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这样的?她?,心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用力拧揪着,直揪得他喉咙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她?今夜葬身在火海里或是伤死在杖责下,如果他没能及时赶到,那?些沉重的?笞杖已狠狠地打在她?柔弱的?身体上,皇帝仅此?一想,想自己今夜竟似差点再也见不到她?,心就不由颤栗,纵从前自身面临生死险境也未有?过如此?深重的?战栗,他是在害怕,他竟是在害怕。
慕烟不明?皇帝此?刻所想,只想着要维护自己的?清白。太后已走,决定她?性命的?人就是皇帝,她?仰面看着皇帝,再一次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努力阐明?火势之所以蹊跷的?几处疑点,希望皇帝信她?未疏忽职守。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因这场火情冤死,她?还有?事要做,那?是她?苟活于世的?意义。
她?现下能否继续活着全仰赖于皇帝,然?而她?继续活下去的?目的?是为?了杀了皇帝,宫灯摇曳夜风的?光影中,慕烟不由心神微恍时,听皇帝说道:“朕知道了。”
皇帝确是知道了,知道为?何他是希望“眼不见为?净”才?将她?调离御前,却在她?走后没有?心静而是越发心乱,不是“眼不见为?净”,而是“眼不见就想”。他终于明?白,为?何自与她?相识以来心意愈发浮乱,终于明?白自己在龙首池马球场时为?何会失控,原来答案就近在眼前,是那?样的?清晰简单,因为?他喜欢她?,因为?他对她?的?心和韫玉对她?的?,是一样的?。
指腹虎口微有?薄茧的?手落在她?脸颊上时,慕烟霎时僵住了身体。她?心中的?恐惧与反感叫嚣着要她?挣开皇帝的?抚触,然?而理智使她?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此?刻清白与性命全仰赖于皇帝,不能做出半点或会触怒圣心的?事。
但?理智无法抵消心中的?恐惧厌恶,此?刻抚在她?面颊上的?那?只手,令她?想起数日前被拽入浴池中时,皇帝的?手就似此?刻抚在她?脸颊上,仿佛每一下都渗着蚀骨的?剧毒,是她?这几日消之不去的?梦魇。尽管那?只手此?刻似乎就只是在轻动?着拭去她?脸上的?灰烟而已,慕烟心中的?厌恶仍似暗潮汹涌。
忍耐已快濒临极限时,皇帝的?手终于离开了她?的?脸庞。慕烟微垂眼帘的?一瞬,感觉身上一暖,是皇帝将披风解披在她?肩头,他将披风为?她?拢好?,又掀起风帽戴在她?头上,慕烟垂着眼看不见皇帝神情,就听他嗓音低沉地落在她?耳畔风中,“跟朕回去。”
御驾回到紫宸宫时,已近夜半。御令下,宫女姜烟雨被凝秋等年长宫人扶走,往庑房沐浴更衣,皇帝在清晏殿楠木雕花屏风前坐下,从周守恩手里接过一盅热茶,边垂眼喝着,边听周守恩恭声询问弘福殿失火之事如何处理。
皇帝道:“明?面上先了结此?事,定为?夜风吹倒了供灯,是意外失火,不干姜烟雨的?事,也与旁人无关,暗地里再深查。”修长的?手指在青玉杯壁上拂了拂,皇帝微顿了顿,接着道:“往永寿宫那?边查。”又一沉吟,皇帝望着眼前灯影交错的?虚空,嗓音淡淡:“也查一查重明?宫。”
