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绮将辛德瑞拉从上看到下。
拿到金币的辛德瑞拉默默不语,嘴角含笑,神色温柔又专注的盯着手掌心中的金币。
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变态。
凛绮思前想后,很快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辛德瑞拉会表现的这么异样的缘由——
他肯定是还在警惕着她吧。
辛德瑞拉在家里的生活就像是透明人,被排挤又被欺负,他习惯了被人的恶意针对,就连亲生父亲都不会帮助他,他未曾接受过人的好意,当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
一路的窥探,暗中打量,也是因为他正在心中思量,她到底会对他做什么,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他暗怀警惕,时时不敢放松,虽然表现的从容,但他心中其实紧张异常。
所以,他才会对着金币笑的这么开心,因为这不只是一枚金币,更是他在和玫瑟塔的明争暗斗中,占据了上风的证明。辛德瑞拉从她的行动中,看到了她并不会完全和玫瑟塔结成同盟的可能。
至此,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凛绮暗暗点了点头。
她将自己的推理说给系统099,系统099大为惊奇。
[天呐,07,你简直就是天才!]
合情合理,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能对得上,凛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得人心了!
凛绮谦虚,“还行,还行。”
都是因为过去和斯诺相处久了,那小子心眼太多,搞得她都学会察言观色,当然她只学会了一点点,系统099的反应夸张到她都有点不好意思。
辛德瑞拉将金币装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来牵她的手腕。
凛绮想到刚刚推测出的辛德瑞拉此刻的心情,他大概正不安,那一直要紧紧抓着她也能够解释的通了,这样的念头在脑袋里一转,凛绮就豁达的将自己的手让了出去。
随便辛德瑞拉怎么握着。
他们又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凛绮问辛德瑞拉想要什么,辛德瑞拉都只是微笑摇头,他的目光,她也一直能够感受得到。
时间前进的不知不觉,冬季的傍晚降温很快,凛绮
察觉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他们在外面已经有一段时间,眼见快到晚饭的点了,她向辛德瑞拉提议可以回去了。
辛德瑞拉垂眼望向她,“现在就想回去了吗?”
凛绮顿了顿。
听辛德瑞拉的口气,他竟然还不想回去,但是如果来不及回去做晚饭,辛德瑞拉估计又要被玫瑟塔针对欺负了。
辛德瑞拉的表情有一闪而过的轻慢,凛绮听见他的嗤笑了,虽然声音很低。看来他完全没有把玫瑟塔放在眼里。
虽然玫瑟塔从来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经过一家店铺门,看到玻璃窗上他们二人的倒影,凛绮忽然好奇起来。
她转过头问辛德瑞拉,“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他并非像是斯诺那样,被困在皇宫中无法出逃,辛德瑞拉的体格和心机都不用说,这家里的人,哪一个对上他都占不到便宜,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
他又不是不能走。
这一点,凛绮怎么想都想不通,越想越迷茫。
“……”
辛德瑞拉沉默了一会,他看起来不想回答。
不想回答就算了,凛绮对探究别人的内心不感兴趣,她看了看天色,辛德瑞拉不想回去,但现在天已经黑了,她陡然想起。
夜晚到来,她会变成麻雀的。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凛绮拉住辛德瑞拉的手腕,刚才是辛德瑞拉拉着她走,现在换成她拖着辛德瑞拉往回走了,“还是早点回去吧,过会可能又要下雪了。”
辛德瑞拉没有反抗,默默跟上她,语气很轻,“是啊,如果下雪了,说不定会有小鸟飞到我的房间来呢,”
凛绮猛然一怔,她回头看向辛德瑞拉。
辛德瑞拉的神色却很自然。
他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脸上的表情很淡,见她扭头看过来,他微微抬起金色的睫毛,看向她的脸,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的纰漏。
是巧合吗。
凛绮转过头,疑惑重重的往前走。
她找了辆马车,付给车夫车费后,让辛德瑞拉一道上了马车,车内的空间并不算大,比起之前灰姑娘父亲驾驶着来接她的马车差多了,车内还有淡淡的粮食小麦的味道。
凛绮不挑剔,拍了拍裙摆就坐了上去,辛德瑞拉默不作声坐在她的对角,与她相隔的距离,还足以塞下两个人。
放下深蓝色的马车窗帘后,马车内就变成了完全封闭的空间,光线有点暗,凛绮左顾右盼了一番,又扭头看向辛德瑞拉,辛德瑞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看起来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凛绮多看了两眼。
她询问系统099,“任务现在的进度怎么样了?”
