问他,谁知彭信见了他,非但毫不心虚,甚至还笑着说:“是我又怎么样,你要去陛下跟前告发吗?”
崔嘉冷笑:“自然!像你这样的小人,我一定要去陛下跟前揭发你。”
彭信说:“那你可要想好了,要是真闹到御前,你的欺君之罪可就掩盖不住了。”
崔嘉一愣,“什么?”
彭信不紧不慢道:“你自以为滴水不漏,可惜你偷沈雎诗集那日,正好就被我路过看见了,你拿着沈雎作的诗去御前表现,沈雎不敢揭发你,那是因为他不敢得罪崔氏一族,但你要是敢去御前说火是我放的,那就别怪我们鱼死网破。”
崔嘉冷笑,“你口说无凭,你说我偷沈雎的诗,那你去叫沈雎来问问,他自己会不会承认?”
彭信:“你还真是蠢啊。”
崔嘉一愣,随即怒火中烧,“你说什么?!”
彭信:“……正是因为沈雎不敢承认,等以后他再找个机会让陛下知道真相,他可以解释说自己受你威胁,才不敢揭穿你的欺君之罪,陛下又岂会责怪他?到时候你就是非但欺君、剽窃、威胁同僚,三罪合一。”
崔嘉猛地一震。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一听彭信这么说,才幡然醒悟,浑身发凉。
彭信轻蔑地看着他,他根本看不起这个出身世家的崔嘉,现在之所以告诉他,不过是想挑拨他和沈雎而已。
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沈雎早就暗中投了谢党,你们崔家霸占户部又依附张相,你以为沈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崔嘉唇动了动,无以言对。
彭信:“你想清楚了,你还要拉我去御前对峙吗?我要是你,这一次就当吃个教训,你真正的威胁可不是我,而是沈雎。”
崔嘉袖中的手攥得死紧,眼神越来越阴沉,彭信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悠然而去。
等彭信离开后,崔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却正好看到来找他的秋月。
他一看到秋月,便想到彭信所说的“欺君之罪”,魂不守舍地抬手弯腰。
“少监大人。”
“崔大人。”
秋月和他见礼。
秋月亲切地微笑着,道:“陛下器重崔大人,特意让我来安慰安慰大人,崔大人不必气馁,此事并非不可挽回。日后崔大人小心做事,还有机会。”
崔嘉一听女帝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更加惭愧,愈发恐惧万一欺君之事被揭发,女帝会不会对自己万分失望生气?
他勉强笑了笑,“下官无事……”
秋月试探道:“那火……当真是大人一时疏忽造成的?”
崔嘉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暗暗咬牙,“是,都怪我粗心大意,让陛下失望了,以后定会加倍谨慎小心。”
秋月仔细打量崔嘉的神色,只觉得这个崔嘉心事重重、气场阴郁,虽然他竭力掩盖,但依然逃不过秋月的眼睛。
这件事八成有隐情。
秋月点到即止,并未追问,面上笑意不变,只提点道:“崔大人,初入官场,难免人心浮躁,有时陷入淤泥而无法抽身,也是在所难免,在下侍奉两代帝王,也算是见过不少例子了。”
“我便在这里说句逾距的话,有些人互相倾轧,看似成了赢家,实际上他们却忘了……若没有那下棋之人,一颗棋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崔嘉听着秋月的话,感觉好似受到了点拨,又好像没有完全想通,还想再追问,秋月却不欲再多言,转身离去。
崔嘉就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小小的翰林供奉。
本是探花、家世又顶好,别人不理解崔嘉为什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连彭信都做好了看他和沈雎狗咬狗的准备,偏偏崔嘉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崔嘉回到家中,跟大伯户部尚书崔令之说了白天之事,崔令之闻言思忖片刻,说:“没想到陛下会专程派秋少监来提点你,也还好提点了你,不然你要是真去对付沈雎,那才是中了招。”
崔嘉不解:“为什么?”
崔令之说:“沈雎明知你有把柄在他手上,他当然会防着你,说不定有后招等着你,就等你伺机而动。损失一个小小的沈雎,对谢党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你身为我崔族子弟,你若因抄袭、伐害同僚而获罪,有损我崔氏一族之名。”
崔嘉实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乖乖点头,决定听自己的大伯。
崔令之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抚着胡须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这次陛下为什么要帮我们崔族?”
