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他的下人兵分两路,一个去点蜡烛,一个从廊下去叫九思轩中仆人。
三条长料烛点起,将夜色驱散少许,然而秋风冷雨,屋中阴冷潮湿的好似浸在了冰窖之中,邬瑾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脸冻得发青。
祁畅匆忙从屋中出来,双手搬动炭盆,炭灰埋着三个木炭,能经久的散出一点暖意。
雨势极大,他不过是顺着廊下走了一遭,鞋底就湿了,袜子也跟着浸湿,待走到屋内,他已经冻的牙齿打颤。
他见邬瑾坐在桌前铺纸,似乎是要写字,连忙将炭盆放过去,用火箸扒拉开炭灰,想起这里面没有炭,又跑出去在耳房中取来炭篓,添上炭。
待火稍旺一些,他起身立在一旁,吸了吸鼻涕,就见邬瑾注水在砚台中,似乎是不怕冷,左手拢住右手垂落下来的袖子,徐徐推动墨条。
墨好之后,邬瑾从笔架山上取下一枝宝帚,于竹纸上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七,夜雨忽来。”
他笔走如飞,祁畅侧头细看,见他是以中锋行笔,偶以侧锋走笔,展露峥嵘,有行云流水之美。
一旁的下人忽然拽了他一下,做了个喝茶的手势,示意他去端茶来。
祁畅正想看看邬瑾写的什么,让人拽的回过神来,赶紧去耳房,和他一同出来的下人刚烧滚了水,见要茶,急忙把茶冲上,让祁畅端过去。
祁畅端了茶,放到邬瑾身侧,悄悄往纸上再看两眼,就见上面写着:“当日先生问,风为何物,答‘顺,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今日再想,依旧为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没看几眼,跟随邬瑾而来的下人再次将他拉开,让他在外面守候。
祁畅只得再次出去,守在门口。
一旦离开炭火,潮湿和寒气便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关上门,紧紧贴着门站在廊下,瑟缩成灰扑扑一团。
第157章 东施效颦
祁畅刚进九思轩当差时,就听过赵世恒询问那个问题:“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为何物?”
赵世恒问了邬瑾,问了莫聆风,甚至问了程廷,却独独没有问过祁畅。
好像是赵世恒认为他的回答根本不值得一听。
赵世恒曾说:“我教导你,并非看你是可塑之才,不过是想看看,同样的先生,读同样的圣贤书,教出来的人,善恶上的分别能有多大。”
祁畅蹲在门口,让寒风刮的通体冰凉,门内的光明和温暖,透过窄窄的门缝往外透,他悄悄伸出左手食指,搁置在门缝下方,试图窃取一点温暖。
结果手指没暖,那门骤然开了,出来查看雨势的下人也想不到祁畅会把手指放在门缝处,险些将他那根手指碾断。
祁畅火速把手指头拔了出来,纵然快,手指上也脱了一层油皮,疼的他登时一个哆嗦,右手捧着左手,左手食指笔直的伸着,纯粹就是疼,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他忍痛起身,站到一旁,垂着脑袋,没法言语——因为这样愚蠢的行径伤了手指,谁听了都得嘲笑他。
他极力忍痛之时,还歪着脑袋朝里看了一眼,就见屋中烛火明亮,邬瑾长身玉立,换了一枝大笔,上身微倾,右手悬腕执笔,正在写大字。
看着邬瑾,他不自觉将手放下,站直了身体,端正了神情——邬瑾在他眼里,就像是书里走出来的美好人物,是这世上难得的一点明光和温暖,连同整个放着光的温暖屋子一起,都让他向往。
他竭力模仿邬瑾的一举一动,那种春华满枝的神态,不怒不厉的眉眼,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
半个时辰后,雨停,邬瑾提着带来的灯笼,带走所写的日录,一脚迈上青石板,和来时一样,走的悄无声息。
等人都走了,祁畅才回到屋中。
屋中炭火已经烧的十分旺,暖意融融,祁畅蹲在火盆边,伸出双手,放在火上细细烘烤,这才发现左手食指,经过刚才这一碾,已经是中指的两个大,指甲里也有乌黑的淤血。
他对着食指吹了吹,忍无可忍,掉了一点疼痛的眼泪,等到身上暖和了,才慢慢起身去收拾。
邬瑾坐过的地方,并不混乱,只有一张大字还摊开着,上面默写着《易经》中的巽卦卦辞,茶盏整齐放在茶托之上,桌上连一点多余的水渍都没有。
他翘着食指,也取出一张竹纸,就着那一点残墨,高悬右手,默了一副同样的卦辞。
“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写过之后,他将两张纸摆放在一起。
都是蜀中夹江竹纸,都是宣城诸葛笔,都是一个先生所教,都是楷书,连字体大小都相似,然而就是不一样。
祁畅把自己那一张字拿起来,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沉默半晌,投入火盆之中。
火苗“忽”地卷了起来,映红了他的面孔和双手。
他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虚有其表,内中无风度,无品德,无筋骨,乍看时,也能过眼,但是经不起细看和琢磨。
这并非他所说,而是赵世恒亲自点评——赵世恒甚至认为他的字比不上程廷。
自然比不上,程廷有身份,有底气,一笔出锋,洋洋洒洒,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哪里能比?