系统099闲来无事,正在发呆走神,忽然被凛绮呼唤出来,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的调整测试仪器,没过几秒,它回答凛绮。[上升了上升了!哎呀,我测试到巨量的数据波动……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二的样子了!]
凛绮看见数据,目光偏移到一侧。
只是百分之二而已,有必要这么激动吗……搞得她还以为有多大的进步呢,结果这不还是和没动一样,她转头又问,“那好感度呢,也帮我测试一下吧。”
系统099答应一声,立刻去了。
片刻后,它略带迟疑的开口。
[还是接近零……]
不意外,但是凛绮想叹气。
她确实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但是此刻,她感觉辛德瑞拉那过于强的防备心,已经影响到她做任务。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难搞的对象,他的心防一层又一层,而且不对外开放,即使对他示好,他也不会接受,反而更加防备,这样下去任务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啊。
剧情结局也走不通……
凛绮紧紧的皱起眉。
不行,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放任她和辛德瑞拉的关系这样僵下去了,她要强势打开辛德瑞拉的心防,弄明白他那张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然后迅速完成任务。
凛绮选择直接出击。
马车内的光线昏暗,辛德瑞拉的金发散落在眼前,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他的眼睛微微阖着,金色睫毛安静的落在眼睑,凛绮往他身边挪了挪。
几乎是她挪动的瞬间,辛德瑞拉就有所察觉。
他睁开了眼,望向凛绮的方向。
凛绮对上视线也没在意,依旧坦然的往辛德瑞拉旁边挪了挪。
辛德瑞拉稍稍往后倾斜了一点。
凛绮察觉到他似乎变得紧绷了,因为在她靠近时,他的手指抓住了马车的垫子,指尖用力到发白,手背青筋凸出。
凛绮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
辛德瑞拉的金睫毛压住灰蓝色的眼睛,他一动不动的盯着她,他的眼睛就像是被磨的很薄的玻璃镜片,泛着灰蓝色的光。
马车内的空间狭小,因为车门紧闭,内里的空气也逐渐温暖起来。
车外呼呼的寒风,吹动厚厚的夹着棉的墨蓝色窗帘,吹的窗帘碰撞车窗,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微声响,窗帘把冬季的严寒全都隔断在外。
辛德瑞拉一动不动,像她过去做任务时,在庙里见到过的神像一样,眉眼低垂,稳如磐石,喜怒皆隐。
封闭的空间内,除了窗帘发出的声响,就只剩下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我从之前就想问了。”
凛绮往他身边挪了点,手撑在身侧,探头去看他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防备我?如果是因为玫瑟塔,你应该已经看的很明白,我是向着你的了吧?”
她又不是什么老虎棕熊,没必要防备到浑身的肌肉都紧绷,指骨捏到咔嚓咔
嚓作响的地步吧?
“……防备,我吗?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辛德瑞拉的目光如同水银般微微闪烁,他的微笑在昏暗中并不清晰。
凛绮有几秒没说话。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讨厌凛凛小姐?”
辛德瑞拉回应的很快,他的应答流畅又迅速,微笑完美无缺,像是不假思索,但就是因为毫不犹豫,才显得这回答过于虚伪。
凛绮也望着他,沉默着不说话。
辛德瑞拉的防备心实在是太重,唇角不动的笑容,就像是面具,心里想什么,外表流露不出一分。这种无论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令人烦躁。
她讨厌这种对话,不擅长应对这种类型,但她最擅长的就是坚持。
凛绮的目光停驻再辛德瑞拉的身上。
辛德瑞拉想要回避,凛绮却不给他回避的机会,凑近上去盯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从纤长睫毛后溢出,完美无缺的笑容在沉默对峙几十秒后,终于变了形状。
他终于开口,只是语气很是古怪。
“让别人信任你,你自己做到相应的付出了吗?”
