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旁边的册子,翻了翻,里面是翻抄来的户籍。
吴文敬神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
上回他去封重彦跟前请罪,所说的并非是全部的实情,除了州府管理户籍的人之外,还有一人接触过。
去允州购置物资之前,他来找过她,将户籍册子遗漏在了她这儿。
他没说,是因为心里存了几分侥幸,直到那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脸。
‘天女’死的那一日,小厮来问他,“大人,顾娘子要不要留......”
青州待了几年,他会一些简单的胡语,那日她救了他,也听到了那个刺杀他的男人,愤怒地唤了她一声,“妹妹。”
按理,她应该和‘天女’一道被处决。
沉默良久后,吴文敬最终摇了摇头。
也不能留。
他没将她的灵魂永远紧固在这儿,是作为报她最后一刻心软的恩情。
拿走了匣子和册子,出来时,寒风扫在身上,心口一缩,如同刀子割。
侍卫迎上来,禀报情况,“全城的粮食加起来,最多还能撑个两三日,两三日过去,只怕......”会死人了。
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侍卫请示道:“胡人那边,要不要......”要不要先牺牲。
......
那日顾小娘子问他:“大人,你讨厌胡人吗?”
他没回答,他讨厌,他的母亲便是死于胡军之手,对胡人他厌恶至极,以至于大邺出了接纳胡人的规定后,他并不是很乐意,甚至反抗过。
但反抗无效,只有接受,这些年青州的大邺人和胡人纷争不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文敬下了台阶,将手里的册子,交给了身后小厮,迎着风雪咽了咽喉,道:“一视同仁。”
第四日,街头有了尸体。
被冻死了五人。
积雪越来越深,被困了三四日,不少百姓屋里已经断了柴火,没火没吃的,又出不去,只能等死。
大人便罢了,还能熬一下,娃不行,冷了饿了一个劲儿的哭,刘娘子抱着娃在屋里转圈。
老爷子把家里能烧的都拿出来烧了,扒着火星子,一声一声地长叹,“天罚啊。”
“爹,你就别说了。”
“我说不说都是天罚,这么多年都没有雪灾,长公主一出来,什么灾难都出来了,这不是天罚是什么,连着咱们也一块儿送命......”
“当心祸从口出!”
“人都要冻死饿死了,我担心什么祸?!”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想起了几道敲门声,几人脸色一变。
六娘子忙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几人一脸狐疑,刘娘子的丈夫去开了门,风雪吹得‘呜呜——’响,门外并没有人,正要关门,一低头便见门槛处放了一捆柴火,上面还沾着雪,边上是几颗土豆。
刘家公子一愣,再次抬头,还是没看到人影,赶紧拿了东西进屋。
几人见竟然有柴火和吃的,又惊又喜。
“谁送来的。”
“不知道,人走了。”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人,六娘子疑惑,“看清是谁了没?”
刘家公子摇头。
不仅是刘家公子,不少人户,陆续都收到了送上门来的柴火和吃食。
凌墨尘看了一眼跟前横七竖八的树木,又瞅向手里一把双刀,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有此用途。
“凌公子,别停啊。”福安立在不远处,身上的衣裳湿哒哒的,不知道是被汗浸透的还是被雪水浸湿的,累得长出气了,还不忘监工。
这几日封重彦带着秦智的人马,全力挖路,本让好奶奶在府上歇着,少奶奶却跑上了雪山,开始砍柴伐木。
福安只能跟着。
没想到还有人来凑热闹,正好缺人手,福安可没那么笨,把他们赶走。
大难面前,恩怨先放一边,福安不仅双手忙,一双眼睛也忙,一会儿盯着凌墨尘,一会儿盯着冯肃。
凌墨尘没理他,忽然看向不远处正四处觅食的雪狼,招手道:“务观,过来。”
被唤了名字的雪狼,转头朝他看去,三匹狼向来一起行动,‘务观’走了过去,其余两只也跟上,凌墨尘抬头摸了摸‘务观’的头,“去,西南方向,有动静了。”
三匹狼瞬间冲进了林子里捕食。
福安脸色僵硬,终于知道那日后脑勺挨得那一下,有多活该。
原来不止是主子......