竟似是不止疑今夜之事与太后有?关,还疑背后或许与永宁郡王有?牵连,可永宁郡王几日前不还向圣上讨要姜烟雨来着,真会今夜欲置姜烟雨于死地吗,圣上为?何要如此?想?周守恩不解,但?也不敢问,就恭谨应下,退出清晏殿安排相关人事。
将有?关弘福殿失火的?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周守恩要再回清晏殿侍奉圣驾时,见风灯摇晃的?廊檐那?头,沐浴更衣后的?姜烟雨,正穿着一身簇新的?宫女衣裳往清晏殿走,似要入内谢恩。周守恩就顿住脚步,停在清晏殿门外,看着姜烟雨低眉垂眼地走入殿中,挟着沐浴后染着水汽的?淡淡茉莉清香。
今夜过后,圣上后宫该会多一位采女吧。周守恩刚如此?想就又转念,心想虽依大启宫规,宫人出身的?女子,在起初承幸后只能被封为?后宫最低等的?采女,但?圣上待姜烟雨特别,或会破例为?她?晋一两?阶,如封为?宝林,甚至才?人。
不是一丁半点的?特别,今夜他隔着寝殿槅门向圣上通报弘福殿之事时,只听沉寂的?殿内突然?一响,像是圣上猛地坐起身来。垂帘被圣上衣风带得晃荡如飞,圣上闻讯后就要往外走,在他提醒下才?想起穿着寝衣,匆匆更换衣裳。圣上何时会这般急躁呢,他侍在圣上身边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圣上如此?沉不住气。
采女,或是宝林、才?人,只要这姜烟雨婉顺侍君,福气大着呢,而如果她?能怀有?身孕,将来甚至应可被破格晋封为?嫔。周守恩是御前总管,对外面有?关圣上是否有?谋害太宗之心的?传言不敢断定真假,但?知圣上身体有?恙的?传言是极为?荒诞的?。既薄施雨露,怎会有?子嗣呢,然?姜烟雨在圣上这里是与众不同的?,也许不久后就会打破圣上无法拥有?子嗣的?荒诞传言吧。
夜半时万籁俱寂,使得清晏殿角落的?滴漏之声犹为?清晰,一滴一滴似雨水滑落瓦檐,滴落在她?心头。慕烟自成?为?御前宫女以来,已进出清晏殿许多许多次,然?没有?哪一次似此?刻这般步伐僵沉、心思忐忑。
弘福殿废墟前皇帝抚她?脸颊、为?她?披衣的?莫名举动?,沐浴更衣时凝秋欲言又止而又对她?说的?一句“莫怕”,进入清晏殿前周总管落在她?面上若有?深意的?目光,使她?心中不安一重压过一重,如海水沉沉压在她?心头,令她?心如几日前被皇帝拽入浴池的?一瞬,似要溺毙水中,几乎无法呼吸。
宫女其实在某种意义上都可说是帝王的?女人,虽然?古来帝王妻妾大都取自前朝朝臣之家,进入帝王后宫的?宫女很少很少,但?并不是没有?,即使数千名宫女里就只一两?名会被帝王纳入后宫,概率极低,但?这概率,在古往今来的?帝王后宫中,一直是存在着的?。
御前侍奉以来,慕烟未见皇帝召幸过妃嫔,这在她?看来,并不是因为?皇帝不好?色,而是因他体有?暗疾、力不从心。可是即使力不从心,单纯的?亲近也叫慕烟感到恶心恐惧,只是一宫女,如何能抵抗九五之尊。
挪步再滞缓,也已走到屏风前的?皇帝面前,慕烟极力镇定心神,依着宫规礼仪,为?皇帝为?她?披衣、又令她?重回御前等事,向皇帝谢恩。皇帝凝看着眼前的?少女,万般心思在心头千回百转,却未如心底所想,伸手牵握她?手,携她?坐在她?身上,向她?诉说心底涌动?的?心意等,只是在沉默许久后,声平无波道:“既回御前伺候,当忠诚如前。”
他是喜欢她?,可她?呢,真还似从前所说,一心一意地仰慕他吗?她?现下心中所喜欢的?,会是曾在小花朝夜舍身护她?的?韫玉吗?韫玉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他讨要她?,她?与韫玉是否私下互有?情意?
