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眸光微深,“如何不服?”
皇帝笑着对太后道:“今日是母后的寿辰,韫玉可亲自下场打马球哄母后开心,‘彩衣娱亲’,儿臣却不能,自然不服。”说着就起身叫停了比赛,道自己要亲领另一队,与侄儿同为母后寿辰添彩。
当比赛被皇叔突然叫停,又见到穿着击鞠袍的皇叔亲自执杖下场时,萧珏就知自己今日讨要姜烟雨的行为,大抵是拂逆圣心了。也许皇叔是不允许别人染指与他有关的人与物,即使只是名小小的御前宫女而已,又也许姜烟雨在皇叔那里与别不同,并不似皇叔所说的敝履一般。
萧珏知他该退让了,他是臣是侄,在这第三局老老实实输在皇叔手下就是,可是……可是这世间他想要的很少很少,而皇叔拥有很多很多,萧珏遥看一眼场外观亭畔侍立的纤弱身影,那一夜拥她在怀的心中悸动,仿佛又在此刻怦然,促使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球杖,策马向前。
圣上亲自下场后,比赛竟比之前还要激烈数倍。原本永宁郡王离最终胜利只一步之遥,然而圣上亲领另一队后,驰疾如电、扬杖如飞,一球接一球将比分追平。眼看场上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这最后一球花落谁家将决定最终胜负之时,场外看客们紧张地几乎要屏住呼吸,阴沉许久的苍天,也在这时飘起了泠泠细雨。
最高的看台上,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球场上,将手中帕子攥拧成皱巴的一团。当彩漆马球如闪电穿雨疾飞,两匹壮马在雨中奔腾交错,年轻男子所执球杖先一步击到球身时,太后心中先是惋惜痛恨,而后见少年在败局将定的情形下,竟不顾危险地以身迎杖,只为搏得那万分之一可能的抢球机会,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来,惊声呼道:“韫玉!”
太后寿辰日,天子与永宁郡王为“彩衣娱亲”而对战的一场马球赛,最终以圣上赢球而郡王落马受伤告终。与宴众人皆退,永宁郡王被扶送至太后的永寿宫,殿外潇潇雨声中,太后紧张地看着太医诊视孙儿,满眼都是后悔。
即使永宁郡王并无大碍,太医说郡王只是落马时崴了下脚,未伤筋骨,只要静养些时日不下地走路就会好了,然太后回想当时马球场上的可怕情形,想若皇帝将球杖重重地击在韫玉面上、想若韫玉落马时摔伤了头颅脖颈,心中仍是后怕不已,再三要求太医仔细诊看韫玉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处、是否有受内伤。
当多名太医联诊,再三道永宁郡王并无内伤,请太后娘娘放心时,湿红眼眶许久的太后,却似被这一句“放心”激到,忽地落下泪来。“哀家如何能放心”,她哀戚地哽咽着道,看一眼永宁郡王,再看一眼皇帝,眸中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太医们不会诊断错的,孙儿就只是脚踝有点疼而已,身体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适。”坐在窗榻畔的萧珏,努力安慰太后,请皇祖母宽心。
“真的没事吗?”太后犹是无法宽心,握着孙儿手臂的手攥得紧紧的。
萧珏知道自己今日所输去的,可能再也得不到了,却还是在太后关切的目光中,轻声说道:“真的没事。”他微垂眼帘,“孙儿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休养几日就好了……就会好了。”