凛绮偏了偏头。
什么意思,她完全听不懂。
但是感觉辛德瑞拉似乎愿意开口了,她就耐心的等他说下去。
谁想到辛德瑞拉却不说话了。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马车颠簸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似乎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辛德瑞拉才再次开口。
他好像在竭力保持平静的笑意,又压抑不住强烈的情绪,夹杂着几分讥讽,连语调都在发抖,忍耐到最后,变成了很奇怪的语气,一字一顿的从牙缝中挤出。
“你连我做的饭都不愿意吃,还说想让我相信你吗?”
听清楚辛德瑞拉的话的时候,凛绮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但辛德瑞拉却再不开口说话,直到马车停下,他都一言不发。
马车行驶的颠簸。
十几公分前,凛绮的眼睛,紧紧的凝视着他,她的棕发随着马车的行驶微微晃动,垂落在两肩。
她厚厚的披肩往下滑,露出了一节单薄的裙装,布料勾勒出她细削的肩膀,她的双手撑在身边,将上身微微朝着他倾斜,凑近了看他的脸。
太近了。
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
辛德瑞拉竭力绷紧脸,强行抑制着骤然紧张起来的呼吸。
手指掐进掌心中,指甲深陷皮肤内,却感受不到痛觉,心跳还是迅速加快,过速的紧张,连带着他开始微微的目眩,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最好移开眼。
但是他无法控制,近乎怔怔的望着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
辛德瑞拉很擅长忍耐。
冬天到了,他会用冰雪来冲洗身体,夏季的时候,他也能够在几十度的天气下暴晒几个小时,以严苛的环境所淬炼出来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十分坚强。
无论是羞辱还是折磨,他都可以面不改色,他早就习惯了忍受。
继母带来的两姐妹,那种程度的小打小闹,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之前就说过,他很擅长忍受折磨,他对自己的折磨,就比两姐妹对他所做的可怕的多。
不过是让他在冬季用冷水洗衣,烧火做饭,简直就是小儿科。
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但凛绮问他。
“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他光是感觉到她的凑近,就血液上涌,头晕目眩,花了好几秒钟,才理解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真是可笑,这样的问题,明白过来后,他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他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他顿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陷入了迷茫。
即使受到羞辱,虐待,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仿佛冥冥之中,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
不要离开。
不能离开这里。
等她,继续等她。
辛德瑞拉时常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他待人很冷漠,无法感知到别人的感情,也无法与人共情。
小的时候,啊,是母亲还在这个家里的时候,他这样的特质已经初现端倪。
辛德瑞拉是富商的长子。
父亲到了三十多岁,才拥有了他这么一个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是欣喜非常,那个时候,他们家在外人看来,大概是非常标准的幸福模版。
但是辛德瑞拉并不这么觉得。
辛德瑞拉小时候长得很漂亮,金发蓝眼,他记忆中,母亲常常说他像是圣经中的天使,乖巧又圣洁,父亲母亲都以有这么乖的孩子为豪。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有钱,很少回家。母亲则是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他的身上,后来即使有了妹妹,她也依旧如此。
然而无论母亲的要求有多严格,他都能轻易做到,但母亲却不满意,终于有一天,她向父亲爆发了。
“你的这个孩子,他根本就没有感情!”
无论怎样投入以爱,或是严苛对待,他都毫无反应,就像是一个人偶。
就算是养一条狗,时间长了,狗还会摇尾巴呢,这孩子甚至连哭都不会哭,这还是人类吗?
哪里是乖巧,根本就是一个空壳!