见凌墨尘又朝着底下的沈明酥走去,福安如临大敌,深一脚浅一脚想赶在他前头,没走几步,腿上突然被一根绳子套住,一个不稳,扑进了雪堆里,吃了满口的雪。
刚抬头,便见冯肃朝他递出了一只手,笑道:“起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昨天的一部分存稿,今天就早发了!晚上还有加更哈!(女儿要靠自己赚回名声,直面命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封重彦,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提以前◎
凌墨尘站在沈明酥身旁, 眺望了一眼底下山川下那条蜿蜒的北河,道:“河冻上了。”
为了在雪地里显得醒目,沈明酥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青色劲装, 随他目光望去,整条河面确实已不见半点流动的水流。
上一回北河结冰, 还是在二十二年前,顺景帝死的那一年,周家江山被赵家夺取的那一年。
北河结冰, 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是五年前大邺的战线没有挪到德州, 今年青州又有一场苦战,虽然眼下的青州,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明酥捆好了木柴, 放在做好的木筏上, 固定好绳索, 套向肩头。
这几日数不清拉了多少回了。
凌墨尘还是不太明白,“州府侍卫都死绝了?”用得着她堂堂长公主来这雪山砍树。
“侍卫的命也是命。”大雪封山, 稍微不慎, 要么被冻死,要么被摔死。
沈明酥发丝上已白茫茫一片, 脸颊也因劳累透出了红晕, 看向了山下那一条蜿蜒曲折的路, “凌墨尘, 有些事,注定了要自己做。”
有些路, 也只有自己能走。
谁也帮不了。
谁也无法陪着谁, 走到最后。
那日在茅草屋的小院里, 沈明酥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对于你的身世和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路,不能陪你到最后。”
她无法将自己给他,也不能将他带回昌都,他们之间,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不可能。
凌墨尘似乎早就猜到了那样的结果,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让我做回‘务观’。”
沈明酥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
她也曾被困过,质疑自己的命,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隐姓埋名的日子看似过得潇洒,可每回深夜里醒来,心口皆是空落落一片,那股孤寂和迷茫,无人能慰藉。
因为最爱他们的人都不在了。
她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到了第六日,沈明酥在街头上看到了第一具尸体,许是在地上摔了一跤,再也没有爬起来。
沈明酥走上去,将人翻了过来,人已经死了。
脸上沾满了白雪,看不清样貌,她伸手扒开积雪,才看到了那张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但还是能认出来。
张家大爷。
上回在城门口,沈明酥还看到他被自己的孙子抱住,家里的人将他留了下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他是摔死还是冻死的。
沈明酥起身,将他拖出了雪坑。
忽然“哐当——”一声响,从他坏里掉出了一把匕首,连同那块匕首,还有一样东西也滚了出来。
是一块被冻成了冰块的肉。
沈明酥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腿,左腿的位置,有一团很明显的紫色血迹,已经凹下去了不少。
沈明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喘不过气,只能张嘴呼吸,寒风从她半张的嘴里灌入喉咙,如同刀割。
她起身,没站稳,跌在了地上。
没让福安过来扶,自己撑着冰凉的地面站了起来,把张家大爷的尸体托在了木筏上,固定好,继续往前走。
狂风带着呜咽,裹着风雪不断在耳边呼啸,似是要同将她掀翻在地上,沈明酥抬起头没躲,任由风雪扑在面上,神色始终淡然。
天命是什么,她从来不信。
她的兄长乃大邺的皇帝,是百姓敬仰的国君,是百姓陷于危难时的支柱,而她是大邺的长公主,肩上负担的也一样。
他们不是灾星,他们也在努力,努力不让大邺的子民陷入战火,不让他们被饿死,冻死。
沈明酥敲开了张家的房门。
当张家公子看到她身后木筏上的人时,双腿一软,当场跪在了地上。
沈明酥让福安把人帮忙抬进去,片刻后便听到了一阵悲恸的哭声,“我怎么就这么蠢,这大雪天,粮食都没了,哪里来的肉......”
