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爱她,只是那爱里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见光的的情愫。她虽然不敢回应这份爱,但十六年的庇护与疼爱,足以让她从内心深处敬他、畏他。
“伯父。”乔姻唤了乔知予一声,怯怯的将双手伸出去,心疼的捂住了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
经历了两世,又蹚过尸山血海的乔知予,心理素质已经比钢铁还硬。任务失败的窒息感当头压下,只崩溃了短短几息,她便硬是重整心情,使情绪重新稳定下来。
稳住,没输,还没彻彻底底的输,不要自乱阵脚。
深呼吸数下,乔知予平复了心口翻涌的血气,神情重归于一贯的沉稳自持。
她反手握住女主的小手,一把将其搂到自己怀里,沉声问道:“真的想好选宣武帝了吗?”
乔姻乖巧的颔首,“嗯。”
女主低着头的时候,长长的眼睫如鸦羽轻颤,巴掌大的雪白小脸上,两腮粉红,微微有肉,看起来像个乖巧无害的洋娃娃。
可爱还是可爱的,可惜是个怎么也扶不起来的阿斗,只会窝里横。
这样想着,乔知予埋首在女子毛茸茸的颈间,狠狠吸了一口。
鼻腔里只有淡淡的带着暖意的脂粉香,乔知予抬起头,漫不经心的问道:“没有涂伯父送的冷梨香膏了,是不喜欢?”
乔姻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不喜欢就不涂了。”
乔知予伸出手卡住她的下颌,抬着她的脸,皱着眉打量了片刻,用大拇指揉花了她唇角的口脂,揉出了一抹旖旎欲色。
“既然香膏不涂了,这口脂也不必再涂,改日伯父送你新的。”
冷梨香膏和海棠红的口脂,是她上一世研究出来的攻略四皇子应元珩的招数之一。
如今既然乔姻已经决定走最难那条路,选择嫁给宣武帝,那攻略的手段就得改改了。好在她乔知予第一世便是宣武的宠妃,对宣武的喜好可谓是一清二楚,这条路倒也不算一条死路。
只不过宣武帝和四皇子可不一样,他拿女人当玩物,喜欢的是大屁股大胸会跳舞献媚的,既然乔姻自己选了这条路,以后再难堪也只能她自己受着。
夜深天凉,乔姻衣衫尽褪,只裹着斗篷,似是怕冷,身体有些发颤。怕她着凉发烧然后嗝儿屁,乔知予双臂一抬,轻松将她打横抱起,迈出大堂,往闺房而去。
此刻夜色之中,雨势渐弱,水滴从屋檐滑落,溅湿廊下木质地板,空中水雾浮散,四处迷潆一片。
抱着女主走在淮阴侯府咯吱作响的走廊间,感受着带着水汽的冷风拂面,乔知予思绪万千。
这些年她努力把女主培养成一个志向远大的女人,希望她不要拘泥于小情小爱,最后的愿望可以是宏大的,哪怕是女主想做九五至尊,她也能过五关斩六将为她完成。
可惜养到如今,愿望是真的宏大了——要嫁给宣武帝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啊!
现在任务不仅完全回到成婚生孩子那条线上来,而且难度还活活拔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既要获得宣武帝那老狐狸的爱,还要把皇后拉下马来,还得斗过那四处下滑胎药的丽妃,进而生下孩子。凭什么,就凭乔姻这脑子?
任务难度这么高,又是最后一世,女主却依旧这么蠢。
她觉得自己大势已去,差不多要完蛋了,他妈的好恨!开始发癫吧……
第3章 第三癫
昨日秋分,下了场暴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盛京的风中逐渐带上了些许凛冽的寒意。
天将明未明,建福门外,待漏院中,参与朝会的京官已经在此等待。
卫国公朱横一只脚踩在湿漉漉的待漏院门槛上,站没站相的笼着袖子,眺望着黑沉沉的远方天际,兀自出神。
这个时候,北镇已经在飘雪了吧。上缴军权后,他的振武军被拆成七支,有四支都被编到了北镇边军里。
往年振武军在他手下的时候,再难他都会从户部手里把军饷要过来,给手底下的兵发粮发衣,今年听说粮食歉收,国库空空,也不知道兵崽子们有没有领到过冬的棉服。
许是秋风太过萧索,一丝浅浅的惆怅挂上了卫国公那满是横肉的脸庞,柔和了他那凶蛮霸道的面相。
“哎呀!坏事啦!差点睡过头!”