他也比不上邬瑾勤奋,因为他是个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下人,夜里连盏灯都不能点。
长吁一口气,他拿过火箸,用炭灰把炭堆起来,搬动到自己屋子里,又端起茶盏,吹灭烛火,摸黑去了耳房。
耳房中的下人大打哈欠,抱怨了两句:“这场雨下的真不是时候,要是不下雨就没这么多事了。”
祁畅摇头:“邬少爷好伺候,要是来的是程三爷,连着狗一起撒欢,现在还收拾不完。”
“那倒是,程三爷可够能造的,尤其是和姑娘在一起,连灶都能炸了,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他了,他可好长时间没来了。”
“他去济州参加别头试了,应该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出乎意料的,程廷回来的很快。
考场一开,他直奔码头,从船上买了两大篓金柑,让胖大海背着,快马加鞭往回赶。
八月十六结束的考试,他八月二十一,就带着两篓金柑回到家里。
程廷一到家,连带着知府前衙都热闹起来,不仅程家大姐回了娘家,连大黄狗都被程夫人从州学接了回来团聚。
饭桌上,程夫人当着程泰山的面,不便把爱子搂到怀里摩挲,只能是看着儿子吃——程廷饭量和个子一起见长,已经是个大号的饕餮,但是在程夫人眼里,儿子依旧是能搂在怀里疼爱的。
程泰山一走,程夫人立刻动手,把儿子揽到身边,嘘寒问暖,而程廷大大咧咧的回答,吃的好,睡的也好,考场里也没风,也没雨,比起上回,这次简直就是享福了。
程家大姐坐在一旁,笑眯眯的:“这么说,这次考的也很好了?”
程廷目光躲躲闪闪,言语支支吾吾:“我……总之是都写完了……比别人还早写完。”
程夫人立刻眉开眼笑,拿过点心碟子让程廷挑:“那肯定是榜上有名!快吃块桂花糕,你爹在酒楼里吃了好,今天特意让人送来的。”
程廷吭哧吭哧地吃,吃完之后一看太平无事,程泰山也不在眼前,脑子里那点念头就蠢蠢欲动:“阿娘,我想请邬瑾吃饭,您给我点银子吧。”
程夫人正是爱他爱的神智不清之际,当即乐道:“哎哟,我的儿,娘还能穷到你?仅着你出去吃喝,要多少娘给你多少。”
程家大姐“咳咳”两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阿娘,您应该把金柑用蜜渍了,等老三进京赶考的时候带在路上吃,又好吃意头又好。”
程夫人一拍巴掌:“可不是。”
同时她听到程家大姐说起进京赶考,猛地想起来要把程廷圈在家里读书的事。
程廷还在乐呵:“我买的金柑绝对好,我一出考场,就奔去买了,从船上直接买下来的。”
程家大姐一笑:“老三有孝心,人聪明,身体也好,考了这么多天,也不见疲惫,要是再用心些,金榜上也有名。”
程廷顿感不妙。
“阿娘,您先拿银子给我吧,我累了,得休息休息。”
程廷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端起茶杯,“滋滋”地喝了两口。
然而程夫人一听到程家大姐说起“用心”二字,银子就不往外掏了。
她搂紧爱子:“好儿子,现在是紧要关头,不可松懈,吃喝玩乐的事,都等到春闱过去再说,在进京之前,都不许你出去,月银娘也给你攒着……”
程廷嘴里的茶登时全喷了出去。
茶水天女散花似的,一部分从嘴里喷到了地上,一部分呛进了鼻子里,从鼻孔里淌了出来。
“咳咳咳……”他不敢置信的呛咳起来,躬着腰,捂着嘴,咳的面色红如关公,泪如泉涌。
一旁的嬷嬷丫鬟连忙上前,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满脸抹泪,一边收拾茶水,给程廷更换茶盏。
程夫人摩挲他的后背:“茶有的是,喝那么急干什么?”