难道女帝是想卖个人情?
他们崔族最近也没什么事,需要女帝给面子啊……
难道是……那个裴朔?
崔令之和刑部尚书汤桓私交密切,因为他们都唯张瑾马首是瞻,而裴朔就在汤桓手底下做事,前段日子还被针对了。
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事……
崔令之琢磨着,越想越觉得关窍就在这里,突然猛地一拍手掌,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君心难测啊!”反而将一边的崔嘉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自己大伯,不知道他琢磨出什么来了。
当时正是深夜,再一次被君后逼着早睡的女帝,并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是怎么琢磨她的。
她只是单纯地想挖出那个穿越人士。
而第二日早朝散了之后,崔令之便悄悄拽着汤桓爬上了张瑾的车驾,彼时张瑾正在闭目养神,看到这二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黑眸冷淡地睥着他们。
“什么事?”
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
汤桓挥袖甩开崔令之,一脸“莫挨老子”的表情,嫌弃道:“下官不知道,都是崔大人把下官拽过来的。”
崔令之讪讪:“我这不是有急事,就长话短说了。”他把昨夜从自己侄儿那听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张瑾闭着双眸,又长又密的睫毛沉浸在黑暗中,慢悠悠捋着手指上的扳指,神色冷淡,不兴波澜。
汤桓:“陛下这是要……用崔嘉换裴朔?”
崔令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
汤桓凉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想多了?小皇帝真有那个心机谋略?”
崔令之宁可信其有,他可不敢拿自己侄子在翰林院的地位开玩笑,他这次的确也是有私心,想让汤桓帮帮忙。
崔令之于是看向张相。
他就知道汤桓会呛他,所以他才把汤桓拽到张相的马车上来。
“张大人,您看……”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瑾终于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冷淡平静、总是毫无情绪的黑眸。
他冷淡开口,声音也毫无波动,“先帝之时,三法司分权制衡,而今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跟谢族密切,好在御史大夫王奇至今还在休假,便只剩下一个大理寺。”
汤桓和崔令之互相对视一眼。
汤桓小心道:“您的意思是……就看看那个裴朔……”
张瑾冷淡道:“近日京中治安不好,大理寺案卷复审任务过重,可适当放松限制,让裴朔放手去做。”
汤桓抬手领命:“是。”
“……”
车驾轱辘往前,汤崔二人在不同路口下车,张瑾继续闭目养神,清隽的脸沉浸在黑暗中,仿佛一尊冷淡冰凉的玉像。
很快便抵达了张府。
他负手走下车驾,管家笑着出来迎接,“郎主今日居然回来了,看来这几日朝中不那么忙了?”
“尚可。”
女帝自己能处理的奏折变多了,不需要张瑾全部帮她包揽,他当然轻松了不少。
“小的为郎主去打热水来,郎主三日没回府了,正好今日小的收到二郎的信,二郎说了,过段时日便归京。”
张瑾解去披风,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抬眼,“是么。”
“是啊,二郎在信中反复提及郎主,说很是挂念阿兄。”
世人皆知,张家如今满门皆亡,只剩下两位遗孤,一个是张瑾,一个便是张瑾的弟弟张瑜。
瑾瑜二字,皆为美玉。
那是他们的母亲在临终前,为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成为像美玉般纯洁而高尚的君子。
可惜天家寡恩。
如今唯有兄长张瑾立足于庙堂之上,而张瑜少年心性,早已投身于江湖之中。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竟有三年未见了。
张瑾把披风挂在架子上,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那棵早已衰败死去的树,春时的寒意从地底漫上衣袂,却化不开一身冷意。
“哦?张相今日终于肯下值了?”
