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懿行恍然,原来他的举动都在?卫湛的监视下,而他事先订好的毒药不知何时被置换掉包了,确切地说,打从医馆取到的丹药,就是没?有毒的假药丸!
“卫湛,你诬陷我!”
养心殿内,陪着演了一场戏的景安帝黑沉着脸靠在?床柱上,有气无力道?:“来啊,将人押入诏狱审问。”
在?卫湛暗中送来口信时,因着那张脸,他给予了季懿行机会,倘若季懿行没?有换药,说明卫湛在?挑拨他们?君臣的关系,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殿外传来季懿行的嘶吼,由喊冤到破口大骂。
“末将冤枉,陛下明鉴!”
“哈哈哈哈哈,明鉴个屁!”
“尹轩何错之有?被夺妻子,又被无故贬黜,走投无路之下,才落草为寇!他的一生跌宕悲戚,都是拜你所赐!”
“昏君,尹轩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亦然!!”
季懿行的嗓门特?别大,底气十?足,被拖出去很远,大殿内外仍有回音。
景安帝头痛欲裂,吐出血水。
这?一次,是真的吐了血。
御医们?大惊,急忙上前。
后半晌,风云骤变,户部尚书府被侍卫团团包围,季朗坤被带去北镇抚司审问。
葛氏慌张不已,想要追出去,被拦在?府门内。
北镇抚司,锦衣卫最慑人的衙署,所配诏狱更是声名狼藉。
谋害皇帝是大案,由秦菱亲自审讯。
他一鞭鞭抽下,抽打在?身穿囚服的季懿行的身上,“为何谋害陛下,招是不招?”
银鞭沾过盐水,再次抽下去。
季懿行咨牙俫嘴,面?色铁青,痛苦不堪。
“不招也行,隔壁就是季尚书,那就休怪本督对季尚书用刑了。”秦菱啧一声,忍不住挖苦,“一把年纪,还要替儿子受刑,可怜啊。”
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季懿行扭转着被吊起的身体,大声道?:“休动我爹!”
即便是养父,无血缘关系,但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是实实在?在?的,他做不到拉整个季氏陪葬。
秦菱以手肘击他小腹,用了十?成力道?,“这?里是诏狱,你还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季懿行龇着森森白牙,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可怎么也缓释不了伤口的疼痛,好半晌,他有气无力道?:“我招,休动我爹。”
当季懿行亲口承认是尹轩之子的消息传入养心殿时,景安帝勃然大怒,根本理不清头绪。
闵氏在?被强制入宫前,已与尹轩诞下了一个孩子?
“审,继续审!”
稍许,秦菱又带来消息。
“季懿行亲口承认,闵贤妃在?入宫前已怀了不到一月的身孕,在?产子那日,让尚宫俞翠春掉包了同日出生的季家嫡女。”
闻言,景安帝脑子一阵嗡鸣。
闵氏入宫前怀了不到一月的身孕,难怪没有?被御医们?诊出?。
景安帝颤颤巍巍抬手,捏了捏发?胀的额,陷入一段晦涩的回忆。
口?供。
季懿行。
季家嫡女。
诸多的人事物涌入脑海,他猛地站起,又因双膝无力跌坐回床上。
如此说来,他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沈茹思是季家骨肉!
怎么可能?
闵氏再大的盛宠,也不?可能有?胆子掉包皇子和臣女。
除非报了赴死的决心,破釜沉舟一搏。
闵氏,你负朕!
朕不?会?让那小杂种好过!
盛怒之下,景安帝下令秋后斩杀季氏一族。
“且慢。”
卫湛大步走进寝殿,绯红官袍猎猎生风,身姿英挺,如青山稳重?泰然,“陛下息怒,季懿行弑君之心固然罪该万死,但季氏从上?到下皆不?知情,亦是受害方?,实不?该被季懿行牵扯受累,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内殿四下无外?人,只有?赵得贵和秦菱候在左右,景安帝倚在床上?气若游丝,鹰眼却狠辣犀利,“如此说来,皓鸿公主也该无罪,白白享受皇家恩宠十九年?”
