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奉开国后,几个手握重兵的兄弟兵权交得干净,便都没有封王,而是封成了国公,视品为正一品,食邑万户。
乔迟本应与他们一起被封为国公,封号是应离阔想了许久才定好的——“秦”。这是最尊荣的封号,只有它能配得上乔迟。然而在册封大典当日,乔迟没有来,他一袭血衣,擅闯宫禁,杀向了后宫。
乔迟手下有两支奇兵,分别是玄甲重骑与鬼面军,他对鬼面军尤为珍惜,因此在天下初定之时,便向他讨了旨,让三千鬼面军全数退役,解甲归田。退役之后的鬼面军人回归正常生活,自然也会遇到寻常百姓都会遭遇的一些麻烦事,其中有一个居住在盛京城郊的鬼面军老兵,就遭到了一个世家纨绔的欺压。
那个纨绔叫卢琢,是河间卢氏的嫡子,也是应离阔的宫中后妃丽贵妃的亲弟弟。那老兵深受欺压,房屋地产甚至户籍都被毁,万念俱灰之下想要实施报复,可估计又怕连累到将军乔迟,百般折磨之下,竟然疯了!于册封大典当天跪到了乔府面前,交代卢琢的名字后,当众自刎,血溅了乔迟一身。
乔迟默不作声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傩鬼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盖,抽刀上马,直奔卢家。
卢家见势不妙,令全家老幼妇孺拖住乔迟,将卢琢从后门送往宫中,藏到丽贵妃宫里。
乔迟纵马擅闯宫禁,提着刀循迹而至寝宫。丽贵妃把卢琢死死护在自己身后,不让乔迟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她大抵以为自己身为贵妃,乔迟这个臣子绝不敢放肆,然而乔迟见她挡在卢琢面前碍手碍脚,打算一刀把两人一起劈死。
应离阔要是来得稍晚半步,寝宫里便会横两具身首分离的尸体,然而他既然一来,便必须设法保下卢琢的命。皇帝难做,开国皇帝尤其难做,河间卢氏是一个大世家,与诸多世家都有姻亲关系,这个大世家的嫡子就算死,不能因为一介小卒而死,更不能被乔迟所杀,如果他应离阔能救下卢琢的命,日后这个世家也会对他这个天子更加俯首帖耳。
在诸多衡量之下,应离阔拦下乔迟,并令自己的亲卫迅速将卢琢送往宫外,往西北送去。河间卢氏尤善经营,大奉往西直到大蕃境内都有他们的生意,一旦把卢琢送到河间卢氏的生意线上,他们自己人会把卢琢护住,然后藏起来,让乔迟这尊杀神再也无法找到。
乔迟被护卫一路纠缠阻拦,皇城城楼上,他眼睁睁看到一队铁骑骑着快马将卢琢送往宫外,气红了眼,当场发疯,竟要翻身从城楼上跳下去追杀。
应离阔怕他把腿摔断,拼了命的将他按住,厉声呵斥,让他清醒。
“乔迟,你疯了!为了一介小卒,闯宫禁跳城楼,值吗?”
乔迟脸侧与脖颈全是血点,他双目通红的扭过头来问他:“奠定基业之时你答应过什么?你说等天下大定,会让我手底下每一个兵得享太平!现在才太平多久,就有人享受着我的兵打下来的太平,把他逼死在我面前……”
“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敬告天地册封为秦国公,彪炳千古,永垂青史!想一想,乔迟……”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如今大业已成,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只在今日,听三哥的话,快跟我回去,礼官等不及了,想想大局。”
乔迟却长臂一展,一把推开他,力道极大,“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是我那兵的忌日。”
“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只要卢琢——他给我死!”
