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二狗,”程廷连莫聆风的调侃都没听出来,“等小爷发达了,打一条金狗送你。”
他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傍身,是喜上添喜,恨不能登上天宫,一巴掌将月亮拨下去,拉起太阳来,马上就去许家亲迎。
他美的龇牙咧嘴,实在是坐不住了——莫府是数十年如一日,连一把椅子的位置都不曾移动,这样的地方,可以承载兴衰、生死,也足以让任何喜事都变得波澜不惊。
然而莫聆风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他立刻把屁股摁进了椅子里:“我也饿了,吃了饭再走。”
他心疼莫聆风。
有时候见莫聆风一回来就对着莫千澜这么个活死人,真是恨不得把莫千澜弄到自己家里去,让莫聆风也去程家过日子。
这样孤单寂寞的日子,他过一天就够了,莫聆风却是一直如此。
他像在自己家似的,吩咐下人送饭菜来,厨房里从莫聆风归家那一刻起,就开始大操大办,此时一得消息,立刻就把热气腾腾的一桌饭菜运送了过来。
两人对坐着狼吞虎咽,饭后等下人把残羹剩饭端走,两人各自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牛乳,填满肚子里的缝隙。
程廷吹了吹牛乳,忽然道:“祁畅有没有送信给你?我都不知道他在京都怎么样了。”
“没有,”莫聆风往牛乳里放沙糖,“做了庶吉士,不出意外,明年四月份,就会升腾了。”
“这小子倒是争气,”程廷喝了一口,烫的一个哆嗦,“我给邬瑾写了信,等他在京都见到死蛤蟆,一定要摁着他磕头认罪。”
莫聆风听着,慢慢嘬了一小口,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
祁畅,一个赵世恒留下的小人。
程廷吃饱喝足,起身和莫聆风出了九思轩,低头看一眼坐在石阶上的泽尔。
他一步跨下三个石阶,问莫聆风:“熟户?”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泽尔,泽尔正用飘入廊下的枯叶编什么。
“半生不熟。”
泽尔听了莫聆风的回答,当即勾起嘴角一笑,抬头看了程廷一眼,程廷也回头看他,皱起眉头:“我看他面熟。”
但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泽尔,便将此人抛在脑后,不要莫聆风送他,自己往花园里走,还未走到花园,便感觉汤汤水水喝的太多,想要撒尿。
他转身打算先去趟官房,脑子里忽然一动,想起了在哪里见过泽尔。
于是他拔腿就往九思轩跑:“聆风!等等!”
莫聆风才刚出九思轩,听到程廷的叫喊声,停下没动,等程廷跑到跟前,拍着手里折扇:“这么快就知道扇子没带?”
“嗯?”程廷拿过扇子,看向泽尔,“他是生羌,你别让他骗了!”
他一把将莫聆风拽到自己身边,和泽尔站了个面对面:“我们有一次在草场跑马,你睡着了不知道,有四个生羌从远离堡寨的地方越过朔河,凶的很,还敢和殷南龇牙,里面有个会说汉话的小子,还说自己是来归顺的,就是他!”
他当时只顾着尿急,对这四人和殷南的对峙记得不清楚,事后这四人去了哪里也全然忘记,却记得站在邬瑾身边时,邬瑾紧绷的身体和汗意,由此可见,这四人是来者不善。
莫聆风点头:“对,就是他。”
“你——”他垂头看向莫聆风,“你知道?”
莫聆风点头:“他现在是我的俘虏。”
程廷听闻此恶贼已成俘虏,又暗暗猜想莫聆风将他带在身边,恐怕是大有用处。
他收起为民除害之心,上下打量一眼泽尔,见他只有一条腿落地,右腿蜷缩着,半个身体都靠在殷北身上,暗道跑不了,又开始尿急。
对着莫聆风一摆手,他一溜烟奔去了官房。
莫聆风笑了一声,转头往二堂走,泽尔撑着殷北蹦在身后,忽然问道:“你们当时有四个人,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不告诉你。”莫聆风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又问,“你们到宽州来,是想挑起边衅吧。”
泽尔点头:“可惜被那个书生看破了,后来官府四处追捕我们,挨门排户的搜查,我们只能提前离开,没能成功。”
“你怎么知道是被他看破,而不是我?”