“我这是要天打雷劈啊。”
“爹啊......”
屋里几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沈明酥没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
手掌划破了一块皮,沈明酥拿出手帕裹在了掌心内,再一次往雪山上爬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解救这些人,但她总得试试。
封重彦夜里回来,也是一身积雪,在外面吹了几日的风雪,又开始咳嗽,福安忙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饮下后方才平复了一些。
物资紧缺,炭火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烧着,火盆内的几颗银骨炭,在他回来前不久刚引起来,还没有火苗,屋内又冰又凉。
封重彦看了一眼外面还燃着灯火的屋子,一面脱下身上的雪衣,一面问沈明酥情况。
福安接了他递过来的大氅,已被雪水浸湿,又沉又冰,这个节骨眼上,想听好消息,是不可能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张老爷子死了。”
上回当过他家‘儿子’,封重彦自然认识张老爷子,皱了皱眉,“冻死了?”
福安把情况说了一遍,“城内的粮食紧缺,粮仓被烧,说到底与胡人脱不了干系,大邺的百姓心头愤怒,谁也不愿意周济胡人,尽管上面有指令,可几家胡人都不堪被骂,谁也不敢出去拿粮,这不,张老爷子见家里的孙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张娘子又舍不得杀牲畜,张老爷子便借口出去买肉,实则割了自己的腿肉,喂了一家人两天,第三天死在了路上,少奶奶发现时,人都冻硬了......”
封重彦没再说话,换好衣裳后,端着一盘糕点,敲了沈明酥的房门。
半天没应。
封重彦直接推门。
沈明酥早就听到了叫门声,来不及去开,刚把桌上的一盘糕点倒进了布袋,封重彦便闯了进来。
沈明酥将布袋藏在了木几下,抬头问他,“路怎么样了?”
封重彦没答。
沈明酥便知道,没什么好消息。
大雪还在落,山体只会崩得很厉害,挖出来的地方,恐怕还不及塌得多。
封重彦将手里的点心放在了她桌上,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空盘子,道:“先吃,吃了再告诉你。”
“用过了,封大人吃吧。”大雪被困了七日,青州的粮食见了底,州府上的人一日也都只吃几块点心,再配着水来充饥。
封重彦和她一样,谁也不是私囊中饱之人,不会另开小灶,盘子里的点心,是他的晚饭。
封重彦没出声,忽然伸手过来拽出了她的胳膊,掰开掌心,拇指延伸到掌心的位置破了一大块皮。
封重彦问她:“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分寸?”
他答应她上雪山,她向他保证不会有事,说:“我自有分寸。”
“不过是蹭破了一块皮,无碍。”
封重彦眉心突突几跳,极力忍住,起身去她屋里找出了药箱,返回来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拭完伤口,又用纱布包扎好。
“还不想吃?”
沈明酥摇头。
封重彦坐直了身子,“阿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救世主,即便是救世主,也有他拯救不了苍生的时候,何况你只是个凡人。”
沈明酥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啥要同自己说这些。
封重彦问她:“流血不痛吗?痛,不吃东西也会饿,但你似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比神仙还厉害。”
沈明酥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刺激之言,微微皱眉,反驳,“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就吃。”封重彦再次将盘子推给了她。
沈明酥没动,她吃不下,一日下来,眼前全是张家大爷那条腿。
两人僵持,一阵沉默后,沈明酥有些累,不想与人说话,索性撵人,“大人回吧,我要歇息了。”
“沈明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封重彦没动,忽然道。
沈明酥一怔,比适才他的那句讽刺还要诧异,什么叫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什么意思?”
