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将脸埋进膝盖,分神去?听?下面的声响。相比懊悔,恐惧的滋味还要好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动?静终于逐渐停息。
很快,两人再次争吵起来,口气激烈,但?语声逐渐淡去?,显然正顺着楼梯向下。
艾格尼丝不禁长舒一口气。
她才?站起身,忽然僵住,趴到入口上倾听?。
没有听?错,是兵刃相接的声音。是希尔达回来迎面遇到了?敌人?
战斗没有持续很久。不知道哪方胜利了?,也可能只是同伴相遇的误会,因此?很快开释平息。
奇异的静谧令人心悸。
她再次听?到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如果是希尔达,早就该念出暗号。
脚步声似乎绕着书房走了?一圈,来人大概在察看状况。
又是片刻的寂静。
随即,足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越来越近,十分明确,并非她的错觉,来人正朝着密室的入口而来,终于在正下方停下。
艾格尼丝双手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立刻起身钻入甬道。
挂毯落下的瞬间,她听?到了?入口机关被推动?的轻响。
阴冷的石头甬道弯折着向下,她跑得?急,怕撞上拐角,甚至不敢回头张望。
艾格尼丝的脚步声在通道中回荡。
很快地,另一人急促的脚步声加入重唱,每一下都敲得?她心头震颤不已?。
是谁?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密室?是谁泄露了??难道主城已?经沦陷,遍寻她不见踪迹,城中的旧人不得?不招供书房盯上有密室?
惊慌之下,重叠回荡的脚步声在耳中越来越响,震耳欲聋。追她的似乎不止一个人,分辨不清。仿佛有人在叫她,大概是简察觉事态不对,在前?方呼唤。
艾格尼丝已?经开始气喘,步伐慢了?下来,咬牙再次发足狂奔。
甬道不该有那么长。但?总跑不到尽头,怪就怪恐慌将每一个瞬间稀释成数百倍绵长,摊开铺陈,将掠过她脑海中的念头逐一展示。
她感觉得?到,与追兵的距离正在缩短,这样下去?会被抓住。逃不掉了?。
她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可能是裙摆。
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回一扯一带。
“艾格尼丝,”对方也因为疾奔急促地喘息着,“是我。”
她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怎么--”她?语无?伦次,害怕多说?一句便会从梦中醒来。寻找实证的指尖传来锁子甲冰冷的触感?, 眼前的人并非幻觉。她反而因此骤然颤抖了一下, 嗫嚅:“你不该来的, 太危险了。”
伊恩竟然点头附和:“确实, 冲进?围城正中怎么看都有去无回。我?真是疯了。”
可这疯狂的愚行又如此令人喜悦。
艾格尼丝想微笑, 眼前却水雾蒸腾。
伊恩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半途停住。
握剑的右手血迹斑斑。
触目惊心的赤红震得?艾格尼丝方寸大乱。她?抹去眼泪,慌忙上下打量伊恩, 解下腰间的手巾,又担心贸然擦拭会触碰到伤处:“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伊恩向腰间佩剑看去, 细剑末梢见红,“没来得?及擦掉, 抱歉,吓到你了。”
他接过手巾, 口?吐略微夸张的玩笑话:“刚才可能是我?这辈子剑术的巅峰了,站在低处以一敌二, 没能让你看到我?战斗的英姿, 真是太可惜了。”
事情肯定没他说?得?那么简单。即便伤势逐渐恢复, 站在台阶下方同时对抗两名敌人也绝不是易事。明明喜欢撒娇也爱讨奖励, 伊恩总把真正辛苦艰难的事轻拿轻放,仿佛害怕她?因为他的拼命而看轻他。
艾格尼丝哽咽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管你藏在哪里, 我?都能找到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伊恩话中调侃的调子淡去,他以仿佛要将她?以目光珍藏的架势看了她?片刻,将她?与记忆中的模样两相?比较,而后才温存地?反问,“不是么?”
艾格尼丝垂眸微笑:“确实。”
伊恩因为她?的坦率配合一怔。他略微别开视线,想找回?场子似地?埋怨:“如果不是穿着铠甲,我?已经抱住你了……?”
