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姜赶紧跑了,假装没听见。
她挎着篮子,篮子里是她精心做的糕点和吃食。
她沿着青砖墙,一路哼着歌儿,高高兴兴往国子监走。
汴京城正是杏花梨花开满枝头的时候,青砖墙,白色的花,画船楼阁,很漂亮。
国子监还是老样子。
她说明顾平章家人?的身份,门口值守检查了她携带的东西,放她进去。
来来往往的学生。
陶姜径直往六堂走。
途中经过一大片竹林,竹林后面?有?假山,假山上又有?八角亭。
这里很安静,平日没什么人?来。
陶姜揪着一根树枝,一路走一路不安分地踢着脚下石子,脑袋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新?奇,都跟第一次见似的。
她瞧见八角亭里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穿月牙白道袍,气质出尘,小娘子身披肩帛,背影亭亭玉立。
好一对璧人?。
陶姜盯着男子看了半天。
不为其他的,男子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眼熟。
脚下越走越近,衣裳是越看越熟悉。
她从亭子底下过,突然惊醒,那不是她给顾平章做的道袍吗!
袍子上的竹子,全是她一针一针绣上去的。
她绣竹子跟别?人?不同,她用更细的线,好几?个颜色,绣得栩栩如生。
她回头一看,惊觉,这人?就是顾平章啊!
再一看,那气质高贵的小娘子不是孟庭湘是谁?
我滴乖乖!男女主什么时候见面?了!
藏完, 她嘀咕,她又没做亏心事,心虚什么。
她探头, 向亭子里看去,眼睛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貌似孟庭湘问了一句什么,顾平章答了。
两人一来一回?, 有问有答。
没说几?句, 孟庭湘行?了一礼, 陶姜这才瞧见亭子下面还有两个?丫鬟。
她就说嘛, 孟庭湘这么守礼的人, 怎么可能?跟顾平章孤男寡女见面。
她仔细打量顾平章神情, 很?平静,看不出什么。
她正鬼鬼祟祟观察呢, 顾平章倏地看了过来!
好敏锐!
陶姜吓得忙往后一缩。
不是, 她到底心虚啥呢?
她郁闷地踢了一脚石子。
“出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陶姜吓得一个?激灵。
是顾平章。
她懊悔死?了,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看的!
不过她也?不带害怕的!说起来, 还是顾平章没理吧。
这样?想着?,她昂起脖子, 挺了挺胸脯,趾高气?昂地走出去。
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鸡。
顾平章静静站在杏树下,衣襟上沾满了杏花。
见她出来, 视线落在她身上, 没有丝毫意外。
陶姜别别扭扭走过去:“你看见我啦?”
“嗯。”
“咳咳。那啥, 我给你送东西。”陶姜将篮子往前?一递, “诺。”
顾平章接过来。
陶姜拉了一把他?袖子, 往前?面亭子里走,她走进去坐下, 示意顾平章将篮子放桌上。
顾平章将食盒放下。
陶姜掀开盖子,满脸得意:“看我做的糕点!”
“好看吧!”
顾平章扫了一眼,篮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粉的,白的,绿的,黑的各色糕点,皆是花瓣状,精致小巧,别具心思。
“嗯。”他?道。
陶姜拿起一枚桃花糕。
糕点呈桃花形状,粉色的酥皮,绿色的叶子点缀,内里是玫瑰花瓣做的馅儿。
她自己吃了一口,惊叹:“真好吃!”
顾平章拿起一枚,放到嘴里轻咬。
外皮层层起酥,渗着?桃花香气?。
内里玫瑰花蜜清香,带着?丝丝甜,却不腻。
“好吃不?”陶姜盯着?他?,满脸求夸奖。
顾平章:“嗯。”
陶姜一共带了三包糕点。
她本意是一样?尝一口就行?。
但实在太好吃,她跟只小仓鼠一样?,吃个?不停。
顾平章没吃多?少,全进她肚子里了。
食盒见底,她才后知后觉,不由脸红。
顾平章懒洋洋道:“家里不让你吃饭?”
陶姜恼了:“我做的太好吃了,我就爱吃,你管得着?吗。”
顾平章拉长了声音:“哦。”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栏杆上,“你方才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后作什么?”