成国公钱成良纵马而来,翻身跳下马后,把马绳赶紧往小吏的手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待漏院走,一边走一边扶正自己歪歪斜斜的官帽,又抠出被掖到衣领里的斑白的络腮胡,再放下卷到腰带里的官服下摆。
“老七,来得早,你在做什么?望谁?望老哥哥我?哈哈!”
走到待漏院门口,钱成良中气十足的大笑两声,一把揽住朱横粗胖的脖子,然后不怀好意的伸出大手,“哥哥鼻子灵,胡饼交出来。”
待漏院前的巷子里,每逢朝日就有卖早食的摊子,今日他没来得及买,一下马就闻到这朱横这胖老弟身上阵阵麦香,肯定藏了吃的!
不等朱横交代,他自己就欺身上前,袖子一撩就对着身宽体胖的朱横上下其手起来。
“藏哪儿啦,藏哪儿啦?”
朱横不堪其扰,捂着胸怀衣襟转过身去,瓮声瓮气道:“四哥,这是留给十一的。”
“好哇!就是因为四哥家里没有闺女,你个老小子连口饼都不给四哥吃。十一把他那侄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就你家那泥猴儿还是别想了。”
钱成良出身商贾家族,自小就爱计算人心,乱世中入伍,征战沙场数十年,何等人精,一眼看穿胖老弟想要搭亲家的企图。
巧得很,早前他也想和十一搭亲家,然后被十一两三句话便刺退,铩羽而归。
家有一女,八方求娶,家有一儿……如果还不成器,他亲老子就得和叫花子似的,到处帮他讨媳妇。
“唔,这饼不错,还热乎着。”
一着不慎,朱横怀中一空,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胡饼竟然就落到了钱成良手里。
朱横赶忙去抢,但钱成良比他更快,三两下扒了油纸将饼塞到了嘴里,已经眉开眼笑的嚼了起来。
虽说一个胡饼着实不算什么,但朱横双眼一眯,只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谁先吃到就算谁的,这不要脸的老哥哥秉持着这个念头下手比谁都快,三年前那批成色上好的盔甲,五年前那批精钢炼制的枪头,八年前那群漠北抢来的良种战马……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横当场就上手要把他的饼扒回来。钱成良久不带兵,但腥风血雨里历练出来的身手还在,一边躲一边啃饼,还一边大笑,喷得饼渣四处飞溅。
“老七,老七!下个朝日哥哥还你两个,哈哈!你别气,不就一个饼!”
“十一他快来了啊,别打了,咱们这叫失仪,被他看见了又得骂咱们!他骂人可损。”
“胡子!胡子揪掉了!”
两人正你一拳我一脚的打闹间,青石御道尽头,突然传来两声微不可闻的铃响。
下一刻,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从将明未明的昏沉晨雾中一跃而出,载着它的主人,步伐轻盈,疾速往待漏院奔来,在这个过程中,除了黑马脖子上的铜铃轻响外,竟然没有发出一丝马蹄声。
无论何时,淮阴侯乔迟的驾马出行,都悄无声息。
像五年前奇袭虎牢关那个雨夜,又像三年前诱杀王行满的那个黄昏,看不到尽头的鬼面军黑压压的追随在他的身后,万马奔腾,只见尘土飞扬,却寂然无声,像一位鬼王和他那三千只黑色鬼影,鬼气森森的将他所有的敌人统统拖进黄尘。
而此刻,骑在马背上的俊美男子眼神一如往日锋锐,紫金色官袍被大风吹得缓慢翩飞,官袍之下,劲瘦有力的躯体随骏马的奔跑而缓慢起伏,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抵达了待漏院前。
他长腿一掀,利落的翻身下马,官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个潇洒的弧线,随后大步流星朝待漏院走来。
钱成良和朱横齐齐一愣,一个立即收回掐在对方脖子上的手,一个赶紧将腮帮子里的半只饼咽下去。
两人规规矩矩站在待漏院门口,佯装无事发生,甚至互相整理起衣衫,一派兄友弟恭的和谐景象。
“四哥,七哥,别理了,进去吧。”
乔知予皱着眉头,扫了一眼面前这两位已经封了国公仍然稳重不下来的兄弟,自己从中间走过,让他俩走在后面。
钱成良和朱横对视一眼,自知方才着实有些不像样,大奉两大国公在建福门前为抢一个胡饼竟大打出手,这要是传出去,又要丢陛下的脸。
哎,今时不同往日,交了兵权,承了爵位,做了国公,他们就不仅仅是他们自个儿咯,也许这就是十一曾经三令五申的体统、礼仪、法度吧。
两人同时拢了拢袖子,偃旗息鼓的跟在乔迟后面,走进了待漏院的院子。
脚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偶尔踩到几片飘落的树叶。
感受到今日的十一面色似乎格外肃然,跟在后面的两个国公用眼神和表情互相指责对方。
说起来有点可笑,其实他们有些怕十一,怕这个比他们小了十余岁的,排行最末的兄弟。
但也不止他们两个怕,说实话,大奉五个战功赫赫封为国公的武将,没一个不怕他的,甚至他们怀疑,连宣武陛下——他们最年长的三哥,也有些怕他。
乔迟看起来当然不可怕,他身高八尺,身形挺拔,样貌俊美,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可怕或许就可怕在多智近妖、心狠手辣、兼之城府极深、洞察人心?