话没说?完,艾格尼丝主动环住他。
隔着细金属链条结成的甲胄,这拥抱并不舒适,冷冰冰的,带未散的血腥气,甚至还有些硌人。但艾格尼丝像是找到了惊涛骇浪中唯一能落锚的岛礁。伊恩呼吸变得?急促。他带卷的发梢擦过额头颊侧,连这微微的痒都因为久违而轻易勾出无?限柔软的思绪。
他们自然而然地?找到彼此的嘴唇。
数月的分别因为战火翻覆如数载漫长,浅尝辄止根本不足以填补内心的空洞,以舔舐轻咬描摹双唇的轮廓也只?激起更多的渴望。身?处深冬阴冷又昏暗的甬道,艾格尼丝却仿佛要从?发丝到脚趾一寸不留地?燃烧起来。
伊恩倏地?后撤和她?分开,显得?尴尬。
艾格尼丝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
简低眉垂目地?站在几步外,显然被此前的脚步声惊动,前来确认艾格尼丝无?碍。她?行了个礼:“伊恩卿。”
被撞见情动失态,艾格尼丝红着脸沉默片刻,轻咳一声:“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伊恩态度切换得?更加自如,正色答道:“目前守住了,城中只?剩为数不多一些流窜的敌人,我?进?书房时城头的攻势也略有缓和。神殿的人和艾奥教团的人闹出很大动静,但靠人数勉强镇压了。”
艾格尼丝和简都舒了口?气。
“今天攻城时多奇亚军也损伤很大,等到明日重整旗鼓,这里能不能撑过第二波围攻--”伊恩突兀地?收声。
艾格尼丝心头无?端一跳。
他分外严肃的表情令她?不安。
“亚伦希望我?设法帮你逃出去。”
“什么办法?”
伊恩从?领口?拽出佩戴在颈间的一根皮绳,末端挂着苏珊娜给他的素面金戒指:“趁现在多奇亚军还顾不上封锁外城,只?要制造一些混乱转移注意力,也许能找到空隙让你溜出去。”
“触碰会抵消这枚戒指带来的隐身?效果,突破重围很容易露馅。现在主城靠海的那面也被敌船包围,即便能隐藏身?形也无?法用船逃出去。况且……”艾格尼丝的声音低下去,“戒指只?有一枚。就算我?逃出去,你怎么办?”
伊恩没有回?答。
艾格尼丝闭了闭眼,继续反驳:“这里其他人怎么办?城外就是多奇亚军的营帐,我?一个人又能到哪里去?”
简轻声反驳:“但只?要您离开这里,就还有希望。”
“不,费迪南和阿方索要的人是我?,我?逃走了,留在主城的所有人很可能都会被处决泄愤,”艾格尼丝自嘲地?弯唇,“况且,弃城保命的主君即便活下来,也不会有人再愿意追随。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也不会是能让亚伦满意的最好结果。”
“但是--”
伊恩向简一抬手,示意让他开口?。他没有急于否定艾格尼丝的想法,而是问道:“你想怎么做?”
“只?要弗雷德加的援军能突破卢瓦尔和巴姆贝克的封锁,就还有赢面。”
“你已经有想法了?”
“算是吧,”艾格尼丝苦笑,“现在你在这里,我?心仪的人选也就没理由否决我?的提议了。”
伊恩像是猜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刨根究底:“先离开这里,这个密室能躲过刺杀,但不适合应对敌我?力量悬殊的围城。如果被两边包围,反而会成为牢笼。”
简应道:“我?刚才打开夹层出口?的门看了看,没什么异常,从?那里走可以掩人耳目。”
三人便顺着甬道一路走到出口?。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撞击声衬得?堡垒内部愈发寂静。夹层中空空荡荡,主城中的仆役在吊桥和大门封闭前就逃走了大半,剩下的都聚集在厨房等防守较为严密的地?方。他们从?夹层转入主君居住的楼层,一个活人都没碰到。
但一走下主楼梯,便又是人声熙攘。冬日天色暗得?早,火把、月石灯和火盆将堡垒内部照得?通明,不留任何容可疑之人藏匿的阴影。堡垒正门重兵把守,底层各处都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
“艾格尼丝女?士!”海恩里希疾步跑来。他脸上多了两道伤口?,但依旧眼神精悍。
艾格尼丝一边环视四周,一边问道:“外面怎么样?”
“罗伯兹留在城头,目前敌人也偃旗息鼓,城内也清剿完毕,情势暂时稳住了。”海恩里希眼神在伊恩身?上定了定,但没有多逗留。他们两人没有碰过面,海恩里希大约以为他是守城护卫的骑士之一。
“依照现在的情势,防御还能支撑多久?”