“自然。”
与前世?一般,在得知沈茹思不?是亲生女儿后,视女如明珠的皇帝一改常态,动了杀心,以此堵住悠悠众口?,挽回皇室的颜面。
被掉包皇子,对皇室而言并不?光彩。即便是自己疼爱过的“女儿”,也不?能留。
景安帝闭眼沉思,眉眼蕴藏云翳。
卫湛又道:“陛下前不?久刚赐予季氏丹书铁券,不?如两者相抵,以显示皇恩浩荡。还请陛下三思。”
景安帝瞥眸,不?提这事,他都快忘了。
又呕出?一口?血,他掩帕缓释,季朗坤那个老匹夫还真是狡猾,为自己的家族求得丹书铁券,恰到好处地谋得一条后路。
不?过,求得丹书铁券一事是巧合还是有?高人在背后支招?
谁又能料到季懿行会?胆敢弑君?
可审也审过了,季家人口?径一致,并无出?入,看样子的确是被季懿行拖累了。
但即便是被拖累,他也不?能将沈茹思还回去,成全季家。
在掉包的事上?,谁又成全了他?
就当用这个无血缘的女儿以儆效尤,避免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
见?卫湛沉默,景安帝不?解地问?道:“你为何要替季氏求情?”
平日没发?觉卫、季两家有?过深的交情,加上?错娶的尴尬和心结,照理?说,卫湛不?该为季氏求情。
卫湛面不?改色地回道:“与人为善总不?是坏事。”
“呵!你倒会?卖人情。”
听口?气,卫湛笃定,季氏摆脱了灭门的风险。
自己的仇恨里不?包括季氏,没必要拉他们?入水火。
当晚,季懿行秋后斩首的圣旨传送至诏狱和季府。
刚刚被锦衣卫送回府的季朗坤当场晕了过去。
秦菱遵旨对季朗坤用刑逼供,季朗坤坚持季氏无罪,在狱中昏迷了数次,整个人消瘦不?少。
子嗣们?衣不?解带照顾在旁,泪潸潸的悲戚至极。
府中沉寂,弥漫萧索。
牢房内,季懿行栽倒在地,冷笑着听完圣旨,只恨自己被卫湛摆了一道,辜负了“生父”尹轩的托付。
就差一步,全拜卫湛所?赐。
若是有?机会?出?去,若是有?机会?,他会?让卫湛付出?惨痛的代?价!
机会?啊,他埋脸在草垛,又笑又哭,时而呆呆愣愣,时而疯疯癫癫,再没了韶华年纪的意气风发?。
二月十六,随着最后一名考生交卷,会?试收官,考生们?陆陆续续走出?贡院。
再过十几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要扶摇直上?了。
卫昊推着肖遇慕走出?考场,在瞧见?前来迎他们?回府的一众家人时,忽然生出?了荣耀感。
无他,是辛勤换来的荣耀感,与是否能上?榜无关。
至少他没有?因怠惰错失一次机会?。
会?试三年一次,他的舒雯妹妹也等不?起。
前来接他们?的不?只有?伯府的人,还有?庄府以及肖家的人。
这一日,众人围坐在伯府的膳堂内,兴高采烈,欢声笑语。
宁雪滢陪在侧,面上?带笑,可心里有?些怅然。
季懿行的事,让她感到怅然。
皇帝病情加重?,各大官署的重?臣都聚集在宫中,不?知接下来几日会?有?怎样的风云变幻。
群臣心思各异,尤其是秦菱,最担心陛下撒手人寰。锦衣卫臭名昭著,他的权力依附陛下,没了陛下的偏袒,朝中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太子平日最看不?惯锦衣卫,更遑论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待到太子登基,锦衣卫必然会?被削减职权,直至冰消瓦解。
不?好的预感占据心头,他扶了扶后腰,犹有?丝丝缕缕的痛意。
想起害他受伤的卫湛,秦菱更是急火攻心,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陛下油尽灯枯,太子又是正统储君,会?顺理?成章继任皇位,而卫湛,日后必然位极人臣。
真的大势已去了?
他握紧拳头,恨自己平日太过嚣张,没有?留下后路。现在巴结卫湛,也来不?及了,何况他们?还结过梁子。
寝殿之内,随着咳嗽声越来越频繁,不?少重?臣已默默派心腹前往东宫试探太子的心意。若太子有?代?理?朝政的意愿,他们?想借此说服景安帝放权,也好为讨好新帝做准备,纵使会?冒着砍头的风险。
相比较那些平日与太子算不?得亲近的重?臣,卫湛显然淡定许多,景安帝昏迷在前世?的二月十七,于今生不?过一日的光景。
年轻的权臣坐在东宫的议事堂内,手捧香茗,如同镇宫之圭璋,安抚了太子躁动的心,也让整座东宫阒静无澜,不?受各方?势力纷争之扰。
将近卯时,赵得贵派人匆匆前来,说是陛下有?话要叮嘱太子。
卫湛随太子前往寝殿,甫一走进内殿,就见?迎面砸来一个玉枕,正中太子额头。
十五岁的少年不?躲不?闪,平静走到床边。
卧床的景安帝已显出?油尽灯枯之象,比前世?今日看上?去还要衰老。他费力支起上?半身,伸手欲掐太子的颈。
“竖子,休要觊觎朕的皇位,朕不?准任何人、任何人觊觎!”