母亲说再呆在这个家里她会被逼到发疯,她带着妹妹离开了家,父亲觉得辛德瑞拉应该伤心,但是辛德瑞拉根本毫无反应。
他不觉得伤心,望着母亲离开的门,他很快就转开视线。
这个世界就像是与他隔了一层,其他人的喜怒哀乐全都与他无关,他看待这些人,就像是看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他全都无法理解。
他还觉得表露出悲伤的父亲很莫名其妙。
辛德瑞拉没把家人的离开放在心上,他依旧按部就班的生活。
但从母亲离开后,父亲也越来越不愿意面对他。前妻的话在他的心中埋下了芥蒂,一个经常不归家的人开始认真审视家里的这个小孩,越看越觉得前妻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对上辛德瑞拉那玻璃一样的眼睛,会心生不安。
父亲很快娶了一个新的妻子,据说这个女人非常厉害,心机很深,也很有手段,父亲只说把个孩子给她照顾,就再也不怎么回家了。
继母就这样带着两个姐姐进入了这个家庭。
这大约是他十三四岁时的事情,距离现在也有五六年了。
辛德瑞拉的记忆力很好,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情,恍若就在昨天,他对于这些事情全无感触,回忆起来漠然到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事情。
母亲曾经说过他根本不像是人类,但是辛德瑞拉并不这么觉得,他记忆超群,思维清晰,并且十分冷静。
他善于约束自己,非常自律。
除了时常会陷入的迷茫与眩晕以外,辛德瑞拉觉得自己非常完美,长相身材都完美,并且情绪稳定,心态很好,即使被全家人针对,依旧认真生活。
认真生活……为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活,哪怕这会让继母和两个姐姐吃不上晚饭,然后开始折腾他,他依旧把手中的杂务放到一边,站在灶台前,开始苦苦思索。
为什么,他要这么认真平稳安定的生活呢。
他感知不到生命的意义,也没有情绪的波动,对他来说,活下去,还是即刻死亡,都没有区别,所以他为什么要这么认真的经营生活,为什么要努力活下去呢?
对他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吧。
只思考了个十来分钟,他又将这迷茫抛到脑后,继续迅速切菜做饭。
总有意义的吧……或许。
辛德瑞拉经常会觉得,自己或许只是个空壳。
他的生命,日复一日无意义的等待,只是为了等到某一天,再与什么相见。
这至今未曾相见,却紧紧缠绕着他的灵魂的荆棘,他唯一能够感知到的情感,就是等待时的痛苦与焦躁难耐,这苦痛也变成了他的慰藉,他耐心等待着不一样的一天的到来。
而这一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很久都没有回家的父亲忽然归来,他回家后,到继母的房间停留了很久,他们聊了什么,辛德瑞拉完全不感兴趣。
出了继母的房间,父亲就笑呵呵的来询问姐妹俩想要什么,一姐玫瑟塔依旧一副傻样,这点东西就足以打动她,兴高采烈地尖叫着说自己想要珠宝,想要钻石。
大姐梅塞尔丝比傻子稍微强一点,她兴致淡淡,想了想说自己想要新衣服。
好好父亲笑呵呵的一一答应了,最后父亲看向了站在厨房门边的他,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和他搭话,自从继母到来之后,父亲将所有的矛盾全都丢给了她,自己乐得不和他打交道。
辛德瑞拉对礼物不感兴趣,看见父亲如临大敌,像是和什么怪物对话似的模样,也觉得没有意思。
他本来什么都不想要,却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梦。
他经常做梦,醒来以后,梦中的场景却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大多都不记得,但昨晚的梦境他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大片的树林,一望无际,郁郁葱葱。
他就对父亲说,“我想要你回来时,帽子碰到的第一根树枝。”
父亲有些愕然,大约是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估计在心里再次确定,他的确是怪胎了吧。
辛德瑞拉不在意,他转身回到了厨房里,厨房因为和后花园相同,又有一大扇窗户,冬季时就会很冷,就连玫瑟塔那个好吃鬼转世也不会摸到这里来。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靠在窗边看外界的风雪。