皇帝想,他是喜欢她?,可如果她?不全心全意地喜欢他,那?他就可以一点都不喜欢她?,也不要她?知道他曾经的?真心喜欢,一点都不要她?知晓。
慕烟原惧怕皇帝拿她?泄|欲,但?听皇帝话中似没这意思,暗松一口气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就低着头道:“是,奴婢往后当更加用心侍奉陛下。”
皇帝默默瞧她?良久,补充道:“要一心一意。”
慕烟恭声接道:“是,奴婢一心一意。”
皇帝再无声瞧了她?一阵,“嗯”了一声。
看姜烟雨入殿没两?刻功夫就又出来了,侍在殿门外的?周守恩不由微皱眉头。从姜烟雨出现在圣上身边起,他心里有?关圣上和姜烟雨的?猜测,好?像就没对过几回,真真是圣心如海。
如墨的?夜色中,少女似来时缄默,退殿后安安静静地远去了。周守恩皱眉目望着姜烟雨渐渐融入夜色的?身影,在殿外冷风中无声暗想了一阵,思绪渐飘至圣上从前在魏博时。
记得圣上九岁那?年,于一次狩猎中捡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幼狼。因为?天生残了一只腿爪,那?只幼狼被母狼遗弃在雪地里,如不是圣上发现并捡回,必会冻饿死在寒冷的?冬天。九岁的?圣上将这残疾幼狼捡回后,不假侍从之手,亲自精心照料,连就寝时都将之抱在怀中,然?而这幼狼在满月后开始吃肉时,却本性爆发,护食地咬了圣上一口。眼见圣上手掌溢出鲜血,他惊得要上前时,圣上却微摆手制止了他,望着正急切吞肉的?幼狼,缓缓微笑。
“你既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九岁的?孩子淡淡笑看着他亲手救养的?小狼,就用那?只流着鲜血的?伤手,将他呵护月余的?小狼,亲手扼死了。
深夜寒风无声侵入衣裳,周守恩不禁微微打了个?冷噤。他既想起这件旧事便?一时难以忘却,忍不住想那?姜烟雨之所以这么快就从清晏殿出来,未在今夜成?为?圣上的?采女,不会是她?在殿内胆大包天地拒绝了圣上,宁选永宁郡王而负圣上吧?!如她?真如此?做了,真要一意孤行地辜负圣恩,那?她?下场,会否就似那?只被圣上扼死的?小狼?
一念便?是福气深厚,而一念或招致性命之忧,就看姜烟雨自己怎么选了。从这夜起、姜烟雨重回御前伺候后,周守恩日常冷眼旁观,看不出姜烟雨心内所想,但?见圣上待姜烟雨是越发好?了。从前圣上待姜烟雨好?,还藏着掖着,都要找个?由头,将种种特别掩在规矩之下,但?现在圣上待姜烟雨好?,是就明?晃晃打破诸多规矩,再也不掖藏半分了。
这日内府银作局按着规矩,将新制的?一批金玉首饰先送至清晏殿,供呈御览。按理这些新制首饰,当由圣上亲自赐予后宫,但?圣上从前总懒怠理会这等小事,回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令银作局将首饰送到永寿宫,由太后娘娘挑选后,再送与后宫位份最高的?三妃,令三妃依着妃嫔位份分赐下去。
可今日圣上却有?了选看的?兴致,起身赏看了会儿?宫人们所捧着的?琳琅眩目的?各式首饰,含笑看向一边的?侍女问:“你喜欢哪个??”
周守恩默默微瞥目光,见被问的?姜烟雨僵怔着微抬眼看向圣上,洁净的?脸庞在日光照耀下,肤色白皙地几是微失血色,双眸惊颤着如有?波光在眸底轻闪,菱唇亦弱弱地颤了颤,似是无力回答圣上的?话。
这是不敬,而圣上自然?是不计较的?,既没治罪也没追问,就饶有?兴致地亲自挑选起来,将一支取意自桐花的?垂银丝流苏紫晶碧玉簪拿起,放到姜烟雨鬓边比了一比,笑着说道:“朕瞧这支很是配你。”
姜烟雨依然?不语,而圣上就抬手将这支垂银丝流苏紫晶碧玉簪轻轻插饰在她?发髻上,一手挽着那?细碎如银练的?流苏,使之柔柔地落拂在姜烟雨鬓旁,漱漱摇漾着春日流光。
周守恩在旁默然?瞧着,见姜烟雨似被圣上的?举动?惊得六神无主,不仅身子僵如木雕,连“谢恩”的?话都忘了说了。他正犹豫他这御前总管,要不要提醒尚是御前宫女身份的?姜烟雨快些跪谢圣上恩赐时,见圣上令其他人皆退,就将未说的?话咽了下去,退出殿前悄抬眸看的?最后一眼,姜烟雨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而圣上已牵起她?一只手。
指尖被触的?一瞬,慕烟如被针刺火燎般下意识将手缩回身后,惊惶震荡的?心也回过神来,垂着眼匆匆低道:“奴婢受不起。”
皇帝正要将一只琉璃手镯套在她?手腕上,见她?后退缩手,也未着恼,就看着她?淡声问道:“如何受不起?”