封重彦看着她,再问了一回,“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相信,你不是灾星。”
沈明酥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她要是没走出来,便不会选择暴露身份,她早就相信自己不是灾星,选择了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今日还曾劝解过凌墨尘,她有什么走不出来的,沈明酥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该经得起考验。”
没等沈明酥琢磨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封重彦又道:“你以为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座城,一个国家的命运?”
她今日的心情不太好,不想听他说教,“我说了我已......”
“即便没有你,青州今年同样也会遭受雪灾。”封重彦打断她,仿佛听不出她语气里的不快,今日偏要同她说个明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是长公主,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下苍生!口扣裙四尔而尔呜九以四泣收集此文发布你没那个本事,你也不必担那个责。”声音越来越高,带了几分厉色,“天灾人祸,谁摊在头上,只能自己认倒霉,怨谁,怨你吗?你是谁,你是杀了他们爹娘,还是欠了他们的?在被赵家认回之前,你只是一名大夫的女儿,你吃过他们一粒米,拿过他们半分俸禄吗?”
说到最后,封重彦的目光赤红,神色凌厉,已然疯了。
沈明酥愣愣地看着他,继续反驳道:“我只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封重彦伸手,忽然从她的木几下扯出了那个装着点心的布袋,“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沈明酥哑口无言。
“你救不了他们,即便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也不够他们分食,还是会有人死。他们会感激你吗?不会,只会觉得你该死,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你是在替自己赎罪,你本来就该死。你怪不得他们如此想,因为连你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沈明酥想反驳,可忽然词穷,找不到适合的话,去替自己证明她不是这样的,一时急红了眼,“封重彦,别说了,我吃还不行吗。”
她抓起盘子里的一快糕点,塞在了嘴里。
封重彦却还是没有放过她,“痛了就哭出来,累了就说出来,这些都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你忘了吗?”
“你恨我对不对。”封重彦看着她,“七年前,沈家遭难,你恨我,分明已经位及权臣了,为何没在沈家遭难之时,保护好沈家。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却又为我找了无数借口,来证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直到彻底失望,你才选择了离开,沈明酥,你是有多好的脾气啊。”
嘴里的糕点囫囵吞下去,沈明酥喉咙又紧又疼,眼底忽然缀满了泪。
“可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说过一句,你恨我,也没有骂过我没有良心,临‘死’之前那句遗憾之话,更是不痛不庠,你以为你‘死’了,会影响到旁人吗,不会,这么多年,我不是照常活着吗,娘娘以她的命换你的命,就是这么被你糟蹋的。”
夜里藏在梦中吞噬着她的那头巨兽,终于被人拎了出来,放在了太阳底下与她对视,沈明酥像是被刺中了七寸,声嘶地吼道:“别说了!你闭嘴......”
“还有沈壑岩,你没恨过他吗?”
沈明酥惊慌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恨他不应该吗,是他沈壑岩复仇在先,给赵帝下了毒,再利用你。他能心软放过你,是对你有了感情,他后悔了。若是他没有后悔呢,是什么样的后果?是你被亲人活生生刮骨,是赵家被世人唾弃,万劫不复!最后他落到那样的结局,皆是他自己酿下的苦果,你为何不能恨?难道就因为他给了你爱,便能抹去那些对你的伤害?”
封重彦缓缓地站了起来,退后几步立在她面前,眼底被红意浸染,手里像是握了一把无形的刀,刀刀刺向她,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那把刀是双刃,将她扒透的同时,自己也成了鲜血淋漓,“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阿锦,她敢爱敢恨。”
敢爱敢恨。
她怎么恨,该去恨谁,憎谁?
曾经被她胡乱封起来的伤疤,“啪——”一声崩了线,露出了里面还未好的一块块腐肉,埋在心底的憋屈,忽然奔涌而出,无法自抑,一点一点地变成憎恨。
沈明酥觉得太可笑,仰头看向他,“封重彦,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提以前?”
