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再度陷入沉寂,直到门外传来家仆问安的声响。
随着一声声“世子万福”,身穿织金宽袖宋锦绛衣的卫湛走了进来,面容淡淡,不见新婚之喜,亦不见娶错之愁。
一见儿子,卫氏夫妻正襟危坐,摆出了公婆该有的仪态。
可等了一会儿不见新妇跟进来,邓氏歪了歪脖子,小声问道:“人呢?”
卫湛是来例行请安的,随后坐到玫瑰椅上,接过管家姜叔递上的青花瓷盖碗,“一时接受不了,就先不过来给二老行媳妇茶了。”
卫伯爷赶忙点头,“是啊,换谁也不能立即接受,咱们别去添堵了,还是先与季朗坤那两口子碰个面吧。”
虽是看不惯宁嵩,但卫伯爷没将偏见转移到一个远嫁的十六岁女郎身上,只想尽快解决麻烦事。
“没必要。”卫湛刮了刮茶沫,有缕缕水汽萦绕指骨,“按着季尚书的性子,会直接对外声称自家娶回的儿媳就是杜絮,会甩锅给手底下的人,说是他们弄错了新妇的籍贯和名字。这种事,外人顶多会在私下里议论,没人敢去当面触霉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这还真是季朗坤那个老东西能做出的事儿。论皇城最好面子的人,当数季氏家主,别说娶错儿媳,就是抱错儿子都未必会声张。
见状,在场的人不敢再置喙,尤其是卫昊和卫馠,甭管私下里在庶弟庶妹面前多强势,在长兄卫湛面前,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清早的伯府,陷入宁谧。
古老的姑苏卫氏,是大鄞皇朝势力最广的世家之一,在迁来京师后,享有朝廷特批的七进七出府院,一砖一檐、一木一石都极为考究。
但树大招风,前任家主在朝廷中树敌不少。
自从卫伯爷世袭爵位,在听从长子的建议后,削减了不少门徒人脉,使卫氏不再招摇,像明瓦覆霜、宝匣封存,处处透着沉静,只有笼中的百灵鸟叽叽啾啾个不停,以及青铜老缸中摆尾的鱼,荡起涟漪,摇曳睡莲。
随着昨夜的积水自屋檐滴落,迸溅在脸上,宁雪滢才从迷茫中反应过来,拿起帕子擦了擦脸。
站在斜后方的秋荷上前半步,哭唧唧问道:“小姐,咱们该何去何从?”
宁雪滢望着熠熠朝暾,没有开口回应。
她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玉照苑种了许多四季常青的篁竹,翠绿欲滴,淡雅幽静,如今素青之中缀入一点柔粉,有初写黄庭之妙。
卫湛回到玉照苑瞧见女子立在窗前时,就有这种感觉。
当仆人们请安的声音传入耳畔,宁雪滢扭头看去,上一刻还泛着小别扭的素净脸蛋瞬间红个通透。
想起暗夜里一声声陌生又粗噶的气喘,她抓紧裙摆,感觉那里又火辣辣的疼。
因着一早的“兵荒马乱”,还没顾得上涂药呢。
“世子......”
卫湛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推门走进正房,来到东卧窗前,忽然附身将小妻子抱了起来,“啪”的合上窗。
仆人惊讶不已。
秋荷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青天白日的,错娶的事还未讲清楚,关窗做什么?
窗棂内,被竖着抱起的宁雪滢僵在卫湛的臂弯,“卫世子自重。”
话音落,立即咬住自己的舌尖。
他们已成夫妻,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了,“郎、郎君放我下来好吗?”
仰头凝着女子花容失色的娇颜,卫湛似乎心情不错,将人轻轻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天气不算凉,微风和畅,日光倾洒在乘云绣的垫子上,温热了臀部,宁雪滢挪了挪寻到个舒服的坐姿,试着调整呼吸,白里透粉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几近透亮,像剥了壳的蛋清被绘上了春色,“我......有话问你。”
卫湛直起身,瞳仁被日光映得浅淡,瞳孔收缩,“嗯。”
“错嫁一事,你可事先察觉?”
“没有。”
“真的?”
“盲婚哑嫁,彼此不曾见,如何察觉?”
宁雪滢一噎,眉眼凝着复杂之色,“可你没有半分不适,难道一点儿不介意吗?”