虽似在弘福殿失火那?夜逃过一劫,但?慕烟从那?时起至今日,心无一刻可轻徐放松,反是忧思愈重,因皇帝从那?夜起,对她?的?态度举动?越发透着诡异,今日这簪钗戴镯之举更是将她?心中积攒多日的?惊惧全数激起,慕烟越发颤声低道:“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不配受陛下如此?厚赏。”
却听皇帝道:“朕是天子,朕既赐你,你就受得起。”将她?缩在身后的?手牵回身前,将那?只琉璃手镯缓缓推戴在她?腕上。
慕烟强忍着抽回手臂的?冲动?,只觉皇帝给她?戴手镯的?动?作,仿佛漫长地有?几百年,手臂发麻,手心都要沁出汗来。终于腕上凉沉时,慕烟借谢恩将手抽出皇帝的?“魔爪”,边屈膝行礼,边垂首低声道:“谢陛下赏赐,奴婢感激不尽。”
皇帝不觉自己有?任何比不上侄子的?地方?,只想着或是启朝天子的?身份与他先前隐匿心意的?举动?,使她?的?心可能在向萧珏倾斜。还记得她?曾说过,能侍奉他就已心满意足,不敢再生妄想。当时她?还在他追问下发了毒誓,说如敢生半分妄想,天打雷劈。
侄子不似他,总是待人亲和,明?明?白白地对人好?的?,生性胆怯的?她?,或是因此?才?敢靠近永宁郡王,而他这皇帝天威太重,她?只敢低低地仰望而不敢有?半分亲近之念,就如她?自己所说的?,不敢生半分妄想。
为?了她?能一心一意,皇帝开始明?明?白白地对她?好?,也想她?改了不敢妄想的?念头,就看着她?道:“朕是皇帝,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有?些事,你可以想,因为?朕允许,明?白吗?”
眼前垂着头的?少女就低低“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有?没有?真将他的?话听到心里去。皇帝瞧不见她?的?面庞,目光落向她?垂在身畔的?一只手,方?才?为?她?戴手镯时握她?手指的?柔腻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指尖,温软如玉,似乎握住就不想放开。
默然?间,皇帝指尖微动?。他转身向紫檀御案走去,令少女跟过来伺候笔墨,将余下的?几本折子批完搁到案角后,另铺开一张澄心堂纸压平,取一支白玉管紫毫笔舔一舔墨,执笔看向案边的?少女道:“单只添水研墨,怎算得是伺候笔墨,朕有?许多事离不得你,你得学会认字。”
眼见皇帝示意她?接过那?支御笔,慕烟只能缓缓伸出右手将笔接住。因她?曾谎称一字不识,这时自然?要小心些不露痕迹,就真装作有?生以来一字也没写过的?白丁,连支笔都不知道要怎么拿。
慕烟就要假借不会拿笔的?窘迫,说几句“奴婢愚笨”之类的?话,将这支烫手山芋般的?御笔放下时,却听皇帝轻笑一声道:“手势不对。”皇帝就牵住她?拿笔的?那?只手,将她?牵至御案后、他的?身前,而后一根根地纠正她?的?手指摆放,微有?薄茧的?指腹一次次似有?若无地拂过她?根根手指,激起慕烟心中惊涟阵阵。