泽尔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眉毛,眉毛里藏着一道细细的疤痕:“他们专找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新疤的人,你当时一直藏在书生背后,不可能看的这么清楚,一定是那个书生看出端倪,告知了你们这里的衙门。”
他很认真的道:“他很聪明,比起你身边的亲兵,我更害怕他。”
“是,他很聪明。”
“不过也无关紧要,”泽尔仔细回想过去的事情,“我们离开宽州不久,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莫聆风随口道:“是啊,边关平静的太久,就会有人想打破。”
她慢慢往前走,走出去两步,嘴边忽然勾出一抹极冷的笑意,就连眼眸都跟着冷了下去。
没有泽尔,也会有莫家,没有莫家,也会有国朝,战争不过是朝政争斗的另一种延续,平静太久的边关,会阻碍国朝权力更替——边关的战事,也是储君与藩王之间的一场较量。
国朝如此,金虏亦是如此,整个天下都是如此。
而有人“愚蠢”,分明洞悉了这其中的真相,却还是要为无辜而死的人悲泣,还是要维护他的“道”,还是要为百姓谋稻田粮。
多可笑,多可悲,又多可敬。
月影幽幽,树影、花影落在莫聆风身上,不断移动摇荡,她看一看蹦蹦跶跶的泽尔,只有一点眉目上的相似,然而能有这一点相似,陪伴她走过这一条夜路,也行。
而泽尔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边蹦,一边伸手进怀里,掏出枯叶缠出来的一只小鸟,递给莫聆风:“送你。”
莫聆风接在手里,边走边看,发现泽尔是用枯叶梗将落叶结到了一起,再编的一只小鸟,就笑道:“手艺不错。”
泽尔哼了一声:“这算什么。”
哼过之后,他放低了声音:“我住哪里?”
“殷北,”莫聆风想了想,“你那里的耳房拨一间出来给他住。”
殷北应声:“是。”
泽尔狠狠喘了口气:“我还要一根木杖。”
莫聆风答应的很干脆。
两人无言走了片刻,泽尔忽然道:“你抓我,是想要金虏的消息,还是想要我做细作?”
莫聆风侧头看他一眼:“都不是,只是突然想带你回来,就带了。”
她把他当做一只补偿自己的小猫小狗,养着它,逗弄它,让它陪伴自己,以便从中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但是小猫小狗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就会亮出尖牙利爪,纵使伤不到她,也会让她失去这份乐趣。
所以她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两人不再说话,莫聆风径直将泽尔交给殷北安排,自己回到二堂,在二堂和莫千澜说了许久的话,才回长岁居去。
一进长岁居,她喊了一声:“阿婆。”
奶嬷嬷立刻从屋子里出来,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又急又快地走到莫聆风身边,行了礼:“晚饭可吃了?”
莫聆风点头:“吃了。”
“那去洗一洗,”奶嬷嬷跟着她往屋子里走,“热水一直备着的,衣裳也给您熏好了,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得起呢。”
莫聆风“嗯”了一声,任凭她摆布,等沐浴更衣完,干干净净坐在桌边,奶嬷嬷拿帕子一下下擦她湿漉漉的头发,看着莫聆风摆弄埙,时不时吹出两声呜咽,心里高兴的不得了。
莫聆风不在时,她倒是清闲,只要管束着几个姨娘,再将府上下人们盯紧了,便无事可做,然而莫府的古老和陈旧无人打搅,越发凝聚出一种骇人的森然之意。
仿佛这宅子已经压住了里面的人,就连花木都格外旺盛,恣意生长,侵入廊下、屋瓦、青石板地,哪怕下人剪了又剪,也没有用。
夜里寂静,一朵花落地的动静都会变得格外清晰,就连心宽体胖的几位姨娘都不敢独处。
莫聆风回来,莫府这个沉睡着的庞然大物,才会活过来,有动静、有声响、有人气。