乔迟出身淮阴乔氏,淮阴乔家是江南世家之首,家学底蕴深厚。按理来说世家公子哥都是从文,不过乔迟是个异类,从耕读世家出来却转身做了武将。
听说读书读得多是有许多好处,可不至于能把人读成个怪物。
他们遇到乔迟的时候,他才刚满十九岁,却已经成了乔家的家主。乱世十六年间,连如今的宣武帝陛下也有从稚嫩到成熟的过程,他没有,他少年老成,那时便已经如同现在一般深沉坚定、稳如泰山。
刚开始,宣武帝见他聪慧果决,料事如神,又是世家出身,让他做谋士。他依靠神鬼莫测的计谋,面不改色,诱杀十万敌军,血流成河,那场景现在想来都还遍体生寒。
后来,宣武帝见他武艺高强,开始让他带兵,他三个月带出了两支悍勇铁骑:轻骑鬼面军、重甲玄铁军,靠这两支铁骑杀穿敌营,百战百胜,无人可敌。
十六年间,大奉军陷入过许多次绝境,每到这种时候,乔迟总能用些堪称诡谲的手段,带着众人绝处求生,扭转乾坤。
一直以来,他比任何人都坚定的认为三哥宣武终将结束这个乱世,也因此比其他兄弟更加悍勇无惧,甚至有次为保宣武的命,悍不畏死的带领三千鬼面军在悬鼓关硬抗五万敌军精锐。
敌我悬殊太大,那一夜,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有去无回,结果五万敌军死了,三千鬼面军死了,他一个人蹚过尸山血海,浑身是伤,活了下来。
也正是那一晚过后,天际黯淡无光的紫微星侧,慢慢升起一颗血红色的将星,妖异的血色红得刺眼,拱卫着紫微星,令诸邪莫近,成为最亮的臣星。
他一直相信“天命”,说“天命”在三哥宣武之身。一开始大家只当他图个吉利,可当他挺过那一晚,满脸满身是血,再次沉稳肃然的说出这句话,就好像是吐露了什么玄奥的谶言,天命天命,终将成真。
或许十一的可怕并不在于多智近妖、心狠手辣、或者城府极深,而是在于他的心中真正的明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如此。只要选中一人,扶着他坚定的走下去,这条路再漫长,也终将有个尽头。
他选中那人就是三哥。
哪怕那时的三哥还不是宣武,只是个有着一些运气和胆识的郡守,每个月都在为粮草而发愁,可这也不妨碍他指着盛京的方向告诉他:我乔迟从今以后,会替你杀尽对手,踏平仇雠,让你做这天下的主人。
那时,忙着在乱世中抢地盘的钱成良和朱横从未奢想有朝一日能天下大定,金印紫绶,拜相封侯,可他们最小的那位兄弟那双黑沉如渊的眼眸,似乎早已穿透乱世的重重迷雾,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河清海晏,山河锦绣,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第4章 第四癫
大奉的小朝会每隔五日一次,盛京的京官每次都得凌晨寅时就爬起床,整理仪容,迅速出门,在夜色昏昏天地皆暗的背景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待漏院走,准备进宫面圣。
冬天的早上那个冷啊,滴水成冰,呵气为雾,每逢此时,盛京的武将都得病倒一大片。
没错,武将。
顶得住塞北苦寒,能三天三夜不合眼在刺骨寒风中驰骋的武将们,在封侯拜相后,一个个突然变得好生柔弱。
尤其是那五个被封为国公的老家伙,一病就得病三个月,直到来年春天天气转暖,这群老胳膊老腿的面孔才会打着呵欠再次出现在朝堂。
文臣治国,武将安邦,但那时已经天下大定,除了淮阴侯还带兵在漠北征讨朔狼以外,凡是被召回京城的武将一个个都已经上交兵权,领了禁卫军南衙的闲职,挂着大将军的头衔,手里压根没有实务。
每次朝会,文臣在朝堂得汇报办事进度以及遇到的疑难问题,京城的武将们站在一旁只是摆设罢了,反正有和没有都一样。
这样偷懒怠惰的情况直到淮阴侯收复漠北四镇十八州回来以后,才得以改变。淮阴侯在西郊校场上以比试过招为由,冷着脸把几个兄弟狠狠收拾了一遍,痛叫声响彻西郊。
从那之后,“天家法度,礼不可失”这几个大字深深烙刻在所有武将心头,自此每一个朝日,再没有一个武将胆敢无故缺席。
东方欲晓,朝日初上。
建福宫门开启,皇城巍巍九重宫阙沐浴在金色晨光之中,文武百官鱼贯入朝,每个人的身影在高大巍峨的殿宇面前,都显得是如此渺小。