皇帝的状况别说勤政,连最起码的上?朝都费劲,即便不?内禅,也该让太子代?理?朝政啊。皇亲国戚们?围在一旁,想劝说皇帝又怕惹火上?身。
可景安帝就是不?松口?,打心里不?喜这个正统的儿子。
太子在担任储君期间无过失,景安帝寻不?到废黜的理?由,也无合适的新太子人选,因而拖延至今。
他发?着气音,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根本叫人听不?真切说了什么。
太子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这时,卫湛走上?前,与太子并肩而立,弯腰附在景安帝的耳边。
众目睽睽下,卫湛声如珠玑,叙述着太子的功绩。
身为太子辅臣,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太子争取利益,无可厚非。
景安帝眼皮沉重?,捂着喉咙想要吐字,已是力不?从心,甚至发?不?出?声音。
可最终,大家听清了。
皇帝说的是——
“清场。”
赵得贵赶忙比划起手势,将一众臣子请出?大殿,只留下数名重?臣。
秦菱步子顿了又顿,一步三回头,照说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也该留下,可他没有?成为辅政大臣的资格,只能黯然离场。
待寝殿清净了,几名重?臣纷纷上?前,安静听候皇帝口?谕。
景安帝掐住发?紧的嗓子,试着发?出?声音,奈何只剩气音。
“朕修养间,由太子代?理?朝政。”
太子近臣们?不?由松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另一部分重?臣垂头缄默,无法反驳,始终没有?寻到挑起朝中派系纷争的契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前世?,这个契机来自季懿行。罢黜储君,新立太子,是派系纷争的源头。
卫湛扫过低头不?语的几名重?臣,清润的视线透着点点凛然,渐渐趋于平和。
大局已定,他们?掀不?起大浪,留着无妨,日后施以恩惠,还能为太子所?用。
卫湛看向赵得贵,轻轻扣了扣交叠在身前的指骨。
见?状,赵得贵上?前,“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大人请回吧。”
太子最先抬步,众人审时度势,立即簇拥而上?,包括那几名曾想要扶持其他皇子的重?臣。
卫湛脚步稍慢,落后一截,再次附身靠近皇帝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淡淡说了些什么。
简短两句,不?着痕迹,甚至无人注意到。
景安帝先是一愣,旋即瞠目,不?可置信地看向卫湛,迸溅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恨意。
他脸上?横肉轻颤,嘴角歪斜,身体逐渐痉挛。
卫湛提唇,直起腰身,不?动声色地离开?。
诛心,是今生“送”给这对父子的回击。
绕了这么一大圈,费时费力,但值得。
景安帝想要起身,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他转眸看向远去的臣子们?,想要发?出?声音拦下他们?,却因愤怒而更为失声,连气音都发?不?出?了。
急于挽回局面,他试图坐起,手指诏狱的方?向,瞪着眼珠,抖着嘴皮,像是在竭力表达什么,却只有?赵得贵注意到了。
然而,侍奉在御前三十余年的老内侍没有?给予任何反应,悄然看着景安帝倒在床上?,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目光涣散。
而卫湛已走到人群之中。
全然抽身。
当众人即将跨出?外?殿的大门时,内殿突然发?出?一声哽咽的惊呼。
“啊!陛下?”
“陛下醒醒?”
“陛下!!”
景安二十七年,二月十七,卯时三刻,在位三十九年的大鄞皇帝沈聿驾崩,享年五十六岁。
停灵十余日后,于会?试放榜的前一日下葬皇陵。
太子沈陌玉登基为帝,改年号赟仁。
原定的放榜及殿试被推迟。
阳春三月,溪水潺潺,杨柳吐新,宫中的玉兰花在轻柔春风中葳蕤绽放,纯白无瑕。
新帝沈陌玉还如往常一般,拉过?卫湛坐在玉阶上赏月。
一片落花嵌在卫湛发间,新帝抬手捻去?,爽朗一笑。
是出自真心的笑。
属于?少年的笑。
心情好了,看花赏月都多了一份意境。
“先生可否告知朕,最后与先帝说了什?么?”