卫湛面色如常,“姻缘错结,木已成舟,既不想打破陈规,那就选择接受,没什么可纠结的。”
看他如此坦荡,宁雪滢也无话可说,是啊,若不想和离,就只能接受。
一纸婚书,盲婚哑嫁,即便如期嫁给季懿行,也不能预知日后能否性情相合,而眼前的男子,论家世、学识、样貌、前程,都是玉中尚品,既如此,没必要立即打退堂鼓,不妨相处试试,若实在不合适,再言和离不迟。
日光锃锃,穿入窗缝,照在炕几的银罂瓷器上,折出斑斓光彩。宁雪滢坐在光影中,慎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木已成舟,纠结彷徨最是无用。但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洗耳恭听。”
灼灼光线有些晃眼,卫湛单手伸向窗上的白线苇帘,轻轻扯落,遮挡住了斜照的光。
苇帘落下,飘来芦苇的清新味道。
而宁雪滢不仅闻到了日灼芦苇的味道,还闻到男子身上的兰香。
“家父视我如宝如珠,若知我错嫁,必然会擅离驻兵地,前来京师,惹陛下不快。”即便说着要紧事,她的声线依旧清甜柔润,语气好商好量,“我想说的是,在你我确定心意前,世子可否帮忙隐瞒此事,不告知我的爹娘?”
大同镇那边正在镇压山匪,就连送女出嫁,宁嵩都是立了军令状才得以赶回金陵老家。
作为父亲,宁嵩从未想过送女远嫁,可他与季老将军是忘年交,在一次打胜仗的庆功宴上,两人在醉酒后定下小辈的亲事,事后没了反悔的余地。
季老将军信守承诺,在临终前特意叮嘱长子季朗坤完成这桩婚事。
卫湛从狮纹凉玉圆桌底下勾出一把绣墩,闲适落座。
日光被遮,视线得以清晰,宁雪滢暗含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视线无意中落在男子搭在桌沿的手上,甚觉这个男子被宿命所偏爱,无一处粗糙,连手都是修长优美的。
卫湛思量片刻,问道:“若你觉得嫁我不合适呢?”
宁雪滢脱口而出,“你我和离。和离当日,我亦会修书告知爹娘。”
听得“和离”二字,卫湛微敛嘴角,淡淡“嗯”了声。
宁雪滢又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与季三郎往来书信十余次,想要当面收回、讲清,还请世子从中牵线搭桥。”
闻言,卫湛明显哂笑了声,云翳欲来。
“书信我会代为要回,有什么话,也可替你转述。”说着,他站起身,慢慢走向软榻,在宁雪滢略显局促的视线中,附身下来,一字一句敲打在女子的耳膜上,“有什么想对他讲呢?”
被男人困在双臂和坐垫间,宁雪滢不得不向后仰去。
对方的视线过于犀利,她有些抵受不住。
像是喝了陈年老醋似的,一日不到的夫妻就能生出这么浓烈的占有欲吗?
宁雪滢不懂,只觉背脊酥麻,想要逃离。
“不想说?”卫湛掐住她一侧脸颊,不轻不重地捏在指腹间,感受到吹弹可破的触感,很想加重力道,却知她比琉璃还易碎,又不自觉地卸去力道,可说出的话冰冷不近人情,“既然没有要代为转述的,那就到此为止,你和他之间别再有后续。”
压迫感消失时,宁雪滢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鸷。
卫湛离开后,宁雪滢拉开帘子,继续坐在日光中汲取温暖,驱散彷徨所带来的寒颤。
远嫁来京,身边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仆从,再无其余依靠。她思绪飘忽,没一会儿就栽倒在锦垫上睡了过去。
秋荷蹑手蹑脚地走近,为女子盖上厚厚的毯子,稚嫩的脸蛋浮现温柔,“小姐睡吧,奴婢陪着你。”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飘入耳中,入睡的宁雪滢忽然听得一声压抑的喊声:“小姐走啊,快走!别回头!”
她惊坐而起,看向黯淡阴森的周遭,意识瞬间慌乱。
画面一转,她披头散发跑在青青草地上,扭摆着长长的撮花裙尾。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似在被人追逐。
春寒料峭,她边跑边呼出白汽,等跑上一处山坡还没喘匀气儿,就见河畔的芦苇荡旁单膝跪着一道身影。
月色凄凄,笼罩跪地垂头的男子,有鲜血自男子指尖滴淌,蔓延至草地,流入河中。
男子背对山坡,优美的身形被刀剑刺穿。
她难掩惊恐,提起裙摆奋力跑向河畔,想要看清男子的脸庞。
可草地湿滑,下坡更甚,她跌倒在地,裙摆染泥。
夤夜将近,男子连同月影渐渐消失,她趴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气音回荡在郊野。
“不要、不要!”