“你这傻孩子,马球赛输了就输了,有何要紧,怎能不顾自己安危”,太后长叹一声,语气既是在教责孙儿,亦透着深深的懊悔自责,“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萧珏在太后的关心训责下,未再说什么,就只是将头垂低,默默听殿外雨声繁乱。萧珏身旁不远,皇帝已在窗边沉默伫站良久,他眼前窗外,暮色四合,漱漱急雨腾着苍茫的水汽,白蒙蒙一片渐淹没于越发暗沉的天色中。
约莫酉初时候,侍等在殿外的周守恩,见圣上从永寿宫中出来,忙从弟子进忠手里接过雨伞,就要为圣上遮雨时,圣上却微侧首瞥了眼一边的侍女。周守恩心中一动,就忙将雨伞塞到那侍女姜烟雨手中,令其近身侍奉。
虽天还下着雨,但皇帝却不坐轿坐辇,就在擦黑天色与潇潇落雨中往紫宸宫方向走。因皇帝身材高大、步子又迈得比她宽,擎伞跟侍在后的慕烟,不仅需快步跟上,还需将两条手臂举得老高,才能将伞勉强撑在皇帝头顶,这一路不可谓不艰难。
她已在雨中跟走得艰难,然而皇帝却不知是为何事所激,脚步越走越快。慕烟又要紧步跟随,又要极力举高雨伞为皇帝遮雨,在雨中如只断线风筝越发步伐不稳、气息急弱,又不慎一脚踩在湿滑的石径上,就似要摔倒时,身前急走的皇帝却突然顿住脚步。
慕烟稳不住身形更来不及收脚,直接一头撞上了皇帝后背,所擎雨伞失力地倾砸在皇帝头顶,伞面雨珠簌簌流下,如水帘落淌向皇帝面庞。
第19章
圣上被淋了一脸一身的雨水,回到紫宸宫的第一件事,自是要沐浴更衣。这差事原同日常盥洗之事一样,都是御前内官伺候的,然周守恩想了一想,转而吩咐姜烟雨入内伺候。
慕烟惊得将眼睁圆,“我……奴婢……”
周守恩不容她推拒,就令人将浴巾寝衣等通通交予她,冷声催促道:“快进去吧。”
周守恩这会儿可半点不想伺候圣上,不仅是因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现下心情不好,更是因他比别人更知晓圣上是为何心中不快。在龙首池马球场时,旁人因当时鼓乐嘈杂没能听见开赛前圣上和郡王说了什么,但他当时侍奉在侧可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圣上是为永宁郡王讨要姜烟雨的事暗暗动气呢。
圣上既是为姜烟雨心里憋着火,也就该由姜烟雨去承受圣上的怒火,他可不去触这霉头。周守恩就以御前总管的身份,硬将姜烟雨催逼进了圣上沐浴的甘泉殿。
慕烟只是一小小宫女,当然无法违抗御前总管的命令,就只能捧着衣盘走进甘泉殿深处。深殿重重帷幕后,九道白玉龙首吐水入池如泉声淙淙,蒸腾水汽氤氲如山间云雾,缭绕着年轻男子披散的乌黑长发与修长挺直的肩背,晶透水珠沿着他脊背上的山峦起伏缓缓流下。
慕烟低垂着眼挪近,尽量不教自己的视线与皇帝的身体有任何接触,先将数只百和丝罗香囊沉入白玉浴池中,再将捧着的澡豆等物放到一边,拿起了梳篦和花露。
她不想触碰皇帝的身体,就避开伺候沐浴之事,只给他梳洗头发,一边十分动作缓慢地拖延时间,一边盼着皇帝张口说出他近来最常对她说的两个字——“下去”。
然而近来她为行刺之事希望能常伴帝侧时,皇帝动不动就叫她下去,这会儿她盼着赶紧离开,皇帝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慕烟磨磨蹭蹭地为皇帝梳洗长发许久,终是梳无可梳、洗无可洗,只能拿起澡豆,缓缓靠向皇帝的手臂。
将澡豆想像成扎在皇帝身上的利器,或许就可以少些心理煎熬,慕烟正这样想并要为皇帝擦拭手臂时,忽然手腕被皇帝攥住,澡豆滑落入兰汤的瞬间,她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竟也被皇帝扯入水中。
慕烟不会游水,在被拽入水的那一刻忘记浴池水并不会深到将人淹死,只见眼前白雾茫茫一望无际如是汪洋,惊慌恐惧之下,下意识就反手抓住最靠近她的“救命稻草”,如浮枝渴求依附。
然她所抓住的“救命稻草”,正是拽她下水的人,也是她的杀兄仇人。慕烟醒过神时立即松手后退,但皇帝攥着她手腕的手半点不松劲,径将欲退的她拽到他身前,目光幽深难测地落在她脸上,身形亦如山海阴影向她覆来。