陶姜一下子炸毛:“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她蹭地站起来,踮起脚也?只到顾平章下巴,气?势上实在不够有逼格。
她讪讪退后,拉开距离。
“你又为何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与小娘子鬼鬼祟祟见面?”
话一出口,她感觉有歧义,她的本意是压倒顾平章,她才没有做亏心事,才不心虚。
怎么此?话一说,像是抓到丈夫偷腥的原配,拈酸吃醋。
她不自在道:“你爱跟谁见面跟谁见面。”
她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腮帮子鼓鼓的。
顾平章喉咙里笑了一声。
他?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心噎死?。”
陶姜瞪他?,接过水一口喝完。
“没有鬼鬼祟祟见面。”顾平章看着?她,认真道。
陶姜正举着?茶盏,闻言,没反应过来:“啊?”
顾平章伸手,轻轻将她鬓角乱七八糟的头发拨到耳后。
陶姜呆呆地看着?他?。
“只是恰好遇到,她有些?学问不懂,向我请教。”
顾平章看着?面前?竹林,淡淡道:“光天化日,没有鬼鬼祟祟。”
风轻轻吹动竹林,草木清香飘过,春笋破土而出,泥土的气?息若有似无。
陶姜脑子晕乎乎的。
她:“哦。没有就没有呗!”
顾平章在跟她解释?
为什么?
她感觉心跳有点快,怎么回?事儿。
她抓住食盒一番整理,抓起来要走:“我,我走了!”
手却被人抓住。
她条件反射挣了挣:“干什么?”
顾平章道:“顾剑为何没跟着??”
陶姜:“哦,他?在外头呢!”
顾平章:“下次不要离开顾剑身边。”
“知道了!”陶姜扯了两下,将他?手甩开,一溜烟跑了,跟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她没发现,顾平章随她走过竹林,看到她跟顾剑汇合,一大一小远远消失在辟雍后,才转身离开。
顾剑看见了顾平章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
“你跑什么?”他?问陶姜。
“我就愿意跑两步。”陶姜搪塞。
她也?不知道为啥跑。就觉得怪怪的。
哎怪她心血来潮给顾平章送什么糕点,撞见他?跟女主?见面。
下次打死?不来了。
这样?也?好,顾平章跟女主?开始发展了,她也?可以安安心心看帅哥。
主?打一个?互不干扰,到时候好聚好散。
陶姜在店里听说顾平章考核又拿了最优,他?写的文?章,写的字帖又被人争相传抄,戴兴山清谈会,顾平章一篇春日赋,孟庭湘一曲流水引,引得所有人赞叹……店里的人也?知道他?们主?家郎君在国子监是个?很?有名的人物,文?章学问人品才貌皆出挑。
陶姜每日忙着?赚钱。
京城的店稳定下来后,陶水和陶山又去胶州开了新的分店。
紧接着?又在岳阳开了第六家分店。
每家店生意兴隆,陶姜每日数钱都数不过来。
大业朝最大的钱庄,是冷凝儿母亲外家,皇商吴家的兴业钱庄。
陶姜的钱都存在那里。
日后走到哪里都可以去兑换。
京城里这些?权贵人家通过联姻,势力盘根错节。
皇商吴家更是与许多?勋贵结亲,稳坐第一皇商的位置。
冷凝儿母亲,吴家大小姐吴静娴,嫁的是承恩伯府嫡次子冷霜。
承恩伯的爷爷,也?就是承恩公,当年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承恩公乃太祖所封四大国公之一,与吴国公并列。
爵位每袭一代,便降一等。
至冷凝儿大伯袭爵,便是伯爵了。
若非吴国公府每朝都送女儿入宫,讨得皇帝欢心,爵位不降反升,承恩伯府上不见得比不上吴国公府。
冷凝儿的小姨,也?就是嫁给青浦县新上任于县令的吴静语,也?算不得下嫁。
这于县令,大名于智明?,乃吴国公继室夫人于氏外家,义勇侯府于家的嫡次子,于氏的弟弟。