慕烟已极厌恶恐惧,忍耐多时,终于听皇帝说一声“这样拿笔才?对”,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片刻解脱时,皇帝的?手非但?没有?离开她?已正确拿笔的?手,还整个?将她?的?手包住,人也从御座站起,就几乎贴在她?身后,清朗的?嗓音伴着呼吸间的?温热气息落在她?的?耳畔颈侧,“朕教你写字。”
慕烟身体已完全僵住,只觉感官似都被封住,不仅被握住的?那?只手,甚至整条手臂、半边身子都已不属于自己,就只能看见皇帝握着她?一只手,共同执笔,在纸上缓之又缓地写下“烟雨”二字。
慕烟极力封闭自己的?感官,使自己如尊泥塑木偶对外界毫无所感,因只有?如此?她?才?能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恐慌厌恨,努力忍耐皇帝如此?对她?,而不将心中的?仇恨恐惧在此?刻全都倾泻出去,毁了她?将来杀死皇帝的?可能。
而皇帝则与她?完全相反,几是将她?拢在身前、握着她?手教她?写字时,他的?五感似比从前清晰放大数倍,每一丝每一缕都能感知捕捉得热烈真切,如她?白皙颈部透出肌肤的?细细幽香,如她?几丝碎发拂在他面庞上惹动?的?酥痒,如她?纤纤手指玉葱般的?绵软柔腻,丝丝缕缕似织构成?香色的?罗网,春日暖意更将之烘得春思盎然?,通身如舒暖泡在温泉水里又有?细密的?燥意流淌在他的?骨血中、汇聚在他的?心头。
皇帝忽然?想到“温柔乡”三字。他出身世家高门,十来岁时就见纨绔子弟放浪红尘,后来登基为?帝又有?了后宫,然?而至今年纪二十有?三,在面对女子时还从未生出过“温柔乡”的?念头,直至此?刻才?似乎隐有?所感。
皇帝不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并不是个?习惯与人亲密的?人,可这时却万般不想放手,边握着她?的?手,边任着心头暖热涌动?,在“烟雨”二字之旁,教她?书下了他的?名字。“恒容”,他一边写一边温声对她?道,“这是朕的?名字,如月之恒,文礼之容。”
这一日慕烟终于能下值回到庑房后,立寻来清水与香胰洗手。仔仔细细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她?犹觉不甚干净,仿佛指间还残留有?皇帝拂握过的?触感,又一次将双手深浸在盆中清水里,几乎要使指腹泡皱。
今日在清晏殿发生的?一切,不啻于先前被皇帝拽入浴池之事,对慕烟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边用力将手指搓洗地生疼,边努力平复厌恶的?心绪时,见凝秋推门回房后,不坐下歇息,而是忙碌地整理起她?自己的?衾褥衣裳等,不得不暂压下心中乱绪,先疑惑问道:“姐姐这是?”
凝秋边打包着自己的?物事,边笑着回答她?道:“周总管让我搬到别的?庑房去住,你要一个?人睡这儿?了。”
“姐姐不回来了吗?”慕烟怔道,“以后我一个?人住这里?”
