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威风,人后吃苦,但她甘之如饴,因为这“苦”也意味着最高的地位、最盛的权势,那就是她喜欢的东西。
乔知予披着大氅走到御书房门口时,看到的就是姻姻咬着毛笔头,对着奏折苦思冥想的模样。
小姑娘翻过年就要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不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从这时候开始努力,也不算晚。
乔知予十分欣慰的迈过门槛,准备看看姻姻的功课做得怎么样。
“伯父,你,你怎么来了?”姻姻抬头一看是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中奏折往书案下遮。
这是什么表情,又是什么动作?什么东西她看不得?
姻姻不遮还好,一遮,乔知予还非要看不可。她面色不善的盯着姻姻,缓缓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掌心向上,蛮横道:“交出来。”
姻姻做贼心虚的瞥了她一眼,讷讷的将那三本奏折放到了她的手心。
乔知予瞪她一眼,转头借着烛光,一目十行的浏览着奏折,看着看着,她的唇角忍不住缓缓勾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
新帝登基,邻国万象和大蕃都派遣使节前来庆贺,只是使节带来的除了问候和祝贺以外,还带来了一些请求和建议。
其中,万象国国师,某位杨姓苗疆祭司,表示万象与大奉一直以来都存在国土边界的争议。如今万象兵强马壮,要么,大奉把西南四道划一半给万象,要么,万象自己来抢。当然,还有不伤和气的第三条路,那就是——把魑鬼将军淮阴侯送到万象和亲,嫁给傩神。
神经病……
乔知予“嗤”了一声,打开了第二本奏折。
长平公主应念安已经再次成婚,而她的丈夫,新一任大蕃王,年仅六岁。小蕃王无力治国,应念安便代为主持国事,如今被她的子民尊称为国母,地位尊崇。
对于自己的“妹妹”应姻继承大奉皇位之事,她虽然惊讶,但还是表示祝贺,并随之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让淮阴侯乔迟来大蕃小住半年。如果能答应她的请求,大蕃和车罗国将永远是大奉的盟友。
关车罗国什么事?阿斯尔也跟着胡闹,把自己那小王国绑在大蕃身上。真是买一赠二,还搭个小添头。
乔知予眉峰微挑,饶有兴致的翻开第三本奏折。
执思义才刚回到朔狼部,就搅得朔狼部内部鸡犬不宁。中原王朝历史悠久的政斗权谋技巧运用到草原帝国中,是有些无往不胜的味道。这臭小子虽然在大奉夹着尾巴讨生活,处处恬不知耻,狗里狗气,但回到草原后,倒也不犯怂,该咬人就咬人,该抢肉就抢肉。
还没有掌权,甚至连王位的边边都还没摸到,他见大奉新帝即位,立刻迫不及待的修书一封,咬文嚼字的拍了拍姻姻的马屁,并狗腿的表示他孝心发作,想要接他的干爹乔知予到草原游玩个半年。作为报答,他一旦掌权,将与大奉缔结盟约,日后对大奉秋毫不犯。
真就是脑子有毛病……
乔知予再次嗤笑一声,随手将这几本奏折丢到书案上。
这有什么好藏的,她还以为姻姻背着她又在搞什么小动作。
“你怎么想的。”她问道。
姻姻干笑两声。
乔知予和这小姑娘斗智斗勇三辈子,一看她就知道她心里憋着话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当然是把他们回绝啊!
“说出来,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乔知予说道。
姻姻想了想,“时间都太长了,而且要让伯父去他们那边,姻姻会担心。不过,他们可以来盛京,时间也可以……”
不是吧!她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当初在紫宸殿里她哭唧唧的说要给她最好的,她还等着她的孝敬呢。
“姻姻。”乔知予叹为观止,“你真是无可……”
话到此处,及时止住,她闭了闭眼,消化了片刻,叹道:“真是伯父的贴心小棉袄。”
“我,我说笑的。”姻姻赶紧拉住她的手补救,“我绝不会把伯父卖到这些蛮夷之地。他们提出来的条件,我就想想,不会真的答应。”
不废一兵一卒,也不会有任何风险,用她乔知予一个人,能给大奉轮流换来三个邻邦的结盟与友善。按照姻姻惯常的逻辑,她内心肯定觉得非常诱惑,跃跃欲试的想着要不要把自己的伯父给卖一卖,但由于伯父又能帮她治国,又能打仗,也很有用,于是她只能十分遗憾的放弃那个卖伯父的想法……
姻姻,你个坏家伙!