义勇侯府还有个?郡主?,传言年轻时骄纵跋扈,榜下捉婿,嫁给了清平六年的状元郎,现任刑部尚书的金瑞安,生有一子,金宵,——便是陶姜第一次去国子监,带人企图调戏自己的纨绔。
就这么盘根错节,因结亲而扭结起来的关系,互为血肉,牵扯颇深。
他?们深知联姻的重要性,孩子一生下来,便订好了亲事。
冷凝儿与忠勇伯府世子李亭望的亲事便是爷爷那辈就定好的。
当时的承恩公府与忠勇公府,同为四大国公,手掌兵权,颇受太祖信任,权势极盛。
及至太祖仙逝,高祖即位,两位国公相继去世,兵权收归皇家,爵位降一等。
承恩公府子弟荫蔽入监,勤奋好学,陆续入朝为官。
忠勇伯府盛产纨绔。不事生产,懒怠读书,浪费荫蔽名额,入了国子监就毕不了业。人才凋零,兼之子孙不旺,到了如今的忠勇伯这一代,已经是朝中无人了。
官家子弟背后称其为“破落户”,顶着?空架子,内里其实已经腐朽崩塌。
冷凝儿当然不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她是家中唯一女儿,上有父母哥哥疼爱,下有弟弟捧着?,养尊处优,从小拿玛瑙当石子丢着?玩。
就因为当年爷爷跟忠勇公的约定,她就要嫁过去,不管她怎么闹,家中长辈不允许毁约。
这涉及承恩伯冷府信誉。
自古结为姻亲者,从未有悔婚的先例。
如果冷府开了这个?先河,谁还与冷府结亲?
冷府若是被这几?家排挤在外,势力势必要削弱。这是大伯决不允许出现的。
一个?小丫头的婚事,换他?冷府壮大,何乐而不为?
如今冷府做主?的是大伯,冷凝儿每日打砸摔,气?得不行?。
自从及笄后,家里开始准备将她嫁出去,她便没有一日开心的。
开春后,冷知府铨选调入户部,任员外郎。
冷府阖家搬到京城承恩伯府。
老太太也?住回?了自己的春晖园。
“姑娘!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春喜兴奋地跑来,双手背在身后。
冷凝儿将屋里东西砸了个?精光,拿着?剪子将新送来的衣裳全都剪了。
春喜看着?一地好料子,不由心疼:“宫里赏下来的软烟罗,姑娘就这样?剪了!”
冷凝儿冷笑:“有什么稀罕。”
春喜知道姑娘不高兴,不欲让她难过,她笑了起来,圆脸喜庆:“姑娘还没猜呢,你猜我碰见谁了?”
冷凝儿吸了吸鼻子:“怎么有炸鸡的味道?”
“姑娘的鼻子真灵!我就知道骗不过姑娘!”
春喜将背后的手伸出来,一杯奶茶,一包炸鸡。
“你去将陶姜请来。”冷凝儿狼吞虎咽,拿着?鸡腿啃,扯一口鸡肉,再狠狠吸一口奶茶。
春喜:“祖宗哎,在夫人面前?可不能?这样?吃。被夫人瞧见,我们都要吃挂落的。”
“还不快去!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她!”
春喜一肚子疑问去了。
陶姜正趴在窗边发呆呢。。
春喜说明?来意,她不想去。
承恩伯府听着?就规矩森严,她最怕被人管束。
“小娘子你就行?行?好,我们姑娘难过得要死?了。”
“发生什么事了?”
春喜拉着?她:“小娘子跟我去了便知。此?处不宜说。”
陶姜心里的八卦因子作祟,不由跟着?人走了。
到了承恩伯府,好不容易见到了冷凝儿,陶姜一看,好家伙,整个?人瘦了得有一圈儿。
她摸了摸肚子上圆起来的肉。
再一听,冷凝儿竟让她想法子帮她毁了婚事。
她险些?没晕过去。
我的大小姐,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冷凝儿:“你当真没法子?”
陶姜:“我一介平民,我敢帮你?,承恩伯能扒了我的皮, 你?饶了我吧。”
“哼!亏我拿你?当朋友,你?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冷凝儿气呼呼地抱着枕头捶打。
“你?问?问?你?哥哥,你?们身处高位都没办法的事, 我怎会有法子呢!”
“我哥哥说除非我逃跑。但他不会帮我。”
陶姜瞥了她一眼。
“那你?跑不跑?”
“我跑不掉。”冷凝儿沮丧。
陶姜清了清嗓子:“那你?接受事实嫁了?”