程廷咳的惊天动地,几乎断气,好不容易停下咳嗽,缓过劲来,断断续续道:“我......咳咳......”
他瞅一眼程家大姐,知道此时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从椅子里溜下来,把手一拱,哑着嗓子道:“阿娘,儿子先去休息了。”
程夫人连忙道:“去吧,明天我让嬷嬷去叫你,到我屋里来读书。”
程家大姐掩口笑道:“还是去爹的书房里读书比较好。”
程廷不便骂大姐,只能急急而走,生怕再多待一刻,程家大姐又要说出什么害他的话来。
他出了院子,走了半截,忽然想起来还没和程夫人说,金柑用蜜渍好了后,要给莫聆风留一份。
这东西,甜滋滋的,只有这几个女人爱吃。
他又折了回去,院子里伺候的人都不知道忙到哪里去了,不见人守在廊下,程廷走到石阶下,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说“亲事”二字。
他立刻停住脚步,把拳头一捏,暗道:“程素宁!又想撺掇娘给我说亲事!我偏不娶,气死你!”
里面又道:“这孩子虽然还小,但是也该给她看看了,有合适的,给她留意着。”
“是,不然都欺负她家里没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攀扯。”
“那个什么孙州判……”
程廷一听年幼二字,便知说的不是自己,再一听才知说的是莫聆风。
他皱眉疑惑,瘪嘴细听,随后两条眉毛就立了起来,两眼怒火。
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取了刀和金柑过来,见程廷去而复返,正要出声请他进去,就见程廷扭头走了。
“三爷怎么了?”
“不知道。”
程廷眼睛小,怒火再如何中烧,外人也看不大出来。
他气冲冲回了顽乐居,一屁股坐到床上,往后一躺,翻了两个身,又猛地坐起来,研墨铺纸,提笔写了三张请帖,见那上面墨迹总也不干,便俯身猛吹。
吹干墨迹,他将三张帖子一折,叠在手里,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
天还没黑。
怎么还没黑?
他恨天黑的晚,把胖大海招过来,将拜帖交给他:“送一张给王景蛤,一张给孙景,一张给毕四,请他们去吃饭,就说我在济州,打听到了春闱的消息,拜帖上不便写,让他们务必到。”
胖大海点头应下。
程廷又道:“你到庆北燕馆去订一桌席面,要最好的。”
胖大海小心翼翼提醒主子:“三爷,老爷不让您挂账。”
“我说了要挂他的账?”程廷一瞪眼,“悄悄跟掌柜的说,挂王知州的账,他儿子吃的,难道还怕他赖?”
胖大海心想王知州是不会赖账,但是会告状。
程泰山若是知道了,这位小爷又免不了一顿打。
但是程廷自认为有程夫人这张护身符,并不怕程泰山的巴掌,俯身在胖大海耳边调兵遣将:“就是这三个,叫他们都来,改天我摆席面谢他们。”
胖大海嗅到了兴风作浪的气味,然而忠心耿耿,豪不迟疑,揣着帖子,抬脚就走。
程廷换一身皂色圆领窄袖长衫,戴一顶幞头,蹲在屋子里看刻漏香,酉时一过,立刻出门。
天已经黑了。
天黑起来,是毫无预兆的,好像夜幕就是忽然拉了下来,天幕之上挂着锋利的一弯月和几点疏星,全都是清冷之景。
程廷用一块肉饼贿赂了大黄狗,牵狗出府门,门子还不知道程夫人已经打算将爱子禁足,一见是程三爷,立刻开门,门还未关上,就听到程廷呵斥那狗:“程素宁!现在是拉屎的时候吗,快点!”