没好气的斜她一眼,乔知予将自己的手从姻姻的手中抽出来。
喉头又开始麻痒难耐,她抬手抵住唇,皱着眉咳了两声。
本打算咳完再好好的训一下姻姻,可一咳起来,竟然没完没了,她一只手撑在书案上,一只手捂着嘴,越咳越猛,咳得浑身颤抖,背都打不直。
“怎么了?伯父,你,你别吓我。”
姻姻从没见过面前人这种样子,急得团团转,又是给她拍背,又是给她递茶,“我召御医好不好,我给你召御医!”
就在她即将开口召御医的当口,乔知予缓过劲来,叫停了她。
十一月的盛京晚上凉意侵肌,乔知予里面穿得单薄,外面披了件玄色大氅,头发披散着,并未扎起。她的脸色比平日苍白,唇色泛着一丝不详的乌色。
她还是那么高大,像座山一样。只是以往,这座高山坚不可摧,天塌下来也能撑着,而如今,却怎么看,怎么摇摇欲坠。
“我做了一个梦,姻姻。梦醒了,突然想来找你。”她轻声说道。
姻姻不明所以,担忧道:“什么梦?”
“不好的梦。”
“梦见什么了?我,我让浑天监帮你解。”
“不用解。”乔知予平和的笑了笑,“我梦见我,大限将至。”
“梦是反的,你能长命百岁!”姻姻脱口而出。
乔知予静静的垂眸凝视着面前人,随后缓缓伸出方才捂着嘴的左手,展开后,掌心一片猩红。那是她咳出来的血。
“这是什么?呜呜呜……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了,别吓我。”
姻姻捧住她的手,涕泪横流的的用袖子擦她的手心,好像把手擦干净,她咳血的这件事也可以就这样揭过去了,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咳血是大病征兆,突如其来的咳血,更是十死无生。她大抵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只想当做什么都没有过,最好明早醒来,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变。
“姻姻现在是万岁了,可伯父,大概活不拢四十。我死之后,再也没有人管你,你要自己管好自己,知道吗?”
这话一说出来,姻姻顿时憋不住了,双眼哭成了荷包蛋,口齿不清的哭着:“可是我,我还没,还没给你封王呢……”
“用过一次招式,对我不管用。”乔知予笑着摇头。
姻姻泪眼汪汪,“我把万岁分你一半,你五千,我五千,我们活一样长,好不好……”
乔知予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她的孩子气,也笑她还有几分小良心。
但她也没笑多久,喉头又开始痒,这下不仅喉咙痒,喉管、胸腔、肺全都开始痒,痒得厉害,然后慢慢的变成了疼。
浑身上下每一处曾经受过伤的地方,都开始疼,尤其是此前被应元珩一剑穿心的伤处,疼得像是要重新撕开。
乔知予撑在书案上,一时咳得惊天动地,甚至有些喘不上气。她艰难的呼吸着,咳到最后,一口血喷出来,把半张书案的书与纸都溅得猩红,令人触目惊心。
【主人,好可怕,我们走吧!】222劝道。
“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还不能走。”她在脑海中回道。
【可你都快晕了。】
“还能撑一会儿。”
乔知予有些虚弱,姻姻没能扶得住她,她顺着书案缓缓往下溜,最终有些狼狈的坐到了地上,背靠着书案的腿,唇角挂着血迹,满脸苍白的调整着呼吸。
姻姻像是被她刚才的阵仗给吓傻了,连哭都忘了哭。
她的鼻子、脸、眼睛全都通红,她坐在她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恍然的喃喃着:
“怎么会这样?你这么厉害,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难不倒你,怎么会说死就死呢?我才刚刚做了皇帝,还没给你封王呢……我,我还想等我也变得厉害,让你对我刮目相看,让你觉得选我没错。”
“你怎么会死呢?应元珩把你伤成那样你都没死,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死的!”