卫湛一身官袍,补子?从孔雀换成了锦鸡。
辗转迢迢,重回内阁的他,在风雨斩棘中,背脊依旧挺直。
前世的卫湛,在景安二十六年的春季升任内阁次辅,而此前,从未做过?东宫官员。
今生是为了守护新帝,才推拒了吏部尚书的举荐,入詹事府卧薪尝胆。
听过?新帝的疑问,卫湛回忆起那日场景。
对景安帝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臣有一事,是从俞翠春口中得知,该对陛下坦言。季懿行原姓沈,乃陛下第十四?子?,与尹轩无血缘。
卫湛淡淡叙述,之?后站起身,向?新帝递出手,“时候不早了,陛下该去?批阅奏折了。”
新帝借着他的力道?起身,于?徐徐夜风中闭眼聆听春的声响。
阳春至,阴霾散去?,新的宏图才刚刚展开。
北镇抚司,诏狱。
沦为阶下囚,季懿行从暴怒、不甘、痛苦、绝望再到麻木,仅仅用了半个月。
诏狱如炼狱,传闻一点儿不假。
被判秋后问斩的囚犯,在诏狱里?多数活不到拉至刑场那日。北镇抚司的人历来?心狠手辣,依仗皇权,行事狠辣惯了,不惧代?价,可如今不同,新帝御极,最先要整改削权的就是锦衣卫。
而秦菱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昔日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如今畏惧新帝报复,已有数日不曾现身诏狱,不知是否是去?另谋出路了。
狱卒送上饭菜,态度强硬,“快吃吧,做饿死鬼可不划算。”
馊掉的饭菜难以满足锦衣玉食的世家少爷,狱卒看好戏似的睥睨着季懿行抓起饭菜。
可下一瞬,全都扔在了牢房外头。
狱卒火冒三丈,联合几个同僚打开牢门?,对着季懿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还当?自己是公子?哥呢?呸!”
牢房传出季懿行痛苦的嘶吼,可对面和隔壁牢房中的囚犯如同麻木的石头,毫无反应,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
这?里?能快速磨平一个人的棱角,不出一个月,还哪有养尊处优的世家子?!
夜里?狂风大作,吹折刚刚吐出新芽的枝条,季朗坤从噩梦中惊醒,不停喘着粗气。
他梦见儿子?倔驴似的不肯服软,被狱卒结伙殴打。
新帝御极,没有迁怒季氏,还在有意无意告诫季氏,日后莫要与季懿行有所牵扯。
季氏富贵犹在,可越是这?样,季朗坤越是倍感煎熬。
四?更天,狱卒们停了手,季懿行倒在乱草垛里?没精打采。牢房里?肮脏不堪,满是尘土,他咳嗽几声,费力爬起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天明时,葛氏没有与任何人商量,悄然来?到诏狱外,暗中打点一番后,随狱卒走进从未踏入过?的阴森之?所。
妇人罩着兜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紧紧握着食盒,不敢乱瞟,生怕看见不该看的。当?她瞧见邋里?邋遢的儿子?时,眼眶一热,急忙上前。
狱卒催促道?:“只有半刻钟。”
“好,好的。”葛氏蹲下来?,手握牢柱朝里?面唤了声,刚开口就哑了嗓音,“儿啊,我糊涂的孩子?!”
听见熟悉的声音,季懿行转过?头,在看清母亲的面庞时,连滚带爬地靠过?去?,紧紧抓住母亲握在牢柱上的手,压低声音道?:“娘,你怎么来?了?快走,别让人知道?!”
葛氏哭着摇头,泣不成声,却?不敢放声大哭。
季懿行很是内疚,快速询问起家中的事。
得知是卫湛保住季氏时,目光流露出不解。
卫湛为何针对他,又力保季氏?