“我绝不要嫁给那个混账!”
春喜忙提醒她们小点声:“嘘!”
冷凝儿气愤道:“你?不知道, 他们忠勇伯府, 上梁不正下梁歪。”
陶姜看她脸都气白了, 不由拍拍她的背:“别把身子气坏了。”
冷凝儿气得嘴唇发青, 她满面憎恶道:“你?不知道, 他们府上,老爷的妾室少爷用, 少爷的妾室老爷用, 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恶心!”
陶姜张大嘴巴,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如何知道的?”
这种丑闻,肯定是死死摁在府中, 绝不会外?传的。
“哼, 我有的是钱, 花点钱, 四时棺材铺什?么消息都能买到!”
我滴乖乖。陶姜五味陈杂。
这份行动力, 她自愧不如。
这姑娘有这心性,干什?么不成??
“你?跟父母说了?”
“说了。”
“他们——”
冷凝儿红了眼眶:“他们说勋贵人家, 腌臜之事不少,都怪他们将我养得无法无天。他们说我嫁过?去生个世子,将爵位承袭过?来,日后母凭子贵,什?么都不用愁。”
“他们还说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凭什?么我要跟大家一样,我嫌李家恶心!”
“那,那你?——”
“打死我也不嫁!我就是死在这儿,我也不嫁!”
陶姜:“不嫁就不嫁,你?找爹娘哭求,以死相逼,他们还能逼死女?儿不成??”
“没用的。”冷凝儿红着眼睛冷笑,“他们怕冷府声誉受损,大伯母怕两位表姐的婚事受影响,我就算死了,也要把牌位嫁过?去!”
陶姜不由同情这小姑娘。
陶姜嘀咕:“不嫁就不嫁吧。你?找个比你?大伯有权势的,让他不敢不答应不就行了?”
冷凝儿眼睛倏地亮了。
她死死盯着陶姜。
陶姜心虚:“那啥,我瞎说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冷凝儿小脸焕发光彩,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嘴里念叨着:“宫里有皇后了,太子妃人选在吴国公府……”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
这姑娘真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了。
第一个就打上了皇后的主意?,胆子够大的!
陶姜感觉大事不妙,怕承恩公日后找她算账,当即要溜。
“小娘子,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你?凡事三思而后行,我今儿可是给小娘子送吃食的,什?么都没说啊!”
她走到门口?,拉住春喜:“千万记住了。”
春喜没听见她说了什?么,满头雾水答应:“晓得了,小娘子给我家姑娘送吃食来的。”
“嗯嗯。”陶姜回头一看,冷凝儿魔怔了,还在屋里转圈思考呢。
她赶紧溜了。
回去后,她左思右想,冷凝儿上哪去找个比承恩伯还有权有势的人去?
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不可能。
皇室子弟都封了王在封地上,当今太子和武王都早早与外?家结亲。
除非她能撬动这两家的墙角。
简直不可能。
按照书中剧情,皇帝今年驾崩,太子即位不到一年,明?年夏,魏王就要登基。
这一年事情很多,她的婚事定然要往后推。
若是明?年能找到办法,也不是不能摆脱这门婚事。
她看冷凝儿相当有魄力,一个闺阁小姐,竟连找四时棺材铺买消息这种事情都能做到,她做出什?么事情来,陶姜都不奇怪。
汴京城的春日短暂,几场文人清谈,几场春雨,草长莺飞,杏花梨花谢了,嫩绿的芽儿钻出枝丫,满城柳絮纷飞。
转眼人们脱了厚衣,换上薄衫。
天气越发热了。
短短四个月,顾平章在国子监每月考核中拿够了八分。
金宵等人十几岁入学,如今二十几岁,仍未拿到八分。
顾平章此举,不知打了多少人的脸,也惹了无数眼红。
学生中对?他的议论不断,他的出现?,颠覆了国子监三年才能学满历事的传统。
一般而言,国子监学生用一年半时间在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学习儒家经典,学成?合格以后,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再用一年半时间学习历史。
经史俱通,文采优秀者才能升入率性堂。
率性堂每月考试一次,成?绩优秀者给一分,良好者给半分,差劣者不给分,最优秀者一年内能取得八分,就算是及格。①
如此,一个国子监学生所有的文化课便告完成?,接下来进入历事监生行列。
历事监生合格后可以不参加科举直接入仕,大多数科举能力不行的官宦子弟便通过?此途径入朝为?官。
但是参加科举,能取得为?官的更高起点。
毕竟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顾平章作为?国子监学生,若要考科举,必须先历事。
监生历事的衙门,有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通政司、光禄寺、行人司、五军都督府、御马监、尚书司等几乎所有军政实务衙门。②
四月中,顾平章学业完成?,拿到历事监生名额,被分派到大理寺。
他每日从国子监出发,去大理寺历事,处理公务,晚上必须回国子监。
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若有违背者,痛决。
传言太祖皇帝曾经到国子监检查,问?:所有历事监生是否都规规矩矩按时返回国子监?