海恩里希眉间深深皱起:“人手不够,布鲁格斯堡太大,很容易出现缺口?。尤其是花园靠海的那侧,现在敌人已经占领了内港水域,不得?不提防他们派人攀登那里的高墙,再要同时应对正门那侧的攻击……恕我?直言,会很吃力。”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又问:“弗雷德加大人那里有没有消息?”
“更多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但还要等。只?怪伊伯河水太深,即便是枯水期也无?法徒步跨越。卢瓦尔已经事先派人拆毁了主要桥梁,剩下的几座都重兵死?守,根本夺不下来。”海恩里希现出烦躁之色,“只?要能渡河,骑兵一日之内就能赶到。”
“我?有个办法,”艾格尼丝转头叫住过路的两个士兵,“去找希尔达卿,请她?来见我?。再另外去荷尔施泰因骑兵队请个人过来。”
“是!”
找人的兵士还没回?来,希尔达已经现身?。
“您怎么还是跑出来了--”红发骑士气势汹汹的问句在看到伊恩的瞬间卡住。
伊恩露出招牌微笑:“希尔达卿,别来无?恙。容我?代?亚伦大人向您问个好。”
希尔达神情复杂,别过头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向艾格尼丝,轻声提议:“现在攻势减弱,要不要让骑兵队带您冲出去?”
虽然压低了声音,周围的视线还是都落在了艾格尼丝身?上。
希尔达懊悔地?紧闭上嘴。
“我?不会那么做的,”艾格尼丝一转头,“驻军的人也来了,海恩里希大人,希尔达卿,我?们进?去谈。”
令人心悸的黑夜降临布鲁格斯。
未散的黑烟从?各个角落腾挪着升上天空,在这无?月的夜晚,连星辰都被涂抹去样貌。整日的厮杀之后,除了坐落于海岸高崖之上的堡垒,城中几乎一片漆黑。对主城的攻势暂时停歇,但城中还有没能撤进?高堡的零散守军集结在一起拒绝缴械,继续游走抗击。时不时地?,高亢的嚎哭刺破噤若寒蝉的寂静。
位于外城集市广场前的布鲁格斯商会被征收,成了多奇亚军在城中临时的主帐。
阿方索·特雷多站在建筑物二层的窗边,房中没有点灯。也不需要。艾奥教团的成员在修习魔法的同时,也精于锻炼体格、提升五感?灵敏度。即便背朝门口?,只?要有人靠近,他就能立刻发现。
比如此刻。
阿方索没有回?头,径自出声:“怎么样?”
堪堪走到门口?的副官被吓了一跳,敬畏地?垂首:“各处人数清点完毕,伤亡比预计要……多不少。”
“科林西亚人对多奇亚心怀抵触,抵抗当然激烈。”阿方索的声音很平静,“带头在城里劫掠的那几个人?”
副官头几乎要压到胸口?了,肃容应答:“已经按您吩咐的处罚了,只?不过……有不少人不太服气,觉得?您的刑罚太过严苛,入城捞点战利品是理所当然。”
“再拖上三五天,等敌人援军到了,士兵在城中犯下的每条罪行都会对和谈不利。”阿方索回?身?,“多奇亚军的目标早已不是征服科林西亚,看来还有人没明白这点。”
副官一个激灵:“是,我?们如今的目标只?有公爵夫人。”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进?言:“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速战速决,尽快攻破主城堡垒。”
“对方肯定彻夜戒备,而且士气高涨,加上堡垒地?势险峻,白天就在那道陡坡上折损了那么多人,一入夜底下就看不清城头的弓箭手,也可能被上方的火光刺伤眼睛,更加危险。”
“您说?得?对,是我?欠考虑。那么--”
阿方索勾了勾唇:“再派一次劝降的使者。条件放宽厚,现在投降,我?可以保证主城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遵命!”
副官退出去没多久,外面忽然一阵骚动。先是马蹄声,而后是冲锋的嘶吼。
阿方索眯眼向外看。
雪光银甲,成队的骑士排成紧密的方阵,像一支锐光凛凛的长|枪,毫不费力地?刺破主街之上部署的防御线,疾驰而去。
阿方索疾步走出房间,与奔来的副官撞个正着。
“阿方索大人!”
“怎么回?事?!”