而后,他又在葛氏口中得知景安帝已驾崩,太子?登基。
他抹掉眼泪,最后演变成癫狂的大笑。
葛氏左右看看,示意他冷静,打开食盒,递过?一碟碟热乎的饭菜。
在吃到最喜欢的炖牛肉时,他嗓子?酸痛,有泪滴悬在鼻尖,“娘,往后就别再来?了。儿子?对不住季氏,更对不住您和父亲的养育之?恩。自此,咱们恩断义绝,对你们有利无害。”
“别说了,吃吧,多吃些。”葛氏悲戚,痛苦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新帝下令下葬了尹轩,你别再为此痛心了。”
季懿行停下吞咽的动作,鼓着腮眨了眨泪湿的眼。
等葛氏拿着食盒离开,季懿行背靠牢柱上,回味着湿冷中被养母给予的温暖。
以前不珍惜,如今难奢求。
耳尖微动,囚牢的过?道?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还有狱卒的谄媚。
“面前黑,卫相慢点。”
季懿行猛地转头,暗淡的壁灯映亮视野,一人身穿雪白锦服,外披银色鹤氅,迈着稳健的步子?徐徐走来?。
季懿行已从葛氏口中得知他晋升为内阁次辅的事,加之?内阁首辅年事已高,不日就会致仕归乡,卫湛成为群臣之?首指日可待。
也将是大鄞皇朝最年轻的首辅。
狱卒点头哈腰地跟在卫湛身边,笑着提醒他别挨牢门?太近。
“卫相别沾了晦气。”
卫湛站定,稍一抬指,示意狱卒退下。
狭窄的过?道?只剩他一人,遮挡住了季懿行眼前的光。
周正清冷的气韵,与瘆人的牢狱格格不入。
“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卫湛,你为何针对我?迎错亲的事,也是你安排的吧?”
一再被针对,事到如今,季懿行再不怀疑到卫湛的头上就是脑子?蠢笨。
其中必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我惹过?你、伤过?你,让你如此恨我?”
“因为你可恨。”卫湛慢慢蹲下来?,从鹤氅中探出手,握了一把短刀,亦是前世刺穿他心脏的第九刀,是从季懿行的书房中搜出来?的。
此时握在皙白如玉的大手里?,显得锋利冷寒。
刀尖在粗糙的地面发出声响。
季懿行怒目,“我在问你话!娶错的事,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继续猜。”
“那就是了。”
卫湛嘴角挂笑,笑意不达眼底,一瞬比牢狱的氛围还要瘆人,可有些秘密该落锁封箱了。
当?着季懿行的面折断那把短刀,卫湛站起身,居高临下道?:“问斩前,好好享受落魄和失意吧,这?是你该承受的。”
前世被你残害的人都活得好好的,而你,要承受的是他们曾受过?的痛。
卫湛要的复仇是诛心,否则也不会绕这?么一大圈。
离开诏狱时,卫湛恰与迎面走来?的秦菱狭路相逢。
短短半月光景,再次碰面,秦菱不得不低下昔日高高扬起的头。
来?到关押季懿行的牢房前,秦菱淡淡问道?:“卫湛和你说了什?么?”
“消失半月,特意为这?事儿来?的啊?”季懿行耸肩,“秦菱,有卫湛在朝廷中,你怕是要步履维艰了。快为自己做打算吧。”
“少废话,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杀了你。”
秦菱皱起粗眉,却?听季懿行癫狂大笑起来?。
“跟我合作吧,放我逃出去?,我会让卫湛付出十倍的代?价。”
“凭你?”秦菱讥笑,“你是真皇子?,老?子?还能考虑考虑。”
在宫中逗留半月有余,卫湛在三月初八这?晚,回到伯府。
已升任内阁次辅的他,甫一出现在垂花门?前,就被一群宗亲家的稚童团团围住。
宁雪滢陪着婆母站在稚童围成的人墙外静静观望。
卫湛鲜少耐着性子?与小侄、外甥们周旋,今日倒是表露出了和蔼的一面,在一片嘈杂声中,他看向?人墙外的妻子?,冷峻的面容有一丝疲态,目光却?柔和,含了千言万语。
今生,她不是季懿行的棋子?,不该因前世种种致他们今生出现心痕。
裂痕是修复不掉了,不如永不挑破,当?作从未发生过?。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无隔阂地缔结此生。
回到玉照苑已过?子?夜,多日不见的小夫妻手牵着手,羡煞旁人。
房门?被闭合的一瞬,卫湛抽回被宁雪滢握着的手,一把紧扣她的腰肢,将人提了起来?,大步走到桌前。
宁雪滢被迫趴在桌上,大惊失色,“夫君!”