门子听这这个名字隐隐耳熟,随后猛地想起这是程家大姑娘的闺名,登时心惊肉跳,“砰”一声把门关上,捂住耳朵,暗道:“我的三爷,您那位大姐可还没走呢。”
程廷骂完大黄狗,用力拽紧缰绳,不许它往泥地里钻,一头钻进了夜色之中。
王景华、孙景、毕家老四,也在夜色下骑马赶往裕花街。
毕老四也有了十四岁,然而个子还没莫聆风高,人胖,好似一只大肚黄沙缸,他还没去过裕花街,今日终于能一开眼界,已经喜不自禁,满脸洋溢着雀跃神色。
王景华鄙夷地问他:“老四,你什么时候和程三勾搭上了?你连秋闱都没参加,他竟然要跟你说什么春闱的消息。”
毕老四不敢与程廷有丝毫的瓜葛,摇头道:“我和程三从来没说过话。”
孙景在一旁道:“他能有什么春闱的消息,就算有,也是告诉邬瑾,怎么会告诉咱们,我看他这是鸿门宴,来者不善。”
“哼,不管真假,都不能错过,万一他真有消息,要咱们帮忙呢?”王景华鼻孔朝天,“再说,怕他个屁!”
他嘴上说不怕,其实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了一根烧火棍,只要程廷对他不利,他就把程廷敲的满地找牙。
等到了裕花街庆北燕馆,程廷已经等在大门口,见了他们三人,就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脸:“哟,你们三位来了,快请进。”
至于大黄狗,不知道让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越是这样笑容满面,王景华就越是起疑心,认定了程廷拉不出什么好屎来。
他翻身下马,捏紧了烧火棍,歪着嘴角笑了一声:“程三,你捣什么鬼,是不是想给那卖饼的报仇?”
第159章 夜路
程廷眯起眼睛,脑子极快地转了两圈,暗中咬了牙——必定是邬瑾给聆风报仇,让姓王的小人给害了。
他暗道:“等着吧你,敢惹小爷的人!”
他看向王景华:“邬瑾?你又招惹他了?没讨着好吧,他力气可不小。”
王景华冷哼一声:“你不知道?”
“我刚回来,知道什么?”
王景华见他是真不知情,就把手一摆:“我可没招惹他,他都巴结上莫节度使了,谁还能对他不客气?”
“那就好,”程廷双手环抱在胸前,往门里走了一步,“来,都进来,菜都上好了,就等你们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盛情邀请,王景华拄着烧火棍,跟着他迈步进去,心想我倒是要看看,你这蠢货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四人到阁子里落座,酒菜香气浮动,让四人之间和气不少。
程廷看一眼烧火棍:“怎么,瘸了?”
王景华把烧火棍倚在身后墙边:“打狗棍,要是有恶狗作乱,一棍子下去,不打死也打残。”
“哦——”程廷啧啧两声:“遇到恶狗,你把嘴一张,那狗还能咬的过你?”
王景华怒目而视:“你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就走了。”
“别啊,给我个机会,我是来加入你们的啊。”
“没看出来。”
“这还看不出来?”程廷捧起酒杯敬他,“咱们景——华多厉害,都会使打狗棍了,了不起!用烧火棍的打狗英雄!”
王景华听他阴阳怪气说了一大堆,顿时就憋了满肚子的气,抬手将酒杯递到嘴边,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孙景凑上前去:“我也敬一个,锦上添花。”
程廷趁此空隙,扭头看了一眼毕老四。
从前也见过,但是从未细看过此人,此时细细一看,见此人真是又矮又胖,地缸一般,两只眼睛直往门外瞅,盯在路过唱小曲的姑娘身上,一副猥琐神态。
纵然绫罗绸缎裹身,也是屎上雕花。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毕老四痛殴一顿,丢入粪坑,但现在动手,就白白跑了死蛤蟆,实在是不划算——死蛤蟆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本领倒是很不错。
暂时不能揍。
程廷一口气吃了三个小饼,压住了蓬勃的怒火和力量。
“吃啊,别客气。”
王景华抄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你有什么春闱的消息?”