“姻姻,凡人皆有一死。”乔知予吃力的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平静道:“我也不例外。”
姻姻一怔,“嗷”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泪如雨下,涕泪横流。
看着她哭成这样,乔知予心里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坏姻姻,叫你卖我。
从现在开始,给我哭!
乔知予病倒了。
乱世打仗时,她受过太多致命伤,能扛过一次都是奇迹,次次都是,又怎会不损伤根基。再加上应元珩那一剑,铁打的人也该倒了。
绿萼阁中,点起了炭盆,四处暖融如春。
她靠着卧榻闭目小憩,刚刚问诊完的御医在殿外轻言细语地地向新帝禀告她的身体情况。
穿堂而过的风将御医的话一字不漏的送到绿萼阁里,让乔知予听了个真切。
老御医咬文嚼字了半天,中心思想就一个:侯爷心脉已断,神仙难救。
姻姻愣了半晌,随后大发雷霆。
她在乔知予面前总喜欢装作乖巧听话的样子,但在外人面前,倒还是有几分威仪,生起气来的时候,甚至会让人想到应离阔。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照着他学的。
“什么心脉已断,气血枯竭?叔父正当壮年,孔武有力,就是吐了几口血,又怎会回天乏术!”
“朕偏要他活,你们太医署去给朕想办法,想不出来就把御医之位腾出来,民间大把能想到办法的人……”
老御医战战兢兢的应下,和自己的同僚群策群力去了。
姻姻转身回到屋里,伏到伯父的病床前,委委屈屈的小声告状:“他们这些庸医,欺负我是新皇帝。他们才骗不到我,呜呜,姻姻聪明着呢。”
“别为难他们。”乔知予面色、唇色苍白如纸,她撩起眼皮,轻声说了句。
见她睁眼,姻姻吸了吸鼻子,赶紧凑到她的面前。
乔知予看向伏在她床前的姻姻。这坏家伙怕她死了,现在担忧又孝顺,脸上简直像是写了一排大字:我是天下第一乖巧大孝女。
哼哼,伯父要死了知道离不开了吧,知道孝顺了吧……
还装乖,以为装乖她就会活下来?
她就要“嘎”地一声死过去!
怀着这样的美妙想法,乔知予缓缓闭上了双眼,唇角忍不住挂着一丝慈祥的笑意,标准的“含笑九泉”状。
“伯父,伯父你怎么了,你别死啊啊啊!”
姻姻被吓得大哭出声,手忙脚乱的跑出去,喊宫人把御医拉回来救人……
御医说乔知予活不了多久,但她还是又挺了许久,甚至将养着将养着,好像气色还稍微恢复了一些。
这点小变化又给了姻姻很大的希望,每天都期待自己伯父能再好一点,再好一点,最好能奇迹一样的彻底康复,就像伯父被应元珩刺中了心脏也能康复一样。
只可惜乔知予并不像姻姻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强大无匹,她也是肉体凡胎,会老,会死。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体在迅速衰弱,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她引以为豪的宝贵肌肉,它们在变薄、消解,这使她日益消瘦,也使她的身形再也称不上“魁梧”。
感受着自己身体近日的变化,乔知予真的很难过!可再难过日子也要一样过,她还是在继续处理一些临走前必须安排好的事情。
她的鬼面军们中愿意留下的,恢复女儿身,授勋赐爵,做新帝的亲卫;不愿意留下的,就领一笔退役金,各自归家。
从内心深处来说,乔知予希望她们全部留下。她走以后,姻姻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会善待她们,她们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会誓死效忠和保护姻姻。只是最终,只有一千余人留下,更多的兵选择回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在城门口送她们的那天,乔知予穿得从未有过的人模狗样。
蓬松宽大的大氅衬得她壮壮的,站在城门下,她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丘,看着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出了这座城门,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她们便又如鱼入大海,散布天涯了,一时之间,还有些舍不得。
“将军,明年我还回来看你!”