结果?只有户部历事的学生还没有回来。
问?其原因,原来是户部离得太远,从国子监到户部往返十余里。
太祖便给历事监生驴钱,令赁驴而行,并成?为?定例。
陶姜曾跟随顾平章到大理寺去。
当然,她进不去衙门,只是跟着他认了认路,顺便跟他商量稻种和土豆的事情。
顾平章每日都忙于案牍,大理寺案件堆积成?山,他很快瘦了一圈,眉眼越发冷峻,轮廓越发锐利。
只有开口?说话的时候,陶姜才安心,还是她认识的顾平章。
她看老板这么辛苦,也不好意?思躲懒,每日派人送吃食去,偶尔才自己?送一次。
自从上次撞见他与孟庭湘见面,她就觉得不自在。除非婶娘硬要她去,否则她都打发人去。
如此几次后,顾平章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四月她送了两次。这人埋首案牍,桌上全?是案卷,穿一袭滚边玄黑色道袍,整个人瘦削,内敛。
陶姜感觉他冷冷的,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也没放在心上,送完吃的就回来了。
五月初四,婶娘压着她又送吃食去。
“问?问?平章,明?儿端午,让他回家来吃顿饭,哪有人成?日里这样忙公务的!你?劝劝他!”
陶姜应了。
大理寺门口?侍卫吃了她的糕点,拿了她的赏钱,每次都放她进去。
顾平章的同僚都认得她。
她见了顾平章,这人屋子里堆满了案卷,正弯腰埋首,提笔疾书。
陶姜将食盒放下。
顾平章手一顿,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笔走如云,写?了一炷香功夫才停下。
陶姜早坐在椅子上,不把自己?当外?人。
与她关系好的小子提了茶壶来,陶姜送他一包糕点,那小子欢天喜地在顾平章发现?前跑了。
陶姜端着茶碗喝茶,翘着二郎腿。
顾平章直起腰,将笔挂到笔架上。
“婶娘问?你?明?天可否回家吃饭?明?日是端午,她包粽子。”
顾平章道:“回。”
“哦。”
没有人说话,空气安静下来。
陶姜瞅他一眼。
以她的经验,这人绝对?在生气。
“我带了你?喜欢的东坡肉,还熬了莲藕排骨汤。婶娘念叨你?公务繁忙,不注意?身体,特?意?让我做的。”
陶姜殷勤地开始摆放碗筷。
“快吃吧!”她笑嘻嘻地将筷子递给顾平章。
顾平章看她一眼,接过?来,问?:“店里可有事?”
陶姜头摇成?拨浪鼓:“没有,好得很,一切正常。沾了吴国公府的光,没有人找麻烦。”
顾平章低垂下眼睫,拿起瓷勺,喝了一口?汤。
他抿唇:“新店也没事?”
陶姜挥手:“没事,都好着呢!不用我操心!”
顾平章深深看她一眼。
“你?每日忙什?么?”
“忙着看帅——”陶姜眼睛一眨,“看帅帅的婶娘。”
顾平章挑眉:“看婶娘?”
“哎呀!你?不知道婶娘如今是店里的大掌柜的,气势大,每日训人的时候可威严了,可帅了。”
“哦。”
陶姜心虚地移开眼睛。
“哎听说前几日宫中赏花会,孟姑娘做了一首春游诗,到底有多好?”
顾平章淡淡道:“没看过?。”
陶姜张着嘴巴:“啊?”