御花园临水的亭子里,女帝正与君后对弈,听到有人提及中书省那边的事,笑着落下一子,“张相师长百僚,日理万机,偶尔还是要放松一些的,忙坏了怎么办。”
此刻满园桃李争妍、天光云影、锦鲤争游,阳光穿透凉亭照了进来,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崔嘉被降级,今日负责轮值伴驾的翰林是女帝钦点,沈雎。
沈雎远远候在一侧,静观女帝和君后下棋。
与帝王对弈,为了君王的颜面,大家都默认会主动输棋让步,不过……女帝的棋艺实在是太烂了。
就算是不懂棋的人,见君后落子的速度,约莫也能看得出来,君后当真是很费劲地在思考怎么让她赢。
偏偏女帝还不配合。
赵玉珩思虑良久落下错误的一步,她当作这一步定有深意,直接把他那一子丢开,无比干脆地说:“这一步朕宣布无效,你重新思考吧。”
赵玉珩:“……”
众人:“……”
赵玉珩扣着那颗白玉棋子,沉默良久,又换了一处落子,姜青姝认真地落了黑子,赵玉珩淡淡提醒:“陛下,这是禁着点。”
姜青姝:“那朕下旨,宣布它可以下。”
赵玉珩:“……”
“快下啊。”
赵玉珩头一次遇到下棋还要下旨的人,哑然失笑,他真是被她逼得不知道怎么下了,又随意落了一子,她却啧啧摇头:“赵卿啊,想不到你聪明一世,也能这么失策。”
她得意洋洋地落下黑子,“吃。”
赵玉珩沉默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残局”,以及被女帝扔得到处都是、被迫悔棋的“白子”,他保证,这个世上没有人能下赢她。
她哪需要让。
他这个昔日三元及第的状元才子,已经完完全全束手无策。
赵玉珩放下棋子,对她拱手:“陛下是高手,臣甘拜下风,愿意归降。”
姜青姝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不可以。”她说:“卿归降了,那卿的妻子该怎么办呢?城中妇儿,尽数为我军所俘。”
赵玉珩望着眼前明媚好看的“妻子”,清澈的瞳孔满是笑意,“那臣就誓死守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夫人前头。”
姜青姝想了想,驳回:“那也不好。”
“那臣该怎么办?”
女帝缓缓起身,右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周围随侍之人纷纷退到亭子外,等他们都离开了,她才负手踱步到赵玉珩身边。
赵玉珩安然端坐,长睫轻颤,不含情绪地望着她,双瞳清澈。
她突然伸出手指,捏着赵玉珩的下巴,往上一抬。
迎着这刺目的日光,她弯下身,端详着这郎君的俊秀漂亮的脸。
此时此刻,她犹如一个女暴君,在他耳侧低语。
“郎君长得这么好看,战死多可惜,若当真想要你的妻子活命,不如委身于朕……”
她对着这样禁欲高洁、不可亵渎的一张脸,说着最恶劣的话:“朕一定会好好对你,等郎君怀了朕的龙种,肚子大了,朕就把你还给你的妻子,就是不知道,你的妻子还要不要呢……”
赵玉珩:“?”
赵玉珩神色镇静,仿佛对如此羞耻的言语不为所动,清亮的双瞳倒映着她的脸:“陛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可真是君子端方啊。
从容,淡定,如白玉无暇。
……如果不是他的耳根此刻已红透的话。
姜青姝一手抬着自家君后的下巴,一手摩挲着他流畅的下颌线,又凑近了点儿,鬓角两缕碎发滑落,轻轻扫过赵郎的脸颊,惹得他睫毛扑簌了一下。
她近得像是要亲到了。
她轻笑,笑颜艳开一片,犹如春日草长莺飞时节纷飞的桃瓣,眸中清亮,熠熠生光。
“朕知道啊,朕贪恋赵郎的美色,而且朕就喜欢强抢有妇之夫……”
赵玉珩:“陛下,您再说一遍。”
她骤然一挑眉梢,故意拉长声音,再强调一次,“朕喜欢赵郎这样的有妇——”话还未说完,男人骤然抓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拽,她层层叠叠的裙裾随着动作轻轻一扬,整个人就落在了他的腿上。
赵玉珩抱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大掌扶着她的后脑,又说:“陛下再说一遍。”
姜青姝:“……”
她不说了。
“臣心里只有夫人一人,宁死不屈。”
他垂下的眉目是那样温和,额头相抵,鼻尖相碰,四面风吹纱帘,送起一阵潮湿的花香,“不过……陛下和臣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臣一看到陛下,就想起臣那美貌温柔的夫人。”
红霞渐渐攀上她的脸。
姜青姝嘟囔一声,“什么美貌温柔,朕哪里美貌温柔了,一国之君怎么也该威武霸气……”
赵玉珩低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可是我们谈论的是夫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