蛮龙卫的刘芳,都骑上马走了老远,还恋恋不舍的调转马头,冲着城门下的她大喊。
这一声喊,又激起其余的鬼面军回头,也跟着喊起来:
“我也是!”
“将军,我也回来!”
“加我一个!”
“你们回来,我也回来!”
“大家都回来!”
乔知予眯着眼,笑得活像个慈祥的老人,高声道:“好,一言为定。”
远方官道上,传来应声无数。
“一言为定!”
“一定回来!”
天有些阴,看着像是要下雪。
将一直牵挂的鬼面军们送走,总算是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乔知予心里提起来的那口气松了下去,咳了两声,转身撑在城门旁吐血。
现在每天都要吐那么一两回,她都要习惯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死又死不了。只是这次吐出来的血里面,还有些黑红的血块,根据她受内伤的经验,这看起来有点不妙啊……
“师父。”禄存赶紧上前来扶住她。
他的手有点抖,抖得厉害,比她的身体还抖,活像命不久矣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样。
乔知予抬眸瞥了他一眼,将他慌乱无措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顿时一乐。
嗯,不错,有被孝到。
她快死了,大家都纷纷孝了起来,或许这就是……四方来孝?
“有酒吗?”她推开他,又抵着唇咳了几声。
禄存取出酒囊,想要递给她,却十分犹豫,像是在思忖着该不该这样做。
毕竟一向稳重威严的师父突然就吐了血,看起来似乎病得不清。
他的手支在那里,怎么也送不出去。乔知予抬手将酒囊薅了过来,拧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压下唇舌间的铁锈气。
“师父……”禄存欲言又止。
他那脸上的表情,像是想问,又不敢问,看着真像是天要塌了,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死不了。”乔知予倏然一笑,随口安慰道,将酒囊甩回他的怀里。
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呢……
自从她病倒以后,姻姻开始发愤图强。
大概是看着伯父这个靠山摇摇欲坠,明白了要想把九五之位坐稳,还得靠自己,姻姻开始疯狂补课,像是要趁着伯父还有气在,把自己一口气撑成个治世全才。
御书房里的灯烛一亮就亮一个晚上,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姻姻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了命悬一线,争分夺秒的滋味。
乔知予陪着她,那场景非常的幽默。
姻姻在一旁发愤图强,有时看不懂奏折,急得挠头,乔知予就在旁边悠闲的写自己的遗书。
没错,写遗书。她闲下来后,给所有人都留了一封书信,这些人里面有乔容、乔铭、乔怀,还有箐箐、时锦、时帆,有禄存、启蛰、玉腰奴、长平、杜依棠……信的内容大抵是她给他们未来的安排,或者是对他们的建议,以及表达一下对他们的想念。
每天想到谁就给谁写,竟然攒了两大箱,目前看来,估计还要攒到第三大箱。
写得累了,乔知予就抬眸瞅一眼姻姻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乐一会儿。有时,她甚至会落井下石:
“姻姻,你如今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你很焦急,很无力,很后悔,很自责。”
正在埋头苦读的姻姻抬起头看向她,茫然的点了点头,“嗯,确实如此!而且还心慌气短呢。”
“那就对了。”乔知予重新抬笔,悠然笑叹道:“这种感觉就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就知道取笑我……”姻姻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的强打起精神看奏折。
姻姻过得不爽,乔知予心里就有点爽。她潇洒落笔,高高兴兴的又开始写遗书。
哼哼,姻姻啊姻姻。
等到一年之后的此时,你会戴着你愚蠢的小王冠坐着你愚蠢的小王座,用你愚蠢的小脑袋思考着愚蠢的小奏折。而伯父我,只会吹着空调喝着汽水打着游戏追着剧,在天堂一样的地方过着你个坏家伙一辈子也过不上的幸福生活。
当然,闲得无聊的时候,可能偶尔也会想你。
只会有那么很少很少的一点……
烛火昏黄,乔知予瞥了身旁人一眼,唇角微勾。
和前两辈子不同,这辈子,乔知予从一开始就找到了姻姻。那时候姻姻刚被生下来不久,天下已乱,在乱世中养活一个孩子对寻常人家绝非易事,她提出五两银子买下她,她的爹娘一口应下,半点都没有犹豫。
天命之女、世界女主,前两世把她生生坑死的姻姻,又落到了她的手里。她那时只是个小崽子,刚出生不久,小小软软的一团,饿了要哭,渴了也要哭,还要尿裤子。
她把自己的衣服裁碎了给她当尿布,怕她冷着,又用包袱把她裹着,挂在自己的怀里。婴孩饿得快,她怕她饿着,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到处给她找奶喝。
有时夜间赶路,走在荒原之上,四下皆黑,好像整个天地之间,就只剩头顶的一轮明月,还有踽踽而行的她,以及她护在怀里的她。
“噗通,噗通。”强劲有力的,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噗咚,噗咚。”细弱迟缓的,是姻姻的心跳声。
看着怀中两腮皮肤皲皱,鼻子下还挂着鼻涕,但是睡颜安详的小婴孩,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前世她撕心裂肺的那一句:
“因为我是人啊!我是人!可你只是把我当工具罢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还要她怎么爱她?