程廷又敬他一杯:“此事说来话长。”
王景华道:“长话短说。”
“短不了。”
随后程廷开始滔滔地说,王景华听了半晌,觉得程廷好像是说了关于春闱的事,譬如可以掏钱买好的号舍,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买号舍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
在程廷的故弄玄虚之中,他莫名其妙地吃了七八个饺子,半条鱼,喝了整整一壶酒。
孙景吃的略多些,至于毕老四,因为家中人多,家里从早到晚为了一块糕点勾心斗角,致使他见了点好吃的就没命的往肚子里填,直接撑到了嗓子眼。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有点花牌。
桌上杯盘狼藉,王景华醉醺醺出了门,孙景带了三分醉意扶着他,感觉骑不成马,干脆让伙计把马好好喂上,明日再来取。
毕老四挺着肚子,连饱嗝都不敢打,捂着嘴往外走,同时因为吃的太多,头脑发昏,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法思考了。
走了半晌,孙景忽然回头:“程三没来?”
王景华也停住脚步,跟着回头,果然不见了程廷踪影,同时记起自己的烧火棍忘拿了。
“别管他。”王景华打了个酒嗝,扭头继续走。
程廷一贯如此,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狐朋狗友,州学里的同窗他都熟,图南书院的学子他也熟了一大半,出门在外,时常像只花蝴蝶似的,四面八方穿梭。
当真不管程廷,三个人亲亲热热往知州衙门走,先送王景华归家,一边走,一边点评今日饭菜。
“程廷跟他爹一样,就知道个吃,长的也跟他爹一样,像个莽夫。”
“就是。”
“嗝……”
月黑风高,四周没有灯火,也无人烟,冷风从后方吹来,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
王景华让风吹的酒醒了大半,埋怨孙景:“灯笼也不提。”
孙景小声为自己叫屈:“刚才是程三拿着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凄厉尖锐,光是听一听,都叫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往前走,要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
路越走越黑,孙景忽然想起自己带了一根火折子,从怀里掏出来,打开盖,用力吹了两下,吹出一点火星。
火星只有豆子大,照不亮路,但是有了火光,人就能安心。
夜色黑而且沉,三个脑袋六条腿,围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战战兢兢前行,刚走出去十来步,王景华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团影子一闪而过。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停住脚步,伸手指了过去:“你们看到没?”
“什、什么?”孙景把心提到嗓子眼,紧张的手心都是汗。
相对而言,毕老四反倒更为沉稳——他的肚子和嗓子眼里都填满了食物,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的东西,一丁点都装不下了。
就在三人对着暗处干瞪眼时,黑暗之中忽然一团巨大黑影,面目狰狞,猛地朝着他们三个人扑来。
三人不约而同,脑中空空,王景华瞪着双眼,发出一声足以媲美野猫的吼叫:“啊!!”
这一嗓子,倒是将那团巨大的黑影吓得停住了,王景华趁此机会拔腿就往后跑,左腿绊着右腿,他跌跌撞撞,还未逃出生天,一只米袋子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尾罩住了。
孙景已经吓得失去了声音,这一刻灵魂出窍,一颗心已经到了舌头边,随时都要蹿出去。
他挣扎着要逃,然而一张脸忽然从围墙上倒着垂了下来——脸是煞白的一张脸蛋,上面一张猩红的大嘴,正好让火折子照亮。
孙景看着这张大嘴,要吃人似的悬在自己脑袋上,当场翻了个白眼,笔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毕老四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着眼睛,裤裆里流淌出来一条长河。
又是两个米袋子,将这两个跟班也一并套上,黑漆漆的巷子里多了一个灯笼,照亮了程廷和朋友装神弄鬼的脸。
程廷捏着鼻子,恶声恶气:“打!留一口就行!”
程廷放下灯笼,率先动手。
他抬起腿,连着踢了王景华好几脚,其中一脚,不知是踹进了王景华的哪一根骨头缝,登时疼的他变了声音,在米袋子里疯狂蠕动。
“谁?谁敢打我!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是知州!”
“程三!我知道是你!你装神弄鬼,我饶不了你!”
“放开……嗷!哎哟!!”
程廷收了脚,一屁股坐在米袋子上——他份量沉重,一屁股就把王景华坐了个半死。
“是我又怎么样,”他套米袋子,是为了让朋友不露面,他自己则是半点不慌,“打的就是你!”
他拎起拳头,看准王景华脑袋,一拳砸了出去。
“我让你说媒!让你做保山!让你绑人!小爷我的人,你也敢欺负!我打死你!”