天地一色,白茫茫不见边界。
父亲离开后,没两天就重新回到了家,辛德瑞拉坐在冰冷的厨房中,远远听到了车辙的响动,过去父亲从来没有这么频繁的往来回家过,他听到玫瑟塔那个傻子欢呼雀跃的跑出去的声音。
父亲曾经和玫瑟塔说过什么,他不知道。
辛德瑞拉走到厨房门后,看见玫瑟塔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后,没过一会,门又被推开,夹杂着雪粒与寒风,玫瑟塔拉进来一个一看就在风雪之夜中旅行很久的身影。
她的发梢微湿,肩膀上积着雪花,皮靴上有点点泥痕。
辛德瑞拉落在门板上的手指不住颤抖起来。
他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连眼睑都在跳动,头晕目眩之间,情绪已经冲破阈值,超过了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那个身影披着风雪走进大门时。
他仿佛看到了无边的森林,在她的身后徐徐展开。
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从被推开一角的门缝呼呼往里钻。
那个人——那个忽然出现的存在,就站在玫瑟塔的身边。
玫瑟塔被冻的缩手缩脚,她一把关上了门,然后就一个劲的傻笑,活像是一个粉红色的地精。
巨大的关门声,整个沉睡的房屋都为之一震,厨房门上的灰尘飘落到他的身上。
辛德瑞拉抓紧了门框。
响声震动了他的神经,却拉不回他的思绪,他依旧紧紧贴在门板后,透过厨房薄木门上的缝隙,盯着那个忽然出现的少女。
棕发,接近黑色的深棕色眼睛,中等偏小的身材,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有些稚嫩,但表情冷淡。
并不是严肃的冷感,而像是天生表情缺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干脆就这样空白着。
她被玫瑟塔拉着,顺从的往上走,经过了厨房的门口。
她当然没有看向厨房的方向,也没有看见他。
不……或许她察觉到,但只是淡淡的随意扫过来一眼,根本不在意在这里窥视的人是谁。
她的裙摆在门前一闪而过,脚步声在楼梯上回响。
辛德瑞拉浑身发抖。
他的指尖深深扎入掌心中,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呆呆望着前方。
仿佛十几年积压的,从无响应的情感,全都像是今年的暴雪,气势磅礴的降下。
炽热的泪滴盈满眼眶,眼泪颤抖着滴落到手背上,他感觉耳鸣不止,头晕目眩。
比不知名的感情更先涌起的,是奇异的委屈愤怒和慌张。
迷茫、迷茫迷茫迷茫,不安,愤怒……委屈。
他往后退了两步,意识告诉他现在就拔腿往前,但他却蹒跚着往后退,最终双膝及地,疯狂的抓住自己的金发,像是要撕掉自己的面皮一样用力的捂住自己的脸。
什么啊……
她是……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但是澎湃疯狂的感情已经将他完全淹没,酸胀感填满心房,仿佛快要把他撕裂成几份,他不得不抓紧自己的衣领,竭尽全力呼吸的同时,又要压抑想要呕吐的感觉。
辛德瑞拉的脖颈和脸颊全都憋涨通红,手背青筋跳动,神色扭曲。
这副仿佛发病了的模样,把进来寻找他说话的父亲吓的浑身发抖。
父亲没管他,拔腿就跑。
薄木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勉强拉回了辛德瑞拉的思绪,他嗡嗡响动的大脑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方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正跪在地上,手指上全是眼泪。
大脑因为情绪的震荡,昏昏沉沉,眼前的东西也都看不清。
不知道跪了多久的腿疼痛发麻,跪下的时候用力过猛,磕伤了膝盖,此刻摇摇晃晃才能站起来。
辛德瑞拉面无表情,勉强起身。
他走到厨房后,抓了一把雪擦脸,又卷起裤脚。
摔的太重了,磕破的地方已经破皮,露出浅红的血肉,正缓缓渗出血丝,旁边一圈淤青,红红紫紫,看起来就很唬人。
辛德瑞拉把捏成团的洁白雪球直接按到磕破的伤口上。
迟钝的痛感让他勉强停止颤抖……
但还是不够。
他伸手在已经麻木的伤口上狠狠掐了一把。
令人头皮发麻的钻心痛意,终于将胸口的酸痛压了下去。
他用力的用雪搓洗伤口,脸色苍白如纸,金发遮蔽视线,他的眼泪不留痕迹的从金发下滑落。
风雪很大,铺天盖地的雪呼啸着朝他扑来。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一见到她,他会失态成这样?