第232章 程家
奶嬷嬷给莫聆风擦干头发,又把金项圈包了,压到枕头底下去,转身便去熏明天一早要穿的衣裳。
“明天既要穿的喜庆,又不能夺了程家和许家的风头,我看绛紫色的好,明天也不能骑马,得坐马车,我带四个丫头,跟着一起去。”
“好。”
莫聆风听着,打了个哈欠,看了片刻殷北收回来的部分田契,心里有了数,放回匣子里,归到书案上,趿拉着鞋子进了里间。
她翻身上床,滚到最里面,伸手在床缝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砸吧砸吧嘴,闭上眼睛睡了。
翌日寅时过半,她便起了床,醒来时,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忙活开。
听到莫聆风醒来,奶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奔进去,手脚麻利的给莫聆风穿上全套罗衣,梳了便于小憩的盘龙福,插上成串大珍珠。
等洗漱过后,天还未亮,奶嬷嬷已经将肉包子、羊肉羹、糖角、桂花糕端了上来。
糖角和松子栗糕都只有一个。
莫聆风先将两样甜的吃了,才意犹未尽地吃肉包和羊肉羹,将肚子扎扎实实填饱后,殷南也打扮妥当了。
殷南也像个大丫鬟似的打扮了,然而发髻里藏着磨尖了的金簪、袖子里藏着臂弩、裙下藏着尖刀,满身凶器,站到门外,一口塞下了手里的包子。
奶嬷嬷吩咐丫鬟带着随身的衣裳、梳子等物,出门去坐马车。
提着灯笼出门时,正是明暗相交之时,明月依旧在天,月光于青石板上浮动,笼罩着金玉珠宝,探入门缝窗隙中,又一点点退去。
四面寂静,虫鸣鸟叫之声,清晰入耳,几个下人提着果篮、鲜花,走向各处。
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一同前往白石桥程家老宅,到白石桥时,天色已经渐亮,莫聆风撩开帘子,就见系着红绸的天棚一直搭到了街口,就连石桥墩子上都系了红绸带。
马车过桥,还未到程府正门时,莫聆风看到了邬母和邬意。
邬意穿一身短褐,挑着沉重的糖担子,邬母黑瘦,佝偻着背,在后面扛着一袋炭,母子二人一步步走过去,靠近马车时,侧身避让。
邬瑾虽然考中了状元,邬家人却并未穿金戴银。
邬意抬手擦汗,骤然看见了莫聆风,刚想叫一声莫姑娘,马车就已经驶了过去。
两家人随着邬瑾进京高中,再次陌不相识。
马车停在程府前门,程家灯火通明,程家大哥正领着人巡查府门外的天棚,见莫聆风前来,连忙扭头叫了一声“大海”。
大海早早等在门外,听到这一声呼唤,小跑着下了石阶,对莫聆风拱手:“莫姑娘来了,快请进,三爷已经进祠堂祭祖了,怕底下人怠慢了您,特意让我送您进去。”
说罢,他侧身在前引路,一直将莫聆风一行引到了垂花门。
门口立着两个喜气洋洋的丫鬟,才刚对着莫聆风一福身,程家大姐的声音已经敞亮的钻了出来:“聆风来的正好!”
她从正屋里疾步出来,一把攥住了莫聆风的手,扭头对奶嬷嬷道:“嬷嬷,我就不和您客气了,您是经过事的,带着人和东西去后花园里的耳房,帮忙看着那些小丫头。”
奶嬷嬷笑着应了,先去后头帮忙,而殷南一动不动,莫聆风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程家大姐对这殷氏双煞是眼不见为净,十分干脆的当做没有这个人,拉着莫聆风进了屋子:“快进去,早上为了醒醒神,我特意从外面带了冰乳酪进来,等吃了乳酪,咱们就得忙起来了。”
莫聆风听到冰乳酪三个字,已经精神了一半,等进了屋子,就见程家二姐从冰鉴里往外取雪山似的乳酪,二话不说,就坐到桌边。
程家大姐递勺子给她:“都是莫将军了,还馋这一口吃的。”
莫聆风接了勺子,不说话,先舀一勺吃了,喟叹一声:“好吃。”
程家二姐坐到她对面,柔声细语道:“还没有成亲,可不就是小孩。”
程家大姐拉开椅子坐下,郑重道:“聆风,成亲不能只看男子好不好,还得看婆婆好不好,不然日子也过不舒坦。”
她吃了一勺,冰的打了一颤:“二姐儿,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你婆婆晚上不叫你侍奉了吧?”