封重彦立在那,眼底的疯狂终于慢慢地消退,像是达到了目的一般,冲她弯唇一笑,“对啊,这才是阿锦。”
是她最先告诉的他,“爱别人之前,要先爱自己。”
后来她自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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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酥讽刺一笑, “我从前如何,难为你还记得。”
“记得。”封重彦道:“刻骨铭心,怎可能不记得, 从前的阿锦,不是她的错, 她从不会认。”
“周家的债,是你祖父赵帝所为,与你何干?他可有养你一日, 爱过你一日?没有, 他恨不得杀了你,他欠下的命债,你凭什么要替他偿还?就因为你身上留着他的血?那你可就太给自己长脸了, 他不稀罕。”
“凌墨尘的江山没了, 亲人没了, 怪谁?怪你吗,凭什么江山就该是他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为了那份苦衷, 做了不少亏心事,可唯有你沈明酥, 不欠天, 不欠地, 不欠任何人。”
他言语里没有半分客气, 尖酸刻薄,如同他在官场上的犀利, 让人很不适, 却又无法去反驳。
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沈明酥同样无言以对。
封重彦做好了要剜心的准备, 旁的她不好下刀, 那就先从他们的恩怨开始,本想让五年的时光把两人的过去永远地埋藏,但腐肉终归还是腐肉,不剜出来,迟早有一日,还是会烂出表面。
他先来说:“若非沈家,哪有我今日的封重彦,这句话你比所有人都有资格说,可你从未说过,因为你觉得曾经做过的事即便是错的,即便你曾经信错了人,也是你自己的错,你怨不得任何人,就像雲骨一样,你到死都没告诉我,沈明酥,你是菩萨吗,这么好的心肠......”
沈明酥愣了愣,意外他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旋即被他的话刺得一激,周身的芒刺一瞬竖起来了。
封重彦逼近一步,缓缓地跪坐在她跟前,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问:“剜骨痛吗?”
沈明酥眼角微微抽动。
怎可能不痛,剜骨之时她才十三岁,接受不了长得那样好看的大哥哥即将成为残废的事实,哭着跑去求父亲,让父亲救他。
父亲却说:“能不能救,全看阿锦。”
她不明白。
父亲拉着她的手腕,告诉她,“阿锦想要救他,就得从这里剜走一块骨头,你愿意吗?”
不就是一块骨头,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愿意。”
父亲又道:“会很疼。”
她想着疼又能疼到哪儿去,还一脸骄傲地道:“父亲难道不知,我自小就不怕疼。”
可当真剜起来,她才知道,到底有多疼,为此她在床上昏睡了半月。
醒了时手腕上便多了一道伤疤,父亲告诉她,“封公子的腿好了,但阿锦可想好了,要告诉他是你救了他吗?”
她犹豫了一阵,想起他初到那日,拖着一双双腿也要给父亲下跪磕头,她不忍看到他再给自己下跪,道:“还是算了。”
父亲忽然抱着她,落了泪,“阿锦,对不起。”
她那时候不懂那一句话的意思,如今想来,父亲也是不想她告诉封重彦,“阿锦,将来若有一日你陷入拒绝,便告诉对方,你手腕上的东西在他身上。”
父亲又问她:“阿锦是不是喜欢他?”
她点了头,她喜欢他,众所周知。
“父亲把你许给他好不好?”
她兴奋地问:“可以吗?他愿意吗?”
“他有什么不愿意,咱们阿锦这么好。”
他答应了,且发了誓,这一生都不会负她,答应要带她去昌都,做他的夫人,一辈子对她好。
可后来......
这些事情,太久了,被她当成了自己的前世,她以为她已经遗忘,不会再想起,即便想起来,也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如今重提,还是如同荆棘,剐蹭着她的心。
他为何就不能放过她?
她闭眼,不想再看他,也不想再同他说话,“封重彦,你出去!”
封重彦偏不走。
“剜骨之痛,岂能不疼。”她不愿意去想,不愿意说出来,封重彦帮她回忆,“沈家遭难之时,你是否埋怨过我?就算我不知道沈家遭难,那沈壑岩和沈家十七条人命被害之后,我一个权臣,怎么可能没有收到消息,为什么还没去找你,任由你和沈月摇自生自灭,你不恨吗?”