他今日失控了,在龙首池马球场上,为了韫玉想要姜烟雨那句话,为了姜烟雨,在马球赛最后关头无法自控地下场,并为抢夺胜利差点伤了韫玉。皇帝直到此刻都不明白他为何会为姜烟雨失控,只知他那时无法不下场,在韫玉即将赢球并赢得姜烟雨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忽然清醒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将姜烟雨当小兔子养着玩,如果姜烟雨只是他豢养的宠物,韫玉想要,他可立即将姜烟雨送出,无须任何附加条件。可是当韫玉即将赢下马球赛时,他近日来为姜烟雨絮乱躁动的心意,如被火上浇油,他突然醒觉他不接受姜烟雨为别人所有,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侄子,他不能将姜烟雨拱手送出,抑或是同他人分享她,就似他的权柄江山。
并不是将她当成豢养的宠物,那他将她当成什么?不可将她拱手送出或与别人分享,又意味着什么?皇帝心中缠结如线团的乱念,依然难解之时,又想到韫玉今日讨要姜烟雨时的郑重神色、韫玉为赢球不惜以身犯险的举动,心绪更是杂乱无章。
皇帝了解侄子,知他并不是轻浮少年,不会肆意任性地胡乱行事。韫玉今日向他讨要姜烟雨,是生平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讨要什么,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已深思熟虑许久,是心中对姜烟雨志在必得。韫玉明明白白地提到“婚事”二字,定是存着将姜烟雨纳入后宅的心思,只是这事单就是韫玉对姜烟雨一厢情愿,还是他二人两情相悦呢?
回想小花朝那夜韫玉对姜烟雨舍身相救,将姜烟雨紧紧搂护在怀中,回想姜烟雨为见韫玉,表面称病告假,私下却主动担下送药材的差事去往重明宫,再想在松雪书斋时,姜烟雨仰着清秀的面庞,眸光澄定地望着他说“我仰慕圣上”,皇帝心绪越发繁乱,扣着姜烟雨手腕的手越发用力,另一手则不自觉抚按上她的面庞,好像想透过这张皮囊看透她的心思,也看透自己内心最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慕烟,又被迫迎看着皇帝幽深的目光、承受着他诡异的举动,只觉毛骨悚然。尽管水雾茫茫遮蔽视线,可她清楚皇帝此刻未着寸缕,她自己衣裳也全湿透黏在身上,皇帝指尖过处,仿佛是冰凉的蛇信在舔噬她的面庞,恐惧与愤恨在慕烟心底激缠。
慕烟不得不死死抿咬着嘴唇以抑制心念,若不如此,她或会恐惧地尖叫出声,或会愤恨地叱骂皇帝,或会在无法挣脱皇帝钳制的情境下,不管不顾地用牙齿这现下唯一可用的利器,狠狠咬向皇帝的脖颈,以求能拼个同归于尽。
兰池水光摇映着池畔灯火与殿顶珠辉,漾荡着百和香气与重重帷幕软垂的倒影,令这一方之地光影流转缥缈迷离。透过云烟般的雾气,皇帝凝看着少女双眸越发红润,不知是浴池水汽氤氲在她眸底,还是她因惊惶不解漫起滢滢泪意。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在西苑花房,隔着花架,她湿红着眼眶看他,宛是梨花春雨,他那时不觉看怔,不仅是他,仿佛天地尽可融在她的眸中。
皇帝蓦地松手。慕烟陡然解脱却又失去支撑,身体重重往水下一沉后才浮出水面,于是不仅身上衣裳湿透,她的发髻也被流水冲散开来,簪钗沉浮水中,披散如瀑的长发似漆黑的蔓草湿落在她肩头。
第20章
“走。”一听皇帝冷冷吐出这字,慕烟即如逢大赦,忍着心中的愤恨,扶着池壁就要离开,却又听池中皇帝道“等等”,登时僵钉在原地,想若皇帝存着要侮辱她的心思,她宁死也不能让其得逞。