说罢,他翻身跳下了城楼,抢过一匹快马,追着铁骑一路西去。
此一去,就去了足足两个月。
河间卢氏以向大蕃王进献家族在大蕃境内所有的生意为条件,换取大蕃王对卢氏这位唯一嫡子的保护。大蕃王为得到这丰厚的报酬,将卢琢封为第一王臣,随时带在身边照看。
乔迟不声不响摸进大蕃王庭,诛杀卢琢于大蕃王卧榻之侧,割下他的头颅,只留下一具鲜血横流的无头躯体。
后来卢琢腐烂的头颅被挂在了城郊一处孤冢之上,而乔迟也跪到了刑台前,自领一百鞭。
由于违犯多条律法,且引发大蕃王庭震动,乔迟不得被封为国公。大奉不声不响多了位封地在淮阴的开国侯,而“秦国公”这一封号亦从此空悬。
如今大奉日益昌盛,也无需再顾及大蕃颜面,可当应离阔再度提起旧事,急切的欲将“秦国公”这一封号还给他之时,乔迟只是笑笑,对着空中皓月,举盏相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第34章 第三十四癫
四明山前,舞姬羽衣蹁跹,乐师鼓吹喧阗。秋风从旷野吹来,吹到人身上,带来一丝清爽凉意。
乔知予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的转着手中酒盏,瞥了一眼首座的宣武帝。
两日前,这位天子旧事重提,想要给她晋爵,她懒得搞这些,随口便谢绝了,他就郁郁寡欢到如今。
这老东西也真是个妙人,有时乔知予都觉得他与姻姻颇有相似之处,都是既要又要、欲壑难平。
如若当年她的兵安然无恙,她也顺利被封为国公,待宣武帝江山坐稳,按照帝王多疑秉性,此后难免对她这个位高权重、威望素着的秦国公慢慢产生猜忌;而由于如今的天下离政通人和还远得很,天子离垂拱而治也远得很,宣武对她不免依赖,因此她不做这个秦国公,只做淮阴侯,又让宣武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
怎么做都不行,他怎么不去死?
贱人……
乔知予面无表情的举起手中酒盏,抿了一口酒。
一场秋猎通常为期五日,从第二日开始就是礼射和打马球等游戏。
上午巳时,四明山前,临时铺设的校场之上,射箭比试正搞得轰轰烈烈。君子六艺,射艺是其中重要部分,而武官后辈,也少不了学习射箭,所以这礼射比试是少见的文武皆可的游戏。
下场的都是京中的小辈,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们大呼小叫的拿出自己稀烂的技术,在校场上雄赳赳气昂昂的丢人现眼,他们历经乱世洗礼的父母长辈们都坐在长案后,一脸慈爱的看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儿们瞎胡闹。
偶尔有夺得某场礼射魁首的少年昂首挺胸的经过校场边缘,不管是哪家的孩子,长辈们都不吝夸赞,让少年人的脸蛋一红,头不禁扬得更高。
那些少年里,多数是少年郎,也有穿圆领袍,高束乌发的英姿飒爽的少女,看着他们,乔知予心情转暖,忍不住露出了慈爱的眼神。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只有经过乱世,才知道可以在承平之世长大有多么可贵。
他们这些少年里,未来也会有纨绔,有扶不上墙的烂泥,但更多的会是被当做继承者仔细培养的文臣与武将,他们将是大奉的栋梁。
乔铭少年心性,跑出去胡乱摸了几把箭,又和其他几个国公府、郡公府的同龄伙伴嬉闹一通。他虽然也才十八,但已是入伍的将士,再与弟弟妹妹们争高下抹不开脸,于是也没非要拿个什么名次,玩开心了就屁颠颠的回来,热得满头大汗,到处找水喝。
乔知予神情宽和的欣赏了两眼自己这个令人省心的便宜弟弟,抬手递给他一张汗巾,“擦擦汗”。随后把自己身前没动过的茶轻轻放到他面前,“慢点喝。”
乔铭接过汗巾,羞赧一笑,怕自己的汗气熏到大哥而被大哥嫌弃,赶紧给自己脸上后颈咔咔一顿抹,力道颇大,抹得那张俊脸黑里透红。
乔知予微笑着注视着他,眼底满是欣慰和满意。看过乔铭,她忍不住又看了眼坐在自己右侧的乔姻,心中充溢了数不尽的期待。
所谓环境塑造人,她乔知予在这一世深刻发扬小镇做题家整理错题集的精神,认真贯彻孟母三迁的教育原则,选中了乔家做育儿基地。这一世,姻姻的成长环境不是尔虞我诈的后宫,不是刀光血影的江湖,而是一个底蕴深厚的温暖的大家庭,最大程度的避免了长歪的可能。
榜样的示范作用也是巨大的,希望姻姻跟着耿直的小叔叔学习,最好能晒得黑黑的,长得壮壮的,多多吃饭,少少用脑,做个朴实强健的女人,她乔知予保她一世荣华无忧。
“乔铭都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你才长到你大哥的肩膀。”
主位上,皇后杜舒一脸温和的看着长案后的两兄弟,温声说道。
乔知予闻言,抬眸瞥了一眼杜依棠,只见这女人今日身着一袭缃色华服,身姿端正,神态大方,端庄得不行,颇有母仪天下的威仪。要不是她几次三番想来和她困觉,她还真就信了这是一位沉稳庄重的长嫂。
乔铭正擦着汗,突然被皇后娘娘调侃,顿时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便“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听说你去年从了军,方才见你上场,真是箭术非凡。再过两年就该及冠了吧,可曾想过婚配?”杜舒问道,话里话外,似是有做媒之意。
乔铭一听,顿觉不妙,赶忙甩锅:“大哥都不急,我也不急。”
杜舒的目光便自然而然柔柔的落到一旁的淮阴侯身上。
乔知予被盯得如芒刺在背,不得不从酒杯里抬起头来,佯作云淡风轻的一笑,抬起大手就糊上乔老四的狗头,狠狠揉搓了一把,“臭小子,皇后娘娘问你话,你把你大哥扯下水。”
“淮阴侯。”杜舒温柔一笑,端足了长嫂的架子,“你也老大不小,是该考虑婚姻大事了,难道这么久还没有意中人?”