她第一世杀了她,她又怎么可能爱她!
可是“爱”,对姻姻来说,或许实在太重要了……
第一世,她在姻姻八岁的时候才找到她,她已经在青楼里待了两年,见遍人间冷暖;第二世,她在姻姻六岁的时候找到她,那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掉,哭得双目通红;第三世,她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找到姻姻,她还不记事,宛如一张白纸。
就这样吧,一切重新翻篇。
在荒原的月色下,那时的乔知予看着怀中的姻姻,做下了这个决定。
她要变得权势煊赫、只手遮天,她要变得无与伦比的强大,强大到连皇权都得在她面前颤抖!
她要做这世上最强的人,给姻姻最多的爱,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将一切的一切全都捧到她的面前。
她要掌控她、操纵她,也彻底地原谅她,试着爱她。
虚幻的三生三世,她是她唯一的锚点。
当月光像雪一样洒在她们二人身上的那一刻,一切便再一次的重启。
当思绪回到现实,已过子时三刻,夜已深了……
姻姻被瞌睡虫偷袭,她抓着一本奏折,看似在看,却双眼迷离,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实在撑不住,趴到了奏折上。
乔知予伸手出去,本想无情地敲醒她,可瞄到她眼下青黑,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没用的东西。”
她骂了句,随后站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盖到了她的身上。
又是一年春节,与去年相比,这个年过得稍显冷清。
乔铭没回来。他去年就说过今年回不来,得明年才回来。既然乔铭不回来,乔知予让在漠北吃沙子的乔峻茂也别回来了,她看着烦。
至于乔容,好消息是高家那男人突发恶疾死了,她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寡妇;坏消息是她和箐箐接手了河间卢家在西北西南一带的贸易网,忙得脱不开身,也没法回家过年。时锦和时帆则跟在她们身边。
“乔姻”这个乔家女已经病死,取而代之的是“应姻”。从容貌到身世,各方面的细节乔知予都已经亲自完善好,找不到一丝纰漏。从此以后,姻姻就以应离阔之女“应姻”的身份活在这世间。所以……她也不能再回乔家过年。
最后,年夜饭也就乔知予、乔怀,柳婳吃,三个人一起吃出了一种空巢老人的寂寞。
年后,乔知予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想要去见妙娘,但她快死了这种事情,除了让妙娘难过以外没有任何用。
既然不能去见妙娘,那肯定也不能去见应云渡,见了应云渡就瞒不过妙娘。
连人手一封的“遗书”,乔知予都没给他们二人写。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很干瘪无力,无论怎样她都无从下笔。
妙娘和应云渡也像商量好了一样,没有来找她。他俩总是这样,就像她不去找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来打扰她。
那么多人想要把她永远绑在身边,但他们却甘于在她的生命里当一个过客。
不知为何,这让她总觉得亏欠……
雪化的时候,乔知予去探望了刑台的应离阔。
这个由她和他一手打造的专制机构,最终成了他的牢笼。不过好消息是,这个牢笼条件不错,甚至给了他一个院子,让他可以看到院中梅花盛开。
在落梅飘雪中,乔知予与应离阔下了最后一局棋。
两人对弈,一人执白,一人执黑,棋盘之上,厮杀猛烈。
与往日一样,应离阔总是棋差一招,眼看将全盘皆输,乔知予却又让了他一步。
“我适才多走一步,这颗不算。”她伸出手,从容地从棋盘上挟走一颗白子。
应离阔望着面前人的举动,一时之间,心头五味杂陈。
“这棋局之上,你本就该是赢家,何必一让再让?”