池畔少女浑身湿透,粉襦碧裙的宫女服饰紧紧湿贴在她身上,使她宛如水中一支含苞待放的小荷。皇帝依然理不清心中所想,只知自己半点不希望世间有第二人看到这样的她,微垂眼帘道:“披件披风再出去。”
眼见姜烟雨披着件披风、湿漉漉地走出了甘泉殿,垂在肩畔的湿发还在淌水、形容狼狈不堪,周守恩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张口想问姜烟雨殿内发生何事,然转念想事关圣上,姜烟雨又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她披风下原先的宫女衣裳是否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想他也许不可多问,就强抑住满心不解,让姜烟雨自回庑房梳洗。
看着姜烟雨裹着披风低头远去了,周守恩心中又犯愁起来。但没办法,愁也无用,就算此刻殿内的圣上有滔天怒火要发,他作为圣上的老奴也得承受着,周守恩就硬着头皮走进甘泉殿内,预备伺候圣上沐浴,并等着成为圣上的出气筒。
然走近兰池边时,却是安安静静,周守恩见圣上仍在水中靠着池壁,手里拿着一支银簪。周守恩定睛看去,见那簪子是御前宫女通用的,想应是姜烟雨遗下的,再看向圣上面庞,见圣上面无表情,凝看银簪的眸光亦平静无澜,只是池面晃荡的水光一漾一漾地映在圣上眸中。
周守恩半点窥不出圣心,小心翼翼趋近前去,正要拿起澡豆浴巾等物,忽听圣上说道:“将她调离御前,调至清闲少事的地方。”
“是”,周守恩恭声应下,等着听圣上还有何吩咐时,见圣上忽将把玩许久的银簪丢到了池边。“叮”地一声尖锐脆响中,圣上从池畔滑了下去,整个人沉入水中,似失足落水之人无力自救,只能沉沦。
深夜时候的永寿宫,太后还未就寝,她因今日所受惊吓和黄昏时的一场痛哭,犯了头疼,即使喝了药也不能完全缓解,正由心腹沉碧帮她按摩着双鬓穴位。
晚间太医送药来时,曾道若想快些止疼,用药之外,还需静心宁神。然而太后无法静心,她反复思量着今日马球场上的事,深恨皇帝是不许韫玉出一点风头,连一场马球赛都容不得韫玉赢,非要亲自下场在众人面前打败韫玉,抑或是想亲手制造“意外”,令韫玉伤死在马球赛中?!
如果韫玉不止是摔马崴脚,如果皇帝的球杖重重击打在韫玉面上,韫玉落马摔伤甚至摔死,在外人看来,也只是因永宁郡王获胜心切、皇帝来不及收杖的一场比赛“事故”而已。太后在这夜深时回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刻,犹是满心惊痛后怕,只觉头疼地越发厉害了。
沉碧侍奉陪伴太后多年,最懂太后忧心,一边为太后按摩一边努力劝慰道:“今日不过是虚惊一场,郡王殿下安然无事,娘娘安心。”
“安然无事?”太后喃喃重复着沉碧的话,神色怆然,“不过是今日躲过一劫罢了”,她失神地目望着前方的连枝灯树,眸底幽幽灯火映沉,“如果他知道那件事,哀家和韫玉,早晚要死在他手上。”
“他”指的是当朝圣上、世人眼里太后娘娘的小儿子,沉碧默默时,又听太后悔恨切齿道:“早该弄死他的,在他还在襁褓中时,哀家就该亲手掐死他。”
沉碧知太后只是在说气话而已,那时候太祖皇帝还健在人世,太后娘娘纵真有杀幼子的心,也不能去做且无法做到。沉碧正暗唏嘘,见太后仰面看向她问道:“他今日,确是存心想害死韫玉是不是?”
沉碧想了想道:“奴婢以为,娘娘或是将今日之事想太糟了。”虽然圣上素来对女色淡淡,但沉碧还是将今日从随侍郡王的内官那儿听到的几句话,告诉了太后娘娘,并道:“也许圣上就只是为那个叫姜烟雨的宫女,下场打球而已。”
当时鼓乐喧闹,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关于姜烟雨的对话,只他二人的随侍内官有听到几句,而永宁郡王的近侍,向来是永寿宫的耳朵与眼睛。太后听了沉碧的话,狐疑着问:“那姜烟雨,生得很好吗?”