程家二姐嫁入宽州提刑司骆家,没成亲前,宾夫人看着也是明事理之人,哪知道成亲后,夫人成了婆婆,就像是换了一层皮似的,和过去全不一样了。
小两口成亲不过半个月,这婆婆就头晕脑胀,吃不下睡不着,在床边放了一张塌,让二姐睡在榻上,夜里一时要水,一时要点心,一时要如厕,全不让嬷嬷丫鬟插手,就折腾二姐一个人。
二姐新婚燕尔,没能和夫君如胶似漆,险些让婆婆磋磨的面黄肌瘦,如此过了一个月,又埋怨二姐的肚子不争气,也没个动静,要给儿子纳妾。
程夫人和程家大姐得知消息,正要披挂上阵,会一会这婆婆时,二姐却说不必,她自己能解决。
如今看二姐面色红润,显然是解决了。
程家二姐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我看婆婆夜里睡得不踏实,就放了点蒙汗药在她睡前喝的参汤里,药效很好,一晚上都不醒。”
“哐当”一声,程家大姐的勺子掉到了桌上,她急忙左右张望,见屋中只有她们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她捡起勺子,拿帕子擦干净桌子,立起两条眉毛,压低嗓门斥她:“蒙汗药,你哪里来的?你是不是疯了!用多了伤脑子的!”
程家二姐让她吓得一个哆嗦,眼睛一红,含泪道:“那......那我换成巴豆。”
大姐气的脑袋上一朵“玉龙腾飞”跟着抖个不住:“你婆婆那么大岁数了,能受得住巴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妹夫就要守孝三年,前程也耽误了。”
二姐认为大姐说的不无道理,含泪吃了口乳酪,想了想,低声道:“归根结底,还是之珏不好,放任他娘糟践我,我回去想想办法......”
大姐听的心麻胆麻:“你别胡来,今天老三的大喜日子,我不便去你家里,你等着,过两天我就和娘去你家里,给你撑腰。”
莫聆风的一碗乳酪见了底,吃了个透心凉,看向程家二姐时,心想:“可怕。”
第233章 喜庆
一碗乳酪,莫聆风吃的凉透心扉,暗暗认为程家二姐是个人物,程家大姐吃的胆战心惊,怕妹妹一不小心会把妹夫药死,程家二姐思虑重重——蒙汗药不好,巴豆也不行,那放什么?
吃过乳酪,三人擦了嘴,就听到程廷在垂花门外大声问时辰,不知是谁答了一句卯时,程廷便大声让人去看铜壶滴漏:“这回买的刻漏香不准,怎么可能才卯时!”
程家大姐在屋子里笑道:“三弟一刻也等不及了。”
二姐也道:“可惜这回不能看到打女婿。”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程泰山的怒喝:“一个早上你问了八百回时辰,祭祖也祭的心神不宁,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干脆你去钦天监看日晷,那东西准!”
紧接着,程廷的嚎叫之声就传了进来。
莫聆风托着腮帮子道:“打女婿了。”
程家大姐“噗嗤”一笑:“这女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咱们可看够了,不看也罢。”
程廷大概是被程泰山揪着走了,嚎叫之声从清晰变成了时有时无,最后猛地听到程夫人一声狮子吼,把这父子二人都咆哮了出去——她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昨天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今天看着爱子,都觉得他面目可憎。
大姐迅速起身把乳酪碗、勺放进冰鉴里,一股脑塞进屏风后头,身上掏出帕子,摁住莫聆风,给她擦了脸颊上一点痕迹,随后面不改色走到门边:“阿娘,是哪一家来了?”
程夫人扶着嬷嬷的手过来:“聆风来了!”
她见莫聆风头上只插了珍珠,便从花盆里折下一朵色泽浓、花盘大的墨菊,插到莫聆风发髻上。
程家大姐给她倒了盏茶,她端起来喝了半盏:“是二姐儿的婆婆来了。”
她扭头对二姐道:“你婆婆最近没有为难你吧?”