恰好顾平章同窗进来找一本案卷,听到陶姜的问?题,立即道:“孟姑娘那首春游诗可比李杜!妙极!平章兄,我前两日便抄给你?了,你?竟还没看!”
顾平章扫了眼满地案卷,平静道:“忙。”
那同窗讪讪抽出一本案卷:“这一卷我借用一下。”
说完赶紧溜了。
跟顾平章待在一块儿,特?显得他们是来人间凑数的。
这人样样出挑便罢了,忙起来还不知疲倦,不分昼夜。
这是人么?
“汤好喝吗?”陶姜双手托腮,跳过?方才的话题,两只脚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嗯。”
顾平章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很好看。
光是看着,都赏心悦目。
陶姜便也不急着走了。
顾平章刚将手中碗放下,忽然从很远处传来悠久的钟声。
“当——”
一声沉重庄严,仿佛惊雷。
“当——”
第二声响起,顾平章立即走来,抓住陶姜的手。
“这是——”
她抬头,看见顾平章平静的目光,直直看向北边。
那是皇宫的方向。
紧接着,第三声“当——”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轰隆震荡耳膜。
陶姜打了个激灵。
屋外?传来紧张的脚步声,所有人噤声,紧张地快速奔跑。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抓紧顾平章的手。
“别怕。”顾平章看她一眼,“没事。先随顾剑回家去,不要出门,过?几日便好。告诉婶娘,我明?日不回去。”
“嗯,我知道了。”
陶姜推开门,大理寺上下所有人都拿了白布分发。
顾平章抓住她衣袖,带她走过?慌乱的人群。
“平章,拿着!”方才拿了案卷的青年将一块白布递给他。
顾平章接过?来披在身上。
他带着陶姜走出大理寺,将她交给顾剑。
“不要走金梁桥,王公贵戚马上入宫,车马慌乱,会吓着你?们。从后巷回去,沿着象苑。”
顾剑绷着小脸:“知道。”
“去吧。”顾平章松开手。
陶姜感觉有点紧张。
她回头看顾平章,看到他眼中的平静和安宁。
陶姜受他感染,心跳渐渐平息。
她挥挥手:“你?小心点!我走了!”
顾平章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才返回去。
陶姜回?去时, 大街上商户门窗紧闭,全都关门歇业。
五城兵马司派了人,挨家挨户通知准备白布。
全城到处弥漫着紧张气氛, 仿佛一根弦绷着?。
一进门,婶娘立即跑来,拉着?陶姜上上下下检查:“没出事吧?街上兵荒马乱, 到处是?骑马的官兵, 抓了好些人!”
“没!顾平章让我们从象苑那?边绕过?来, 避开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平章有没有事??”婶娘走来走去。
“没事?的。这么大事?, 还?轮不到他一个?历事?监生。各衙门官员估计不让回?家, 全都要留在衙门斋戒。顾平章是?国子监监生, 应当要回?国子监住宿斋戒。等斋戒期满,一切都会恢复的。”
“那?就好, 那?就好。”
婶娘抱着?顾衷, 小孩兴奋地张望。他还?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件大事?。
下午的时候,京城及附近寺观开始鸣钟。
沉重庄严的钟声响彻上空。
皇帝驾崩, 鸣钟三万下。
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大街上戒严,家家户户关起门, 不敢生事?。
街道上传来“挂白——”的唱声。
大家七手八脚挂上白幡,摘掉冠缨。
全城百姓要服缟素二十七天。一个?月内不准嫁娶,七七四十九日不准屠宰, 不准作乐。
当天, 京城散闲官员至午门斋戒。
外?头大街上的马蹄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陶姜和婶娘依偎在一块儿, 长夜漫漫, 紧张的气氛一直弥漫到天明。
衷哥儿睡得小脸红彤彤的, 睫毛乖巧地垂下。
婶娘嘀咕:“还?是?你?小子没心没肺。”
陶姜不知何时睡着?的。
皇帝驾崩,颁布遗诏, 新帝登基,准备卤簿、大驾,太?子跟武王明争暗斗。
这些都跟他们平民百姓无关。
每日不断的钟声,习惯后也能?安稳枕着?入眠。
待到七日过?去,天气已然热了起来,夏日仿佛突然而至。
街上店铺,除屠宰店,陆续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