“好得扎眼”,沉碧回道,“据奴婢所知,陛下后宫的几位娘娘都已注意到这御前宫女,有私下打听她的来历呢。”
太后虽深恨皇帝,但到底养了他许多年,对他性情还是了解的,知他从魏博到启京,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见过,一无教养学识的卑贱宫女,真能凭副皮囊使他动心?太后深表怀疑,仍觉皇帝可能只是拿这宫女当个幌子而已,实际就是要与韫玉作对。
太后恨声道:“依哀家看,皇帝为那宫女是假,实际就是要韫玉难受,但凡韫玉想要的,他通通让韫玉得不到,哪怕就只是个小宫女而已。皇帝,皇帝就是要韫玉一无所有。”
沉碧听太后娘娘如此说,心中又动摇起来,迟疑着道:“也许娘娘说得对,圣上就只是拿这姜烟雨当筏子。若是喜欢,当留在御前或纳入后宫才是,可今夜这姜烟雨被调离了紫宸宫,去了弘福殿。”
太后原有十之八|九认定,皇帝对这宫女无意、只是要使韫玉求不得,这时从沉碧口中听到这话,心思倒不由转了转。皇帝骨子里的性情,是拗着一两分别扭的,太后想了又想,竟不能断定皇帝到底是何心思,再三思量,决定试上一试。
自太后寿辰那天下起的春雨,断断续续落了数日方才止歇。绵绵春雨过后,这一日天色放晴,太后在妃嫔们请安时正抄佛经,并聊起昨夜梦见太祖、太宗皇帝的事,神色不胜唏嘘。后宫妃嫔们自是皆忙安慰太后,又道会随太后娘娘一般,抄经送至宫中弘福殿焚烧祝祷。
众妃嫔中,抄经最积极的自然当数敏妃,她明白自己在后宫安身立命甚至成为未来皇后的最大靠山是她的姑母,便事事紧密追随太后,再则她与其他妃子不同,萧氏与独孤氏是姻亲,她是可称呼太祖、太宗皇帝为表姑父、表兄的。
为显诚心,敏妃这天离开永寿宫后,终日伏案抄经,足足抄了有厚厚一沓后,又在深夜之时,亲自捧着这沓经纸,不坐轿辇,一步步走往弘福殿。
弘福殿是宫中礼佛的佛堂,除皇家有重大佛事时,平常十分清静,唯有洒扫点灯的宫人。敏妃捧经走至弘福殿附近时,却见到纯妃、仪妃等人也正走到弘福殿外的宫墙下,彼此依礼见了,不免要打几句机锋。
纯妃性情温文,敏妃素日也不与她起争端,但仪妃出身将门,性子里掺着两分凌厉,常是话中带刺的。夹道石灯旁,敏妃不待仪妃拿话刺她,就先含笑说道:“仪妃姐姐不擅文墨,今日为抄这些佛经,手都抄酸了吧。”
仪妃知道敏妃是在讽她非诗书名门出身、文墨上不及其他妃嫔,也不恼怒,就明艳一笑,“反正我是闲人,左右无事,只当练字。倒是妹妹竟也得闲,这深夜时候还有空亲自来焚经,我还以为妹妹晚上定要伴驾,毕竟妹妹不是我等可比的,与陛下情分不同,是陛下的表妹呢。”
敏妃受此暗讽,不由微微变色时,忽然身旁宫人失声惊叫道:“娘娘,不好了,弘福殿像是走水了!”