“小姐?!”
秋荷的声音再度传来,夹杂着焦急和关切。
睡梦中的宁雪滢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视野一片刺茫,她抬手遮住日光,头脑发沉。
是梦啊。
还好是梦。
可她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秋荷抓住宁雪滢的手不停搓揉,试图换回她的意识,“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宁雪滢慢慢爬坐起来,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
“秋荷,我梦见一个男子,他被刀剑刺穿胸膛,浑身是血。”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宁雪滢对秋荷几乎是无话不谈。
秋荷问道:“小姐梦见了何人?”
宁雪滢摇摇头,“没看到正脸。”
秋荷自幼习医,深知心病最难祛除,但小姐很少做梦,刚刚的梦魇应是因错嫁所生出的焦虑所致,遂并未放在心上,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宽慰道:“姻缘错了,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歪打正着呢。奴婢跟府中人打听过,都说世子是个宽厚的主子,很少发脾气。性子稳的人,品行通常不会差。”
宁雪滢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将脸埋在膝头,“府中人怎敢非议世子?”
秋荷刚要打趣,被宁雪滢揪了揪耳朵。
“好了,去办点实在事,从嫁妆里替我取几样胭脂和首饰来,以做明早之用。”
既进了永熹伯府,怎么也要在卫家人的面前大大方方露个脸才行。
深夜高门戏台,伶人月下徘徊,吟唱一出折子戏,戏腔清越,幽幽婉转,引得看客抚掌。
大夫人邓氏浅抿一口酢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妯娌探讨着伶人的唱功。
董妈妈走进看棚,对着邓氏附耳几句。
邓氏握住扶手,“真想通了?”
“是啊,听陪嫁的秋丫头说,今儿白日里,大奶奶让她从嫁妆里选取了胭脂和首饰,必然是为明早准备的。”
邓氏展颜,嘴角眉梢透着喜气,对上妯娌们投来的视线,难掩悦色,叮嘱她们寅时到场。
有一贵妇人问道:“行过媳妇茶后,可要择日再举办一场盥馈礼?”
董妈妈等人不禁看向陪在一旁的卫馠。
盥馈礼后,新妇可代替婆母打理府中大小事务,无疑与料理中馈、人事的卫馠有所冲突。
卫馠嗑着瓜子,淡淡然地盯着戏台。
邓氏略一思虑,笑道:“不急,日后再办。长媳可先接替我手中账本,从管账做起。”
管账比中馈、人事还要馋人,董妈妈替自己伺候的大奶奶欣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她福福身子,回到玉照苑,与青橘耳语几句。
青橘点头会意,拉着秋荷去往库房。
正房东卧内,宁雪滢本是透过微开的窗缝“等待”卫湛回来,却无意瞧见两个侍女蹦蹦跳跳地跑出月门,不用细想都知道她们是依了董妈妈的吩咐,去其他院落打点人情了。
长媳需有震慑府中人的威仪,她初来乍到,又是世子错娶的妻子,自是威严不足。
钱财虽庸俗,却是最直白的人情。
宁雪滢摇摇头,走到乌木妆台前,刚摘下一对珠花,就听见窗外廊下传来仆人请安的声音。
兰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融在灯火中,徐徐走进八方锦纹隔扇内。
高峻的男子立在隔扇旁,定定看着妆台前的美人,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皂香,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半绾,其余披散在肩后,更为飘逸出尘。
褪去大红的婚服,这才是他原本的清雅装束吧。
宁雪滢犹豫着站起身,云鬓半散,低眸走到卫湛身边,“可要妾身服侍更衣?”
卫湛抱臂倚在隔扇上,暗影笼罩在女子发顶,“为谁更衣?”
宁雪滢闷声回道:“为郎君更衣。”
然下一瞬,男子径自从她面前走开,绕到了三联屏折后,用一种宁雪滢捉摸不透的语气道:“郎君不用。”
男子的声线生来低醇温柔,是那种听着都会心动的嗓音,偏偏周身的气息凛然,叫人难以接近。
宁雪滢立在原地,没能说服自己挪开步子。
不是欲拒还应,委实是有些怕他。
半晌,卫湛从屏折中走出,不怎么走心地问道:“我睡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宁雪滢没有纠结,总不能鸠占鹊巢,让主人家睡在地上,“我让秋荷准备了两床被子,世子不介意的话,一起安置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呢。
卫湛看向平铺的两张锦衾,掀开外面的那张躺了进去,留下呆立的小妻子。
宁雪滢也不在意,原也是她先说了见外的话。她坐回妆台拆卸首饰,随后去往湢浴。
小半个时辰后,她身穿丝滑的绸衣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大户人家的公子多数宿在里侧,夜里方便妻妾伺候,卫湛倒是个特例。
宁雪滢费力越过男人的腰身,安静地躺进被子里,却忽然想起还未熄灯。
“秋荷。”她轻声唤了声,旋即看向仰面闭目的男人,“郎君可要留一盏小灯?”