如意花团的锦缬桌布被扥来?扥去?,抖落一地瓷壶杯盏,碎片飞溅在一双黑色的皂靴上。
卫湛向?前,踩过?碎片,靴底发出“咯嘣”的瓷裂声。
桌腿磨地,不堪重负。
不似先前几次的温柔,卫湛如黑夜的魅,目光幽深,带了点偏执的贪念,进击着,索取着,便是饮鸩止渴,也自认值了。
小别后的疯狂,注定是绵长?旖旎的。
桌面的肌理木纹被工匠打磨得平滑,可此刻,腻理细润的肌肤被硌出细痕,宁雪滢素齿咬唇,以手肘撑起身体?,费力扭过?头,“慢、点。”
平日不沾灰儿的肘部渐渐发红,宁雪滢又趴了下去?,以额抵住小臂。
如藻的长?发朱钗歪斜,更有一支珠花坠地,镶嵌其上的圆润珍珠滚至桌脚,被皂靴踩住,又被踢开。
月光如纱化作绡幕,夜雾化作烟幌,遮挡住屋里?的缱绻。
痛苦声渐渐演变成丝丝忻愉。
两颗思念的心,越靠越近。
绫罗堆叠,宁雪滢曲膝缩脚,跪在桌上,如湖面的天鹅,扬起优美的鹅颈,感受月光拂面。
男子?官袍整洁,只松垮掉了革带。
借着圆桌的高差,女子?低眸捧起卫湛的脸,附身落吻。
男子?托着她的腋,温柔回应。
忘情,也忘记时辰。
是真的忘情到忘记了时辰,以致心口传来?狂跳时,想要抽身已是难事。
而宁雪滢还沉浸在卫湛给的柔情中不能自拔,学着他的动作,主动去?撬他的唇。
等待她的,是生疏且热烈的回应。
子?夜中段已过?,就在宁雪滢莫名感受到对方的生疏时,偶然望向?漏刻的一刹,不由僵住了身子?,惊慌地退后,却?是退无可退。
站在桌前的人还是那副俊美模样,可宁雪滢品出了异常。
男子?淡笑,倾身以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温柔地抚着她红润湿漉的脸蛋,开口沙哑:“不继续吗?”
宁雪滢无力偏头,万丈思念一顷收敛个干干净净,她想要跳下桌去?,却?被堵住去?路。
卫九语气难掩欣喜,又带着点点失落,“知道?是我,就不继续了吗?”
宁雪滢抵住他越靠越近的胸膛,转回脸认真道?:“你不是他。”
“沉睡”半月之?久,醒来?就被蜜罐兜头泼洒,卫九还沉浸在适才的悸动和受宠若惊中,不愿清醒过?来?。
他捏住宁雪滢小巧的下巴,浅啄了几下她的脸,又探入她的唇。
宁雪滢起初还能忍受,可随着他的贪念蔓延,她手脚并用地挣脱起来?,“卫九,你别这?样。”
卫九啄在她沁出汗的脖颈,一下下极尽宠爱,“就一会儿,让我做一会儿卫湛。”
他柔声轻哄,含笑索取。
宁雪滢战栗不止,赤脚踹向?他。
卫九捉住她踹过?来?的足,闭眼吻在脚背上,又嘬又吮。
被他病态的模样吓到,宁雪滢僵坐不动,直至被扯开小衣的系带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招呼在男人的脸上。
“我......”她卷起指尖,有些惊慌,很怕惹怒这?个疯子?。
卫九舔了舔溢出血的嘴角,替她掖好裙摆,遮挡住了漂亮的腿型,难掩低落地退离开。
宁雪滢如获大赦,仓皇跑开。
月光温柔轻拂兰堂中的男子?,轻拂他孤寂的身姿。
须臾,他缓步走进东卧,给了女子?充足的穿衣时长?。
“恭喜你。”
宁雪滢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站在窗边离他最远的位置,“恭喜我什?么?”
“或许我与卫湛又交换回了占据身体?的时长?。”
那可真是太好了。宁雪滢恨不得立即迎来?初十那日一探究竟。
她面上不显,脸颊的绯色也渐渐消退,恢复平静,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卫九走过?去?,伸手将她圈在双臂和窗棂间,似笑非笑道?:“我和卫湛达成共识,以后轮番陪着你。”
卫湛是不会与他达成这?个共识的,宁雪滢避无可避,索性正面迎上,“看你能不能撑到初十再说。”
多气人的一句话。
可卫九不知自己怎就对她恨不起了。
他抚着女子?的脸,狎昵中隐藏着生怕被看出的小心翼翼。
分开半月有余,两人又寻不回之?前的虚与委蛇,至少在情之?一事上,宁雪滢不会迁就他。
月色下的女子?太过?柔美,让卫九忘乎所以想要更为靠近,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他也不想学君子?的做派,让自己不好受,“让我当?一日卫湛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