他方才已经打听出来邬瑾是让王知州抓了去,又让自己的老爹保了出来。
越说,他越是怒不可遏,骑着王景华,攥着拳头,使出打虎的力气,一阵暴揍。
王景华起先还在麻袋里大喊“程廷不得好死”,很快就开始叫人“救命”,等程廷一通老拳打下去,就只下了呻吟之声。
一旁的朋友已经将孙景和毕老四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站在一旁等了片刻,见程廷气喘吁吁,还不松手,王景华就是铜皮铁骨也让他揍瘪了,连忙上前拉开他。
程廷站起来,又踢了他一脚:“早就想打你了。”
王景华不动了,呼吸微弱,胸膛缓慢起伏,大黄狗隔着米袋子嗅了嗅,见还活着,便“啧”了一声,摇头晃脑退至一旁。
程廷从朋友手掌中挣出胳膊来,擦了把汗,扭头扯下孙景头上麻袋,见孙景昏迷不醒,面目全非,没有他再下手之处,才罢休。
就连毕老四也晕了过去,身上一股尿骚味,臭不可闻,让人痛殴之下,撑到嗓子眼的食物也原样吐了出来,麻袋内外一片狼藉。
程廷有心想补一脚,愣是没有找到个干净地方下脚。
他重新走回王景华身边,蹲下身去,扯开麻袋,看王景华晕的彻底,两个眼睛肿的比核桃还大,脸上红肿一片接一片,鼻孔翕动,里面流出来两管硕大的鼻血,不必再揍。
“父债子还,”程廷拍了拍他的脸,“你们父子两个,再动小爷的人,小爷把你给拆了。”
说罢,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扭头对着扮鬼的那三张大白脸道:“找个地方洗洗,改天我请你们吃席面。”
“改天干什么,就今天,走,咱们听曲去。”
“就是,三哥怎么还和那些伪君子似的,竟说空话。”
“走,现在就走。”
程廷摆手:“我是真君子,坦荡的告诉各位,我不仅没银子,还不能挂我老子的账。”
三个朋友立刻笑了起来,各自从身上掏了掏,凑出来一两银子:“那就别去听小曲了,咱们找个小脚店,喝几杯去。”
程廷一听,立刻两眼放光:“行,走,喝几杯去,不过得先去报个信,别把人冻死了。”
“我去,等我洗把脸。”
“去什么去,路上找个巡夜的衙役说一声不就行了。”
“蛤蟆精皮糙肉厚,不至于就冻死了吧。”
四个人勾肩搭背,先去洗脸,再去寻找脚店,大黄狗摇尾跟上,蹭吃蹭喝,只是路途之中,迟迟不曾遇到衙役,在脚店里才看到坐着喝酒的四个衙役。
衙役们一听知州之子有难,放下酒碗就走,才免去王景华冻死之苦。
原来不知哪个路过之人,见了王景华三人惨状,不仅没有报官,还将他们三个扒了个精光,连尿了裤子的毕老四都没嫌弃,袜子都没给这三位留下一只。
王景华今天夜里先是受到了惊吓,随后遭遇了一顿痛殴,屋漏偏逢连夜雨,还让人扒了个精光,遭受了风寒,刚一回到家,就浑身滚烫,如同火炭,很是凶险。
王夫人连夜请来李一贴,就连王知州这样不大爱儿子的,也从爱妾的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夫人院子里,握着儿子的手,说了几句父爱如山的话。
王景华烧的嘴唇干裂,面颊通红,一时醒一时昏迷,醒的时候,身上的伤也跟着醒,痛的他涕泪交加,昏迷的时候,噩梦连连,鬼影重重,妖魔鬼怪们全都顶着程廷的脸,在梦里都没轻饶了他。
再醒来时,他抓着父亲的手,气若游丝:“爹……是程三……程三害我……”
王知州前不久才让程泰山将了一军,心中的怒火还未消散,得知程廷打了自己的儿子,“蹭”地站了起来,目光阴骘,要让前衙去捉拿程廷,然而走到门口,目光一动,就变了主意。
若真是闹上衙门,程泰山免不了又要说是孩子打架,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迫使他心胸开阔。
他的肚子里,实在撑不上一条这么大的船。
他低声对心腹道:“去找程三,套上麻袋往死里打,丢到程家门前去。”