可等秋荷走进来,卫湛也未回答。
宁雪滢做主留下床前的镂空铜制筒灯,便屏退了秋荷,再次躺进被子里。
昨晚的疼痛犹在,下面胀得慌,她脸皮薄,没好意思与董妈妈讨教缓释的办法。方才在湢浴中查看,已微微肿起。
想起昨晚的无助,身体不受控地排斥,她踢了踢被子,朝里挪去。
许是她一扭一扭的动作打扰到了身边人的休息,或是卫湛也不习惯夜里多个枕边人,许久过后,仍无睡意。
下面实在有些难受,宁雪滢犹豫很久,扭头看向微光中仰躺的丈夫,“我不太舒服,能否帮我寻一种药来?”
卫湛拿开搭在额头上的手,半撑起身子侧倚在床围上,“哪里不舒服?”
面上虽温淡,但回应的倒是极快。
“下面......”
宁雪滢声音很低,低到听不真切,可卫湛还是会意了,抬起手拉了拉帷幔外的铜铃。
紧闭的隔扇传来董妈妈的声音,“老奴谨听吩咐。”
卫湛背对隔扇,盯着将自己蒙进被子的小妻子,淡淡道:“取一瓶消肿的药来。”
稍顿又道:“温和一些的。”
门外,董妈妈应了声“诺”,转身离开去往西厢房,很快折回正房兰堂。
卫湛自内寝拉开隔扇,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赭色缎衫,长身玉立地现身在一片暖黄中。
董妈妈目不斜视,递上药瓶,恭敬地退了出去。
卫湛拿着瓷瓶走到床边,“用我吗?”
宁雪滢几乎抬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瓷瓶,“不用,我自己能行。”
说完又钻回被子里,头一蒙,一动不动,没有多余的动作,像只囤食准备过冬的小兽。
卫湛坐在床边,盯着鼓起的被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漠着脸戳了下最高的地方,手戳之处立即瘪塌,里面的小兽挪了个窝,避开了他的触碰。
卫湛又戳了几下,直到把小兽逼出“洞穴”才罢休。
宁雪滢冒出个脑袋瓜,双手紧紧捏着被沿,粉面泛着迷茫,“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敬茶。”
四目相对,静默片晌,卫湛躺进被子里。
静夜星稀,朔风强劲的深秋草木凋敝,即便是金门绣户三步一景,也掩盖不住秋日的干枯萧瑟。
玉照苑的拱桥上弥漫起浓浓雾气,遮挡了视线,只闻溪水淙淙流过庭芜。
雀鸟缩头栖息在光秃秃的枝头,与人们一同入眠。
昏暗的帐子中,宁雪滢偷偷向外打量一眼,没有立即有所动作,又拖了半刻钟才缩回被子里,挤出药膏涂抹起来。
指腹传来清凉感,却抵不了面上的滚烫,她秉着心无旁骛,不去回忆昨夜的场景,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患处。
无色的药膏残留在手指,她想去湢浴净手,奈何外侧一道“鸿沟”阻隔,如越高山峻岭。
可刚迈过一条腿,入睡的男人忽然转身,仰躺在了床铺之上。
宁雪滢身形不稳,噗通跨坐在了卫湛的腿上。
融化的药膏透过绸缎布料相濡,沾湿了卫湛的长裤。
窘迫汹涌袭来,宁雪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她赶忙迈过男人,赤脚踩在地上的猩红毛毯上,就那么跑向湢浴。
然而下一瞬,腰间多出一条有力的手臂,将她带回床上。
卫湛顺势抬起她用来上药的右手,嗓音带有深夜的低哑,“去做什么?”
腰肢和右腕被桎梏,宁雪滢浑身一僵,如实答道:“去擦手。”
兰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交织,在深深夜色中碰撞出别样的味道,偾张相融,悖于礼数,却在喜房内顺理成章。
卫湛无意闻到她颈间香气,调香的高手竟也没有分辨出是哪几味香料的混合,只觉清新好闻,连心脉都有了微妙的搏动。
“怎么不穿鞋子?”