所谓“黄人日映仙盘上,阊阖天随禁钥开”,这幅庄严肃穆,恢弘大气的景象,无论何时看,都让人觉得心潮澎湃,望之兴叹。
玄皂官靴踩上白石甬道,在低头前行的百官之中,乔知予驻足抬头,挺直肩背,遥遥望向大兴宫的左侧。她知道,重重宫阙间,那里应有一处不大的望台。
在第一世,她还是宣武帝后宫的妃嫔时,曾在凌晨时分站在那处望台之上,站在飞檐翘角的阴影间,用艳羡的眼光远远目送那些文武百官迎着朝霞,缓缓走进紫宸殿,踏进整个大奉至高的殿堂。
那时的她是多么羡慕这些文臣武将能活成个人样,不像她只能做宣武帝的玩物,受困于一方宫墙之内。这外面的大好河山与她毫无干系,只能在脏污的后宫使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搅弄风云。
而如今,重来的这第三世,她终于将一切全部改写。
她用血肉之躯助宣武成就千秋大业,也为自己累下不朽功勋,获得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势!
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
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
这一刻,大奉的朝阳穿透晨雾,万道霞光毫无吝惜的铺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恢弘的大业宫倒映在她沉沉的眼底。
她身姿挺拔,负手而立,觉得这一世,还算有趣。
此时,百官已经差不多都进了紫宸殿,白石甬道左右两侧行人寥寥。户部尚书杜修泽站到淮阴侯身侧,与其并肩而立。
“乔兄此刻在看什么?”他问道。
“太平盛世,千秋伟业。”乔迟回答。
许是清晨的风太柔,吹得杜修泽心中一动,他闻言,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己身侧的这位挚友。
金色的霞光洒在淮阴侯的脸上,衬得他比往日更加神清骨秀,俊美无俦。而此刻他身着紫金官袍,腰佩金玉带,身姿挺拔,萧萧肃肃,往这宫门前一站,愈加气度不凡,威仪俨然。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如今他俩已达不惑之年,同为世家大族的家主,也已经各自站在文武两条路的山巅,可不知为何,杜修泽却越来越频繁的回想当年。
十七年前,盛京城中,与清河杜氏交好的淮阴乔氏家中闹出了些波澜——家主膝下突然多了个年满十八的庶长子,叫做乔迟。
迎春宴上,乔家嫡子乔茗一脸不情愿的为世家子弟们引荐他的这位兄长。
从乔茗当时那神情里,杜修泽便知道,这位乔家的庶长子多半出身不正,其母可能是外室,甚至是妓子,心里便先入为主的对他多有贬损。
但当人群分开,那位庶长子出现在杜修泽的面前,他顿时便把这些什么贬损全都忘了。
那是一个如芝兰玉树的少年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眉宇间一抹恰到好处的疏离,宛如山巅覆雪,淡月疏星。
杜修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靠近,但身体就是迎了上去。在他的主动接纳示好下,乔迟很快与盛京的世家子弟们玩到了一起,打成一片。
都是意气风发的十几岁的少年郎,大家纵马打球,游湖看花,烹茶煮酒,秉烛夜谈,一起过了许久的快活日子。
杜修泽以为自己与乔迟便是这样意趣相投的好朋友,以后也将一直这样下去,待他们慢慢年长,各自成婚之后,休沐之日,依然还可以一起出来喝酒打球。可是事情很快出现了令他感到慌乱的变化。
那日天气正好,他又去乔府找乔迟打球,四处都没找到,最后在院中发现了他。
乔府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桃树,满树桃花灼灼欲燃,乔迟仰面躺在树下草木间,双臂枕在脑后,闭着双眸,睡相恬然。