“从?主城突然冲出一百来骑骑兵,来不及反应,他们就已经突破--”
阿方索打断副官的禀报:“公爵夫人被他们带走了?”
副官咽了口?唾沫,一脸困惑:“不,公爵夫人还在主城,刚刚还在城头,要求我?们的人容许庇护所中的女?人离城逃难。”
“确认是本人?”
“确凿无?疑。”
阿方索的声音因为紧绷而变调:“那队骑兵去哪里了?”
副官答不上来,窘迫地?回?身?。正在这时,多奇亚军中的一员干将手持火把跑上二层,在阶梯口?大吼:“刚刚过去的是荷尔施泰因的骑兵队,他们往城东墙头的缺口?去了!那边被打得?措手不及,要被他们冲出去了!”
“拦住他们!”阿方索忽然摇头,“不,拦不住就算了,立刻吹号,准备进?攻主城!”
副官和将领都没反应过来:“进?攻?”
阿方索冷然勾唇,森然道:“骑兵队是冲着伊伯河去的。荷尔施泰因的骑兵队最擅长冲锋开道,只?要他们能打开一个渡河的缺口?,科林西亚的援军就会在两天内赶到。骑兵队离开,主城防御大不如前,必须在那之前拿下主城。明白了么?”姝呲
IV. With mine own hands I give away my crown
晚祷进行到第二小节时, 多奇亚军再?次开始攻城。
号角齐唱,钟楼警钟哀哀长鸣。
白?昼战斗中没完全损毁的与匆忙中新搭建起来的攻城车从数个方向出发,同时冒着箭雨与落石向城头迫近,在摇曳火光照耀下, 它们拉长扭曲的影子宛如环绕孤独堡垒的巨人群落。
晚祷第五小节, 第一批多奇亚士兵登上主城墙头。
布鲁格斯堡的防御便显得捉襟见肘。弓箭手最先撤退, 断后的步兵也在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最后干脆弃墙向回奔逃。
多奇亚军乘胜追击, 先入内的士兵很快从内打开城门。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好似庆典狂欢,在外等?候的第二、第三批步兵与多奇亚为数不多的骑兵队一起冲上因鲜血饱胀湿润的土坡,穿过?终于敞开的堡垒大门, 直入中庭。
布鲁格斯守军退到以草垛、沙袋、还有不知从哪扯下的木栅栏垒起的屏障后。羽箭纷扬如雨,多奇亚军无法翻阅屏障, 一旦试图靠近便会被从后身处的大剑和长|枪袭击。多奇亚军前进势头受阻, 激烈的拉锯搏杀就此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主城神殿中传来晚祷最后一小节的吟唱。
明明不是追悼亡者的斋节, 更不是葬礼,不知为何唱诵的竟然是肃穆的《渡灵经》:
“肉|体乃恶之源, 降于世即易堕落,玷污知性的罪有七, 其一为色|欲, 其二暴食, 其三贪婪, 其四懒惰,第五暴怒, 其六嫉妒,其七傲慢……”
障垒被冲破一个缺口, 立刻被盾牌堵上。
但多奇亚军前锋主力已经挤满中庭,排成队列,手持长|枪,大喊着向前冲。
壁障在撞击之下,不安地颤抖摇晃,眼看着就要倾溃。
就在这时,多奇亚军中忽然传来收军回撤的短促号角。
“吹错了?”
“怎么?可能?撤退?”
城门口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撤退!撤退!有陷阱--!”
语音未落,刺目白?光陡然从中庭地上炸裂。
“符石!地上有符石!”