凝秋先点了点头,而后就又笑道:“我想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没几日应该就会有?更好?的?去处了。”
凝秋话中“更好?的?去处”若有?深意,凝视她?的?目光亦意味深长,而态度堪称是恭谨的?客气,“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你与我等不同,会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定然?更加福泽深厚。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些时日与你同住,日常或有?冒犯之处,绝非存心,请多见谅。”
夜幕沉沉时,庑房内就只剩下慕烟一人,一盏孤灯下,她?只身坐在榻边,对着脚下一道孤影,脑海里又是凝秋临走前说的?话,又是皇帝今日说的?那?些“受不受得起”,心像是被一只手按溺在深深的?湖水里,冰冷的?窒息。
满心的?厌恶与仇恨之外,她?也真的?很害怕。窗外浓重夜色似要侵逼入室,将她?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是被父皇关在地牢里的?那?三天,身边无边无际阴冷的?黑暗似潜藏着要吃人的?野兽,它们视她?为?笼中的?猎物,正在黑暗的?角落里耐心地磨砺着爪牙,等着将她?一分分拆吃入腹。
那?时的?孤独与恐惧,令她?时隔多年想起,仍忍不住心微颤栗,然?而那?时牢外还有?皇兄在等她?、在用自己的?性命救她?。但?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真正的?绝望,黑暗之外不会再有?丝毫光明?,无论她?怎么害怕,都不会再有?一双手带她?离开,拥抱她?,保护她?。她?要么是被这黑暗溺死,要么是在被溺死时,努力再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虽已夜深,但?清晏殿中皇帝犹未就寝,正倚靠在窗榻下,将一卷纸缓缓打开。随他轻缓动?作,“烟雨”与“恒容”二字并列着出现在他眼前,皇帝含笑看着这两?个?名字,榻灯辉映下的?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的?安宁温和。
其实皇帝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恒容”并不似他今日对她?讲的?那?样浅显,就只是“如月之恒,文礼之容”。这个?由他生父亲自取定的?名字,另有?深意,而这深意多年来似荆棘隐秘地梗刺在他心底,令他每每想起,心中都有?着难言的?刺痛。
然?而这时他心头却没有?牵起隐痛,不知为?何,凝看着纸上“恒容”与“烟雨”并列在一起,他心境很是安和平静。含笑凝看一阵后,皇帝忽然?觉得身边有?点空,感觉有?点孤独,想要是这时她?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仔细一想,她?黄昏时交接下值,不过才?离了他身边一两?个?时辰罢了,他怎就感到孤独。皇帝不解之余,也感觉有?点好?笑,感觉心头似泛着点甜丝丝的?味道。他慢将书着二人名字的?纸张卷起,想他近来这般待她?,话也几乎说得敞亮,不知她?的?心意如今为?何。
皇帝的?疑惑与期待,似乎没在心中萦绕缠结多久,在隔日就快有?了答案。新的?一日,他自然?自下朝归来就令她?陪伴在旁,午后,皇帝看了两?本折子后微觉春困,就侧靠在殿内屏风小榻处的?阖目养神,而未真正睡着。
如何能真就睡去,榻旁不远处的?案桌畔,少女正在他先前吩咐下剖切香橙。殿内就只他与她?二人,皇帝在阖眼的?黑暗中听觉与嗅觉越发清晰,听着她?手持小刀轻剖贡橙的?轻微动?静,嗅着随她?动?作渐渐飘逸的?香甜气息,虽未睁眼去看,但?心中似正亲眼见到她?纤手剖橙之景,橙肉饱满莹润,而她?皓腕如雪,侧身剪影如画。
但?少女似乎真以为?他睡着了,在将香橙剖好?后,久久都没有?出声唤他享用。皇帝阖眼不动?,听她?在沉寂许久后,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步伐极轻地向他走来。极轻极缓,似生怕惊醒他的?睡意,一步一步如走在轻柔的?云端上。皇帝默然?阖眼等待着,只觉淡淡幽香越来越近,她?终于蹑步走至他身前。
对皇帝的?仇恨和生怕被皇帝侮辱的?恐惧,使得慕烟明?知也许操之过急,但?还是想尽快杀死皇帝。眼下似乎就是天赐良机,殿内只她?与皇帝二人,皇帝正在午憩,她?手里就拿着剖切水果的?小刀,如皇帝睡得深沉,她?不就可在无人察觉之时,用这锋利的?刀刃割破皇帝的?喉咙,轻而易举地送他归西?!