我的好嫂子,别装了行吗?我们俩孩子都搞出来了,你非要在大庭广众面前找这点刺激。你丈夫就坐在你旁边,他的帽子真的好绿啊……
乔知予手中把玩着酒盏,唇角勾起一丝兴味的笑。
杜依棠并不知道她乔知予早就知道可爱的小四应元珩是她儿子这回事,但事实上应元珩也不是她儿子,不过杜依棠并不知道应元珩不是她儿子……总之这件事相当的复杂。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已经和嫂子偷了情,翻云覆雨一整夜后,就做了爹,儿子都已经十六岁了,现在正在校场上嗷嗷跑。
她俩分明不清不楚有一腿,可杜依棠这个女人,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所有人面前假装两人干净得很,却又话里话外轻轻撩拨她。
真坏,真带劲!
思即至此,乔知予一脸玩味的看了眼皇后,意味深长道:“不如嫂子帮我相看相看,再由三哥为我赐婚,乔迟相信嫂子的眼光。”
此话一出,杜依棠那“长嫂如母”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看着长案后一脸从容的男子,她心中暗恨的挫了挫后槽牙。
一直端坐一旁的宣武帝施施然伸出手来,安抚性的握住了自己冷落许久的妻子的手,冲她展颜一笑:“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急,慢慢来。”
这个枕边人此刻的想法,杜依棠用脚想都想得到,估计是怕她真的给他的好十一找了十个八个漂亮老婆,让他赐婚,从此乔迟成婚生子,就和他再无可能。他真是想多了,她怎么可能真的给乔迟找女人,乔迟这辈子,只能有她一个女人。
看着身侧这个刚毅沉稳,却略显疲态的天子,再一想到他对乔郎肮脏的念头,杜依棠忍不住快速翻了个白眼,待他将手拿开后,她忍着嫌恶,不动声色的擦了擦手背。
后宫佳丽三千都嫌不够,竟敢肖想她的乔郎。天下他要,良臣他要,乔郎他也要,如此贪心不足真令人恶心,总有一日,她要让他栽在女人的身上,落到她的手里。
首座上的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想些什么,坐在下方长案后的乔知予是不得而知的,她现在忙得很,根本抽不出空来。
礼射活动已经接近尾声,每次比试获胜者都能得一枝红梅,整场礼射有多轮比试,因此许多少男少女手中都获得了红梅。少年人赢得了这象征胜利的花枝,下一步会怎么做呢,反手插自己脑袋上的那种是没开窍的憨货,更多少年人一颗慕艾之心蠢蠢欲动,捧着花枝想送给自己倾慕的对象。
一朵花而已,也不算什么贵重的礼,可也正是这一朵得来不易的花,代表着一些懵懂的心意。
乔姻今日穿了一身俏生生的桃红色衣裙,雾鬓风鬟的乌发间,点缀着莹润的小珍珠,整个小姑娘娇艳动人,像一朵绽放在在春风里的带着露珠的鲜嫩桃花,没有任何一个年轻人见了能挪开眼。
很快,就有人举着花枝来到乔姻面前,出乎人意料的是,那也是个姑娘。小姑娘是平南侯家的长女,与乔姻也是早已相熟的朋友。她穿着一身黑缎银纹圆领袍,背着一把长弓,英俊帅气的将花枝递给乔姻,然后邀请乔姻下次参加将门贵女们的茶话会,她带大家一起去放风筝。
这个姑娘来送完花枝后,清秀俊朗的四皇子应元珩缓步走来,他站到长案前,脸上微红,欲言又止。
乔知予抬着头一脸期待和鼓励的望着他,心里急得恨不得亲自掰开他的嘴帮他把话抠出来。
“叔父,今日,元珩四场箭术比试都得了魁首。”应元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叔父看到了,珩儿真厉害。”乔知予温和一笑,继续用鼓励的眼神看他,一双长眸里戾气全无,满是慈爱。
受到这样的眼神鼓励,应元珩顿时心中一暖,轻声问道:“叔父,我可以和姻姻姐姐聊会儿天吗?”