他那时年轻顽劣,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想去捉弄乔迟,把他吓醒,再与他打闹,就像往日一般。可惜他身手不济,一不小心踢到木桩向前扑倒,幸好双手伸得快,狼狈的撑着他的身体悬在乔迟上方,要是伸手慢个一时半刻,他就得砸在他身上。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经他这一闹,乔迟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身下,就在他的眼前。
乔迟睡得很沉,少年的脸依旧如芝兰玉树,薄唇的唇角沾了一片桃花,为少年凭添一抹艳色。
乔迟其实生了一双清冷的眼睛,可在与大家玩闹时,那双眼睛却总是盛满笑意与纵容,即使他此时双目紧闭,可杜修泽依然想要用手覆上这双眼睛,然后俯身吻上他的唇角,在唇舌相交间,将那片桃花磨成糜烂的花泥。
他想要用最恶劣的方式吞吃他,吻吮他,撕裂他,在这里,在这片花树下,让他彻彻底底的失去光风霁月,让他的芝兰玉树变成湿软、凌乱、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这汹涌的恶意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手就这样颤抖着伸了出去,即将覆上乔迟的眼睛……关键时刻,乔迟醒了。
那双清冷干净的眼眸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他失控的丑态,让他难以面对,落荒而逃。
在那之后,他耻于面对世家出身的自己竟然如此卑劣的想伤害自己的朋友,逃避似的再也没去找过乔迟。
再后来,天下就乱了。
直到很久以后,杜修泽才明白,那年花树之下,他其实是对乔迟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欲念。
他喜欢过他,曾经想要讨好他,得到他,可惜彼时年少,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喜欢。待他粗通人事,知道这些的时候,乔迟已经成为大奉的血将星,肩负千秋事业,而他也已经成为清河杜家家主,在乱世中护持一方平安。
……彼此都不复当年少年。
大业宫深处传来清脆銮声,宣武陛下銮驾已动,早朝即将开始。
“时辰到了,杜兄,走吧。”乔迟扔给杜修泽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随后昂首阔步往紫宸殿走去。
杜修泽温和的笑了笑,也提步跟上。
眼前身着紫金官袍的挺拔背影逐渐与当年初遇时芝兰玉树的那抹身姿缓缓重合……
杜修泽知道他们二人如今都已是而立之年,也知道桃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如今已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武将之首、更是拥有实权的禁卫军上将军、天子最倚重的近臣、名震天下的淮阴侯。
可这也难以阻止他在无数个梦中,用手覆住他的双眼,将当年桃花树下戛然而止的事情,对他凶狠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如跗骨之蛆的欲念从未因岁月而消退,就如同此刻,明明应该低下头,从此断绝妄想,不许再看,可他却怎么也忍不住的抬头,用灼灼欲燃的眼神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哪怕是身败名裂,也心甘情愿。
紫宸殿内,君王身穿宽大龙衮高坐御座,威严肃穆。
御座后,两扇障扇轻摇,引得大殿左右两侧的御炉燃起的香烟缓慢浮动,此景与蟠龙柱高处的盘绕金龙相映,颇有神圣恢弘的气势。
又是一个早朝日,殿内左侧的文臣们依然在唇枪舌剑,为了鸡毛蒜皮大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大殿右侧的武将们依然闷声不吭,埋头看脚,延续一贯的装死风格。
直到有人站出了武将的队伍,声音不高不低的附和了一句:“臣附议。”
附议?附议什么?什么附议?
成国公钱成良一个激灵,率先反应过来,赶紧也站出来,两手捧着玉笏板,恭敬道:“臣附议!”
其实他也不知道附议什么,但谁叫刚刚十一站出来了,做兄弟的肯定得跟上。不过,到底是什么好事,让十一也跟着搅合,不会是加军饷吧?