黄昏时太后才命人将她所抄的经文奉至弘福殿佛前祝祷,夜里弘福殿就失了火,将太后一日的心血、对太祖、太宗皇帝的追思,全都付之一炬,太后岂能不怒。
火势被扑灭时,得到消息的太后也已驾至被烧了大半的弘福殿外,夜色中她神色冷凝如冰,厉声责问此处的管事太监,今夜是何人玩忽职守,以致弘福殿走水。
弘福殿管事太监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如捣蒜,“回……回太后娘娘话,今晚值守弘福殿的,是宫女姜烟雨。”
侍在太后身边的敏妃,目光无声瞥看向弘福殿管事太监旁的纤弱人影。太后娘娘寿辰那日,这宫女在龙首池马球场畔,虽与一众御前宫人一般装束、神情举止亦无半点越矩,却仍似鹤立鸡群、十分出挑。她留心之余,心中不免有点焦躁,以为圣上后宫要多新人了,谁成想这宫女竟似被逐出了紫宸宫,来这当差来了,且还将差事办坏,惹得太后娘娘怒火中烧。
太后娘娘震怒下,这宫女纵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按宫规至少得挨上几十大板。敏妃瞧着她柔弱的身子骨,暗暗舒心,想饶她再如何娇美,这几十大板打下去,人也打废了,更不可能回紫宸宫侍奉圣上了。
夜色深沉如墨,偌大的紫宸宫在幽如暗海的宫殿群中宛如一艘停泊海上的巨舟,灯火煌煌。明灯辉映的金阙玉殿中,御前总管周守恩神色凝重、步履如飞,他一路疾走至天子寝殿槅门外,急声禀道:“陛下,弘福殿出事了。”
第21章
若只是寻常失火,只是弘福殿的管事太监问责姜烟雨而已,周守恩身为?大内总管,可直接干涉、全权处理此事,但?太后娘娘竟亲自出面,后宫诸妃也都在场,这事周守恩委实私自压不下来,只能通报圣上。
姜烟雨被调离紫宸宫的这几天里,圣上表面如常实际心里埋着燥火,就像夏日里雷雨来前,空气虽是无风,但?并不意味着平静,山雨欲来的?闷沉燥意如阴霾重重压在人身上,让人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莫说其他,就说这几天夜里圣上总是辗转反侧,就没睡过一个?囫囵好?觉,就可见姜烟雨对圣上来说有?多不寻常。只是周守恩单只知道姜烟雨的?不寻常,不知道圣上要如何对待这份不寻常,从前他就不解圣上为何只令姜烟雨做御前宫女,现下姜烟雨与永宁郡王有?了牵扯,圣上连御前宫女都不让她?做了,周守恩就更想不明白圣心了。
虽然?不知圣心要如何对待姜烟雨,但?今夜这事,周守恩不敢不通报圣上。如果圣心是不管姜烟雨死活,圣上听他通报后会叱他多事,骂他个?狗血淋头,他老实挨骂就算了,可如果圣上在意姜烟雨死活,而姜烟雨因自己没及时通报有性命之忧,他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遂在弟子将弘福殿消息传来时,周守恩略一思量,即飞步走至天子寝殿外,将姜烟雨有?难之事火速通传。而此?刻被烧了大半的?弘福殿外,太后正责审弘福殿相关宫人,今夜负责值守的?慕烟,首当其冲。
慕烟并未玩忽职守,她?今夜被安排守夜,就认真查看佛殿各处灯火,未有?松懈。然?而这火起得实在蹊跷,火况又极迅猛,不似普通的?烛火跌燃,而像是地上被泼油之后再有?人暗中放火,火势一起,便?是熊熊烈焰,扑救不及。
与弘福殿众宫人跪在地上,慕烟如实禀明?了自己的?疑心,道似是有?人蓄意纵火,请太后详查。侍在太后身侧的?一众妃嫔里,纯妃对此?事不发一语,安静在旁瞧着事态,敏妃则就横眉冷斥道:“何人如此?大胆,敢火烧皇家佛殿?!明?明?是你夜里偷懒以至佛殿走水,毁了太后娘娘对太祖、太宗皇帝的?祝祷,却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敢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在这里欺骗太后娘娘!”
仪妃倒不是非要与敏妃对着干,是真认为?这宫女也许未说谎话,此?事当交由司宫台详查,不宜在此?刻过早决断。然?而她?刚要开口时,听太后忽地冷笑一声,忙就将话全咽了下去,似纯妃一声不吭。
“蹊跷?是火势起得蹊跷,还是你的?说辞蹊跷?”寒沉夜色中,太后冷目如刃,凉凉地剜在跪地的?小宫女身上,“疏忽职守却不思悔,还敢乱做狡辩,不严惩不足以正宫规。”就令宫人将姜烟雨按倒,即刻处以杖刑。
宫人们有?的?将姜烟雨按在刑凳上,有?的?扬起二寸宽四尺长的?笞杖,就要对姜烟雨动?刑时,忽一声尖锐的?内官通报声传来,似锋利的?匕首“呲”地划开浓重夜幕,深夜里鸣响地如能鼓震耳膜,“皇上驾到!”