辛德瑞拉不认识她。
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身影的存在,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可是……为什么?那么的熟悉。
只看了她一眼,不明的情绪澎湃上涌。
在他弄明白那是什么之前,委屈和愤怒已经将他全部淹没。
那种怨,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积累而成。
仿佛已经积累了数百年。让他完全失控。
辛德瑞拉对感情很陌生,母亲曾经说过他是无心无泪的怪物,他也并不觉得情感缺失有什么问题。
他唯一熟悉的,就是刚才猛烈席卷他全身,让他为之颤抖的恐惧绝望,与委屈怒怨。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忽视,母亲的抛弃,继母的虐待。
他感知情绪的唯一途径,是那些看不清楚的梦。
梦境里的场面,他全都记不清。
唯一能够铭记的,就是醒来后胸口长久的疼痛。
那是苦痛异常的酸楚,夹杂怅然若失,与委屈不甘。
他就此了解了这些感情。
此刻他也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些感情在他身体里澎湃,比平时更多出百倍千倍的出现。
这些感情压抑住了他不明白的某种情绪,辛德瑞拉几乎将牙都快咬碎,才忍耐住急痛的酸楚。
辛德瑞拉时常感觉自己是为了等待什么而生的。
现在。他等待的,那些虚幻如泡沫的梦境,苦痛缠绕的荆棘树啊,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被使用过的雪团沾上血丝,被他丢弃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与土地融为一体,辛德瑞拉确认看不出任何痕迹,就转开了眼睛。
听到玫瑟塔在楼上扯着嗓子呼叫他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自己。
刚才因为急怒和崩溃而扭曲的脸已经风平浪静,裤脚也扯好了,衣着整整齐齐。除了眼前的发丝稍微有点濡湿的痕迹以外,他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安定。
思绪一团乱码,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几近崩溃的时刻,他的表情反而更加的平静。
他走上楼梯,来到玫瑟塔的房门前。
玫瑟塔气势汹汹的堵在门前,她尖锐又高的声音像是烧开了的水壶,辛德瑞拉完全没有在听她说话。
但是他也不敢往后看。
他知道在玫瑟塔身后的少女正在看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被她的目光过略过的地方刺刺麻麻,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警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反应能够这么强烈。
眼睛,喉结,手腕,小腿……
他的手指几乎全都掐进掌心中,死死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冲动,保持着平静的表象,一眼都不往她的方向看。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在强撑。
站子啊玫瑟塔身后的少女表现的很正常,她甚至一声都没有吭,但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成为了炸弹的引火线,他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他不该这么反常,完全没有道理。
她不认识他吗?
两种思绪交替拉扯着他,辛德瑞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就只强撑着微笑,维持着平时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在遇见这样意外的状况时,他第一反应是伪装,是强撑着装作无事发生。
他被玫瑟塔臭骂一顿,又下楼去了。
父亲的马车停留在大门前,门上有一株十分惊人的榛树,辛德瑞拉知道这应该就是父亲带给他的树枝了。
但父亲只会折一枝小树枝,这棵榛树是怎么来的,就很清晰了。
辛德瑞拉轻轻抱起榛树,不断抚摸笔直的榛树的灰色树皮。
树皮粗砺,摸起来凹凹凸凸,辛德瑞拉将脸颊贴在树干上,感受枝干馥郁又钝涩的原木气息,好一会后,他才把榛树搬到房子里去。
厨房是放不下这么大一棵榛树的。
辛德瑞拉将鞋子脱下,赤脚抱着榛树走进后花园的雪地里,上午下过大雪,此刻已经积了半只手掌那么深,冰凉刺骨的凉气渗透进皮肤,变成尖锐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