二姐神色自然地答道:“婆婆睡的沉,没有。”
程夫人刚想说话,就有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说是大姐的婆婆和姑子也都到了。
程夫人连忙放下茶盏:“都到后头去,这里坐不开。”
她拉着莫聆风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道:“小姑娘里头,有好些调皮的,往日里宴席,落水、洒茶、上官房时走错路到了前院,那都是常有的事情,我把她们都安放在小彩棚里,你就是我的定海神针。”
程家大姐拽着二姐,疾步跟上,又吩咐来传话的丫鬟:“去前头看看豹奴,告诉他祖母来了,看他是来后头看戏,还是跟他爹在前头呆着。”
丫鬟领命而去,殷南紧随莫聆风身后,悄然戒备着程家二姐。
一行人匆匆去了阔大的后花园,戏棚搭在正中,左边是水榭改的大彩棚,看戏最方便,右边是小彩棚,大姐和二姐的婆家都聚在大彩棚里闲谈。
程家大姐远远看着,低声对莫聆风道:“左边那个是二姐儿的婆婆,我看她一脸的呆相,恐怕真是药吃多了。”
莫聆风看了一眼,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程夫人不明就里,拉着莫聆风迎了上去,和两位亲家寒暄的口干舌燥,又将两家的小姑娘介绍给莫聆风。
程家大姐二话不说,找来戏单子,请她们点戏。
二姐乖巧地走上前去,立在自家婆婆身后,为婆婆端茶倒水。
这位婆婆一盏茶都没下肚,就说要去官房,让二姐陪着她一起去,二姐只得搀扶着她往官房走。
程夫人满眼怒火,正待发作时,这位婆婆脚下忽然一闪,合身栽下石阶,摔了个五体投地。
“哎呀!亲家!”
众人纷纷起身,扶的扶,拉的拉,莫聆风坐着没动,殷南弯腰,附耳过来:“二姑娘绊的。”
莫聆风立刻暗笑不已。
彩棚里一时乱糟糟的,程夫人越发的心力交瘁,程家二姐连忙扶着鼻血长流的婆婆,让丫鬟和嬷嬷先送她家去,自己留在这里帮忙。
戏台子上适时的起了锣鼓声,把方才的纷乱盖了过去,莫聆风领着年轻一辈换到了小彩棚里。
果然不出程夫人所料,原本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和年轻媳妇,见了主位上不苟言笑的莫聆风,全都安静起来。
十七岁的莫聆风,是她们当中的异类。
“莫聆风”三个字,年幼时代表着莫节度使的宠爱,抱着她,肩着她,背着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稍大之后,“莫聆风”三个字,便是莫府的财富、权势——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如今十七岁的莫聆风,已经将名字化作了力量——五品武官,女将军,前程似锦。
她是女眷中的异类,高高在上,格格不入,连她的丫鬟都板着一张冷脸,很是欠揍。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如今莫聆风稳稳坐在主位,她们便不敢言语,也不敢上前和她套近乎。
众人只能不懂装懂地看戏,直看完两场戏,又来了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喁喁地闲谈,彩棚里才稍稍热闹起来。
莫聆风听着她们的闲谈,似乎是在说程廷为何会娶许惠然。
她一只耳朵听闲话,一只耳朵听戏台上的唱腔——方才唱的这两出,莫千澜都唱给她听过。
她低低地哼着调子:“今日莫千澜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而姑娘们的闲话也从程廷换做了新科状元。
“琼林宴时,济阳郡王当真强逼他签婚书吗?”
“应该不假,听说济阳郡王连保山都请了去,状元不肯答应,还让济阳郡王关在马车里半宿。”
“榜下捉婿,也没这么捉的。”
“状元连济阳郡王都拒绝了,在宽州的时候还说他要入赘,分明是莫……”
有人迅速看了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聚精会神看戏,并未注意到他们说什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济阳郡王岂不是气坏了?”
“听说济阳郡王私下放了话,不许京官给状元做媒。”
“难怪状元至今没有婚配……不过是一个郡王,难道京官们都怕他?”
“自然也有不怕的,要为状元做保山,但状元都拒了,恐怕是不想卷入纷争里去。”
“你们知不知道,如今好些世家子弟笑他是饼状元,说他只有应试之资,没有治世之才。”
“听说状元在宁州,拒了知州、知府几十份文书……”
“听说他还在宁州号召百姓种黄豆……”
第234章 帮忙
小姑娘们嘁嘁喳喳,好似鸟叫,大有把邬瑾昔日之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拿出来说道的架势。
莫聆风目光聚在戏台上,扭头对立在一旁的丫鬟道:“唱完这一出,让戏班演一出鼓舞、一出麻龙。”
丫鬟连忙应声去了,不到片刻,戏台上换了三位少女,身穿彩衣,手持铃鼓,和着乐声,敏捷的在场上翻飞,时而拧腰转身击鼓,时而以鼓绕头,铃声轻灵悦耳,舞姿轻盈。
方才还在不断谈论邬瑾的姑娘们迅速被台上吸引,连嘴里要说的话也渐渐忘记了。
女眷处一片祥和,莫聆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忽然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到程夫人身边,对着程夫人耳语一阵,程夫人的笑脸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恢复如初。
她歉意地对着众人一笑:“我们家老三一点也不省心,非说家里的刻漏香不准,让小厮买了铜壶滴漏来。”
她起身对着程家大姐招手:“你去垂花门外训训他!”