当然可以了!我的儿!
乔知予松了口气,恨不得自己立刻化成雾消失在原地!但顾及到个人形象,她还是矜持的站起来,走到了一旁的长案后坐下,并望向远方,表示自己没有偷听。
应元珩和姻姻说了什么,乔知予也不清楚,可看姻姻的神情,她对这个俊秀纯情的小皇子的印象还是相当满意的。
应元珩走后,姻姻的面前又相继来了三皇子应明宇、五皇子应怀德,也不知他们和姻姻说了什么,总之一个两个的都紧张万分的来,红着脸,面带羞涩笑意的离开。十五岁的应怀德走的时候还顺拐……把乔知予看得一乐。
等他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乔知予才坐回姻姻身旁。乔姻身为淮阴乔氏嫡女,又是位高权重的淮阴侯唯一的掌上明珠,可以说是贵不可言,因此除了几个皇子之外,还有一些世家的嫡子长子们来献过花。姻姻面前的案上,已经摆放了一小堆红梅,而她正在颔首整理这些花枝。
“方才这些人里,有没有喜欢的?”乔知予施施然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
她这话说的直接,姻姻一下羞红了脸,好半晌才说道:“姻姻选不出来。伯父,你为姻姻选一个吧。”
“姻姻,自己的人生,只能自己选,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伯父做不了主。”
话毕,乔知予实在还是忍不住,冒着被审判庭执法官当场劈死的风险,硬着头皮暗示了一句:“不过,珩儿是个好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很不错,配得上你……”
“可以往后再选吗?”乔姻拨弄着手下的梅枝,有些心不在焉。
这是挑花眼了,还是一个都没看上?
乔知予微微一笑,温声道:“可以。”
她随手捡起长案上的一枝红梅,将它缓缓簪进娇艳的小姑娘堆云砌墨的鬓发中,“姻姻今天很美,所有人都为你目眩神迷,但明天不一定。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个道理可懂?”
乔姻没有回答,她望着面前的伯父,话锋一转,问起了毫无干系的一件事:“听闻母亲的小字为莺莺。我的名字则是伯父给我的,敢问您为何给我取名为乔姻?”
这又是什么问题?乔知予怎么也猜不到面前的小姑娘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原小说里也没写,谁知道姻姻为什么叫姻姻。
乔知予随口答道:“你的母亲容貌美丽,嗓音婉转,大抵因此,有了这个小字。而你的名字则是因为……”想了又想,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只好开始瞎编,“因为伯父希望你此生能有一段好姻缘,一生顺遂,得偿所望。”
这个回答很明显没有得到乔姻的信服,她冷笑一声:“伯父不是已经忘了母亲的模样吗,怎么还记得她容貌美丽?姻姻的名字,难道不正是因为我的母亲?”
莫名其妙,无理取闹!她难道就偏要在这关键时刻和她拧着干吗?
乔知予彻底失去了耐心,长眸缓缓眯起,鹰隼一样的眸子死死盯住面前人,肃然道:“乔姻,听话!”
伯父生气了!