思即至此,他双眼一亮,一脚踹在一边昏昏欲睡的卫国公朱横腿上。
朱横摸不着头脑的站出来,糊里糊涂道:“臣也附议。”
很快,五大国公,八大开国郡公,十一大开国侯,所有武将突然就诈尸了,全都站出来挨个挨个附议了一遍。
礼部侍郎举着玉笏板,望着这群抽风的同僚,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不知自己方才恳请陛下“选秀纳妃,开枝散叶”的谏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引得全体武将纷纷附议。
殿陛之上,宣武帝望着这场闹剧,眉眼带笑,眸底闪过一丝了然。
下朝之后,乔知予没走成,一直在宣武身前伺候的王福大公公找到她,说宣武要她留一留,有事相商。
乔知予当即眉头紧锁,大步流星紧随王福公公而去。然而当王福带她穿过大业宫,经过望仙台,越走越偏走入御花园时,她就知道,今日多半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皇帝又想要消遣她了。
果然,绕过一处假山,就看到太液湖畔的柳树下,宣武帝身着便服坐在石桌一侧,在莺啼鸟啭中,他看着她,举起棋子叩了叩棋盘。
宣武帝四十有五,身形高大魁梧,五官轮廓深邃而分明,一双眼眸凌厉异常,目光流转间偶尔流露出一丝精光,令人心生畏惧。作为开国之君,他从未收敛过自己的锋芒,而是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强势。
有人说他身上有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是天生的帝王,此话乔知予认为有拍马屁的嫌疑,但宣武的气质着实刚猛狠烈,如鹰、如虎、如狼,是阳刚的、具有压迫感的大男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极富个人魅力的君王。
“陛下?”乔知予瞥了眼棋盘。
“来,知予,手谈一局。”宣武帝微笑着招呼她坐下。
太液湖畔,芳草萋萋。御花园中日头正好,暖风和煦,柳枝摇曳,耳畔鸟啭莺啼。
宣武执黑,乔知予执白,君臣二人在一片莺歌燕舞里,从繁杂的家事国事中抽身,忙里偷闲的展开对弈。
所谓“日月枰中转,山河掌上移”。当天下大定,宣武从山河战场上退下后,便格外喜欢玩赏这种方寸之间不见血的厮杀,许是偶尔能从这黑白棋盘之上,回顾己身曾经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沙场风姿。
宣武的棋艺也着实上佳,可比肩国手,棋风稳健中带着一丝狠辣,擅长做局、弃子、埋暗棋。
第一世做宠妃的时候,乔知予每逢与宣武对弈,总被这老男人杀得落花流水。
可惜她是一个极有上进心,又对自己下得去狠手的女人。为了能获得宣武的宠爱,引起他的兴趣,她利用系统录下宣武每一步棋路,汇成一本专为宣武定制的棋谱,再请古今中外十余名惊才绝艳的国手进行一对一分析教学。一两年下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棋风,大开大合又诡谲多变——专克宣武这阴损老东西。
第一世她对上的宣武已经年逾知命。由于几个皇子年岁渐长,当时的他不得不择一人立储,随后便将缓缓放出手中天下大权,即将失权的滋味如同刀在颈上,让这大权独揽的开国帝王感到极度的威胁,看谁都像谋逆,变得愈加疑心病重,心机深沉。
而如今的宣武离知命之年还有五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意气风发,豁达大度,还远达不到后期那种久握生杀权柄之后深沉的城府、令人胆寒的谋算、不怒自威的天家气度与威仪。
换句话说,在乔知予面前,这位帝王不论是他的棋还是人,目前,都还嫩了点。
毕竟她此生从十九岁参军开始,拿出来的那些谋略与手段,就已经全然是前世老宣武的打法——洞察人心、把控大局、推波助澜、老谋深算。
太液池畔,烟柳拂动,黑白棋局之上,厮杀正猛。
执白的俊美武将面不改色落下一子,顷刻扭转不利局势,将驰骋纵横的黑龙拦腰搅断。铺天盖地的白子围剿而来,令断尾黑龙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这一招杀得狠,杀得让人真得好好想想。宣武帝凝眉沉思间,抬眸瞭了乔迟一眼,状似无意的问道:“王璟那文贼今日朝上纯属没话找话,你为何附议?”
秋日暖阳下,乔知予神色平和,“王侍郎说的没错,如今天下大定,陛下应广纳妃嫔,开枝散叶,如此方有利国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