世事如棋。
当年,若是乔迟想坐上九五之位,所有兄弟没有一个人会反对,哪怕是他,也会衷心拥护。
少年英才,世家出身,骁勇善战,智计过人……这天下,或许本就该姓“乔”,而非姓“应”。
可他偏偏就要让他。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一退再退,让他产生无穷的贪念,妄想着凭借无上的权势,将他也攥在手里,绑在身边。
可那一次,他的十一却再也没有让他。
他宁愿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让过他,也好过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哥此言差矣。”棋案前,乔知予意味深长道,“我们兄弟之间谈什么输赢,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这一瞬间,应离阔想到了姻姻,想到了杜舒、元珩……
在他娶了乔迟视若珍宝的侄女,以为就此可以将他牢牢掌控之时,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早就成了乔迟的。
他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他的,乔应两家紧紧勾连,像十指交错,结成这错综复杂、万分荒唐的关系。
“你和她,从何时开始的?”应离阔紧捏着棋子的手用力到微微颤抖。
“三哥可是在说依棠?”乔知予悠然说道:“我与她相识于十八年前。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只是三哥对她实在冷落。”
“倘若你早点告诉我,我可以把她让给你!”
“让?结发妻子,说让就让。你把依棠当成什么。”乔知予笑道,“更何况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坐得好好的,怎会甘愿嫁给我。”
那个坏女人,她知道她的什么“不想做皇后,只想要嫁给她”之类的话都是鬼话。她想要一边做太后,一边让儿子做皇帝,一边睡她。
“你恨我?是不是,十一。”应离阔沉痛地问道。
乔知予抬眸瞥了他一眼。
恨,是有一些的……
曾经她也有过很弱小的时候,也有过要依靠一个男人的想法。那时的应离阔虽然年老,却威势惊人。她刚刚穿越过来,没有根基,心智也还脆弱,总希望能讨好他,然后借势把任务做完,顺利回家。
只是他却始终把她当做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像对一条狗一样对她。
她被现实抽得很疼,可也彻底的清醒过来。
年轻的身体,美丽的容貌,放到谈判桌上,什么都不是。
这世上没什么《霸道皇帝爱上我》的戏码,要想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得靠自己一拳一拳打出来。
老皇帝应离阔,成了她的第一个老师。
她厌恶他,可也承认他强,就一点一点跟着他学。学到后来,所有的一切积淀起来,汇成了现在的她。
到现在,她已经不恨了。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
在梅花簌簌中,乔知予平静的继续道:“梦到前世,你把我杀了。”
“梦只是梦,我什么都没做过。”应离阔道。
“今日这局就下到这儿。”她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十一!”应离阔心里一慌,疾步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在平时,乔知予怎么也不会让他近身,只是如今油尽灯枯,身手也大不如前,就这样被他按了个正着。
她微微皱眉,转过头看他,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这双黑沉沉的长眸,让应离阔恍惚间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龙首山,回到了与乔迟相见的第一面。
满山尸体之间,一眼惊鸿的开端,到如今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的收尾……
“近来清减了些,多吃点肉。”
他还记得乔迟喜欢吃虾蟹,吃海鱼,不喜欢浓油赤酱,也不喜欢米饭面食。如今怎么瘦成这样,瘦得穿着大氅都能看出来。
乔知予最后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嗯。”
返程路过应云卿的牢房时,他十分激动,拍得狱栏“砰砰”作响,响得乔知予不得不暂时驻足,皱眉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