被散落的干草遮蔽的中庭地面立刻燃烧起来,不断有新的符石火弹点燃。石块与干草碎屑飞散,火星坠落,惨白?的火焰腾地窜起,足有两人高。
热浪与冲击掀飞了此前阻碍多奇亚士兵前进的障碍物。
屏障的另一头,早就空无一人,只有同样灼灼燃烧的火焰之海。
布鲁格斯主城中庭顷刻之间化为吞噬一切活物的火场。
身上着火的人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奔逃的人群避之不及,有生命的魔法火焰立刻找到了更多的食饵,轻声细语着,无差别地攀上小卒与将?领的腿脚,直至将?另一具躯体也纳为己有。
神殿中的吟唱还在继续:
“生性狡猾鲁莽的人啊,切勿执着于陆地的广袤。真理之树不长于陆,星辰不为人动,只有虔诚的神圣天堂才是归处,是美德、智慧与秩序所在。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腐败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
此世即为冥河,即为地狱。
烧到极致的火焰碰在一处,便喷吐出火星,状如光球,呼啸旋转着升上天空,仿佛要穿透浓烟与厚云,化作?万千星辰中的一员,但在这遥不可及的狂梦实现前,炽白?的光球便承受不住自己的热,骤然四散为星尘般的光粒,纷纷扬扬落入尖叫恸哭的火焰。
“不知怎么?,我?竟然想起了仲夏庆典的焰火。”
主城神殿之中,卫队长罗伯兹在高窗后俯瞰这荒谬悲喜剧的第一幕高潮,喃喃自语。这位勇武的老?骑士脸色有些?苍白?,闭上眼开始无声祈祷。
站在他身侧的是海恩里希男爵。神殿玻璃窗上映照的火焰在他的瞳仁深处狂舞,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冷静,没有表露出一丝慌乱或不忍。
“海恩里希,你就不害怕遭受神罚么??”老?骑士的眼里有畏惧一闪而逝。
对于信奉正面交锋、降兵不杀的骑士之道的人来说,这样致命、毫不留情的陷阱无疑是无法自洽的道德污点。
“有一些?恶行是必要的,如果你害怕神罚,那?么?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想出这个计策、派人实施的都是我?,”顿了顿,海恩里希干燥蜕皮的唇角勾起,“当?然前提是,如果神明真的会因此勃然大怒的话。”
“假如三女神也认可这样的事,那?么?--”罗伯兹住嘴不语。他为差点出口的话打了个寒颤。但念头一旦成型,便挥之不去,吟诵再?多遍祷词也无济于事。
海恩里希看了卫队长一眼,转身踱到神殿主穹顶下。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与布鲁格斯首席神官站在一处,嫁入南极生物群四贰尓二五就一四柒追连载文肉文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映照在神殿石柱上的光焰。
“即便多奇亚那?侧的神官很快赶来灭火,但火势太大,一时也无法扑灭。这下多奇亚受到重创,凭借现有的守军也能?坚持到援军赶来。”
艾格尼丝闻言,看向海恩里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怯意。她说话的调子也和往常一样,轻柔,缺乏明显的起伏。因为这个缘故,公爵夫人的科林西亚发言虽然早没了口音,说话听上去还是与科林西亚人有微妙的不同:
“但是这么?一来,对方?之后再?度进攻时也不会手下留情,只会更加凶猛。”
“我?还有后手。请您放心。”
首席神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转身走开了。
以本当?由神职者独掌的魔法、在神圣之地门前大开杀戒,即便碍于情势不能?出言指责,首席神官大人也绝不会首肯赞许。
艾格尼丝将?这一来一去收入眼底,什么?都没说。
海恩里希不禁想刺探出公爵夫人真正的看法:“事后如果多奇亚方?面或是您的兄长要为此问责,我?愿意承担下不义的罪名。”
“您固然是这个计策的主推者,但最后,我?才是首肯做决定的那?个人。在场其他人也都同意了。我?不会把?责任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火光映照下,她的脸颊白?得仿若透明,“在这片火海中死?去的许多人也不过?是奉命冲过?来,和我?、和您都没有仇怨。但我?有想要实现的愿望,我?不能?投降。而这些?人有必须听从的命令,许多也怀抱着只有借杀死?我?们这边的一个人、许多人才能?实现的愿望。”
海恩里希怔了怔。
公爵夫人的嗓音和目光让他无端想到幽深的北国湖泊。那?是一种通晓一切之后,依旧毫无踟蹰、勇敢决绝地投身于深渊的平静。
他被吸了进去。