第22章
如能如此杀死皇帝,她自己也?无?生路,她会在用这柄小刀杀死皇帝后,就用同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她不畏惧死亡,人世清冷,唯一的一点温暖于她也?隔着国破家亡,是她不可去触碰的,而九泉之下,皇兄正在忘川之畔等她。
皇兄答应过她的,在她小时候偷偷看了许多鬼怪故事,对死亡、地府、轮回等字眼恐惧到夜里睡不着时,皇兄来到她榻前安慰她,说他比她年长,会?先她一步离开人世,他会?先去黄泉将路上可怕的鬼怪都驱走,他也?不急着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就在忘川之畔等她,等她到来后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轮回转世,这样他们来世还可生在同户人家,他还可做她的哥哥,疼爱她保护她。
也?许了结此身后,她真可与皇兄一同去太平人世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不必再背负着沉重?的命运,皇兄可就做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而她就贩卖皇兄的书画维持生计,每日黄昏时,她与皇兄一起收摊,在回家的路上,买一包鲜花饼,买一盆白茉莉,日子长久安宁。
无?谓死亡的决心与将被侮辱的险境,令慕烟越发难忍耐对皇帝的仇恨,想就在今日此刻取了他的性命。只是看似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皇帝真就睡沉了吗?尽管他看着像在熟睡,已许久未动也?未发出半点声音,气息匀畅如在深眠,但有的人天生睡眠很浅,外界稍微有点声响或他身体被触碰就会?惊醒。
皇帝武艺高?强,即使她有刀在手,但若不慎将皇帝惊醒,就算她的刀离皇帝喉咙仅数寸之距,也?极有可能刺杀失败。慕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先试上一试。
就先未持刀,而仅是蹑步近前,边观察着榻上阖眼熟睡的皇帝,边轻轻拿起榻尾一袭薄毯。在动作轻缓地将薄毯盖在皇帝身上时,慕烟边似是无?意地轻碰了下皇帝的手背,边专心地凝看着皇帝面?上神情。
皇帝似已沉入梦乡,在她为他盖毯时身体未有稍动,在她手指“不慎”拂碰到他手背时,面?色亦如静湖,未因风漾起丝毫涟漪,落在眼下的长长睫影沉寂不动。似是睡得颇深,可慕烟心中仍有种不安的直觉,她犹豫片刻,未转身拿刀,而是一手轻轻握住皇帝指尖,想再试上一试。
下一瞬,慕烟心中后怕如狂澜倾涌,因就在她轻握住皇帝指尖的一瞬,“沉睡”许久的皇帝忽然反手握住她手腕,他猛然睁开的双眼定?定?直视着她,眸底如闪烁着热烈的阳光,令她感到刺眼的灼烫。
慕烟心惊如擂,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她手腕还被扣在皇帝手中,皇帝轻轻一拉,她就身子一屈,跌坐在榻边。慕烟一时不知?皇帝就只是突然醒来还是知?道她冒犯龙体、甚至知?道她有不轨之心,不敢过多言语,慌忙低首垂眼,心砰砰直跳,后背渗出冷汗。
皇帝一时也?没有说话?,就只是倚榻凝看着身边的少?女,轻轻地握着她手腕。皇帝想,她从前是半点不敢妄想,而今是敢想一点却仍不敢在明?面?上,就只敢在以为他睡着时,悄悄地亲近他,悄悄地……摸他的手。
皇帝想,她还是喜欢他的,尽管不敢表露,尽管只敢这么?偷偷摸摸的。皇帝这般一想,忽然感觉“偷偷摸摸”四?字真是巧妙,方才她偷牵他手时,仿佛手指不是停触在他手背指腹上,而是轻轻拂在他心头,直至此刻,他指尖仍似萦有她轻握时的柔腻触感,仍能感觉到她当时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皇帝心中不由无?声轻笑。他看少?女将头垂得都快靠在膝上了,额头也?微微沁出细汗,不知?她是因为心中恐慌,只当她是羞意难掩,也?不揭她“偷偷摸摸”的事,为她能安心些?,缓缓放开她的手,温声说道:“将切好的橙子拿来,给朕尝尝。”
慕烟听皇帝如此吩咐,似是不知?她有不轨之心,也?不欲追究她冒犯龙体的事,暗松了半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她应下吩咐,将盛着新切橙肉的琉璃碗捧到榻边,见?皇帝却不接碗,就含笑看着她道:“你先坐下尝尝。”
慕烟还在为皇帝“装睡”或是“突然醒来”的事后怕,这时不管皇帝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敢违逆圣意,就“是”了一声,依皇帝吩咐,捧着琉璃碗坐在榻边,执银勺舀了一点橙肉,缓缓送到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