严厉训斥之下,乔姻呼吸一滞,可一瞬间的惊慌过后,心底却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伯父,她最亲近的长辈,他是乔家家主,是柱国重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淮阴侯。他威动海内,叱咤沙场与朝堂,近乎无所不能。如此强大的他,一向心深似海,喜怒不形于色,像一池无底的黝黑深潭,叫人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令人畏惧恐慌。
年幼时,乔姻很怕伯父会不要她,会娶了伯母以后不再爱她,可伯父十几年如一日的疼爱打消了她的这种恐惧。她或许是该欣喜的,然而随着她日渐长大,伯父的爱逐渐展露出霸道强制的一面。他要时时刻刻凝视她,时时刻刻把控她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喜好,甚至她的思想,一切动向全都要受到这位高大而年长的男人的控制和支配。
随着她的长大,伯父的爱不再纯粹,里面竟然掺杂了男女欲念,这让她一边自得享受,一边厌恶躲避,一度用无比复杂的眼神凝视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可伯父不动如山,依旧我行我素,如此的坦荡反而让姻姻开始怀疑自己,而数日前教习对她的那次折磨佐证了这个猜想——伯父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或许她该高兴自己没有被纠缠,毕竟如果伯父对她有那种心思,她压根毫无反抗之力……可那时她的心中却又涌出无限的失落。
伯与侄,一种尴尬的关系。说是血脉亲属,可又并不是直系至亲。从小到大,无数次仰望伯父之时,乔姻都多么希望自己能是这个无所不能的年长男子的亲生女儿,如若这样,他们之间就会有最紧密的血脉联系,这种联系无论是谁都无法斩断,她再也不会害怕不被爱,也不用担心被抛弃,被冷落,这种联系会持续到永远永远。可惜他并不是她的父亲。
有时乔姻又偷偷的希望自己能不要和伯父有亲属关系,不做他的侄女,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与他做夫妻,与他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携手共度一生。可惜这也只能是想象,如若她真的如此,必定天地不容,声名狼藉,而她偏偏又舍不得这身荣华名利。
随着年龄渐长,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不知道该如何一边霸着伯父的爱,一边嫁人生子获得人生圆满。
伯父并不知道她的痛苦,他永远这么高高在上,从容不迫的施舍着他的爱。她为他患得患失自我折磨得已经快疯了,他还想着要为她找个如意郎君把她嫁出去……如此残忍,如此冷酷,就像她乔姻只是个玩意儿,任由他支配和摆布。
她不知道伯父对她的爱到底有几分来自于自己早逝的母亲,或许她真的只是个替身罢了。他爱她,这份爱超过了伯侄的界限,却又并不像什么男女之情,这份爱似真似幻让人捉摸不透,让人怎么也看不清,让人怀疑这是假的,下一刻就会失去。
也只有当他生气的时候,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才会生起波澜,才让乔姻看到,他是真的在意她。原来高高在上,心深似海的伯父也会被触动,原来他也会痛,而这些情绪全都是因为她乔姻,就像一月以前祠堂那个晚上一样,纵然他再无所不能,也要为她失魂落魄,为她发疯!
思即至此,乔姻将那一抹快意掩藏在心底,顶着伯父严厉的目光,颔首一笑。
“所有花枝里面,这三支最美。”她伸手抚过长案上的三支红梅。
乔知予打眼一瞧,认出这三支就是方才三位皇子送来的,一早就被姻姻挑了出来,作为最满意的战利品,放在了案首。
乔知予眉头一拧,又看了面前人一眼,提高了警惕。
按照姻姻的心性,选皇子是情理之中,但她的神色不对,不知道是不是还想搞点小动作。该讲的道理已经讲得很清楚,该提供的条件也已经尽善尽美,思想和身份的压制也已经拉满,她乔知予倒要看看,这辈子她若是不按照既定的路走,还能玩出点什么花样。
若是想走歪路,腿打断都给她拧回正道去……
四明山前,秋猎的礼射结束之后,便是打马球。
马球是一项传统活动,早在乱世之前,在大燕还在的时候,就是高门贵胄子弟最爱的游戏之一。那时的盛京城里开设有多处马球场,时常可以看到一群衣着绫罗绸缎的少年青年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三尺左右的月杖,笑闹着,驱马争击在地上不住滚动的七宝彩球。