“对啊,你为什么不来!”沈明酥脑子里那根一向冷静的弦线,终于在他的逼迫之下,崩了,厉声质问他:“我恨了,你就能来吗?你不会,你瞒着所有的秘密,自认为是对我好,可我呢,我差点死在了幽州!我被人追杀,无处可藏之时,你在哪儿?我泡在水里,祈祷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了所有人都还在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她脸上全是泪,这些话,她从未与人说过,以为能一直埋在心里,此时爆发出来,便如滔滔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又问他:“你也想沈家人都死对不对?”
死了,他就不用偿还沈家的恩情了。
他可以放心地当他的丞相,横竖是皇帝杀死的,与他有何关系,是以,他故意装聋作哑。
她看着封重彦懵了一瞬的脸色,并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过分,甚至有了几分快意。
是他非要来问的,怪不得她。
“如今你来问我疼不疼,那我告诉你,痛,痛不欲生!”他还想听什么呢?她眼底殷红,溢出浓烈的憎意,又道:“若重来一回,我不会再救你,沈家也好,赵家也好,我都不想与你沾上任何纠葛。”
封重彦没再说话,跪坐在她对面,双刃的刀子扎进肺腑,比他想象中要疼痛千倍万倍。
见他沉默,沈明酥一声冷笑,“不是你要同我说这些的吗,怎么不说话了,你接着说啊。”
封重彦脸色惨白,“我......”一开口,便是一阵急咳,咳得弯下了腰,肺腑都要咳出来了一般。
沈明酥看着他跪着蜷缩在她跟前,像极了初见那日他跪在父亲面前的模样,但又不同,那日他虽跪着,头颅却是扬了起来。
青衣素带如凛凛寒冬中的一株傲菊。
再看他如今这副模样。
竟然有了几分可怜。
沈明酥眸子红肿,叹息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曾经的志向,便是要位及权臣,你也如愿了,成了高高在上的丞相。”
她声音很轻,“你来找我干什么呢?你帮赵家稳住了江山,功不可没,兄长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和权力,你的前程,封家的前程无可限量,为何非要折损自己的风骨,跪在我面前?”
封重彦还在咳嗽,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那根即将要断裂的缰绳,明知道支撑不了多久,还是用尽全力地牢牢地抓住。
可适才他没放过她,沈明酥也没再给他留任何后路,“封重彦,别试着补偿我,也别爱我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他咳得停不下来,却又极力去忍,胸口憋得心疼,艰难地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阿锦......”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眨,两行泪落了下来,挂在了脸庞上,“我们的那场婚宴原本就不该有,今日既然说开了,待回到昌都,咱们就和离吧。”
夜里的风雪肆虐,从廊下掠过,撼动着门板,时不时发出呜咽的呼啸声。
沈明酥安静地等着他,等他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脚步踉跄地朝着门槛走去。
跨过门槛,一时没站稳,扶住了边上的墙。
福安的声音很快传来,“主子......”被他宽袖拂开,又返回了门边,看向坐在灯下的沈明酥,“少奶奶,这,这怎么了......”
能怎么了。
不过是相互各捅一刀,看谁比谁狠。
沈明酥抬眸,冷静地道:“把门关上,我要歇息了。”
福安不敢违背,赶紧替她拉上了房门。
屋内那盏被风吹得弯了腰的烛火,立马又挺直了腰身,火焰笔直。
沈明酥抬手用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他说得没错,她不欠谁。
盘子里的糕点还在,沈明酥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坐在蒲团上慢慢地嚼着,一个一个地吃完了,才起身洗漱。
翌日一早,福安便守在了门外,沈明酥把布袋里的那盘糕点倒了出来,连着盘子,递给了福安,“拿给你家主子,告诉他,记得吃饭。”
福安嘴角一抽,忽然不知道少奶奶这话是不是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