还被桎梏着,宁雪滢不得不仰起脖颈,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地是热的。”
屋里燃着地龙,地面源源不断发着热,但卫湛还是将她抱起,避免了她赤脚下地。
身体忽然悬空,宁雪滢下意识低头看去,身形一晃,立即扶住男人的肩。
她坐在男人的右臂上,如同三岁的孩子被父亲单臂抱起。
两人确有身量和体型的差异,可卫湛是文官出身,竟也拥有武将的臂力,不由得令宁雪滢惊叹。
毫不费力地将人抱入湢浴,卫湛拿起黄铜架子上的银盆,示意怀里的女子盥手。
宁雪滢立即伸手浸入水中,动作利索至极。
将人放回暖帐中,卫湛捻了捻濡湿的寝衫,残留一股药味。
那是涂药渗透出的痕迹,宁雪滢假装没瞧见,刚要躺回被子里,就被卫湛扣住肩头。
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传出时,宁雪滢双臂环住自己,又紧紧并拢双膝。
勾在女子衣带上的手微松,卫湛侧眸,没有解释自己只是想查看她的患处。
看她如此排斥自己,卫湛收回手,躺在了外侧。
“郎君……”
“睡吧。”
“你压到我的脚了。”
卫湛扯出被自己压住的小脚丫,抓握在掌心,力道大的令宁雪滢发出一声嘤宁。
娇细的嗓音,与昨夜有些相似。
不知是不是报复心的作祟,卫湛抓着那只还不及他手掌长的玉足不放,力道越来越大。
宁雪滢怕痒,唇齿间不可抑制发出低吟。
城东,户部尚书府。
宏丽热闹的膳堂内,户部尚书季朗坤接过三儿媳杜絮递上的鲍鱼炖鸡汤,笑得合不拢嘴,“絮儿有心了。”
一旁的妻子葛氏心绪很是复杂,但面上始终和气,吩咐起站在桌边的侍女,“再去请请三郎。”
季朗坤脸子一肃,没好气道:“前前后后都请过几次了?想通了自个儿会过来。”
气氛忽然凝滞,其余公子和儿媳赶忙打起圆场。长公子笑呵呵宽解道:“老三向来性子拧,认死理儿,咱们各让一步,快别置气了。”
“让什么让!媳妇都娶进门了,米已成炊,让他断了去永熹伯府讨理的心思!”
有新进门的儿媳在,季朗坤自是要站在这一边,拿出了在朝廷上对佞臣口诛笔伐之势。
同样是手握兵权的亲家公,杜氏家主远比宁嵩那个草莽出身的兵痞更合他心意,这桩捡漏的联姻,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岂可换亲!
季朗坤老脸一横,替儿子做了决定。
丈夫和三子都是倔脾气,无论哪一头,葛氏都劝不动,索性垂眸缄默,无意中看向桌下儿媳的脚,心里打鼓,这双脚是真的大,比成年男子的不遑多让,可观容貌,闭月羞花,妍姿艳质,绝非男子面相。
不止婆婆葛氏,就连两位嫂嫂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起初有裙摆遮着,只觉弟媳脚背宽,此刻落座,才觉出是又大又壮实。
杜絮低头吃着碗中饭菜,嘴角点点笑痕,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尚书府垂枝苑的东厢内,早已换下喜色华服的季懿行靠坐在窗上,单腿曲膝削刻着一把短刀刀柄,俊脸紧绷,无论窗外的管家如何劝解也无济于事。
垂枝苑内外全是季朗坤派来的守卫,为的就是防季懿行婚期外出,可困得住季懿行的人却困不住他的心,他心向宁雪滢,自认不会更变。
想到女子字里行间流露的才情与坚韧,季懿行顿觉五脏六腑灼烧疼痛,好似下一刻就能将新婚之夜喝的酒水全都哕出来。
束于银冠的高马尾被夜风吹起,有几缕不听话地粘在了鼻梁上,他烦躁拨开,负气地用力雕刻着刀柄纹路。
这是一把打磨许久的短刀,日后会成为他的防身利器。
翌日朝暾未冉,天际一片灰蒙,宁雪滢从沉睡中醒来,闻到一股桂椒的香气。
大户人家喜欢用桂椒熏染衣衫,宁雪滢对此并不新奇。
听见床帐拂动,董妈妈打个响指,紧接着就有十来个侍女步入内寝,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乌木托盘,托盘上放着各式各样整齐叠放的衣裙以及相应的脂粉、头饰。
还未天亮,卫湛已不见了人影,宁雪滢拉开帷幔,视线投在了漏刻上。
寅时一刻。
今早要在公爹上朝前行完媳妇茶,她可不想迟到。
见晨起的女子面颊上还贴着一绺长发,董妈妈笑着提醒,随后道:“府中为大奶奶备了衣裳头面,大奶奶可先行挑选,再起身梳洗。”
宁雪滢淡笑着接受了府中人的好意,“这些都是在我入府前备好的?”