马球的规则其实很简单,场上设两个木制球门,比赛时,判官把七宝彩球放在场地中央,比赛双方驾马用月杖争球,将球击打到对方的球门里为得筹。得筹者的球门后插一面宝旗,最后以宝旗的数量决定胜负。
马球比赛有许多轮,一开始是小辈之间的比拼,得筹者可以进入下一轮。一轮一轮筛下来,场上便会剩下这一批小辈中胆量最大、身手最好、马术最强的佼佼者,然后乔知予、钱成良这些得封公侯的叱咤沙场的长辈才会下场,用上当年在战场上的战术,把场上的小辈当做自己的兵,绞尽脑汁的带着他们坑对面的老兄弟。
马球说白了只是一群人抢一个球的游戏,本身并不有趣,但有趣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的交锋与博弈。由于此项游戏融合了控马、竞争、合作、战术,所以亦可看作是马上作战的模拟,所谓“击鞠之戏者,善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义不可舍”,方圆不过一里的校场可幻视千里沙场,而场上竞者纵马击球也可看做杀声震天的两军交锋。
像谯国公庾向风这种当年作战风格就颇为阴损的家伙,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这场马球。赛事才刚开始,他就坐在长案后一脸激动的冲钱成良使眼色,誓要使尽浑身解数,联合众兄弟把十一这个常胜将军变成手下败将。
乔知予看着他那抓耳挠腮的模样,了然一笑,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
去年秋天她没在盛京,没有参加秋猎,前年是在的。那一次,她除了对宣武帝能留点脸面,其余人谁都没让,令他们败了个一塌糊涂。庾向风钱成良等几个兄弟大呼阴不过她,十分不服,约好了来年再战,说要一雪前耻。
讲真的,打马球要看战术,用蛮力行不通。她乔知予当年能靠着三千鬼面军、三千玄甲重骑就纵横沙场,在战术这一块可以说运用自如。再者,从心性上来说,她确实是在场所有人里面最阴损的,最爱看别人一个球都得不到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哪怕那个人是和她出生入死的兄弟。
她可不管那么多,就是爱看!
画鼓声起,校场上,一众少男少女已经骑上了健硕的马匹,舞动着月杖飞奔着击球。
“大哥,我也去。”乔铭在一旁看得摩拳擦掌,迅速和乔知予报备之后,跑向了第二批的比赛队伍里。
耳畔鼓乐和助威声不断,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里,应元珩、应明宇、应怀德三人都在其间。
君子六艺,礼射和御马为其中之二。两年前,宣武帝曾令乔知予作陪,两人一起教皇子们射御,为期数月。因此,她这个做叔父的,还和这三个小子有过一段师徒情谊,对他们三人十分了解。这三人里面,乔知予是最看好应元珩的,但她的意思并不代表姻姻的意思,因此她还是决定对他们一视同仁。
校场上尘土飞扬,少年们骑着健硕的马匹,舞动着月杖在平坦的校场上飞奔,身轻擘捷马游龙,彩仗低昂一点红,倏忽飞星入云表,据鞍回袖接春风。目之所见,场上少年各个的姿态矫健潇洒,耳畔所闻,画鼓声,阵阵激荡,助威声,声声雄壮。
到了赛事的中后段,就该长辈们下场带着小辈一起玩儿了。
庾向风左手勾着钱成良,右手搭着朱横走过来,一双狡黠的三角眼里满是恶趣味在闪光,好像已经看到了一向周全妥帖的十一在围殴之下沦为大家手下败将的模样。然后他打算以此为把柄要挟十一和自己的妹妹相亲,再把自己的儿子塞给姻姻。
好成算,就这么办!
乔知予端坐在长案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抬眸看着这三人勾肩搭背,痞里痞气的走过来。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这几个兄弟,既然已经承了爵位,做了国公,行事就要收敛,要时刻记住“体统、礼仪、法度”。
由于她的大巴掌非常的刻骨铭心,他们大多数时候都记得住,但偶尔也会突然忘记这条规矩,流露出街头流氓的本性,比如现在……
大奉五个国公,其实都是出身草莽,有杀猪的、屠狗的、种地的,还有货郎、商贾,在乱世之中,也许真的出身低贱,一无所有,才能有那个狠劲咬着牙从小卒做起,一步步往上爬,赤胆忠心的跟着他们的三哥,将这天下一点点打下。
只可惜飞鸟尽良弓藏,他们三哥皇帝做得越久,血就越凉,如果这一世她不用计让宣武缴了他们的兵权,五年之后他们就会被这位疑心病重的三哥磨刀霍霍,一锅给焖了。
“哎呀十一,我的好妹夫,走,跟哥哥上场!”老八庾向风说话总是这么不着调。
“八哥,忘了上次怎么输的了?”乔知予淡然问道。
庾向风左右望了望,佯装无事,口里说着:“上次,什么上次?上次你没来嘛,对不对?”他推了推朱横,又攘攘钱成良。
两人迅速捧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