程家大姐笑道:“那我可去了,您回头别心疼。”
众人哄笑起来,夹杂着锣鼓喧天之声,分外热闹。
程家大姐走了片刻,就转了回来,找机会和程夫人单独说了两句,程夫人逐渐地笑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往外走。
莫聆风见了,面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殷南不远不近跟随在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莫聆风挨着程夫人,低声道:“嫂嫂,出什么事了?”
程夫人眼圈一红,挽着她的胳膊出了园子:“方才石远来了一趟,说湖州丁家来了不少人,等打女婿的时候,要对着老三下死手。”
说到后头,她不由地咬了牙,话里带着颤音。
石家和许家沾亲带故,石远今日分身乏术,先在许家帮忙,再跟着亲迎的队伍来程家。
湖州丁家做为许夫人的娘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来了不少年轻的男女。
这些人深知许惠然和离是拿了丁家把柄,若是许惠然孤独终老,此事便罢了,怎料她竟然会再嫁,而且嫁的这般好。
年轻气盛的丁家人,便要借着打女婿的机会,对程廷下狠手——程廷一行前去迎亲,只能挨打躲避,不能还手,纵然打出个三长两短,丁家一走了之,承受程家怒火的便是许家,以及许惠然。
石远无意中探听了此事,立刻打发了小厮来报信。
程夫人出了垂花门,刚要找小厮去报程泰山,却见程廷大步流星跑了过来:“阿娘,什么时辰了?”
他欢喜到了笨拙的地步,傻气和喜气一起往外冒,全然不知危险已经悄然而至。
程夫人身后的嬷嬷连忙去看了时辰,回来道:“三爷,巳时过半了。”
程廷垂头丧气地往前头走:“怎么才过半,怎么午时才是吉时?”
程夫人叫住程廷的尾巴胖大海:“你去把家里健壮的下人都叫出来,叫他们……”
话未说完,程家大姐已经赶了出来,打断程夫人:“阿娘,哪有打发下人去亲迎的,也别叫爹知道了,前头都是些人精,爹但凡露出一点异样来,都会叫人看破,这传出去,对我们两家都是丑事!”
她对着大海一挥手:“跟着你们三爷去,别让他高兴地掉沟里。”
大海察言观色,隐约猜出事情不妙,连忙奔向他的三爷——看三爷那副不值钱的样子,要是事不成了,恐怕得当场厥过去。
程家大姐转身对程夫人道:“二姐儿一个人撑不住场面,您进去吧,我这就叫老越找几个练过功夫的朋友来,护着老三闯进去。”
程夫人已经让丁家气的昏了头,此时听了女儿的话,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要回后头去招待女眷。
正在此时,莫聆风忽然道:“我领着殷南去。”
她回头对着殷南招手:“殷南是个练家子,对付几个无赖不在话下。”
殷南走上前来,目光冷酷,面无表情,仿佛灵魂和这里的喜庆有隔阂。
莫聆风对程夫人道:“嫂嫂给我们找两身衣裳,再叫我的嬷嬷到正房去,给我拆了发髻,再做打扮。
程夫人踟蹰道:“你是姑娘家,那些人毛手毛脚……”
莫聆风笑道:“有殷南在,谁能碰着我。”
程家大姐看一眼殷南:“就听聆风的,阿娘,您叫聆风的奶嬷嬷来,她知道尺寸,直接去成衣铺子里买两套长衫回来。”
“好。”程夫人火急火燎往后园子走,一刻钟不到,奶嬷嬷就赶了过来,听闻莫聆风要跟着去亲迎亲,忍不住又唠叨几句。
莫聆风连忙道:“阿婆,我没见过打女婿呢。”
奶嬷嬷想到莫聆风日后也不会出嫁,心里一软,就把劝诫的话收了回去,将莫聆风和殷南的尺寸告知了程家大姐。
程家大姐二话不说,派人去买衣衫,等下人将衣衫送进来时,奶嬷嬷已经将莫聆风的头发换做了男子发髻,脸也擦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