“而不论是我?,还是多奇亚士兵或是统帅他们的阿方?索,都必须践踏另一方?才能?如愿以偿。”她笑?了笑?,“如果说一个人的愿望与另一个人的愿望完全相?悖是偶然,那?么?战争流血就是这样不幸偶然缔造的必然。今天的结果是他们不幸死?在这里,而不是我?。但我?总有一天会因为想要不顾一切实现愿望,为这样的贪欲付出代价。那?也许是追随我?到人生尽头的罪恶感,也可能?是更加切实的东西,比如我?的生命。”
艾格尼丝转向他,笑?了笑?:“您也一样。”
海恩里希半晌失语,而后他真心实意地欠身:“是,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那?就好。”她的微笑?里多了一丝飘忽的哀愁。
“我?很擅长想出这种一口气夺走许多生命的手段,除此以外,我?也别无所长,”海恩里希都惊异于自己的坦白?,“如果我?能?在这围城结束后活下来,只要您还需要我?这样为人唾弃的才能?,我?就愿意为您效力。”
艾格尼丝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海恩里希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我?只是离开了那?么?半年?,你身边就多了一群对你目眩神迷的人。”这么?说着,伊恩从石柱后的阴影里转出来。
艾格尼丝轻轻叹息,没有接茬。
不需要一句话,他们默契地走向无人的侧廊。
在从石柱探头的宣讲台投下的阴影中,他穿过?重叠的斗篷,找到她的指掌。
“你的手真冷,”他说,以尖刻的低语在她谎言的外壁上戳出细细的洞孔,“你并不喜欢这种事。今天的惨剧你会记一辈子,这白?色的火海会在你的噩梦里一次次出现。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如愿以偿。”
伊恩翠绿的双眸像流动的宝石,因为她的话语掀起潮涌。
他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进最近的一间祈祷室,关上门。
主城神殿的神官们一半在外维持结界,确保火焰不会波及神圣之地,另一半则在晚祷结束后退到了神殿内侧。
因此,祈祷室当?然空无一人。
祈祷室的墙面并非实心,而是由大理石雕刻,镂空为细细的窗格。平日里,如果有人从外经过?,便能?大致看到里面的神龛、祈祷者和神官。
此刻,照得主城上空宛如白?日悬空的火光也一棱棱地渗进来,将?地砖拼出的祈祷词割裂不成文。
“那?个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伊恩微笑?着问。
此情此景,这仿佛是向神官忏悔时的对答开场。
虽然半途而废,伊恩也曾经受过?神职者的教育。
艾格尼丝不躲不闪,笔直看着向他,静默片刻做准备。
深吸气,深呼气,重复数次,她强硬地拨开本能?合拢想要遮蔽的心灵壁障,缓缓吐出在心中早已淬炼出的答案:
“我?想要无愧于海克瑟莱族姓的安稳未来,而在那?个未来的愿景里,你在我?身边。为此,我?不能?仅仅作?为艾格尼丝活下来,我?必须作?为科林西亚公爵夫人坚持到最后,不被俘获,不抛弃还在死?守主城的人投降。多奇亚就无法挟持我?作?为交换更仁慈条款的筹码。也只有那?样,不论是亚伦,还是任何人都无法质疑我?是个合格的主君,不得不给我?做主的自由。”
她无可奈何又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就好像只是把?这番话说出口,她的愿望就已经实现。
伊恩浑如第二层肌肤般自然的笑?面剥落。
他面无表情,只是定定盯着她。但他的无表情也是最易懂的一种表情。
艾格尼丝看向神龛。神像仿佛投来谴责的注视。
她却释然而笑?,轻轻地说:“这完全是一腔私欲,不光彩,不理智,但为此我?愿意押上一切。”
如果她对伊恩这跨越几千昼夜、凶恶而绵长的感情能?称作?|爱,那?定然是千姿百态的爱之中,极为扭曲、极为疯狂的一种。不是奉献,不是牺牲,是理直气壮的贪婪。
正因为她是这样耽于审慎、羞惧直言渴望的人,她破格地爱另一个人的形式,也只能?是直白?且任性的索求。
所以,这样就是她所能?说出的最接近爱的话语了。她想。
也就是眨一次眼的瞬息,伊恩拉近距离。
一个破碎的音节和他的吐息一同擦过?脸颊。
与其说是拥抱,这姿态更像是他弯折那?面对大人物也挺得笔直的背脊,颤栗着,佝偻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她肩膀。
“我?--”
第二次尝试,艾格尼丝听清了第一个词。
伊恩清晰地吞咽了一记。他下意识抓住她,不让她在他说完前逃走。
跟随在主语后的词语终于从唇间落下。一个动词,一个人称代词。
“--爱你。”
艾格尼丝忘了呼吸。
“我?爱你,”他完整地又说了一遍,屏息停顿,似乎在习惯发出这串音节的动作?,而后他继续练习,他躯体的重量、他感情的重荷压一半给她,摸索着最合适的语气,一遍遍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