“并非,之前那些不合您的尺寸,这些都是由巧嫣坊赶制出来的,因着匆忙,怕耽误事儿,才没提前与您禀告。”
如此说来,伯府先前的确为那位杜娘子备了新衣、胭脂和首饰。
还真是姻缘错结。
宁雪滢暗暗摇头,没提自己已让秋荷备好了这些,视线一扫面前十个托盘,定格在了一套石榴红裙上,裙缘加了年轻女郎喜欢的荷叶边,也应是长辈们喜欢的样式。
“就这身吧。”
她随意一指,起身走向湢浴,没有被绫罗绸缎吸引太多注意力。
对于她的反应,很快传到了绿萼苑。
卫馠坐在铜镜前,由人绾起高高的发鬟,“知道了,退下吧。”
跪地的侍女躬身离开。
一旁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看向卫馠,温声提醒道:“你啊,还是花些心思在姑嫂的维系上,那毕竟是长嫂。”
卫馠轻睨一眼,“你可知,长嫂日后是要掌家的!”
若新妇是传闻中不问宅中事的杜絮还好,如今换成宁雪滢,必然是会在掌家上与她有所竞争。
“为夫明白你的难处。”肖遇慕摇着轮椅靠过去,从妆奁里选出一支金钗,插入妻子的髻中,“但有大哥这层关系,还是不好得罪,不如先和和气气地相处一段时日,试探出对方的心性和脾气。”
丈夫说得不无道理,卫馠点点头,拿起大红口脂,重重点涂在唇上。
少顷,她带人走进玉照苑,一眼瞧见立在窗前的女子。
红罗轻绡的佳人,粉面生春颜色好,连泛起愁容时都令人赏心悦目。
难怪长兄在得知娶错妻子后没有失态。
收起眼底的惊艳,卫馠扭着柳腰走上前,拿出了当家嫡女的从容大方,衣衫上的信期绣堪称精湛,被灯光映出飞燕的纹样。
走到窗边,她上下打量,莞尔笑道:“呦,如宁姑娘这般的美人儿,还真是少见。”
瞧见来人,宁雪滢先是一愣,见来人与卫湛有两分相像,再观年纪,心中有了猜测,立即收起烦乱的心绪,盈盈一颔首。
卫馠还礼,让侍从将一摞摞绸缎布帛交给了玉照苑的管事婆子,随后介绍起自己的身份,“小女子是永熹伯府的嫡女卫馠,掌管府中日常大小事,宁姑娘有什么需求,都可与我讲。”
与所猜不差分毫,宁雪滢没有诧异,也没有受宠若惊。
接着,卫馠又道:“昨儿接亲的领头是大哥的近身护卫,名叫青岑,办了糊涂事,已领了责罚,还望宁姑娘海涵。”
该以怎样的心态海涵呢?
宁雪滢扯扯唇角,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认了这桩桃花劫。
卫馠接着道:“想必宁姑娘也知自己嫁错,永熹伯府自不会亏待客人,待姑娘冷静后,可先修书两封,分送大同镇和金陵,说明情况,再看令尊和令堂如何抉择。”
女子面上一直带笑,世故老练得超乎年纪所限,却唯独少了姑嫂间该有的亲昵。
适才,宁雪滢已从董妈妈的口中大致了解了府中情况。
家主卫伯爷有一妻两妾,嫡三庶五,眼前这个卫馠是府中唯一的嫡女,早早便招了赘婿,又从生母手中接过了中馈和人事,想来是要在伯府立足顶峰的。
难怪会来“献”殷勤。
宁雪滢不傻,感受得出这份殷勤实则是变相的施威,先发制人,使她日后不得以长媳的身份喧宾夺主。
无声地轻轻嗟呼,宁雪滢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疏冷了语气,可她声音本就清甜,刻意的疏冷也不会显得失礼,反倒透着少女的懵懂,“按理儿,你不是该唤我一声嫂嫂吗?”
话落,卫馠凝住了扬起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