妃嫔宫人等忙不迭按礼迎驾,各色宫灯仓皇晃成?一片摇曳的?灯火。摇晃不定的?灯色中,太后微眯着眼看向来人,见皇帝竟未乘辇,似是一路步履匆匆赶来,身上披着件玄色披风,发髻简单插着支玉簪,像是从榻上赶过来的?。
“皇帝怎么来了?”太后微笑着看着皇帝道。
皇帝向太后请了个?安,道:“儿?臣午间听说母后抄经祝祷,也亲手抄了一篇佛经,令人奉至弘福殿佛前,未想这会儿?快歇下时听人传报说弘福殿走火,就赶过来看看。”
“是值夜的?宫人疏忽值守,哀家正处置她?呢”,太后瞥了眼被按趴在刑凳上的?少女,淡淡地道,“按宫规,当责她?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这种事,司宫台自有?衙门处置,无谓母后劳心”,皇帝嗓音关切诚恳,“现虽是春天,夜里仍是寒凉,母后素有?头疾,经不得夜风侵吹,更需保重身体。”
太后本就只是想试试姜烟雨这宫女,在皇帝那?里到底是个?无用的?幌子还是其他,并不真就想杖死她?。若皇帝在意这姜烟雨,一个?活着的?姜烟雨远比一个?死去的?姜烟雨,要好?用许多。
太后心底是希望皇帝真心在意姜烟雨的?,如此?她?也算终于能摸着皇帝一点软肋,见皇帝匆匆赶来又说这样的?话,太后心内其实欢喜,就顺着皇帝的?“孝心”道:“也好?,哀家在这儿?待了许久,又是动?气又是吹风,也是觉身体不大舒坦,这事就交给司宫台处置吧,哀家回宫歇息,皇帝也早些歇下。”
妃嫔们日常眼睛都盯着圣上,多已注意到近来圣上身边有?名颇为?美貌的?宫女,今夜见这宫女在弘福殿当差,这会儿?圣上说为?弘福殿失火而来,但?也不知是为?经书还是为?这宫女,心中岂不要多想几分,只是各人所想不尽相同,唯敏妃最绷不住,看那?姜烟雨的?目光藏着两?分幽厉。
圣上虽一向在日常用度上并不薄待后宫,但?在召幸等事上,那?是淡得不能再淡,妃嫔们没一个?真正熟悉圣上,面对圣上也不敢随意言语,在恭送太后娘娘凤驾后,见圣上也令她?们回宫歇息,无论心中在想什么,也只能如仪各自退去了。
弘福殿废墟前,就只御驾与低头跪地的?弘福殿宫人。笞杖虽还没打到慕烟身上,但?在被强按在刑凳上时,她?四肢都被行刑宫人狠狠拧抓过,这会儿?从刑凳上下来,需忍着身上疼痛才?能似其他弘福殿宫人向皇帝行礼,然?她?刚微屈膝,就听皇帝道:“平身,将头抬起来。”
无论是误以为?皇帝乃“永宁郡王”时,还是知晓皇帝的?真实身份后,慕烟都很少与皇帝对视,仅有?的?几次直视,多是意外。直视天子是为?不敬,她?不解皇帝为?何如此?吩咐,就依令抬起头时,见殿前灯火映照下,皇帝望她?的?双眸如有?暗芒,似是落在深海的?星子,隐秘而真实地幽闪着。
因为?曾参与救火,又被强按在刑凳上差点受刑,慕烟此?时形容狼狈不堪。她?双眸下、脸颊上都灰扑扑的?沾着黑烟,身上衣裳既因救火时被水泼过,也在将受刑时被强拉扯过,凌乱地湿沾着许多草屑灰尘,发髻也松散了一半,半边长发垂落在颊边肩侧,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火里、牢里捞出来的?一般,要多难堪有?多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